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的衰落:杰莎·克里斯平的《为什么我不是女性主义者》
女性主义的衰落:杰莎·克里斯平的《为什么我不是女性主义者》 ——
玛利亚·布斯蒂略斯/文
王立秋/译
译自Maria Bustillos, “The Fall of Feminism: Jessa Crispin’s ‘Why I Am Not A Feminist’”, LARB, https://lareviewofbooks.org/article/feminisms-failure-jessa-crispins-why-i-am-not-a-feminist/。译文仅供学术交流,转载须标明相关信息和出处,请勿作商业用途。译文仅代表书评作者观点。
这是一篇书评,评论的是
杰莎·克里斯平(Jessa Crispin):《为什么我不是女性主义者:一部女性主义宣言》(Why I Am Not A Feminist: A Feminist Manifesto), Melville House, 2017, 176 Pages.
本书的中文版为:
杰莎·克里斯宾:《我才不是女性主义者:一部女性主义宣言》,柯昀青译,好读出版有限公司出版,2020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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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莎·克里斯平对现代美国女性主义的激烈谴责《为什么我不是女性主义者》的根本上的失败尤其令人失望,因为它好的部分实在是太好了。无论如何,克里斯平的书都是一本重要的好书;而在2016年希拉里·克林顿竞选失败之后,它更是一本必读书。克里斯平认为,女性主义为“认同政治”而背叛了它的反资本主义的根:在注意力“从社会转向个体”的时候,女性主义也就失败了。她写道,“曾经的集体行动和关于女人能够怎样在世界上工作和生活的共享观念”让位给了“对个体的历史和成就的关注,和与意见、世界观和历史不同的人分享空间的不情愿”。人们也日益以(放弃)对激进的系统变革——即让社会变得更加公正,更加平等至上——的绝对要求为代价,要求女人的“赋权”。
克里斯平正确地点了富裕的女性主义者、种族主义的女性主义者和懒惰而自以为是的女性主义的名,她们已经和她们更加弱势的姐妹失去了联系。女性主义“终于干起了父权制的活”,她坚持:
既然身为女人的我们也有了机会,那么,有权有势的女人就不太可能为废除这个不平等的系统而努力了。权力的感觉真好。资本主义的感觉真好。它给你各种东西,只要它的靴子没有踩在你的脖子上。
在一个语气特别强烈的段落中,她描述了现代美国女人走过、在走的,通往“赋权”的背叛之路:
你一定会表现出建设[这个系统]的家长的特征。为了往前走,你一定会模仿他们的行为;接受他们的价值[……]
在那里很好啊[……]你珍视权力,人们就会给你权力,随之而来的是金钱、奢侈、摆脱一切压迫和悲惨的出路。你想都不会想到那些被留在外面的人。
说的太对了,但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美国的中产阶级女人背弃那些不够幸运的女性同胞不只是因为她们的自私和我有我的主义(I-got-mine-ism),还因为物质主义的仓鼠滚轮是如此地让人筋疲力尽,以至于它不会给你留下理解更有价值的事业——更不用说以有意义的方式为那个事业做贡献了——所需要的时间和精力。对那些在过去三十多年里为持续漂浮在中间阶层而奋斗的人来说,特权根本就算不上是特权。每个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每周都得工作五六十个小时(似乎还是比不上咱们的996、007);孩子要上大学,账单要付,衣服要洗。美国公民自由联盟的成员身份和时不时的志愿工作,并没有使世界变得更好,而这也不奇怪。我们当然是自私的,也许,男人把我们累成狗也是有原因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媒体在内爆,那些本可以有效结盟的人突然卡住了彼此的咽喉。这些不是单纯的现象,它们都是相互关联的。对,就像克里斯平说的那样,为桥接所有的沟壑,我们需要同情和共情。
去年秋天,无论怎样地不知情,在去年秋天选举期间,大唱瑞秋·普雷顿的《战斗之歌》的裤装旅,已经举办了这场糊涂、自我迷恋到无望的运动,即现代美国女性主义的葬礼。战斗之歌!更像是绝唱。当你失去你的工作或房子或二者,你需要的是一个愿意帮助你的政府,只要它满足这个需要,谁关心它的头头是男是女还是雪人啊?可是不,我们认为自己应该“站她那边”,无论她是不是“在我们这边”。当时,那些提前庆祝希拉里当选的,飘满气球,挤满兆亿富翁的集会对左翼和右翼的许多人来说都彻头彻尾地……唉……令人愤慨,想到他们现在(斯蒂芬·姆努钦当上了财政部长,杰夫·赛辛斯当上了司法部长)看来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的推定,只会让这一切变得甚至更加令人压抑。
简言之,克里斯平对女性主义现状的批评,针针见血。女性主义者(和克林顿,以及一般而言的民主党)失败了并且还在失败,因为他们拒绝和大公司斗争,拒绝公开支持黑人的生命也很重要运动并为那十五美元而斗争。没有对平等的朴素而绝对的要求,女性主义退化为无能的、油嘴滑舌的嘴炮,整天就知道逼逼“自我赋权”和“前倾”。
因为人们经常礼貌地忽视或掩饰这些缺陷,克里斯平的毒舌令人振奋。在一切志愿和利他主义起重要作用的环境中——在教育和基础工作以及政治中——如此中肯的自我批评都太过于罕见了。大多数参与女性主义运动的人都想要一个更好的世界;克里斯平也想要一个更好的世界。我知道。而在这点上,她也是对的:除非我们愿意承认真相,无论它可能多么地不好,否则我们不可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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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心怀平等至上主义信念,毫无戒备心的读者,会为此而感到震惊:克里斯平的宣言竟然包含一个题为《男人不是我们的问题》的章节。在声称女性主义者已经发展出一种不健康的“在与意见、世界观和历史不同的人分享空间上的不情愿”之后,以下是克里斯平要对男人说的话:
身为男人的你们不是我的问题。帮助你们理解女性主义不是我的工作[……]
我只想澄清这点,我不关心你们对这本书的回应。[明白了吧!]别给我写邮件,别联系我。这一回,管好你自己的屁事先。
我的阅读——一开始,我在页边写满了惊叹号,和“是啊!”这样一个普遍的回应——很快变成了对像下面的段落的怀疑,这些段落真实,也正确,但克里斯平看起来并没有读过(更不用说写过了)它们(意即写过下面这些话的克里斯平按说不应该对男人持那样的态度,而上面的那些话让人觉得下面这些话不是克里斯平说得出来的):
只要我们觉得比别人优越,我们就为加强自己的自我感和价值感而夺走了那个人的人性。我们直接从他们拿走了我们需要用来弥补我们自己的缺乏的东西。在我们看来,他们的自信、他们的确定是多余的[……]
一旦压迫者的权力开始滑落,被压迫者就很容易和压迫者交换位置并采取同样的行为。
如果非要我把话说清楚——如果,你想知道,这段话是不是暴露了作者陈腐的、令人反感的男性厌恶——那么,答案是又一个“是啊”。对男人来说,听到左翼女人夸自己有包容和同情的美德,同时又告诉他们,“我不关心你们对这本书的回应”,该是多么地折磨人啊!
无论多大的权力——甚至是克里斯平在出版社同意出版她的书的时候得到的那个临时演讲台——都会带来责任:你得思考你作为一个人,在众人之中的位置。然而,她却不带任何反讽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只认同那些和你一样的人,是共情的失败。这和只为你自己的利益而工作一样自恋。”
女性主义必然从正当地从男人那里要求平等开始。而一度保留所有而不只是大多数牌的男人,也越来越在质疑和挑战下被迫展示出平等至上的精神:不得不承认女人的主张、女人的工作、女人的需要在价值和重要性上和他们的一样平等。这段历史把像杰莎·克里斯平那样的女人引向何处了呢?引向一种傲慢而直截了当的拒绝,她甚至不愿意聆听任何对她的作品做出回应的男人。一些自说自话的女性主义者喝着“男人泪”马克杯里的茶,另一些则穿上了“杀光男人”的T恤。这样看来,美国女性主义之死还会让人感到奇怪吗?老实说,最好还是不要这样吧。
政治事关共同体,它是一个集体主义的计划。如果我们希望建立一个公正的社会,那么,我们每个人都是其他所有人的盟友,都有公正和平等地分享我们的资源和尊重彼此这样一个不可放弃的目标。这也是我——在我生命中的多个时候,我被分类为“少数族裔”、“有色人种女人”、“有人人种”、“拉丁裔”等等——努力的方向。我不是特别在乎这些标签,但也会对它们中的每一个说,好吧。我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认为自己首先是女人然后才是人的女人看起来忘记了这点,以我们所有人为代价。在我们的时代,美国女性主义是被这样一个简单到炫目的矛盾给搞垮的:如果你把女人摆到第一位,那么,那一定不是平等至上。你想要同工同酬?那是平等至上。你想要惩罚男人?那不是。一千次不是。
毫不夸张地说,这样表达女性主义政治的趋势——即,女性主义政治对男人不友好甚至不利于男人——在很大程度上说,在把川普送进白宫这件事情上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当时我们认为)事关“她”且只关乎“她”,而实际上,事关“我们所有人”。在涉及国家政治的时候,每一个聆听候选人信息的人都必须有能力思考:“对!这对我和我的家人,我的共同体来说很好”。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还要人来说是荒谬的,但我还是要说,平等至上的政治必须包括男人,必须公开地,秉持着欢迎的精神,毫无怨恨地,平等地,把男人也包括进来。
否则就是失败,活该失败。
除非平等就意味着平等,除非女性主义的良知中不再有可耻的男性厌恶的残余,否则我会一直和克里斯平一样拒绝——尽管出于截然不同的原因——称自己为女性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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