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寶島》書摘:憂鬱的亞熱帶(本週六晚上線上講座,內有詳情)

2021-06-30 作者: 春山出版 原文 #Matters 的其它文章

《新寶島》書摘:憂鬱的亞熱帶(本週六晚上線上講座,內有詳情) ——

關於《新寶島》

以小說思考臺灣問題,打開臺灣文學的經緯度之作
二○二四年五月二十日,臺灣新任總統宣誓就職,正式開啟史上第一位原住民總統的新紀元。慶典般的氣氛才稍稍褪去,跨入二十一日午夜時分,由於不知名的原因,臺灣與古巴兩座島嶼的住民發生了大交換:兩千三百萬臺灣人在鄰近美國的古巴島上醒來,眼前是陌生的加勒比海。一千一百萬古巴人則來到臺灣島,隔著海峽與中國相望。兩國人民互換到相隔一萬四千五百多公里的陌生島嶼,劇烈擾動國際地緣政治的秩序,也瞬間改變兩個島國的命運。
長年在夾縫下求生存的兩個島國,即使交換地理位置,仍然處在大國陰影下。臺灣第一任原住民總統、也意外成為第一位在國土之外行使職權的總統,他要如何面對前所未有的局勢?無意間形成的臺灣─古巴命運共同體,該如何協調彼此步伐,重新立足世界?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又怎麼在巨變下試圖抓住僅有的日常?
在憂鬱亞熱帶的反覆交涉下,同樣落居北回歸線上的臺灣和古巴,在時間長河中不斷梳理自身的存在。或許未來就是過去,而過去可能是未來的變奏。在時空的層疊開展下,小說多線並置,以訪談、書評、讀書會紀錄、重層虛構等形式複調演繹,消融既定疆界。小說時而從近未來迂迴邁向新世界,時而從新大陸通往繁複存在的可能歷史,也一再叩問當下:臺灣意味著什麼?

親愛的阿德姆絲:

這封信我想了很久,很多話,不知該從哪裡說起。不如就先從名字開始吧。

妳是你們這一輩的阿德姆絲,我是我們這一輩的阿德姆絲。我們家上一個叫這個名字的,是我的vuvu。這個阿德姆絲是我們族裡的巫師,她手上有美麗的百步蛇刺青。我記得,小時候看到她在maljeveq舉行祭典儀式的時候,她手搖桑葉,對著一地豬肉祭品,唸唸唱唱,在那難以聽懂的族語旋律中,好像手上的百步蛇會活起來,盤旋起舞,隨著聲音起伏。這個阿德姆絲存在於排灣的文化世界,她的心靈依然跟那個古老、廣大的祖靈連結在一起。這是我每次回想那些她唱經的片段時,每次都能確定的事。

妳的vuvu,也就是我的kina,年輕時跟著同樣年輕的丈夫,一起離開家鄉,到平地,到北部,成為建築工地許許多多原住民工人的一員。他們穿梭在板模、鋼筋、鷹架中,一層層泥灰、粉塵和陽光像油畫疊加在他們身上。很多工地裡的漢人叫他們「番仔」、「山地同胞」,嘲笑他們的國語說得不標準,但這些漢人同樣說著不標準的臺灣國語。他們努力工作,不想被當成只知道喝酒、懶惰、拿到工資就花掉的山地人。他們早就捨棄了身為貴族的尊嚴,只想在這都市叢林裡好好養育兩個女兒,栽培她們長大。我跟妳kina小時候在臺北上小學,比較深的膚色,總會把妳跟其他同學區隔出來。妳kina以前常被叫「黑面蔡」,一開始聽了會生氣,因為那是當時常常看到的飲料品牌。不過被叫久了,漸漸習慣,可以不當一回事。比較困難的,不在於身為原住民,而是那種明確感受到的經濟差距。那時我的同學們不知怎麼回事,似乎人人家裡有別墅,我完全不敢找同學到又小又窄的家裡玩。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知道貧窮是什麼。

我的kama的kama在我小學五年級過世,我的kama非常後悔沒有在家陪老人家走完最後一段,我們就這樣搬回來義鄉老家。沒想到轉學回那裡的小學,反而會遇到歧視我們的老師,以為我們皮膚黑就表示運動神經好,跑得快跳得高。那時我的vuvu應該沒有很老,但看起來比她實際歲數要老得多。我vuvu嘴巴紅紅的,愛吃檳榔,平常時候就跟一般婦女一樣,只有在祭典的時候,才會覺得vuvu跟其他人不同,她手上的百步蛇紋路也會跟著活躍起來。在那個沒有書店、沒有便利商店的年代,部落的家裡通常除了電話簿、鄉公所發的農民曆,不會有什麼書。可是我卻發現家裡有本五百多頁的大書,封面是一個禿頭外國男性的照片。那是我kama的kaka從高雄的書店買來的,據說翻譯這本書的那個人,很久以前曾經來過我們部落。有一天,我發現vuvu在看那本書,我問她好看嗎,她點點頭說ui。我過了好一會,才醒悟原來vuvu可以讀中文。

她指著當時讀的段落給我看,她不太懂。我記得那時我看了,我也不太懂。後來我年紀大了,漸漸可以讀懂比較多。那個段落是作者說自己如何成為一個人類學者的結尾:「某個加州的原始部落,整族被屠殺,只剩下一個印第安人奇蹟般地活了下來。他在幾個稍大的城鎮附近活了好多年,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仍然敲打石片製造狩獵用的箭鏃,可是動物逐漸全消失了。有一天,有人在某個城郊邊緣發現這個印第安人,全身赤裸,即將餓死。後來他到加州大學當打雜工人,安詳地度其餘生。」他在感嘆二十世紀初期的美國學者有那種機會去探索一個「保存得相當完好、一切破壞才剛剛開始的社會」。但我們不是這樣。在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是原住民、我是排灣族的一分子的時候,我們的社會和文化已經被破壞很多很久了(所以我只能以中文寫這封信)。當然我成長在原住民權益日益受到重視和保障的年代,但在那過程,傷害早已發生,像是詩人莫那能寫的:

我們的姓名
在身分證的表格裡沉沒了
無私的人生觀
在工地的鷹架上擺盪
在拆船廠、礦坑、漁船徘徊
莊嚴的神話
成了電視劇庸俗的情節
傳統的道德
也在煙花巷內被蹂躪
英勇的氣概和純樸的柔情
隨著教堂的鐘聲沉靜了下來

我的kama和kina,以及他們的maresiruvetjek,似乎就在這短短幾行詩遭遇了全部人生。就連莫那能自己的妹妹,也被迫當過性工作者。妳可能會說,kina,可是我們現在的總統是原住民啊,我們不會再像過去那樣了。我說,我真的不知道。以前也沒人想過我們整個國家的人會被突然拋到地球另一邊的亞熱帶島嶼。也許我們族人的某個後裔,終有一天會像那個僅存的印第安人那樣,說著沒人能懂的話語,有如活標本存放在某個博物館。

我讀國中的時候,跟那時臺灣的一般國中生一樣有升學壓力,我考試考得好,老師卻不相信。那些老師並沒有說出什麼傷人的話,但他們就是不相信我。這使我想起更早之前在臺北的同學身上體會到的生活落差。這些經驗,在在使我感受到一種「我們」和「他們」的區隔。成長就是看到愈來愈多的分類方式和區隔。後來我讀大學,參加原住民社團,才漸漸接觸到其他原住民族群。我們習慣把自己隱藏起來,藏到最後似乎也忘了自己是誰。跟其他原民朋友聚在一起,有點像是團體治療,在交換一些彼此的傷口以後,我們像是正在復健的失憶症患者,變得更緊密。那時也跟其他學校的原民社團交流,大家就是你幫我社團成果發表,我幫你社團活動大會,換上各自的部落服飾,跳起別人家的舞,演唱這個或那個族的傳統樂曲。我們的族群意識大概就是在那些過程中慢慢穩固下來。我們開始在回部落的時候訪談家族長輩,學習從紡織到蓋石板屋的種種習俗細節,練習母語,學會更多母語歌謠或樂器。像是交換禮物一樣,帶回社團跟其他人分享。我們開讀書會,研讀原住民歷史、文化相關著作。但我每一次從哪個原住民族的神話傳說讀起,最終總要走向衰落。彷彿一切的原住民歷史就是一些關於瓦解、失落和破敗的故事。我們的故事就是被漢人、被現代文明破壞殆盡的故事。

差不多是在那時候,我認識了現在的總統。

當時的他似乎有很多困惑,帶著憂鬱氣質,又是讀中文系的,激發很多女生的憐愛。但他不常出現,好像都窩在洞穴之類的地方讀一些很難的書,思考一些很難的問題。幾次碰到他,我都覺得他的眼睛還不適應過強的亮光,還不知道該把目光擺在哪個位置。我們沒想過他後來會成為立法委員,還當上總統。我們知道他參與過三一八,我們在爭取傳統領域的初期,他也曾經以鄒族的個人身分到場支持,一起在凱道紮營過夜。那時候來來去去的人很多,我們都可以理解人有時就是會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得去做。他出來競選總統時,我們曾公開要求他對於傳統領域議題表態。他當時說這件事情非常複雜,不止原民,更需要全民一起來討論。他知道,我們只占總人口的百分之二,這個議題甚至在原住民族的部落內部都沒有共識,因為他就是我們其中之一。參與過八○、九○年代原運的前輩說,我們在重蹈他們的覆轍,他們以前在都市、在政治核心發聲,雖然獲得不少關注,還有年輕朋友的行動支持,但沒有回歸到部落本身,讓那些有決定權、有話語權的人認知這個議題的重要性,就算關係到部落文化根植的土地,一樣無法凝聚共識,推動改變。

匆匆十年。從臺北的二二八公園轉移到哈瓦那的中央公園,我們還在這裡抗爭。我想到在vuvu家裡看到的那本厚厚的書。我請朋友找了電子書,在許多個低落黯淡的時刻,我一點一點慢慢讀。我在那書裡讀到「對蹠點」,意思是「位於地球直徑兩端的點」。朋友告訴我,臺灣的對蹠點是在巴拉圭與阿根廷交界,一個也叫做福爾摩沙的地方。我在網站查詢,古巴的對蹠點落在澳洲與馬達加斯加中間的印度洋。但我覺得位於憂鬱亞熱帶兩端的臺灣跟古巴,才是彼此的對蹠點。就像我vuvu與我,我與妳,我們是彼此的阿德姆絲對蹠點。穿過時間的直徑,我vuvu看到同名的我如何在一個新時代成長,一如我看到與我同名的妳,如何在另一個新世界成長。也許有一天,妳也會遇見下一個阿德姆絲。我希望妳可以告訴她,我們曾經在這裡努力過的故事。

在抗爭時候認識的朋友說,那很大本的書裡寫到的最後一個印第安人的故事還有別的版本。那個印第安人被稱為「伊許」(Ishi),這是撿到他的人類學者為他取的名字。伊許被視為已滅絕的加州原住民雅希人(Yahi)的最後一人。從伊許被發現到因肺結核過世,只有五年時間,並不是那個法國人類學家說的「安詳度其餘生」。在這段期間,人類學者不用外出做田野調查,伊許自身就是一個充滿謎團的田野。伊許在大學博物館打工,學會在穿西裝之餘,脫下衣服裝扮成印第安人製作弓箭。據說小孩子很喜歡他。人類學者也喜歡他。因為他總是樂意擔當報導人,提供口頭傳說、工藝和語言紀錄。他說的難以解讀的故事和歌謠刻錄在很多個圓柱型蠟筒上,至今仍然無法翻譯出來。人類學者曾經邀他一起重返他當時被發現的區域。事實上,沒人知道伊許當年為何會出現在那裡,他也從未說明原因。就連他真正的名字是什麼,他從頭到尾都沒說過,只是任憑別人叫他伊許。他到底是誰?有什麼經歷?到底內心在想些什麼?他對生命最後五年的感想是什麼?全部封印在他的語言和心裡。

伊許讓我想到小時候我kina說給我們聽的紅眼睛故事。據說有個叫巴里(palji)的少年有一雙紅眼睛,會發光射死人或動物,就連石頭也會燒焦。很多其他部落的人想要殺他,來了一百人,一百人都被他眼睛的紅光射死。部落幫他在外圍蓋了獨立屋子,定時送飯給他。為了避免他的紅眼睛傷到人,他總是聽到暗號才從屋子出來取餐。後來他被敵對部落的人假冒送餐暗算殺死。所有關於紅眼睛的故事都沒提到巴里在想什麼,也沒說到他怎麼看待自己的超能力。他似乎因為這雙紅眼睛變成一種要被排除的危險,一種怪異的存在。在我kina的版本,巴里還會吃小孩,害我們小時候都非常害怕。我第一次看到同學長砂眼,眼睛紅紅的,就非常不安。後來慢慢知道很多時候你的眼睛就是會紅紅的,生病、熬夜、精神渙散,而那些時候,最好不要做任何會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在我的想像裡,伊許跟巴里逐漸重疊起來,變成同一個人。也許,巴里是某個滅絕部落的倖存者,那個時代沒有好心的人類學者需要做研究,也沒有博物館需要他做管理員,他只好自生自滅。他可能是被驅逐的巫師。他可能是觸犯禁忌的異族。他可能是屠殺全族的怪物。那個時代甚至沒有「排灣族」這種族群分類標籤,只有一個一個部落散布在各地。有些部落的人可以彼此溝通,有些只能溝通一點點,有些沒辦法。大家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有時吵架、打打殺殺,有時合作彼此幫忙。然後有一群完全不同文化的人來了,他們自己發明一套稱呼這些部落人的名字。後來又有另一群人來了,他們又發明另一套名字指稱這些部落人。就像古老的石頭切面,一層一層的地質疊加,他們跟我們在時空中共同壓縮成各種紋理。

好像說得太多太遠了。我最後還想說,不管別人怎麼看待妳,妳要時時思考自己是誰。也許不見得能夠馬上得到答案,但只要持續思考,雖然有時會有點煩,妳一定會知道的。明天是妳第一次投票選總統,請照妳的想法投票。不論結果如何,承擔妳自己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妳的kina aubi,阿德姆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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