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达卢西亚上空的十一颗星

2021-02-15 作者: 王立秋 原文 #Matters 的其它文章

安达卢西亚上空的十一颗星 ——



2014年译稿,未查对修改,存档于此。



安达卢西亚上空的十一颗星


[巴勒斯坦]马哈茂德·达维什


王立秋 试译


I 在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个傍晚


在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个傍晚我们把我们的日子


从我们年轻的树木上砍下,数着我们将随身带走的肋骨


和我们将留在身后的肋骨……在最后一个傍晚


我们不与任何人道别,也没有时间来结束……


一切照旧,这是一个改变我们的梦想和它的


访客的地方。突然我们不能反讽


如今这土地将款待尘土的原子……这里,在我们最后的傍晚,


我们密切注视着包围云朵的群山:一次征服……和一次反-征服,


一个古老的时代递给这个新时代开启我们的门的钥匙。


所以进入我们的房屋吧,征服者们,喝下我们的甜美流畅的


穆瓦沙赫*的酒。我们是午夜的夜


也没有骑手会从最后的唤礼声的圣寺带来曙光……


我们的茶绿且温热;喝下它。我们的开心果新鲜;吃下它们。


床是雪松木的,躺上它们,


沿着这漫长的封锁线,躺在我们的梦想的


羽毛上。床单是洁净的,门口已备好香薰,还有足够的镜子:


进入它们这样我们就可以彻底出去。不久之后我们将在


你们历史的边缘,在遥远的国度,


寻找我们曾经的历史。最终我们会问自己:


安达卢西亚是在这里还是在那里?是在地上……还是在诗中?


*安达卢西亚特有的读唱诗歌的形式。在阿拉伯世界还有这样的表演。


II 我怎能在云上书写?


我怎能在云上书写我的人民的圣约,当他们


——他们摧毁每一片森林在废墟上建造


搭起帐篷,为枣椰树的开端而感到忧郁——


像在家里脱下外衣一样抛弃时代?我的人民在争夺盐的战斗中


背叛我的人民。但格拉纳达是黄金造的,


是与杏仁交织的丝绸的词造的,是诗琴


弦上的银泪造的。格拉纳达是一部加诸于自身的法:


它使她适于她想要的一切:对早已逝去或将逝去的


一切的乡愁。一只燕的羽翼掠过


一位妇人的胸脯,她尖叫:“格拉纳达是我的身体。”


牧场上有人丢了羚羊,他尖叫:“格拉纳达是我的国土。”


而我来自那里……所以歌唱吧直到金丝雀从我的肋骨建造


一道通往更近处的天空的阶梯。歌唱那些夜夜登高,


直到在情人的小巷中死去的人的骑士精神。歌唱花园里


每一块石头上的鸟。我多爱你,在通往她的炽热的夜的


路上,一根又一根弦地破坏我的你。歌唱何以在你之后


咖啡不再有清晨的味道。歌唱我的离去,歌唱我是如何


离开你膝上鸽子的叫声,离开我编织在你的名字的


甜美字母中的灵魂。格拉纳达为歌唱而村在,所以歌唱吧!


III 在我的天空外还有一片天空


在迎接我回归的天空外还有一片天空,但


我还在打磨此地的金属,活在


一个预见未见之物的时辰中。我知道时代


不可能两次站在我这边,我也知道我将离开——


我会,带着翅膀,从我所是的旗帜中浮现:


永不降落在花园里的树上的鸟——


我会摆脱我的皮肤和我的语言。


我的一些爱的词语将落入


洛尔加的诗;他会在我的卧室生活


看到我眼中所见的贝都因的月亮。我会出现于


杏树丛中,像海面泡沫上的棉花。陌生人经过,


带着七百年的马。陌生人在这里经过


好让陌生人在那里经过。不久后我,一个陌生人,


会从我的时代的皱纹中出现,不容于叙利亚也不容于安达卢西亚。


这片土地不是我的天空,但这傍晚是我的。


这钥匙是我的,这宣礼塔是我的,这明灯是我的,


我也是我的。我是两个伊甸的阿丹,我两度失却了伊甸。


所以慢慢地驱逐我,


慢慢地杀死我,


在我的橄榄树下,


和洛尔卡一道……


IV 我是终日的列王之一


……我是终日的列王……我在


最后的冬天跳下马背。我是一个阿拉伯人的最后喘息。


我不到屋顶上寻找桃金娘,我也不


朝四周看:没有人会知道我,没有人会认出我,在我为


让我的女人赤脚踏上斑驳的光而打磨大理石的词的时候


也没有人会知道我。我不往夜的深处看,我不能


看见那轮曾经从一个身体到另一个身体点亮格拉纳达的


所有秘密的月亮。我不往阴影里看,这样我就不会看到


某个人带着我的名字在我身后奔跑:从我这里夺走你的名字


给我白杨的银子。我不朝我身后看,这样我就不会想起


我已经走过这土地,这土地上已没有土地


因为时间已在我周围片片粉碎。


我不是一个相信水是一面镜子的爱者,


就像我告诉我老朋友的那样,没有爱能够救赎我,


因为我已经接受了“和平协议”,不再有可供我


经过的当下,明日,也近乎昨日。卡斯蒂利亚将把


它的王冠高举到真主的宣礼塔上。我听见我们黄金


历史之门上钥匙的撞击。别了我们的历史!我会是


关闭天空的最后一扇门的那个么,我,一个阿拉伯人的最后喘息。


V 某天我将坐在路面上


某天我将坐在路面上……被迫离开者的路面。


我不是那喀索斯,但我依然捍卫我


镜中的影像。你不是曾经来过这里么,陌生人?


五百年过去了,但我们的决裂还不是最终,


我们之间的信息也不曾停止。战争


并没有改变我格拉纳达的花园。某天我会经过它的月亮


并在柠檬树下粉刷我的欲望……拥抱我,让我从太阳的


香气和你肩上的河流,从你抓挠傍晚直到它泣下牛乳以


陪伴诗的夜晚的脚中重生……


我不是歌手唱词中的过客……我是歌手


的唱词,雅典和波斯的和解,一个东方拥抱一个西方


开始一个本质。拥抱我这样我就可以从


商店里悬挂的大马士革刀剑中再生。我什么也没有留下


只有阿威罗伊的手稿,《鸽子的颈环》*,和各种翻译……


在路面上,在雏菊的广场上,


我数着鸽子:一,二,三……少女们


争夺着大理石上年轻树木的阴影,留给我


上了年纪的黄叶。秋天在我面前经过,我却没有注意到


整个季节已经过去。我们的历史在路面上的我面前经过……


我却没有注意。


*科尔多巴的伊本·哈兹姆的一部著名的,关于爱的专题论文。


VI 真理有两面而雪是黑色的


真理有两面而黑色的雪落在我们的城市上。


我感觉不到我们的绝望之外的绝望,


而结束——它步伐坚定——正向着墙行进,


行进在我们泪水打湿的地砖上。


谁会降下我们的旗帜:我们还是他们?谁会


吟诵“和平协定”,哦垂死的国王?


对我们来说一切都事先准备好了:谁会从我们的身份


撕下我们的名字:你们还是他们?谁会给我们灌输那


流浪的言论:“我们不能突破重围;


那么就让我们把我们天堂的钥匙递给和平部长,从而获救吧……”


真理有两面。对我们来说神圣的徽章是一把悬挂在


头上的剑。所以在这天前你对我们的堡垒做了什么?


你没有战斗,害怕殉道。你的王座就是你的棺材。


那么带着棺材去拯救王座吧,哦等待的国王,


这次出离*只会留给我们一把尘土……


在我们之后谁会埋葬我们的时日:你们……还是他们?谁会


把他们的旗帜高举到我们的墙上:你们……还是


一个拼死的骑士?谁会把他们的钟悬挂在我们的旅途上:


你们……还是一个悲惨的卫兵?对我们来说一切都定好了;


那么,为什么还会有这没完没了的结论,哦垂死的国王?


* 与穆萨出埃及呼应。


VII 在被迫离开者的夜晚之后我是谁?


在被迫离开者的夜晚之后我是谁?我从梦中醒来,


惊恐于屋子的大理石上晦暗的天光,


玫瑰中太阳的黑暗,我源泉中的水;


惊恐于无花果唇上的牛奶,和我的语言;


惊恐于在惊恐中梳动柳树的风;惊恐于


恐慌的时间的清晰,一种不再是当下的


当下;在惊恐中,经过一个不再是我的


世界的世界。绝望,仁慈些。死亡,成为


对比看到一个不再实在的实在更清楚地看到


看不见的东西的陌生人的祝福吧。我从天上


的一颗星坠入路上的一顶帐篷,这路通往……何方?


通向某物的路在哪?我比看到一条不再是我的街道的


街道更清楚地看到看不见的东西。在被迫离开者的夜晚之后我是谁?


我曾通过他者走向自我,现在我在这里,


失却了那自我和那些他者。我的马消失在大西洋的边上


在地中海的边上,我被长矛穿刺,流血。


在被迫离开者的夜晚之后我是谁?我不能回到


我老家椰枣树下的兄弟那里,我不能下到


我深渊的底部。你,看不见的!爱没有心……


没有我在被迫离开者的夜晚之后可以寓居的心……


VIII 哦水,成为我吉他的琴弦


哦水,成为我吉他的琴弦吧。征服者来了,


旧的征服者走了。很难记起我


镜中的脸。水,成为我的记忆,让我看看我失去了什么。


在这次出离*之后我是谁?在山上——我从那里


看到久已逝去的一切——我有一块石头,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七百年岁月护送我走出城墙……


时间徒劳地让我从使我……和其他人……


流亡的时刻拯救我的过去。


来我的吉他,哦水,当一根琴弦吧。征服者来了,


旧的征服者走了,向南,在变革的垃圾堆中修补


他们的时日:我知道我昨天是谁,但明天,在哥伦布的


大西洋旗帜下我将是谁?做一根弦,


做我吉他的一根弦吧,哦水!埃及没有Misr*,


菲斯没有Fez*,叙利亚也走了。在我的人民的旗帜上


没有猎鹰,在被蒙古人疾驰的骏马包围的


枣椰园东没有河流。我终止于哪个安达卢西亚?这里


还是那里?我会知道我已经丧生并在这里留下了


我最好的部分:我的过去。剩下的只有我的吉他。


那么,成为我吉他的琴弦吧,水。旧的征服者走了,


新的征服者来了。


*Misr 兼有“城市生活”和“埃及”之意。


*Fez (Fas)意为“斧子”


IX 在出离*中我爱你更多


在出离中我爱你更多。片刻后


你会锁上城门。在你手中没有给我的心,在哪里


都没有我旅行的路。在这终止中我爱你更多。


在你的胸脯后,没有给我们窗前石榴的乳汁。


枣椰变得没有重量,


群山变得没有重量,尘土中的街道变得没有重量;


大地在对它的尘土道别的时候变得没有重量。词语变得没有重量,


故事在夜的阶梯上变得没有重量。只有我的心是沉重的,


那么就让它停留在这里,停留在你房子的周围,


为某个黄金时代而咆哮,嚎叫。


只有它是我的故乡。在出离中我爱你更多,


我清空我灵魂中的词语:我爱你更多。


我们出发。蝴蝶领导我们的影子。在出离中


我们想起丢失了的衬衣的扣子,我们忘记了


马在节日夜晚的舞蹈。在出发中


我们只与鸟儿相等,仁慈对待我们的时日,为最少的东西而感激。


我满足于拥有使我被谋杀的心舞蹈的黄金匕首——


那么慢慢地杀死我这样我就可以说:我爱你比在


出离前所说的更多。我爱你。没有什么会伤害我,


空气不会水也不会……你清晨的罗勒不行


你傍晚的鸢尾花也不行,在这次出发后没有什么能伤害我。


X 我只向爱要求开始


我只向爱要求开始。鸽子在我


格拉纳达的广场,此日的衬衣上打补丁。


在我们的瓦罐中没有留给我们之后的节日的酒。


在歌里有窗子:足以让繁花爆炸。


我把茉莉留在花瓶中;我把我年轻的心留在


我母亲的橱柜中;我把我的梦,欢笑的梦,留在水中;


我把黎明留在无花果蜜中;我把我的白天和我的昨天


留在通往橙色广场——那里有鸽子飞过——的通道中。


我真的向你跪拜这样言语才能升起么?


你夜晚的牛奶中的一轮白月……捣碎空气


这样我才能看见蓝笛街……捣碎傍晚


这样我才能看见我们之间的这块大理石承受着怎样的苦难?


窗里没有你披巾的果园。在另一个时代


我如此地熟知你。我从你的十指间


摘走栀子花,在另一个时代,我有珍珠可以


围在你的脖颈上,戒上有一个名字,它的宝石是闪耀的黑暗。


我只向爱要求开始。鸽子飞在


最后的天空。他们在那天空中飞来飞去。


在我们之后,在桶和坛子中会有酒。


一小片土地就足以让我们相见,对和平来说一小片土地就够了。


XI 小提琴


小提琴哀泣吉普赛人进入安达卢西亚


小提琴哀泣阿拉伯人离开安达卢西亚


小提琴哀泣一个不会回归的时代


小提琴哀泣一个可以回归的祖国


小提琴放火焚烧那深沉的、深沉的黑暗的树林


小提琴撕碎地平线它在血管中闻起来像我的血


小提琴哀泣吉普赛人进入安达卢西亚


小提琴哀泣阿拉伯人离开安达卢西亚


小提琴是呻吟的水的一根幻像的琴弦上的马


小提琴是一片野百合花的退潮和流动


小提琴是为如今远在他方的女人的指甲所触及的怪兽


小提琴是军队,建造并填充一个由大理石和那哈万达*建造的墓


小提琴是在舞者的脚步中被风促逼得发疯的心的安那其


小提琴是逃避一面被撕碎的旗帜的鸟群


小提琴是在情人的夜里起皱的丝绸的怨言


小提琴是酒落在先前欲望上的遥远的声音


小提琴为复仇而到处跟随我


小提琴找出我好在他们找到我的地方杀死我


小提琴哀泣阿拉伯人离开安达卢西亚


小提琴哀泣吉普赛人进入安达卢西亚


*一种古典阿拉伯音乐。


Mahmoud Darwish, “Eleven Stars Over Andalusia”, Translated by Mona Anis and Nigel Ryan, with Aga SHahid Ali and Ahmad Dallal


(莫纳·阿尼斯和奈吉尔·莱恩,与阿加·沙希德·阿里和艾哈迈德·达拉勒英译)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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