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海废” : 在这割裂的时代,我们就好像双面特务|围炉 · HKU
对话“海废” : 在这割裂的时代,我们就好像双面特务|围炉 · HKU ——
2020可以说是中国留学史上最为艰难的一年。首先是疫情初期的Asian Hate,留学生们身处异乡,面对外国政府松散的防疫政策无能为力。再到中国民航局推出的“五个一”政策,使得回家的路如履薄冰。接踵而来的是国外在疫情之下的政治和民生危机,乔治·弗洛伊德事件让本来稍有松懈的留学生们再次被强迫关在家中。在这期间,一个名为“海归废物回收互助协会”的豆瓣小组诞生了。
“海归废物”回收互助协会
在“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得到社交网络平台的大量关注后,这种拥有显赫背景的身份配上“废物”的组合受到学子们的欢迎,成为他们寻求安慰与共鸣的避难所。海归这个身份曾经为多少人带来了锦绣前程:改革开放后自费留学的第一批60后留学生,赶上了美国互联网在全球的崛起,再结合中国1993年“下海创业”的大潮,奠定了中国21世纪的互联网大业;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美元汇率下跌,中国留学生人数不减反增,中国正式进入大众留学的时代。然而近年中国崛起,中美关系紧张,双方不断收紧的留学生政策,导致中国留美学生数量14年来首次同比下降1.8%。曾经引以为傲的国际化视野、“北京人在纽约”的故事,不得不在一夜之间告别。那条小心铺陈、价值不菲的求学之路与人生轨迹,现在应当何去何从?
关注了“海废”小组一年之久,当中的成员大多是本科或硕士毕业的应届生或者在海外工作的留学生。从笔者个人的归纳来看,小组贴文中所表达的焦虑和纠结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20年中逐渐浮现的去留问题。以美国为例,疫情一年以来不见得到合理控制,越发令人心慌的还有对于亚裔的歧视,再加上疫情之下长久不得与国内的家人见面,令留美生活日渐压抑。而倘若回来,就这么放弃那么多年在海外耕耘的青春、感情,以及成本,真的值得吗? 最近半年中,更多的纠结则集中在回国后工作的选择问题。究竟是追求稳定,进入体制内,还是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虽然想要自由,但是自己究竟还有多少资本?这些问题看起来适用于每一个应届毕业生,但对于海归来说,他们的命运更多地被大环境支配着。最致命的是,一切都指向着更加割裂的未来,他们丝毫无法做出所谓更好的安排。
或许大家都习惯了把自己的苦水倒给树洞,因此面对采访的时候,不免有些局促。这次有幸接触到几位海归(或者是还没有归来,或者是不确定要不要归来)。可能你会觉得,这些故事就好像是每天自己会在朋友圈刷到,或者是在某个事后毫无印象的饭局里的谈话。但难道不是吗?正是这些鸡毛蒜皮的烦恼,构成了我们的人生。
1
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琪的经历或许一点也不「废」。本科就读于对外经贸大学,之后到了美国读研,现在是战略管理PhD一年级在读。
第一次和琪接触是在20年的10月,当时第一次看到她在小组里的帖子,满满的都是「我真的好想回家啊好想妈妈啊」、「本来计划好了4月份带妈妈去日本看樱花,去年就把机票买好了……ANA确认取消航班的时候真的是哭着确认退款的。」
顿时感觉到这种纯粹的乡愁与对亲情的挂念就好像让人一下回到了孩童时期,人类的情绪看似复杂,但其实仔细一想,也总是被这些简单的事情所困扰。也正是在这种机缘巧合下,接触到了琪。
和许多在20年焦头烂额的留学生一样,琪觉得那几个月是她人生中最绝望的时光。她的研究生项目在20年1月结束。忙完签证以及后续的面试等等杂务,她本应该在2月底迎来她的假期。
「19年双11的时候我就订好了20年3月旅游的计划:去日本和妈妈看樱花。我基本是把所有的假期都推到了这个时间点,这样的话20年可以旅游完回国再呆上几个月,可没想到一切不仅完全反转,而且还出现了从未想过的最差的情况。」
「朋友都接二连三地都走了,所有计划又都泡汤,最可怕的不仅是连门都出不去,而是你都不知道外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所以(20年)3月以来自己的精神状况特别差,每天一睁眼都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
时过境迁,琪现在苦笑着说出自己当时的境遇。
「因为我在芝加哥,你也知道,芝加哥是个特别爱『搞革命』的地方。当时Black Lives Matter的话题风头正盛,我们研究生同学想聚餐,疫情所限也不能dine in,我们就只能坐在一个草坪上吃饭,然后和游行的人群对望。我们很chill地在吃饭聊天,而对面就是示威者在群情激愤地喊口号,真的感觉像是平行时空。」
当问到琪如何看待中国与美国在处理留学生的问题时,琪笑着说,「真的两边都感觉你是特务一样」。
最令她愤慨的是芝加哥领事馆给她的回复,「当时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可能也是大使馆的工作效率真的很差,而且也是丝毫没有想要安抚一下留学生的情绪。电话也是很难才能打通,我好像打了差不多5、60通吧,打进去了也是跟你说,『我们没有任何计划』、『我们不会为留学生安排包机』。那些话让我觉得,国内真的不是很欢迎我们。」
与此同时,美国对于留学生的态度也是一样严苛。用琪的話說,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卡留学生的签证」。
「我听说前段时间他们想要推一个议案,就是说两到四年就check一次F1(留美学生签证 )。
*据琪的意思,之前的F1政策的策略是留学生在用完F1签证的quota之后还可以续OPT(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比如博士生可以读完五年博再续三年的OPT,这样在美国就能留8年时间。
这种歧视就导致续签证的流程中操作空间很大,我们文社商科还好,但那些理工科的,他们就很容易说我们觉得你这个专业敏感,所以就要check你签证。那你签证下不来,就很难去接offer,因为很少有offer会等你那么久。所以美国也不欢迎我们,政策真的变差了很多。」
留学生陷于这种两难的处境,可以说是由于中美关系的恶化,而抛去国际形势的影响,琪认为更多的还是人们的期望未能跟上现实的变化。
「零几年大家对留学生的印象就会觉得这个pool里就那几百个人,这些人都是同龄人里的前5%;但不知不觉地,这个pool变成了好几万人,而里面的人自然也不再是前5%,学位扩招了、膨胀了,里面的人也不再是精英了,但大家的期望的下降却没跟上膨胀的速度,钱一花、书一读,却发现收益没自己想象的高啊。」
她认为这就是「海归废物」这个身份之所以能够成为留学生自嘲的共识的原因。「在留学过程中,不只是孤立无援,而且更迷茫了。有时候选择出国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为了自己,为了家人,还是就随着大流走?出去学完之后又面临着留不下来的窘境。回来了,怎么都有点意难平吧。」
出国读硕士,现在也拿到了PhD offer,琪也承认凭自己的经历说这些话别人看起来就是在「秀」。所以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会在“海废”小组发帖的原因。
「你如果把这些苦水倒在微博上,抑或什么别的社交平台,别人肯定理解不了你。只有大家都有共同的经历,才能够互相理解吧。」
在这个平台上,琪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结识了一位和自己一样在美国读PhD的女生。用她的话来说,两人通过相互比惨,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中寻找慰藉。
继20年10月这次和琪接触后,我在发稿前又去和琪聊了聊,她还是没能回国。不过现在的她已经打了第一针疫苗,开始了PhD生活,每天在大学城里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突然发现,这不就是我们每个人现在的生活吗?
2
海归的你们,过的开心吗?
O同学在澳洲麦考瑞大学读的会计学本科,后来在昆士兰大学读了经济金融的硕士。毕业后到了澳洲一家公司工作了一年半,因为家庭的原因在两年前回国了。
O同学并没有经历留学生在今年疫情以来所遭遇的危机,也在海外的工作之后顺利过渡回到了国内。用他的话说,刚回国的时候也想过去外企,犹豫了很久还是选择了相对比较安稳的国企,一来可能也是因为自己没啥本事,二来是真的恐惧所谓的35岁危机。他的人生,或许在许多人眼中已经成功了一半:有海外留学背景,读的是吃香的专业,也有海外工作经验,甚至回国后还找到了稳定的工作。
「相信很多人可能都会觉得我是在无病呻吟,但你现在会不断地贪恋过去的生活。这可能就是一种对于现状的不满吧。挺难受的。」 O同学自己也承认。
他所指的「对于现状的不满」,便是他现在的工作。
「其实这种情况真不是谁的错,有的人就能够适应这种环境,但像我这种有点孩子气还会愚蠢地路见不平的性格,可能就是真的会和自己过不去吧。」
O同学现在在上海工作,主要做的是国际贸易审批,负责某银行全国外贸的审核和调查。这个工作听上去和他的专业十分对口,或许是许多金融学子遥不可及的offer。
「但我真的不理解为什么所有的业务最后都是归结于写报告,学习思想方针。我的快乐与工作的轻松程度和岗位无关,和我的个人能力无关,只和领导有关。而领导往往也不会以什么别的方面来判断你,就是根据你写的报告,你的学习心得。」
对于国内的生活,O同学觉得自己当时所想象的魔都的生活就是表面看上去一切都欣欣向荣,有最快的外卖,随处都可以寄的快递,逛街撸串以及商业街所构成的热闹与烟火气。但这就像一层薄膜,当自己从国外回来呆了两年之后,这层薄膜慢慢被穿透,随之而来的是被这个中国金融中心城市层层包裹的压力,以及这之下的无尽空洞。
「可能是因为我很小就离开家了,初中在外地,高中在外省,大学就去澳洲了。我并没有一般中国人的那种安土重迁的概念。对于我来说,爱的人在的地方,就是家。所以包括当时在外面的时候,可能有些留学生会很想家,想的会是国内的那种故土的氛围,而我对于整个宏观环境的挂念还是比较淡的,但家人肯定还是会想念的。」
回来之后,O同学发现自己在996工作之余,和其他在职场奋斗打拼的年轻人一样,还要为了自己的房贷以及存款焦头烂额。
「都说成年人的崩溃可能就在一瞬间,我为什么会在豆瓣上发帖,其实也是很幼稚的原因,加班写报告绝望之际看到和领导有关系的同事已经提前请假回家过年团圆了,再加上这半年持续累积的对于回国与归海(再次出国)的纠结,一下子就崩溃了,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更没有信心了。」
「就是有特别多细枝末节的点令你难受。比如因为疫情要分派到不同地点办公,就把我们这些好说话的年轻人留学生派(流放)到真的是通勤时间翻倍的郊外。可能也是因为我不会做人,嘴不甜,最后年终绩效拿了个c-,那一下真的觉得一切的能力都是白费,觉得真的没有意义。」
对于疫情以来社会上对留学生这个身份的争议,O同学的看法是那种歧视一直都存在,只是疫情作为一条导火索,把一切矛盾激化了。
「我是在疫情前就回来了,并没有切身感觉到这之中的,怎么说,屈辱嘛?国外对亚洲人的歧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我比较吃惊的或许还是国内对于留学生的态度吧,回来之后感觉自己就是个负担,这种里外不是人的感觉挺难受的吧。」
他觉得疫情或许就是留学生的一次觉醒,在历史大潮中,靠得住的只有自己。无论是什么样的群体,都不能给你任何实质的保护。
「你选择出去了,这背后的代价是很大的,也不光是你一个人的。你看似拥有了更多的主动权,但在危机面前你其实更缺乏主动权,你只能被大潮往前推着走。」
当然,O同学也并不是完全否定海归的价值。
「在职场上、在现实生活中,其实我并不会感到太多敌视的地方,反而很多工作的招聘要求还特地加了“要求英文能力优秀,有海外背景优先”的条件。而且国家也知道,留学生的能力还是普遍不错的,否则大城市(比如魔都),各大院校的教职岗位就不会专门给留学生开绿灯了。」
「至于微博也好,别的社交平台也罢,对于留学生的一些比较负面的讨论,你问我怎么看,我只能说,网上的舆论没必要搭理他们,努力看清楚整个大趋势吧。」
问及当时出国的初心是什么,O同学只用很简单的一句「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来归纳。「那当然,还有更直接也是更现实的原因就是我高考考砸了。我当时高了一本线20分左右,作为一名江西考生,因为江西就只有一个211,全国高校在江西都是额外高分录取的,感觉国内读不到好的学校了。」
没有太多的纠结,O同学就这么来到了澳洲。本硕连读,再加上在本地公司一年半的打工经历,最后还是迫于家里人的劝说,以及自己作为独生子的压力,选择回国。
「我在疫情前送了好几个海归归海,其中一个师兄临走前和我说,想清楚你自己要的是什么,想想你为了你想要的能够放弃什么,再选择提桶跑路还是落叶归根吧。」
有趣的是,我在“海废”小组里接触到的海归/留学生,他们的资历一点也不是我们一般所理解的「废」。他们有海外背景、开阔的视野、相对较富裕的家庭条件等等。在一般的语境下,他们就好像在「秀」,就好像一群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孩子。这种对于自己「废」的定义,一方面来说就好像是上文提到的对于期望赶不上现实的落差的一种自嘲与自我定位,一个孤立无援需要寻找同伴的默契暗语。另一方面,也代表他们还在努力着。他们这个群体,正身处在世界的割裂与纷争的中心,或者说,那个断层。在一切都乱了章法的情况下,他们要拼命往上游,顺应时代洪流也好,紧握手中救生圈也罢,冠以「废物」之名,或许也是为了让自己放下顾虑,拥有努力往前冲的勇气吧。
注:应受访者要求,琪与O同学皆为化名
统稿 | 孙祎雯
审稿|André鱼果
图 | 来自豆瓣截图
微信编辑 | 李卓颖
matters编辑 | Marks
围炉 (ID:weilu_fl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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