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永不開花的枯葦(吳俊宏)

2021-05-15 作者: 春山出版 原文 #Matters 的其它文章

《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永不開花的枯葦(吳俊宏) ——

◎ 寫於一九九四年春,於妻子陳美虹過世後,二○一二年五月定稿,同年八月二日刊登於《臺灣立報》。二○一二年十二月收錄於《秋蟬的悲鳴:白色恐怖受難文集》第一輯,國家人權館籌備處。二○二○年七月又收錄於個人作品《綠島歸來文集》,人間出版社。
吳俊宏 (一九四八~)臺灣雲林北港人。一九七二年就讀於成功大學四年級時,因涉「成大共產黨案」被捕,坐牢十年。一九八二年出獄後,一九八五年與陳美虹結婚,陳美虹的父親為劉耀廷,因大安印刷廠支部案被捕,一九五四年一月槍決。吳俊宏曾參與組建「臺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夏潮聯合會」、「勞動黨」、「左翼聯盟」等左翼團體。目前為「臺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監察委員會召集人、「左翼聯盟」中央委員,著有《綠島歸來文集》。

陳美虹

夜深了,陳美虹,獨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她燃起一根菸,吸了起來,多年來為了小孩,她已戒了菸,但此刻她已顧不得自己的身體了,她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繚繞的煙霧掩蓋不住她一雙迷惘的眼神。

前年她罹患乳癌,開了刀,兩年後的現在,癌細胞又復發了,今早去看醫生,醫生的態度已很明白地表示,她已無救了。

她今年才三十九歲,小孩才五歲,就此離去,她不但放不下心小孩,更為她這短暫的一生,頗覺無奈。

她拿出一個小藤籃,這是她母親留給她及她的雙生妹妹陳美蜺的遺物。裡面存放著一疊信及兩本相冊,信件是她父親四十年前,從牢裡寄給家人的,以及她母親寄給她父親的。兩本相冊,是父親在牢裡製作給她家人的。

父親的信,是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一日起,從當時的臺北市西寧南路三十六號(當時稱此處為東本願寺,為保安處看守所)及臺北市青島東路三號,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看守所寄出的。

信已泛黃,但信上父親印蓋的指紋還相當清晰明顯,印泥的顏色也朱紅如昔。信紙上偶爾散布著幾片較大的褐黃色水漬斑痕,陳美虹一直認為它是她父親的眼淚,滴落在信紙上,日久呈現出來的顏色。

父親信總共寄回四十封,以後就再也沒收到了。

相冊是她父親在牢裡,以鋼筆的筆尖當刀片,用粗布紙張、糖果紙等素材製作而成。父親在藝術上有很高的造詣,在兩本相冊的每一頁裡,父親都刻劃著各種山水、花鳥、動物……等圖樣,並題了些字。在這些圖樣及字底下,再襯上各種顏色的糖果紙,使得每一畫面都顯得栩栩如生。這些畫面都表露著她父親內心深處,對自己命運的期許和對家人的寄語。在一九五三年十月製作的第一本相冊的首頁,畫著一尊自由女神像,表露著父親在牢裡對自由的渴望。然而父親似乎也曉得自己來日無多,因此在另一頁上,他題著:「我可愛的小姊妹,美虹!美蜺!自強!!」

在一九五三年十二月製作的第二本相冊的首頁,陳美虹的母親貼上一張很小的日曆紙,上面印刷的日期是一九五四年一月二十九日星期五。就是這一天,她的父親劉耀廷,在白色恐怖的肅殺中,被當局處決,日曆上印著:「為救國家救民族而戰」。父親死時,她兩姊妹僅十一個月大。

陳美虹反覆翻閱著父親的遺物,她不曾和父親晤過面,對父親的認識,除了從親人的轉述外,她只能在父親的遺物中去遐思。父親的死,影響她的一生,當她失意時,她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父親來。此刻,面對她那行將結束的生命,她腦海裡喟嘆地不斷浮出:「如果父親不死……」的種種幻想。

生父劉耀廷

劉耀廷,一九二五年生,臺灣澎湖人,家境還算富裕,幼時舉家遷至高雄,中學時全家再遷往日本,畢業於日本早稻田大學法科,臺灣光復那年,因某種迷信的想法,再遷回高雄。

他個性沉默寡言,生氣起來,良久不說一句話。為人正直,樂於助人,頗具藝術天分。據說在他去世十餘年後,有一位他在日本求學時的音樂老師來臺找他,準備送他一部鋼琴,聽說他已死亡,不勝唏噓,痛惜地說他是一位難得一見的天才。從他在牢裡為家人製作的相冊看來,他在美術、書法、工藝等藝術上,的確相當具有天分。

他為什麼捲入這場白色恐怖的肅殺中,而致殞命,其確切原因,他家人全然不知。直至他被處決之前,他家人從沒收到起訴書或判決書,只在他死後收到領屍通知單。

他的詳細案情,一直到一九九九年,他死後的四十五年,筆者遇到他的一位同案方阿運先生,才取得他的判決書,揭開了掩藏幾近半個世紀的謎底。

他原任職於臺灣省立高雄第一女子中學(現高雄女中),教授英文及美術,一九四九年轉至臺北大安印刷廠工作,擔任經理職務。這個印刷廠,位於現在的臺北市忠孝東路與八德路交接處,當時是中共地下黨的印刷機關,專事暗中印製中共的宣傳刊物,據判決書記載,其所印刷的有:「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文獻、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及新聞論文等」。此印刷廠負責人為當時知名作家呂赫若,據說部分資金來自於辜顏碧霞(辜振甫大嫂,辜濂松之母)。

劉耀廷是否因曾與呂赫若相識而被邀參與這個印刷廠的工作,不得而知。他大概於此時投入社會主義革命的行列裡,據判決書記載,他於一九四九年八月中旬及九月間,兩度參與刊物的印刷,並於同年十月間在劉述生的吸收下,加入中共地下黨「TL支部」。

一九四九年秋中共地下黨基隆市工作委員會被破獲後,地下黨鑒於形勢危急,即將此印刷廠解散,呂赫若躲入鹿窟山區基地,劉耀廷則回到高雄老家,與相戀多年的施月霞結婚。

一九五二年十月十七日深夜,他在高雄家中被捕。其大哥劉耀星,為了營救他,曾四處奔走,找關係說項,不少情治人員也上門來,謊稱有辦法營救其弟,要他拿出金子來打點。親友們皆勸劉耀星不要給,因為那可能是來詐騙的。劉耀星卻說:「不管是不是騙,這些錢是不能不花的,我必須給月霞有個交待,讓她瞭解我們已盡全力在營救耀廷了。」

恩愛夫妻牢裡牢外

劉耀廷被捕後,施月霞正懷著六個月的身孕。他們夫妻原本至為相愛,正當他們期待著那即將出世的愛情結晶時,殘酷的時代黑手,卻強將他們拆散,一位在臺北的黑牢裡,一位在高雄挺著沉重的身孕,他們兩地不僅相思,更彼此背負著椎心的牽掛。然而這一切,似乎也只能在日記裡各自地自我傾訴著:

思念你!思念你!我心愛的耀廷啊!以這枝淚水串成的筆寫給你,待何時思念的你才歸來在這充滿回憶的兩人房間裡只剩我一人寫著日記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夜十時半,劉耀廷被捕後的一個月,施月霞在她的日記裡,以日文寫下以上這首詩。

隨後她又寫道:

我夫耀廷,一個月前的今夜,剛好這個時候,正很好吃的樣子地,吃著我用番薯做的點心,吃完後,兩人很快樂地上床,和往常一樣,你右手讓我當枕頭,左手抱著我,很滿足地睡著。如此幸福夜晚的情境,到底是夢還是現實,如今不堪回想,自此以後,一個月過去了,你已經去那很遠很遠的地方。月霞這一個月是如何度過的呢?白天我都在樓下,一面織些編織物給你,一面在腦海裡描繪著你的影像。母親已經去睡午覺了,我才敢較自由地,小聲地叫著你的名字:耀廷!耀廷!我的眼淚也伴著編織的毛線,禁不住地流出來。我想讓母親煩惱是不孝的,所以母親面前一直都忍著眼淚,不敢流出來。吃飯的時候,看到你的空位,就想著一向偏食的你,在那地方是怎麼吃的啊!但是怕家人煩惱,我擒住了眼淚,同時為了我們最要緊的肚子裡的小孩,我雖沒胃口,也硬吃下了許多。和以前一樣,我十點就關起房間來,但是一個月以前的房間,是兩人恩愛的房間,現在卻成為月霞一個人孤獨地,流著寂寞的眼淚的房間。那種寂寞,真是太寂寞了,有生以來真正感受到孤獨的痛苦。蚊帳掛起來後,像往常一樣,向神禱告,並向你說聲晚安。獨自一個人,鋪上曾經是我們兩人愛用的長長的枕頭,把你已經穿過一個禮拜,還留著你的味道以及油垢味道的襯衫,放在你以前的位置上。一邊叫著:耀廷!耀廷!一邊無意地抱起你的襯衫,哭著,哭著,不知何時竟睡著了。半夜醒來,如廁時,就披上放在右邊的你的睡衣,獨自一人,走過暗暗的走道,下樓去。過去一向都是你陪我一起去的,但現在只能以你的睡衣來代替了,因為半夜醒來時,我的旁邊已經沒有你,你已經去到很遠很遠見不到的地方呀!叫也聽不到,不能像往常一樣得到你的愛撫。思慕你呀!思慕你呀!月霞時時哭泣著,哭泣著。然而我的思慕好像愈來愈遠,我真想見到你啊,即使只見一眼也好。真希望你給我一個強烈的擁抱,如果能夠讓你緊緊地抱著,在你的胸懷裡,盡情地哭泣的話,那麼在這瞬間,我們倆人,就這樣脫離痛苦良多的世界而死去也好啊!讓我們就如此緊緊地擁抱著不放,安詳地到天國去吧!啊,耀廷!我思念的人啊!耀廷!……

一九五三年二月二十日,雙胞姊妹誕生了,施月霞在這一天的日記裡記載著:

臨產時,我正想著,希望順利生產出正常可愛的小孩,生出來如果是不正常的小孩呢?如果是男,如果是女……,正想間,猛然抬頭看到掛在牆上結婚照裡耀廷的臉,我心頭突然一震,淚水直湧而出,產婆以溫柔安慰的口氣罵著,要我不能哭,要我以堅強的心情,期待小孩生下來。但我的眼淚還是不停地流出來。溫柔體貼的往事又浮現在我腦際,想起上一次生產時(雙胞胎前,施月霞曾生下一男孩,後不幸夭折),耀廷在我身邊,幫我助力,讓我堅強地生產,孩子生出來時,耀廷輕摸著我的面頰說:很好,很好。但想到如今,我夫卻在很遠很遠見不著的地方,我的眼淚又掉下來。不過,我立刻又想起,哭也沒用,我必須堅強起來,要以堅強的心情,生出我們兩人最愛最要緊的小孩,我在內心裡,對自己叮嚀著,呼喚著。父親不在,父親的責任,一定由母親承擔,一人盡兩人的責任扶養,使他們成為活潑可愛的小孩,父親回來時,才會感到高興。看著兩個小孩的臉,我的眼淚又掉下來了。倆人看起來都營養不良,血色不佳,要扶養這兩姊妹,一定要相當費力。月霞!妳要堅強啊!

在施月霞遺留下來的小日記本裡,她以流暢的日文,豐沛的情感,道盡了對丈夫的深情,寫盡了白色恐怖下受難夫妻的淒涼哀怨的詩篇,令人閱之鼻酸落淚。

一九五三年四月間,劉耀廷獲准和家人每週各自通信一封,但為了不讓對方擔心,儘管彼此內心都積抑著無限的思慕和牽掛,卻也不敢在信裡盡情地向對方傾訴著。幾個月的時間裡,他倆都僅僅互報身體健康,望家人放心,以及談論著雙生女兒的種種。

直到九月二十二日中秋節的那天,施月霞終於忍不住地寫著:

耀廷,想不到今夜十五夜下雨,真是想不到,本來等著今夜要與我的耀廷,在同樣的時候,一起看月亮,但是小雨漸漸地落到地上,看不見明月,耀廷,我所知道的八月十五夜都沒下雨,今年怎麼這樣惡天氣,眼睛看著黑暗的天空,心上是想我最愛的耀廷,耀廷,你現在一定立在窗口,很痛苦地看著天空吧!

隨後她又不安地補述著:

耀廷,現在雖是月霞精神上斷腸之苦,但是每天的生活是很幸福的,請你絕對不要掛念。

但是這樣的補述,仍免不了劉耀廷痛苦的指責,他在回信裡寫著:

月霞,你不要時常想我來痛悼憂愁了,月霞!好嗎?決不要!我最掛念是我妻的身體,因為你的一身是很重要的,美虹姊妹全靠了你一人,我不在時假使你也失去了身體的健康時,叫她倆怎麼辦才好呢?

然而,在其後的信裡,他們還是忍不住地吐露著彼此相思之苦。

一九五四年一月十八日,劉耀廷寄出他的最後一封信,多日後,施月霞收到保安司令部軍法處寄來的領屍通知單,劉耀廷二十九歲的生命,就此終結,這對人間難得尋覓的恩愛夫妻,從此天人永別。

對於劉耀廷的死,陳美虹在雜記上寫著:「父親的苦難結束,我們母女三人的苦難正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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