553 当武汉病毒来临|廖亦武

2020-11-20 作者: 野兽爱智慧 原文 #Matters 的其它文章

553 当武汉病毒来临|廖亦武 ——

野兽按:今天才发现2020年9月,允晨文化出版发行了廖亦武的纪实小说《当武汉病毒来临》,有评论说:廖亦武这部纪实小说以紧凑和一如既往的锐利视角,投注描写中国国内的生命以及对这次新冠疫情的应变过程,结合了许多一般德语读者甚少有机会读到的中文资料与细节。纪实小说的形式也使本作品更加生动逼真,各项客观事实也得以多重视角巧妙交织。除了阐述和批评各种阴谋论点外,亦描绘了中国政治对全球疫情、中欧间经贸合作、香港冲突以及5G合作和网路资讯操纵等的影响,在在呈现了廖亦武对西方世界与中共间来往的天真和幼稚实为凶险之看法——这是一本着眼当下现实的「现时」之作。相当值得推荐!

书名:當武漢病毒來臨 作者: 廖亦武 出版社:允晨文化 出版日期:2020/09/16 語言:繁體中文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這一場全球連動的世紀瘟疫,不只造成難以計數的生命傷亡和財產損失,更嚴重的是,崩壞了人性最脆弱的信任基石。2012年法蘭克福書商和平獎得主廖亦武2020的代表鉅著,以紀實小說,為時代留聲。

名人推薦

廖亦武這部紀實小說以緊湊和一如既往的銳利視角,投注描寫中國國內的生命以及對這次新冠疫情的應變過程,結合了許多一般德語讀者甚少有機會讀到的中文資料與細節。紀實小說的形式也使本作品更加生動逼真,各項客觀事實也得以多重視角巧妙交織。除了闡述和批評各種陰謀論點外,亦描繪了中國政治對全球疫情、中歐間經貿合作、香港衝突以及5G合作和網路資訊操縱等的影響,在在呈現了廖亦武對西方世界與中共間來往的天真和幼稚實為凶險之看法——這是一本著眼當下現實的「現時」之作。相當值得推薦!——Peter.Hans.Hoffmann、Brigitte Höhenrieder 約翰.尼斯古騰堡-美因茨大學格爾翻譯學院(Johannes Gutenberg-Universität Mainz, FTSK Germersheim)中文系教授兼主任和副教授

即使答案無法「完全確定」,這部小說以現在的形態也有巨大的價值,如果有人指責它是宣傳,這反而能夠使得小說強有力地抵禦這種指責。當然,如果這個被發現的、合理的證據是清楚的真相,那麼它就是這個故事的高潮。——David. W. Novack(大學教授,美國記錄電影導演

作者簡介

廖亦武

1958年8月生於四川鹽亭,天安門大屠殺主要見證人之一,政治犯群體中最為突出的詩人、作家、音樂家,也是西方公認的中國監獄文學開拓者。

因在1989年6月4日凌晨,與加拿大漢學家 Michael Martin Day 一起創作並製作《大屠殺》錄音磁帶,並傳播到20多個城市,以及組織拍攝詩歌電影《安魂》而被捕,判刑四年,受盡折磨,曾在獄中自殺兩次。出獄後長期從事底層故事採集和地下文學創作,并通過「二渠道」出版了被中宣部和公安部聯合查禁的《沉淪的聖殿》《中國底層訪談錄》。

2007年,紐約經紀人彼得•伯恩斯坦在《巴黎評論》看到黃文翻譯的《底層》片段,立即取得全球版權。經數家出版社競爭,2008年5月該書英文版The Corpse Walker: Real Life Stories: China From the Bottom Up由蘭登書店出版,令廖亦武在西方一夜成名。彼得•伯恩斯坦評價道:「廖亦武不僅是中國當代作家中最優秀、最具挑戰性和創新的一位,更是一位勇敢大膽的有著獨立意志的人,任何時候都會捍衛自己自由言論和自由思考的權利(Liao is not only a fine writer but a courageous and brave and individual willing to stand up at every turn for his right to speak and think freely.)。」

可在中國,他始終被嚴密監控,被警察多次抄家並監禁,被搜繳手稿達幾百萬字,僅《六四•我的證詞》便重寫了三次。也曾十七次被阻止出國。2011年7月,在德國外交部長韋斯特維勒的親自幫助下,買通黑社會,走過中越邊境,從河內輾轉飛抵柏林。稍後獲得德意志學術交流中心2012年獎學金。

他的主要著作有《大屠殺》、《二次屠殺》,獄中詩集《古拉格情歌》,音樂專輯《河流或時間》,紀實文學《六四 我的證詞》、《吆屍人》、《上帝是紅色的》、《子彈鴉片》等,長篇小說《輪迴的螞蟻》、《毛時代的愛情》、《鄧時代的地下詩人》等。他的作品已被翻譯成近三十種外語,佳評如潮。也曾多次被劉曉波、赫塔•穆勒、獨立中文筆會等個人或組織推薦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2019年歲末,《子彈鴉片》英文版入選全球十大人權書籍,名列第四。

廖亦武主要獲獎記錄:

Hellman-Hammett Grant獎(1995/2003)

自由寫作獎(獨立中文筆會,2007)

最佳圖書奬(美國《當代基督教》月刊,2011)

紹爾兄妹獎 (2011)

德國最佳廣播劇獎(2011)

德國書業和平獎(法蘭克福書展,2012)

卡普欽斯基國際報導文學獎(2012)

法蘭西文學和藝術軍官勛章(2013)

阿夏芬堡公民勇氣奬(2013)

抵抗詩人奬(法國Mouans-Sartoux書展,2015)

霍恩舍恩豪森獎(前東德國家安全部監獄博物館,2016)

瓦茨拉夫•哈維爾圖書基金會奬(紐約,2018)


目錄

A 闖入者

安全局在行動

現場直播

第三位公民記者

被封城改變的人生

入城第一夜

絕戶的消息接二連三

青山火葬場

我正在被搜查

這不是文學想像

作曲家王西麟


B 封門日記

回國撞上封城

輾轉撞上封門

Carlo Urbani 和蔣彥永

病毒監獄

毛澤東的法國囚徒

該誰負責

誰在吃蝙蝠

眾說紛紜

武小華怒懟石正麗

老爸走了

科學家反對“陰謀論”

李文亮走了,真相已死

隔窗送菜

SARS 一代的終結

艾曉明的詩歌記錄

超限戰

香港超限戰

奔向車站


C 穿越封鎖線

王二小之死

尋釁滋事

監護出境

苗家村

過了一村又一村

跨省檢查站

恐懼的人民趕緊自殺

開除你的湖北籍

病毒出國

皇上駕到

老婆病了

大膽偷渡賊

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生死接力

失踪共和國—希區考克的懸疑


武漢招魂曲(尾聲)

我唯一的武器是唾沫(附錄)

鳴 謝


专访廖亦武: 谈疫情新书、子弹和中国鸦片

2020-09-11

旅居德国的中国异见作家廖亦武的新书《当武汉病毒来临》即将在台湾出版。 本台记者唐家婕与人在柏林的廖亦武进行了专访,谈到这本新书,还有去年出版的《子弹鸦片-天安门大屠杀的生与死》。当然在中国与西方国家关系危机四伏的当下,也免不了请廖亦武发表他对时局的看法。

1958年生于四川的廖亦武在三十一岁那年写了一首诗歌《大屠杀》,并因此入狱四年。他坚持写作,却持续遭遇迫害,于2011年流亡德国。廖亦武笔耕不辍、获奖无数,他以人权为出发点的纪实文学创作持续感染世界,作品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发行,也曾被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刘晓波等人多次推荐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新书《当武汉病毒来临》即将出版

记者:廖老师请您介绍一下您的新书好吗?

廖亦武:我今年写了一本《当武汉病毒来临》,台湾版这几天出来,英文也翻译好了。

记者:这是一关于疫情的纪实小说?

廖亦武:是,一个记录小说,从公民记者李泽华去p4实验室被追捕开始。引出第二个故事。一个本来从中国到美国来的交流学者,武汉人,回家过年,结果回不了家因为武汉封城。等到回家,他的老婆已经死了。后来警察还把他抓走,因为他在网络上跟人讨论病毒来源。这是一本非常好看的书。

欧洲对华态度转向的关键:刘晓波事件

记者:您在德国也好些时间了。王毅刚结束欧洲访问,这段期间德国民间或官方对于中共的理解及态度有什么样的变化?

廖亦武:其实欧盟内部在王毅来之前(欧洲各国)态度是不一样的。像波兰经历过共产党时期,深受其害,(抗共意识)就比较坚决。捷克虽然总统(意见不同),但受到民意的影响,至少捷克议会对共产党是绝对不相信的,而德国(对华态度)分歧也很大。默克尔想要维持整体欧盟(的一致性),往往她表态得比较晚。但最终我想她对中国共产党,还是会走到跟美国差异不大的态度上。

记者:欧洲国家对中共的态度转变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

廖亦武:大概从刘晓波的事件上。2017年,欧盟七、八个国家开峰会,我通过默克尔的一个好朋友,(发起了)一个全球的诺贝尔奖得主要求释放刘晓波的联署,当时起草文件就在我们家写的。我们当时用了最大的力气,但最后刘晓波还是被他们(中共)谋杀在监狱里面。中共就一点都不让步,大家都看到了,最后刘晓波死得非常惨。

记者:从2017年刘晓波事件中与中国的斡旋,欧盟学到什么?

廖亦武:我作为历史的记录家,我只能把这些事记录下来。《子弹鸦片》最后一篇就是讲刘晓波,讲述我们这么一个时代,怎么迎救他、怎么失败。

我相信做为一个西方和中国打交道的教训,就是西方和中国打交道,怎么样天安门大屠杀一直延续到现在。怎么会变成这么一个样子?从天安门大屠杀西方就应该明白,她是在跟一个刽子手政权打交道。

直到现在,差不多是最后一战。香港国安法的推出、新疆、西藏,完全赤裸裸的人权问题暴露出来,如果西方还是一如既往跟中共做生意,那末日就来到了,这很可怕。

廖亦武著作《子弹鸦片》封面截图(台湾诚品书局官网)


香港抗争将是"漫长版"的天安门屠杀

记者:您在去年出版《子弹鸦片》时接受自由亚洲电台访问提到,一开始写作的灵感是遇到了所谓的"六四暴徒",你想去记录这些可能不那么亮眼的平民运动人士的挣扎。这"暴徒"两个字,也让我联想到近几年中共形容香港民主运动人士的方式。对于你来说,六四跟现在的香港民主运动,你看到哪些异同?

廖亦武:对,对。六四那是老一种的镇压方法,一个公然出动二十多万正规军、坦克、装甲车,明目张胆的开铡。但香港有《中英联合声明》,表面是一国两制,又是国际都会,再加上关键是地形,不像北京一马平川,大型的坦克也开不进去。

香港这样一种"屠杀",它的时间会拖得更加漫长。六四是三天的功夫,杀了成千上万人,把事件平复掉;香港从去年反送中、甚至更早的雨伞运动,(中共)是持续的在屠杀香港的民主。说实话,如果真的详细调查,死亡跟失踪的人数肯定怵目惊心,这些失踪的人到哪里去了?

记者:你的著作很多是去记录了这群受难者被折磨、被监禁、酷刑的细节。作为一个写作者,你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去直视这些受访者的痛苦?

廖亦武:我本来就是个"政治犯"。在我的监狱里,我接触大量成都的所谓的"暴徒"。《子弹鸦片》里记录一部分北京的、一部分四川的,就是我一起坐牢的那些人,在北京的市井街上被逮捕的人,我就是让他们把声音发出来。

当时最早出版在德国,德国非常震惊,2019年美国推出。评论家认为是六四三十年以来最重要的证词,因为这些受害者大部分在国内,有些已经进去(监狱)过好多次了,但源头都是天安门大屠杀。

记者:这些人一再进进出出监狱,却继续反抗暴政,你观察到的他们的状态是怎么样的?

廖亦武:当时年轻,满腔热血;后来渐渐老了嘛,现在像我的朋友李必丰,他第三次出来(出狱)已经都差不多六十岁了,当年才二十多岁,只能说在一种绝望当中,坚持那么一种信念而已。

世界要戒"中国鸦片"有多难?

记者:《子弹鸦片》的比喻是"子弹"用来对付手无寸铁的人民;用经济发展的"鸦片"来麻醉了人民。这样的模式在天安门事件三十多年多去后,有什么变化?

廖亦武:一直都在继续,延续到香港、新疆、西藏、内蒙。而且现在连西方的一些政客,都在中国的鸦片烟麻醉之中。他们现在要跟中国共产党隔断这个关系,就像要戒掉鸦片烟瘾一样那么困难。很多西方国家已经深度上瘾,过去帮助中国刽子手,换来两个腰包鼓鼓的。

现在是一个戒毒的过程,这次戒毒如果能戒掉,还要把间谍的高科技软件彻底赶出去,不然就像奥威尔的《1984里描述的一样,谁也逃不掉。

记者:所以这本书也是想用六四的细节来提醒世界,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政权?

廖亦武:对,你不推进民主制度,独裁制度就要向西方推进,现在就是这个状况。西方你去救援、人道(地对待)难民,最后我觉得是无解,人道灾难只会一直出现、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民主国家与独裁政权的"阵地战"

记者:你的意思是民主国家过去可能是比较消极的方式营救受害者、接触中国,这个方法对对抗独裁不管用?

廖亦武:这当然,独裁政权就是会不断造成人道灾难。不断推动他的议程,攻陷你的科技领域、攻陷你的大学、攻陷你的经济。因为人类是有弱点的,这叫做弱点统治,就是我尽可能给你吃鸦片烟,到时候你根本就应对不了。

现在蓬佩奥我觉得就做得很好,在东盟、东南亚国家包含缅甸,要在经济发展的同时,也要谈民主、要谈怎么对抗独裁。像在争夺阵地一样,你民主国家,欧盟美国不去争夺,独裁的超级帝国就要把你的地盘夺过去。

记者:世界"戒中国鸦片"的过程,会有反作用力,怎么克服?

廖亦武:反作用力…...就像我们知识分子写书一样,你要坚定。 要相信民主制度是最好的制度,只有民主能为人类带来曙光,这方面不能动摇。

另一方面人性是有弱点的,比如华尔街有时候是为了利益,我们要保持一种监督机制。最近最好的例子就是《花木兰》,好莱坞多无耻啊,还感谢新疆那些单位,不就是为了一点臭钱吗?这些(侵害)人权的事他们都懂,但是看到钱就钻进去。所以要有监督、有惩罚。我还认为迪斯尼应该像香港这些人道歉,做精神方面的赔偿。

记者:好的,祝福您新书发行顺利,谢谢您接受我们的访问。 

记者:唐家婕  责编:申铧  网编:洪伟

廖亦武:安全局在行动—— 记录小说《当武汉病毒来临》节选1

2020年年2月26日,二十五岁的Kcriss起了个大早,他像往常一样,裹上铠甲般的防护服,蒙上口罩和护目镜,远远望去,恍若登月宇航员。

他蹑手蹑脚下楼,开车上路,他深吸一口气,叮嘱自己要特别小心,因为今天要去探寻超级敏感的P4实验室,尝试解开武汉病毒泄漏之谜。

想去就去了,他没考虑这有多危险。 武汉封城已一个多月,沿途阳光灿烂,气流清新,却空无一物;红绿灯依旧,交警却无。 他狂飙一会儿,就抵达江夏区的”中国科学院武汉病毒研究所郑店园区”,P4实验室就在里面——不出所料,这儿已成军事禁地,一大片区域都被围得跟铁桶似的。 他被两排持枪的蓝色身影勒令停车检查,幸而各类证件都齐全,体温也正常,他口称路过,立马遵命倒车,都没敢提”P4″二字。

克克里斯有些沮丧,却心有不甘,就驱车绕着巨型铁桶外围兜圈儿,他时不时探头,做出迷路的样子,其实在碰运气。 可没任何运气,天气极好,能见度高,可也极荒凉,没任何生命迹象。 残冬未尽,几块人造树林,如被指甲挠过的大地的牛皮癣,枯枝败叶间,人、狗、猫和鸟,都不知上哪儿了。 Kcriss将车停在一条短巷内,背后是通往高速路的三岔口。 而前面,所有的建筑物都不超过三层,只有那可望不可及的P4实验室——一个长方形,一个圆筒形——拔地而起,赫然矗立于半空,令人联想到前苏联的切尔诺贝利,那核爆电厂的外表,也是长方形和圆筒形,它所产生的核辐射,据说能在几个月内,令整块 欧洲大陆寸草不生,于是数万人争分夺秒,不顾生死,铸造一个无比巨大的罩子,将核电厂废墟永远密封,犹如将潘多拉的盒子再次关上——可这次,武汉病毒早冲出国门,传染到世界的每个角落,数万里内外,死亡数字每天都在激增——潘多拉的盒子能再次关上吗?

克克里斯无所事事,只能呆在车里,上网从YouTube翻出柴静的纪录片《穹顶之下》来看。 他已看过许多遍,依旧兴致勃勃。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他逐渐忘记身在何处,也忘记了这是个警察国家。

几十米开外的三楼窗口,几个国保警察一直盯着这儿。 开头他们以为这是接头地点,会有一个贼头贼脑的潜伏特务闪身而出,递给Kcriss一叠情报,可盼望中的剧情没有发生。 国保队长老赵嘀咕道:”两三个钟头了,还不走,想在这儿过夜吗? “于是招了招手,叫小李过去倒腾电脑,从屏幕里,他们看电影般欣赏着Kcriss在车里的一举一动。 老赵说:”再拉近点。 嘿,装得蛮像回事儿,这么长的雾霾专题片,在哪儿不可以看,偏偏停着车,在P4这儿看,肯定有名堂。 ”

天网工程早几年就覆盖了全国,小李点击着鼠标标,令车窗两边建筑的隐蔽摄像头上下左右翻转,电脑屏幕出现两个或四个分镜头,Kcriss的左耳左眼、右耳右眼、鼻子、嘴巴,大特写一个接一个。 毛孔放大了。 小李说:”嘴角起燎泡,上火厉害啊。 这麽个小帅哥,也不泡妞,是同性恋吧。 ”

“你懂个屁。” 老赵说。 接着示意屋内其他人都过来。 七个脑袋碰在一块,聚焦电脑屏幕。 “赵队,这么久了,”胖子小周提议说:”收线吧。 ”

“对对,带回局里再说。” 小刘赞同。

“再说个屁。” 老赵皱眉。 “你以为他是本土方斌? 抓一下放一下,网上闹翻天也没关系? ”

“此话怎讲?”

“你们看这装备,德国大众越野车,顶级防护服,超大屏幕手机和高清摄像头,举手投足,那土鳖方斌岂能相比? 都是和党中央作对,方斌蹬一破自行车,陈秋实骑一破摩托,拍的视频也没外景…… 。 ”

“有外景啊。 人家方斌拍医院,镜头全都尸体一样横挺着,一句’死了八个’至少说了八遍。 ”

“所以啊,这个Kcriss有来头,他在凤凰卫视和中央电视台都做过主持人,竟然辞职不干,这脾性,活脱脱一个红二代、红三代、红N代的公子哥儿。 万一…… 。 ”

“万一他是上面的某个,哎呀,这派那派,咱也搞不明白,这次死人太多了,从来没这么多,谁都担戴不起…… 。 ”

“废话少说。 我们是这里的国保,按理说,为了确保P4万无一失,任何闯入者,都可以先抓起来。 可这个帅哥嘛,还是让国安局去处理。 ”

老赵拨通当地国安局长的电话,简单交流了一番。 局长说人手不够,况且国安局是”隐蔽战线”,对Kcriss的背景摸底和危害级别评估,我们尽量提供,但按合作惯例,明面事儿还得国保做。 老赵斩钉截铁说不行,他是你们范围的人,”隐蔽战线”也该浮出水面了。

国保们是抓人行家,动作比打雷还快。 Kcriss之前的两名通过自媒体播报武汉疫情的”公民记者”,陈秋实和方斌,一个没来得及留下证据就”人间蒸发”,害得一把年纪的陈妈妈也天天翻墙上推特”寻人启事”;另一个隔着铁栅和铁门,刚嚷嚷”我没发烧,不用你们 隔离”,门就被砰地撞开,人也转眼被按倒在地——这种粗活儿,文化程度偏高的国安们,自然逊色些,他们的强项在高科技领域或”打入敌人内部”——所以,当国安局长指令手下丁剑,带两个人去执行公务时,同时也叮嘱不能用有国安标志的警车。

丁剑略一迟疑,就带人下到车库,寻了一辆白色的越野,亲自驾车出去。 此刻的Kcriss,在车内憋了几个钟头,瓶装水也喝完了,依旧口干舌燥,周围啥都没有,于是想去P4领地之外买一些水。 不料他的车刚驶出巷子口,丁剑的车就从单行道迎面逆行而来。 他以为它这样违反交通规则,只是为抄近道,拐弯儿进巷内。 却不料,它嘎吱一声,突然横在路中。

克克里斯手脚并用,拉踩刹车,轮胎冒了两股青烟,才没撞上去。 他反应贼快,轰隆隆倒车,穿回巷子,从另一头飞逃——这是国安的疏忽,如果换作国保,另一辆车早就横在另一头——没被瓮中捉鳖之魂飞魄散之Kcriss,也逆行好长一段,以至少两百码的速度,冲上正道,后面的车紧追不舍,不管他听没听见,都一直在呼叫”立即停车,我们命令你立即停车”。

可是,除开这场疯狂的追捕,这条似乎通向彼岸的公路,一望无际,没任何生命迹象。 夕阳缓缓落下,连绵起伏的楼群犹如深海排浪,在上帝的掌心流淌,拍打。 曾几何时,这方圆数百里的江汉平原,塞满了车和人,船和货。 武汉是历史名城,也是古往今来最大最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从地图上看,这颗华夏心脏位置居中,四通八达的路线如细密的血管,交织、搏动、穿流,而京广铁路和滚滚长江犹如两大动脉,带动着这个独裁帝国的日常运转。 1966年,七十三岁的怪兽毛泽东要发动整死国家主席刘少奇,顺带给八亿中国人带来浩劫的文化大革命,就首选武汉,并在此下水漂流几公里,上岸写诗:”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引起八级精神地震,当地的《红卫兵战报》以讹传讹,称最新科学检测结果表明,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目前的身体健康状况,至少能保持150-200年以上…… 。

如今,若干类似的武汉神话都随风而逝,与之相反的真实神话,如文革中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在民间传播:P4团队将蝙蝠体内提取的SARS病毒,经过降温处理和”中介宿主”,而诞生的这个新型冠状病毒,具有发明者赋予的”人工智能”,例如潜伏和伪装,都是中共早期地下党最拿手的——被传染的患者,开始不发烧 不咳嗽,稍后有轻微的发烧和咳嗽,直到喘不过气来的晚期,才突然如浪峰陡起陡落,眨眼就跌入死亡谷底——海外中文网络传言蜂起,”武汉病毒”是独裁击败民主的”终极生化武器”,本来首选攻击目标是不屈服的香港,却不料跟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一样,因官僚体制的管控漏洞,意外泄漏和扩散, 接着为了国家利益而打压”谣言”,欺骗公众,失去再次关闭”潘多拉盒子”的时间,让计划中封城军管的香港眨眼变成武汉。

初生牛犊Kcriss,对坊间种种P4谣传,也有所耳闻。 因为武汉封城,位于城中的P4,是每个武汉人心里都清楚、而嘴上却不敢触碰的政治禁忌——Kcriss真是不顾死活啊,正如三十多年前的六四凌晨,一个叫廖亦武的诗人在天安门的枪声和惨叫中朗诵《大屠杀》…… 。 接踵而至的追捕和入狱是注定的,可是,,青春的正义的骚动岂能按捺得住——在30多秒的SOS求救视频中,Kcriss感觉整个车在飞,方向盘快不听使唤了:我在路上,我现在被国安的人开着不是警车的车,在追我. . . . . . 。 我在武汉,我开得很快很快,他们在追我,他们一定想隔离我…… 。 ”

随后他冲上一座立交桥,速度稍慢,后面的车就上来,擦着车身超车。 他朝左甩了一下方向盘,如同谍战电影,对方嘎吱退后。 他将油门一踩到底,不要命了。

来源:民主中国

现场直播:廖亦武小说《当武汉病毒来临》选摘(2)

他终于逃入楼底车库,电动栏杆刚刚在屁股后放下,国安的车就到了。如果换做国保,就撞断栏杆进来了,可素质略高的国安在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刹车,打电话叫保安。这是一个高档住宅区,车库很大,可由于严格的封城戒令,已拉闸停电多日。在伸手不见五指中,Kcriss 也不敢开灯,他凭着多次进出的记忆和眼力,兜了大半圈儿,在密如蜂巢的蛰伏车辆中,摸索到一个车位。熄火刹那,国安就晃着大灯过来了,他整个趴下去,屏息静气,国安的车速慢下来,大灯在左右车位间扫来扫去,他的窗玻璃也被扫过了,但过去了,如一个鬼影,他溜下车,黄鼠狼般窜到电梯口,用钥匙上的感应卡开门,电梯亮了,他们立即扑过来。

Kcriss 先国安几分钟,上楼进了房间,反锁住相当结实的门。如一只被猫的利爪逼入洞穴的老鼠,他不敢开灯,也不敢脱铠甲般的防护服,虽然浑身湿透了。出于职业本能,他打开电脑,摄像头对准门,漆黑一团,在随时可能爆炸的漆黑一团中,直播开始了……

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翻来覆去。Kcriss 隔门站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去另一端,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非常固执,Kcriss 挪到里屋,像一个幽灵,缩在墙角。当时有八百多名国内网友,又叫“吃瓜群众”,通过翻墙到国外,再回过头围观他在 YouTube 上的黑屏,议论纷纷:

开门,我是查水表的。
内心怎样?不开灯也知道你在。
关灯毫无意义,监视器一堆,看你还能躲去哪。
你的勇敢大家都看到了!!!你会影响更多的 80、90 后站出来!
开灯吧,你这样关灯没有意义,他们知道你在家里,你开灯不开灯都一回事,还不如开灯出来说点什么,让更多人关注你。
这位播主是 90 后小伙子,从事传媒专业,曾在央视做过娱乐节目的主持人,应该前途无量,但能只身在武汉重疫区传播真相,真的是太难能可贵!请大家多多给予关注和帮助吧!
打开视屏,镜头藏远一点,万一来抓你才拍得到。找面包什么的先吃一下,才有力气撑下去。
天朝就这样。
CCTV 出来的?靠。
门外的蟑螂还在吗?你要是横尸街头,以后再也不上这个号了。
说真的,你要做好准备,不过也没什么,你逃了就会在油管火,逃不了也会在外媒火。今天我还在日本的新闻里看到陈秋实的视频。再怎么说这事一半原因是因为 stone,他明天会为你声援的,他不提你就过意不去了吧! 二十七万粉丝遍布全球,总比我们这几千人有办法。先好好睡,做好火的准备。本人希望你只在YouTube 上火就好。
装神弄鬼,调动舆论,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国安抓你这样的人?你把国安当什么了!昨天被追,今天被搜查,明天什么剧情?
不是很厉害吗?怂什么?出来硬扛啊!刚开始还牛逼哄哄,原来也是个胆小鬼啊?戴口罩干什么??你到底在怕什么??
回家吧,别折腾了。你这个脑残怎么死都不知道。搅浑水的快滚!
拜托,没事啦,最多就是找你聊聊,别那么疑神疑鬼好吗?
你说说你这孩子值不值,这里有多少人渣。
安全要紧,先停播。
我也是做媒体的,要不是还有老婆孩子,或许我能与你一起。惭愧啊!
别再犯傻啦……想想怎么离开这狼窝。
别怕,不会拿你怎么样。
兄弟振作起来,坚持自己,表达你想表达的。
安全第一,兄弟,停播吧!
不用吓自己,你的视频没什么敏感内容,最多喝茶警告一下,说你非法翻墙。
不要气馁,小伙子。
赶快跑,永远离开中国。
跑不了,就坐下来谈谈吧!你是为了政治庇护移民,自导自演吧?
大家别在这说风凉话!赶快去联系各方大老。
一定要平安,不然会被抓到方仓,让你染病就惨了,方仓的人不会救你的……
他们现在不急,等上级指示,而且他们肯定也在看直播,所以现在不会攻进来,绝对会断电断网再攻进来的,所以你一定先做好打算,就说这么多,希望你能看见。早做打算,想好对策,要不以退为进,趁他们现在还没有收到确切命令的时间差,把资料都处理掉,主动出击,直接开门,问他们干嘛?反正都会被控制,正大光明的被控制,好过断电断网后无声无息……
陈秋实、方斌、Kcriss……不知道下一个被“隔离”的是谁?如果尖锐的批评完全消失,温和的批评将会变得刺耳;如果温和的批评也不被允许,沉默将被认为居心叵测;如果沉默也不再允许,赞扬不够卖力将是一种罪行;如果只允许一种声音存在,那么,唯一存在的那个声音就是谎言。

Kcriss 快速浏览着这些滚动留言,心乱如麻。手机也振动不断,他拿起来贴在耳边,那一端是帮助他的本地朋友,已落在国安手里,“他们知道你在里面,跑不掉的,开门吧!”

他一声叹息,没掐断,却将手机放一边。他取下口罩,剥下窸窸窣窣的防护服,躺了几分钟,又坐在电脑黑屏前。往事如云涌来,他不禁潸然泪下。

他不知道,此时在万里之外的柏林,一个叫庄子归的流亡作家,也目不转睛盯着他的直播黑屏,也像所有“吃瓜群众”一样,按捺不住地写了留言,但犹豫片刻,没按发送:

Kcriss 的故事,让人悲愤,也让人鼓舞,这个祖国,这个在我们的古书上无数次浮现的、令我父亲那辈人魂牵梦绕的故乡,不是共产党的,不是毛泽东和习近平这种无神论土包子的。
25 岁的 Kcriss 尚且有勇气做一颗撞向独裁顽石的鸡蛋,我们有什么理由绝望呢?我们有什么理由在自由安全之地,去做那愤世嫉俗的看客,对被训诫—然而却将〈训诫书〉公诸于众的、死去或我们已彻底失去的李文亮医生评头论足,从而得出“谁也不是英雄”的裁判结果呢?
我们要夺回每个人内心深处的祖国和故乡,夺回我们普普通通的正常的愤怒、怜悯与爱,夺回我们普普通通的正常的人性和人心,夺回无数次的、令我们怦然心动的审美,就如隐士陶渊明吟叹刺客荆轲,诗云:“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而 Kcriss 的知己,是武汉街头那只饥不择食的猫,主人已经没有了,Kcriss 发现了它—在四处找开水,给一个无家可归者泡一碗方便面之后—他笑着对它说:“小东西,你过来,过来,我这儿有吃的……”
谢谢这个 95 年出生的 Kcriss,稚嫩、平静而干干净净的脸,未来中国的希望肯定在于此。我作为一个作家,能够记录这些点点滴滴,非常荣幸……


第三位公民记者:廖亦武小说《当武汉病毒来临》选摘(3)

Kcriss、陈秋实、方斌,是武汉封城一个月以来,民间社会自发涌现的三个“公民记者”。他们都在国内微信和微博被封号之后,不约而同地翻越防火墙,转战 YouTube 搞疫情直播,眨眼间就拥有数百万观众,红极一时,被大夥儿称为“自媒体三剑客”。这与武汉肺炎一样,在中国当代历史中,前所未有。首位本土记者叫方斌,五十七岁,服装售货员,1989 年天安门大屠杀幸存者,稍后回到故乡武汉,继续参与地下民运,虽然躲过了牢狱之灾,可国保对其“作案前科”瞭如指掌。他们还得知方斌平时沉默寡言,藉酒浇愁时,才会发几句天马行空的反动牢骚,却口齿不清,小泥鳅翻不起大浪。可没料到 2 月 1 日,自我介绍为“一个普通人,一个蠢人”的方斌,突然跑到武汉市第五医院,猝不及防,举起手机就开拍。镜头先是医院过道,等待检测的患者们东倒西歪,他逮住人就问:“死人了吗?在哪里?”接着返身出来,正迎上一辆厢式运尸车,车的侧门和后门半开着,方斌毫无惧色地凑过去,边指点边拍摄边叹气:“死这么多啊……一个、两个、三个……七个、八个收尸袋,哎呀,五分钟不到,就抬出来八个?你说什么?昨天还要多?哎呀,这么多人就这么死了……”

方斌一介平民,手机质量差,加之手艺生疏,所以上传 YouTube 的视频抖动、模糊、歪斜,有时人还像棍子一般横着,却保留了一种独特的、惊心动魄的“战地实况”,所以他一出手,就拥有几十万观众,且被海外所有中文网站转播。结果在当晚,气极败坏的国保就擂门来了,方斌死活不开,反覆就那几句话:“你们这么快就找来了……我没发烧,不用隔离……”结果还是被破门带走。

由于网上舆论大哗,群情激愤,当局迫于维稳大局,当晚释放了方斌。没料到这家伙由此受到鼓舞,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继续东跑西颠,搜集并公布政府隐瞒疫情的“罪证”,最后在 2 月 7 号,他发布视频说:“李文亮医生今天死了,陈秋实被失踪了,我的微信号被他们封了,他们还撬我的门,现在外面全是警察,我觉得抵挡不住了。也许我不再说话,他们就不会动我了,可他们会动每一个说真话的人!大家要清醒,我们没有退路!这样的暴政不能持续!从今天起,我将过去倡议的‘全民自救互助运动’升级为‘全民大反抗运动’!全民反抗中共暴政!地不分南北,人不分阶层,大家都要团结起来,反抗中共暴政,我们要求公布疫情真相,还政于民……死人这么多,简直不计其数,都是他们的愚蠢造成……”

2 月 9 日,方斌被秘密逮捕,在他之前,来自东北的律师陈秋实,曾经去香港实地直播“反送中”运动,武汉封城之际,也乘末班火车抵达,并在武昌火车站前,做了第一个疫情视频。声称:“作为记者,如果你不敢第一时间冲到前线来,算什么记者呢?”接着,他马不停蹄地采访新冠肺炎确诊死者的家属,还与其中一位一道出现在直播现场。再接着,他去医院排队,拍摄人们等待救治的绝望场面,有一个女人情绪失控,疯子般大叫。他还去了被改造成隔离点的展览中心。

中国公民记者陈秋实。(节取自You Tube)


陈秋实显然比方斌更加专业,思维和言谈均清晰、有力。他说大概有上百个官派记者在武汉住政府指定的酒店,等待着政府的指定安排,才能去指定的单位采访。他是地下游击队,可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他还说,他的防护用品都足够,也经常自己给自己量体温,避免政府找藉口隔离他,那样他极有可能没病染病……他一再强调爱国不反共,只对真相感兴趣,并且,只说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

陈秋实有几百万观众,影响比高呼反共的方斌大许多,因为不少体制内的人也喜欢他。他从不掩饰内心的恐惧—这是后继者 Kcriss 最欣赏他的地方—1 月 30 日,他说:“我害怕。我前边是病毒,后边是中国的法律和行政力量。”

他还说,当局找他的父母,询问他的住处。为了躲避突然逮捕,他要经常换地方。最后他突然哭道:“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你共产党吗?”

这个视频之后,2 月 6 日,陈秋实被失踪。他的妈妈通过推特“寻人启事”。过了很久,陈秋实的朋友、中国格斗拳王徐晓冬也通过推特,广而告之,陈秋实被“指定居所,监视居住”了。

继方斌和陈秋实之后,Kcriss 骇然登场,帅小伙子,95后,央视主持人,背景和来历与他的两位前辈大相迳庭,令万里之外的围观者庄子归跌破眼镜,竟发出“未来中国的希望肯定在于此”的感叹。接着,庄子归上网搜索“Kcriss”,原来是中国传媒大学的高材生,曾在中央电视台的《时尚大转盘》担任主持人,经常去全国各地,引领美景和美食潮流,比如蹲沙漠中吃烤肉,或者站船上表演捕鱼:“哇,我第一次抱这么大的鱼。”“哇,西瓜烤鸡肉,我先来喝一下汤……”

庄子归觉得与“疫情前线公民记者”对不上号,就跳过去,看他 2018 年从央视辞职后,在 YouTube 创办的“不服TV”,完整意思是“不服 CCTV”—第一个 VLOG 视频的开场白是:“哟!大家好,我的名字是 Kcriss Li,叫我 Kcriss 就好,仁一哥哥是我行走江湖的小号,未来中国第一vlogger,才是最重要的称号……”接下来,他在镜头前展示饶舌说唱、专业街舞、后空翻,以及骑重机车环游世界。还戴上墨镜,模仿自己的偶像凯西·尼斯塔特(Casey Neistat ),背后墙体是美国歌手火星人布鲁诺(Bruno Mars)、苹果创办人贾柏斯的海报。

庄子归感到有些失落。这样春风得意的时尚大帅哥,明日之星,怎么会……

被封城改变的人生:廖亦武小说《当武汉病毒来临》选摘(4)

武汉封城改变了Kcriss的人生,中国历史上,这么大的省会被封,也是第一次。大年三十,中央电视台在演播几十年雷打不动的春节联欢晚会,牛头马面,载歌载舞,齐诵“众志成城,抗击肺炎”,香港戏子成龙登台,高歌“问我国家哪像染病”,激起一片哗然。而Kcriss却收到一段微信:

金银潭医院的医生们一天连吃的都没有,现在已经向我们协会募捐吃的了。你敢相信吗?我真的不敢相信,可不得不信。我只知道现在医生没有新的防护服,整天不吃饭,因为不敢脱防护服,脱了就没有了。眼下我们协会联系医院,准备送方便食品过去—这真的是适合看春晚的氛围?外面的人根本没办法理解目前武汉的绝望,病人躺在地上快死了,都没人救治,因为所有的物资都跟不上。看电视上新闻里喊那些口号,发自内心地觉得可笑。接下来,大家只能靠自己!只能!泱泱大国,也就文艺晚会能调动好……

羞耻感油然而生,他当即决定去武汉探个究竟—此前一个多月,武汉中心医院急诊科主任艾芬,先后接诊了好几例来自医院附近华南海鲜批发市场的不明肺炎患者,不及抢救即猝死。当时还没有“新型冠状病毒”这个名称,艾芬以为是2003年肆虐过的、有些变异的冠状SARS,属烈性传染病,于是将诊断结果通过微信群传给同行和亲友,希望大家注意防护,避免被传染—接着,后来闻名天下的眼科医生李文亮等八个“吹哨者”,再次转发扩散—再接着,艾芬、李文亮等一批医护人员,被最高当局定性为“造谣者”,先后被党组织和警察严厉警告、法律训诫,再也不敢吱声。中央电视台趁势公开辟谣:“在武汉有那么一小撮人,制造和传播所谓SARS冠状肺炎传染的谣言,破坏人民群众过春节的祥和气氛,必须依法追究……”为加强维稳力度,当今皇上习近平也出面挥手,一再鼓励大夥儿放心过年,最后,跟屁虫专家们接旨,宣示武汉病毒“可防可控”,不必当一回事儿。

这一来,老百姓就真不当一回事儿了。武汉百步庭院社区在春节前举行“万家宴”,据说有四万多道菜,吸引了近百万食客,疫情就这么加速爆发,不计其数的人突然发病倒毙,来不及确诊,医院人满为患,火葬场昼夜加班,但政府执意隐瞒,直到一手遮不住天了,才突然宣告“人传人”,随即出动军队封城。

2020年1月23日凌晨2时许,武汉官方宣布上午10时封城,届时全市海陆空停运,无特殊理由,市民不准离开武汉—而此前数日,兵荒马乱的战争大片业已上演,闻风而动的五百多万人,争先恐后,在机场、码头、公路被关闭和阻断之前,从面积直追北京的武汉三镇逃往五湖四海—却被全国各地的同胞们当作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被强行驱赶、殴打、隔离;遗下的九百万居民,被强制禁闭在家中。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在医院、大街、楼下、桥上、某个旮旯,死在你、我、他的跟前。运尸车川流不息,像物流公司快递层层堆码的袋装冻肉,众多死者没有棺材,没有名字,没有骨灰,甚至没有纪录。

此去非同小可。Kcriss先打电话给父亲,寻求支持,无果。于是上网邀约中国传媒大学的一些要好同窗,提议组织一个疫情调查团队,可响应者寥寥。最后确定参加的,就两人。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Kcriss心下窃喜。可在出发前几日,其中一个预备队友被时刻警惕的父母锁进二十多层的楼上卧房,并轮番值班,拒绝和谈;而另一个也发来信息,说从印度尼西亚旅游刚回国,就被查出在国外接触过武汉人,于是立马被隔离—Kcriss在两天之内挨了两记闷棍,沮丧之余,只能孤军涉险。

尽管北京气氛也相当紧张,政府明令严禁聚会,并关闭了所有聚会场所,出入各住宅小区也得凭“出入证”,限时限人,但Kcriss在临行前,还是去拜访了一位原籍武汉的前辈。两人在大门口见面,Kcriss被量了体温,被劈头盖脑喷了消毒雾剂,然后才由保安护送到电梯口。他们上24楼,进屋摘下口罩,再次用消毒水洗手。师母泡茶,他们落座。前辈开门见山道:“我觉得你现在去很危险,并且意义不大。”

“为什么?”

“要不了多久,北京也会变成武汉,中国所有的城市都会变成武汉,封城的路数一模一样,你还不如留下来,在北京也可以做和武汉同样的事情。”

“但北京不是源头,武汉才是。”

“武汉也不是源头啊!好比长江,发源地在青藏高原的格拉丹冬雪山周边,可真正的源头,就那么一小块水洼。你能找到水洼吗?”

“去试试吧!目前的资料显示,最早的病人来自华南海鲜批发市场的野生动物交易摊区。”

“那儿封锁并彻底清理了。已寻不着任何蛛丝马迹。”

“去试试吧!”

“别去试了!”前辈断然道:“如果你一定要去,就把自己当作普通志愿者,尽量助人为乐,顺便拍些不太敏感的视频,这样既保护了自己,也不会给他人带来麻烦。”

Kcriss沉默了,可内心在熊熊燃烧。他想起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描述布拉格之春被苏军坦克镇压下去后,主人翁托马斯流亡到了法国,可他的情人特里莎还在布拉格,于是他不顾友人的劝阻,从巴黎回到特里莎的身边,却永远失去了自由—Kcriss正是这样不管不顾的小说年龄,此时,真相就是他的特里莎,满城哀号的武汉就是他的布拉格。

前辈看透了他的心事,叹息道:“武汉比你想像的要恐怖得多。官方公布的确诊和死亡数字只是极少一部分。很多人被传染却没办法确诊,甚至还没有疑似,更别提救治了。医院人满为患,等不到床位,即使等到了,没有管用的药,医生怎么救治?物质紧缺,拿什么救治?所以,官方和民间,都是一笔糊涂帐,你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疑似患者,或确诊患者,太危险了!所以,你要去,就得尽量与人保持距离;如果你感染了,或突然呼吸不畅,就需要应急方案。物资一定要带够,防护服、护目镜,甚至头盔,这些你在武汉不一定搞得到,另外酒精、消毒水、口罩,都是基本的。还有,你怎么进武汉?必须要有人接应,否则两眼一抹黑,没任何交通工具,也不知道住哪儿……”

从前辈家告辞出来,天色向晚,火烧云遮盖了大半边天空。Kcriss也没回家,而是驱车迳直奔南下的高速路,夜以继日,穿越半个中国,抵达长沙。在靠路边等待本地朋友的间隙,他翻墙上海外网站,看到武汉市长周先旺说:“作为地方政府,我获得信息、授权之后才能披露,这一点在当时很多不理解,”这话的意思,是中央没授权披露,我就必须隐瞒,哪怕死人再多也得隐瞒。下一条是时事讨论:“习大大为什么没去武汉?”答案是,他的心腹、北京市委书记蔡奇在视察西城区卫生部门时,不幸染上新冠肺炎,接下来,微微发热的蔡奇向大大汇报工作,连累当今皇上也成疑似,隔离在中南海了……Kcriss哈哈大笑,旅途困意顿消。

长沙朋友来接头了,捎带的消息是,通往武汉的所有公路都已封闭。今天,也就是2020年2月12号午夜,铁路也将封闭。而且,任何外地车辆,包括官媒的车辆,都禁入武汉。Kcriss问怎么办?朋友说可巧了,最后一班高铁下午路过这儿。Kcriss立即奔长沙南站,朋友提醒他买武汉下一站的票,避免引起注意。

Kcriss将私家车托付给朋友,背着大包,拖着旅行箱上了高铁,整个车厢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他摸出机器,开始拍第一个视频,他说自己以前去大白天闹鬼的朝鲜,也明拍和偷拍过不少,可在异国他乡,估计也有央视招牌挡着,金三胖的臣民们没拿他怎样,可这次就不一样了。

天黑时抵达武汉火车站,穿过过道和大厅,昔日熙熙攘攘,今日空空荡荡,Kcriss跟在两个当地旅客背后,边走边用武汉话逗旅客的小孩。接应他的朋友就在站外,他们上了面包车,朋友的妻子又给了他一些当地稀缺的口罩和消毒水。他挺感动,顺便问能否收到各地捐赠的物资?朋友说什么捐赠?瘟疫时期,物价飞涨,就没有不要钱的东西。他说应该不会啊!中国红十字会每天都接到大量医疗和生活物资,他们应按规定向各社区居民免费派送。朋友说,从2003年SARS、2008年四川地震到目前,官派机构就没有收钱的。什么东西进了红十字会,周转一下,价格就翻几番。雁过拔毛嘛,懂不懂?他说懂,就是看见迁徙的大雁飞过,也要腾空而起,大喊留下买路钱,大雁不同意,就从云上抓下来拔毛炖汤。朋友笑了,说这解释倒挺形象,那请教一下,世卫组织秘书长的中文名字为啥叫“谭德塞”?他说“谭”,是酒“坛”的谐音,“德”是“道德”,“塞”是“堵塞”,完整意思即“整天泡在酒坛里,道德感就堵塞了”。朋友哈哈大笑,说这个非洲酒疯子的确没道德感,能和以他为首的世卫组织并驾齐驱的,只有中国红十字会,两个机构都喝醉了,像习大大派驻的支部书记,天天吹嘘政府治理疫情武功高强,特别是中成药双黄连抗毒奇迹。好像是前天,谭德塞被习大大召见,腰包和卵蛋都突然鼓出来许多,竟学会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句老毛的座右铭,来形容武汉病毒在国外的扩散,忽悠大家继续向中国捐款……

谁都知道,类似幽默属于苦中作乐,这是其他民族也有的特性,正如一个德国人请一个家破人亡的伊拉克难民歌手来一曲,于是伊拉克人放开喉咙唱了,德国人听完了,却一脸茫然:“我请你唱,你怎么一直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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