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媒体使用“Dr”头衔的规范与实例
不少朋友对我上一篇文章《从第一夫人的Doctor头衔争议看媒体变迁》提出了很多讨论。我这里做一个系统的整理，严肃媒体对“Dr”头衔的使用规范是怎样的，并列举实际应用中Dr Blasey Ford、Dr Kissinger与Dr Jill Biden等案例。
背景
上周五（12月11日），华尔街日报发表了作者Joseph Epstein一篇评论文章《白宫有Doctor吗？如果还需要医学博士的话就不算有》，副标题《Jill Biden的Dr头衔让人感觉欺诈甚至滑稽，应该考虑将它去掉》[1]。作者Epstein是一位没有博士学位的83岁老头，一生都因为刺激性言论饱受批判。这篇文章引发的谴责的规模可以与特朗普的“very fine people on both sides”言论相提并论。文章发表的第二天，Epstein曾任教28年的西北大学即发表谴责声明并将他从英语系网站退休教师名录里除名。
不过，批判Epstein的文章与发言已经汗牛充栋，其中高质量的非常多（笔者也赞成其中很多论点），所以我的上篇文章着眼于另一个相关话题：媒体使用“Dr”头衔是什么样的标准，这个标准有没有对Jill Biden“与时俱进”？这个话题太学究，上篇文章因篇幅所限展开有限，本文则来做一个详细的整理。
为什么需要标准
首先必须要强调的是，我们这里讨论的是媒体对“Dr”头衔的使用。民间如何使用学位头衔完全是个人自由。在非媒体的正式场合，对具有博士学位的人使用“Dr”头衔是一种尊重。在媒体的新闻与评论之外的广告、讣告、结婚启事等板块里面，对“Dr”等敬称的使用限制也并不严格。这些都不是本文讨论范畴。
对于严肃媒体的新闻报道，情况就不一样了。“Dr”头衔能够传达一种权威感。很多人以“Dr”自居，如果严肃媒体让所有有这样愿望的人遂愿，势必会损害其公信力，毕竟，很多江湖掮客也拥有各种博士头衔。如果没有固定的标准，任由记者或编辑凭自己的好恶决定“Dr”头衔的话，一方面造成混乱，另一方面也会影响严肃媒体的公正声誉，因为公众不可避免地会产生疑问：为什么对A使用Dr头衔，对B不使用？是因为A名气大、地位高、有关系、还是政治立场？
美联社标准（AP Stylebook）
权威新闻机构美联社（Associated Press）发布的《美联社风格指南》（AP Stylebook）是英文媒体界的圣经，除纽约时报等少数机构外，大多数英文严肃媒体都采用美联社标准。《美联社风格指南》非常详尽，从标点符号、排版格式、各领域术语等等都有标准化的规定。笔者未能找到2020年最新版，这里来看2019年版的内容。
《指南》“doctor”/“Dr.”条目中列出以下规则：
- 在以下学科博士学位拥有者的名字前使用：“牙外科博士、医学博士、眼科博士、骨疗医学博士、足病医学博士与兽医学博士”。
- 仅在首次出现时使用，后续出现时不再使用。
- 不要在其它学科博士学位拥有者人名前使用“Dr.”。
美联社标准里“Dr.”必须加点。一句题外话，《指南》里格外注明，饮料品牌“Dr Pepper”不要加点。Dr Pepper起源于十九世纪末，其时很多饮品以“Dr. XX”命名，以暗示健康疗效。
纽约时报标准（NYT Manual of Style and Usage）
纽约时报不遵从美联社标准，而是有一套自己的标准。由于用途不广，它不像《美联社风格指南》那样每年更新，对外发布的最新版本是2015年版。其中关于“Dr”头衔的部分如下：
纽约时报标准没有对学位学科做具体规定，而是使用了较宽泛的“医生、牙医和兽医”这一说法，并加入了“医学写作、医学研究和制药”领域。对其它博士学位拥有者，纽约时报标准允许使用“Dr”头衔，但该人的主要当前职业需要与之相关，比如学术界或实验研究。
在纽约时报批评Epstein的文章[2]中，就提到了这一标准。因为Jill Biden仍在北弗吉尼亚社区学院（Northern Virginia Community College）任教，该文作者认为她满足了“Dr”头衔的条件。
缘由
为什么严肃媒体对“Dr”头衔很“吝啬”？这其实很容易理解。比如我上篇文章中引用过的华盛顿邮报2017年4月的文章《Sebastian Gorka喜欢被称为Dr Gorka，但只在保守派媒体遂愿》[3]里提到：
“Gorka在福克斯新闻、Daily Caller等保守派媒体得到了他要求的‘Dr’头衔。但主流新闻机构通常会拒绝所有那些不是医生的人使用‘Dr’前缀的要求。”
“已故的华盛顿邮报文本编辑负责人（copy chief）Bill Walsh，在2009年对洛杉矶时报说，‘我觉得，如果你治不了病人，我们就不会称你为doctor。’”
该文作者向费城问询报助理主编、美国文本编辑协会副会长David Sullivan请教各媒体编辑部为什么仅限制对医生使用“Dr”头衔，Sullivan解释说，“我也不知道历史如何。但我想文本指南估计会这么解释：‘因为公众一般将‘Dr’只理解为医生’。我们报纸的文本指南大致就是这么说的。”
美联社对此进一步解释，“在语境适当的情况下，其它学科博士学位拥有者在第一次出现时也可以被冠以‘Dr’头衔。但是，由于公众往往只将‘Dr’理解为医生，必须注意要在第一次或第二次提到该人物时将其专业说清楚。对此唯一的例外是，上下文能清楚无疑显示该人物的学科，比如牙医、心理学家、化学家或历史学家。”
案例
我们来看一些具体案例。
布拉西·福特博士（Dr Blasey Ford）
2018年秋，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提名人卡瓦诺在参议院听证期间，布拉西·福特（Christine Blasey Ford）提出卡瓦诺性侵指控。福特拥有南加大教育心理学博士，并且在帕洛阿图大学和斯坦福大学医学院进行科研和任教，因此以“Dr”自称。公众也常以“Dr Blasey Ford”称呼她，下图是她在参议院作证宣誓照片，其名牌即有“Dr”称谓。
由于福特博士的学历与职业，按照纽约时报标准可以使用“Dr”，对其它遵从美联社标准的媒体来说这是一个灰色地带。所以USA Today与NBC等一些媒体使用了“Dr”称谓，但是ABC、以及美联社、华盛顿邮报、NPR（美国国家公共广播电台）这样更严肃的媒体都没有采用“Dr”头衔。此举甚至引发了很多读者的抗议，因为在报道中对卡瓦诺敬称为“卡瓦诺法官”（Judge Kavanaugh）而对福特使用通用的“女士”（“Ms”）称谓，有偏颇不公之感。
NPR主管新闻伦理的公共编辑（public editor）Elizabeth Jensen为了解释此事专门发文《为什么NPR不对PhD冠以Dr称谓》[4]。文章说，NPR长久以来的政策是只对医生冠以“Dr”头衔。NPR编辑标准主管（standards editor）Mark Memmott说，“因为大多数听众将‘Dr’理解为行医”。NPR的语言政策也是基于《美联社风格指南》。“Dr”头衔的使用规则是为了“表达清晰”（“clarity”），这种清晰正是所有媒体编辑部所应力争的。
Dr Gorka
我上篇文章专门提到了Sebastian Gorka，他在2017年被特朗普邀请进入白宫任职。这位自称“Dr”的专家虽然拥有匈牙利Corvinus大学的政治学博士学位，但是由于学位水份很大并且其专业能力并不被广泛认可，因此他的“Dr”头衔遭遇许多讥讽。除了Fox等保守派媒体给他加了“Dr”头衔外，没有任何主流媒体给予他这项殊荣。华盛顿邮报还专文[3]评论此事，并引述文本专家解释为什么不能给他这个头衔。
基辛格博士（Dr Kissinger）
这是我上一篇文章发布时，有朋友举的反例。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亨利·基辛格，拥有哈佛大学博士学位，也一贯爱以“Dr”头衔自居。但是，严肃媒体对基辛格真的采用“Dr”称谓吗？
笔者使用谷歌在华盛顿邮报搜索“Dr Kissinger”，在前30条结果中，除了2012年7月2日的一个人物简介页面、以及四篇op-ed（发表于1970-1990年代），其余所有出现“Dr Kissinger”字样的地方都是对他人对话的引述。而如果我们搜索“Mr Kissinger”，则能找到大量文章。
对于“Dr”头衔更宽松的纽约时报，情况也基本类似。使用“Mr Kissinger”能找到大量文章。使用“Dr Kissinger”虽然找到的文章数量比华盛顿邮报更多一些，但也主要是上个世纪的文章，2010年后的寥寥无几。
马丁·路德·金博士（Dr Martin Luther King Jr）
这是我上一篇文章发布时，有朋友举的另一例子。金博士在1968年遇刺身亡，这样一位对人类历史产生深远影响、其生日被作为联邦节日纪念的人物，生前即以“Dr”著称。
在像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这样的严肃媒体里，对那些真正具有PhD或Doctor of Ministry（教牧博士）学位的牧师，也是经常使用“Dr”头衔以示尊敬的。
不过，在美国的朋友也许会注意到，有“Dr”称号的牧师非常之多，这既包括像金博士这样真正拥有PhD博士学位（或D.Min.学位）的人，也包括许多仅是拥有荣誉博士学位的人（比如著名的Dr Jerry Falwell）。还有一些牧师愿意花钱拿一个D.D.（Doctor of Divinity）“学位”，这样就能以“Dr”自居，在美国D.D.并非是一个学术学位。
这或许是因为“doctor”一词来源于十四世纪罗马天主教会的神学老师（teacher），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虚荣潮流？
吉尔·拜登博士（Dr Jill Biden）
最后我们来看引起这一场轩然大波的吉尔·拜登博士。
吉尔·拜登1977年与乔·拜登结婚，2007年1月获得教育博士学位。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对“Dr”头衔较宽松的纽约时报从2008年起开始偶尔称呼她为“Dr. Biden”或“Dr. Jill Biden”，但多数时候仍使用“Jill Biden”，到2020年“Dr. Jill Biden”开始逐渐增多。遵从美联社标准的华盛顿邮报从2011年11月开始偶尔使用“Dr”头衔，虽然绝大多数时候不用，但2020年以来也有增多的趋势。NPR与华盛顿邮报情况接近。
Epstein并不是第一个对拜登博士的“Dr”头衔表示疑惑的人。2016年，巴尔的摩太阳报专门负责文法答疑的“老编辑”（Old Editor）栏目就对一个推特疑问发表解释文章[5]。那个推特问题是，“为什么媒体推特号在提到吉尔·拜登时都不顾《美联社风格指南》而使用‘Dr’头衔呢？”。老编辑无法圆满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表示，按照标准，如果话题是关于教育问题，那么应该用Dr，但如果语境是她的副总统妻子身份，那就应该不用。
保守派智库RStreet在2015年的一篇文章《纽约时报认为什么样的人是doctor？》[6]做了很细致的数据收集工作。当时，黑人神经外科医生Ben Carson在共和党初选民调中以26%正处于领先位置。该文作者使用Nexis媒体跟踪服务对纽约时报报道进行了分析。Ben Carson共出现373次，其中45次被冠以“Dr”头衔；而吉尔·拜登出现61次，其中14次被冠以“Dr”头衔。两者比例分别为12.1%和23.0%。而在编辑标准更随意的纽约时报部落格里，两者被冠以“Dr”的比例分别为8.9%和48.3%，反差更大。当然，文章作者也指出，因为Ben Carson当时已从医生职位退休，所以有理由不使用“Dr”。
美联社标准会改变吗？
Epstein文章引发争议后，很多人对美联社标准产生疑问。有读者在apstylebook.com发问“越来越多的媒体开始使用‘Dr’称呼吉尔·拜登，美联社会改变‘doctor’的使用标准吗”，AP答复“我们会讨论这个问题”，然后重复了美联社长久以来的标准，最后又说，“当然，每个媒体或个人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对美联社来说，要做更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对吉尔·拜登网开一面的规则，很可能会引发关于歧视或精英主义的反弹。比如，采用美联社标准的华盛顿邮报和NPR在2018年对更值得“Dr”称谓的布拉西·福特“坚持原则”，而对吉尔·拜登却并不严格，这似乎很不合理。
结局最可能是美联社标准不变，但各媒体在此问题上自行其事。
Joseph Epstein
在本文结束时，我需要再次重申，本篇和上篇文章的目的绝非是为Epstein的文章“辩护”，而是在这个“群情激愤”的时候梳理一些可能不那么广为人知的信息。可以说，Epstein行文用笔就是为了激怒读者。五十年前，他的文章里曾经写过一句话“我希望同性恋从地球上消失”；五年前，他如此写道，“我很高兴对同性恋的容忍度在美国和其它地方都大大增加了... 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我的墓碑上，别被刻上‘知名仇视同性恋者’（Noted Homophobe）。”现在这句话或许应该改成，“别被刻上‘知名厌女症者’（Noted Misogynist）”。
参考资料
[1] 2020-12-11， Joseph Epstein，华尔街日报，《白宫有Doctor吗？如果需要医学博士的话就不算有。Jill Biden的Dr头衔让人感觉欺诈甚至滑稽，应该考虑将它去掉》 https://www.wsj.com/articles/is-there-a-doctor-in-the-white-house-not-if-you-need-an-m-d-11607727380
[2] 2020-12-12，Michael Levenson，纽约时报，《一位专栏作家认为Jill Biden应该去掉Dr头衔（几乎没人被说服）。很多女士认为Joseph Epstein在华尔街日报的建议是公然的性别歧视，表明很多男士经常轻视女士的职业成就》 https://www.nytimes.com/2020/12/12/us/jill-biden-doctor-wsj.html
[3] 2017-04-16，Callum Borchers，华盛顿邮报，《Sebastian Gorka喜欢被称为Dr Gorka，但只在保守派媒体遂愿》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the-fix/wp/2017/04/16/sebastian-gorka-likes-to-be-called-dr-gorka-he-gets-his-way-only-in-conservative-media/
[4] 2018-09-28，Elizabeth Jensen，NPR，《为什么NPR不对PhD冠以Dr称谓》 https://www.npr.org/sections/publiceditor/2018/09/28/652538222/npr-doesnt-confer-dr-on-ph-d-s-heres-why
[5] 2016-04-18，Baltimore Sun， “老编辑”栏目《Doctor，it hurts when I do that》https://www.baltimoresun.com/opinion/columnists/mcintyre/bal-doctor-it-hurts-when-i-do-that-20160418-story.html
[6] 2015-10-27，R.J. Lehmann，R Street，《纽约时报认为什么样的人是doctor？》https://www.rstreet.org/2015/10/27/whom-does-the-new-york-times-consider-a-doc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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