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小炒 | 当我们讨论躺平时
随着“躺平”成为时下流行的网络词汇,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人的交谈和生活中,虽已是“日用而不知”,但躺平内部存在的分歧却值得深入讨论。我们注意到,不少人将“躺平”与犬儒主义或第欧根尼式的生活作比,或将选择躺平的人与波德莱尔笔下的“游荡者”和德勒兹的“游牧者”做比较,也有人试着将躺平一词翻译成其他语言,如德语的der Müßiggänger, onhe Untersuchungslust等等。很容易发现,这样的翻译或多或少有些缺漏。“躺平”是一个厚概念,有其产生的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将之从条件中抽离出来不加区分的与“游荡者”、“游牧者”以及犬儒主义等本身就具有丰厚内涵的哲学词汇做比较略显武断。而躺平在网络空间成为一种青年关注的焦点,本身也具有很强的社会意义。因此,这一次我们打算围绕躺平的含义、躺平的内部分歧以及与上述概念的关系进行讨论。
苗霖雨:
大家好,我是苗霖雨,在美国巴纳德学院读大二,专业是比较文学与人类学,我是围炉Joint U的新成员。另外两位主持人分别是来自山东大学哲学系的Muchun和来自西南民族大学哲学系的吉诃德,今天参与讨论的有Alisa(人大经济学)、王好(港大哲学系)、文轩(香港城市大学)和Natsk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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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躺平
苗霖雨 | 我们这一次讨论的主题是“躺平”,随着4月中旬《躺平即正义》这篇文章在在网络上广泛传播之后,“躺平”这个词更加频繁地出现在互联网话语环境以及我们的日常话语中。我们想在展开深入讨论之前,先请每一位讲一下个人对于“躺平”这个词的定义或者认知。
Alisa | 我看到今天讨论的题目把躺平跟内卷对立起来的时候,就有一点疑惑。在我看来,内卷应该是所有人都持有单一的价值观,并且为之不断地努力甚至相互消耗。除此之外的所有人,只要是不遵从这个价值形态的,可能都会被认为是躺平。所以,在我看来,躺平是一个内涵多样化的词语,有的人是因为不堪重压而选择自我放逐,但也有人是因为秉持偏离于主流价值观之外的一些追求,选择了另外的生活方式,只不过在那些追求内卷的人看来,后一种人也在进行着另一种躺平。
所以我认为我们需要看到,在一味的盲从众和自我放逐之外,可能还有一些其他的选择。我也看了一下《躺平主义者宣言》,在那篇文章里,作者把躺平当作一种以消极的方式去抵抗整个社会体制的行为,这又让我有一些新的看法。但就我的观察而言,我认为作者的预设可能并不符合目前选择躺平的大多数人的实际状况,因为我身边的人大多只是因为个人原因选择了不同的生活方式,他们可能并没有考虑过这个行为所带来的社会影响,也不会因为潜在的社会意义而更加坚持或改变自身的选择。因此,我目前对于《宣言》能否真正代表些出于各种原因选择躺平的人进行发声,还持有保留意见。
文轩 | 我听说“躺平”这个词有一段时间了,但我前几天看到《躺平主义者宣言》,它对“躺平”的阐释其实跟我之前的理解有蛮大的差别。我觉得躺平能在互联网广泛流传,主要是因为它的字面意思:生活工作太累了,不如躺平歇歇吧。在这层意义上,躺平体现出了我们这个时代比较“颓废”的、反工业逻辑的生活态度,它和之前三和大神、“饮茶哥”的出圈是一脉相承的。
如果把它放在一个后现代性的视野下去思考,我看到了一种宏大叙事的崩塌。谁都在告诉我们要不断奋斗,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去消费更多,但是躺平主义说:算了吧,那些都是假的。在宣言里面,作者是在用躺平主义来反对资本主义经济秩序、反对现代性,继承了马尔库塞的“大拒绝”口号,已经把“躺平”上升到更高的“主义”层面了。
Alisa刚刚也提到了躺平和内卷的对立。很多人都在问应该选择躺平还是内卷,但我觉得这不是一个选择题,因为这两种在我看来都不是恰当的生活方式。
王好 | 我认为内卷是朝着既定的单一标准去努力,躺平是拒绝迎合任何的标准而努力。在这两者之外,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性——朝着你自己想成为的样子去努力,而非“压抑自己以取得符号体系的认可”或拒绝任何形式的认可。这是我心中比较向往的状态。
我觉得内卷具有“工业化”特质。不管是在学校中内卷,还是在职场、人生规划中内卷,本质上都是大家争先恐后地挤入既定轨道,迎合关于成功的单一标准。人仿佛成了流水线上被体系、被他者、被自己心中欲望形塑的工业制品,在同一中模子中复刻并固化对成功的定义;躺平则是拒绝任何形式的外界形塑;而我所说的第三种状态是自己形塑自己、为自己的人生选择道路并承担责任。在一个比较理想的社会中,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努力实现自己的价值,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不需要为了迎合既定的、单一的标准而内卷,也不需要因为迎合不了这些标准而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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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平与内卷
苗霖雨 | 刚刚大家在回答的时候,都提到了几个关键词,比如反抗单一的价值观或标准、内卷和躺平之间的关系,这正好与我们第二部分的讨论相关。之前我和Muchun还有吉诃德讨论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提到三个关键词,第一个是奋斗,第二个是内卷,第三个是躺平。
我个人认为这三个词之间可能存在一个线性的发展关系,也就是:从奋斗到内卷到躺平,一定程度上这三个词可能有某种时空上的回响。大家能不能再谈一谈你认为躺平是否是内卷的一种回响,或者是解决内卷的一种方式。
Alisa | 结合我自己还有我周围的朋友的情况来看,我觉得内卷和躺平之间的线性关系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应该是存在的。其中大概可以分成两类情况:一部分人是因为“卷”不过而躺平,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试图通过放弃竞争来摆脱竞争带来的压力;而另一部分人则是在内卷的过程中发现这种竞争本身就是无意义的,竞争的目标也不是自己真正渴望的东西,从而放弃内卷去寻找新的意义来源。这是我观察到的两类情况,我想大多数人可能都经历过类似的先“卷”再“躺平”的过程。
其实我想说的是,当一个人处在高度竞争的环境中时,他肯定会多多少少地被这个环境所影响,外在的焦虑会内化为他对自己的要求。所以,即便没有在主观意志上全情投入到内卷中,一个处在内卷氛围当中的人也总会不自主地向往得到那个被大家极力争取的东西,并可能由此重新审视自身的追求。就像刚刚两位同学提到的,内卷是每一个现代工业化社会中的大部分个体所必然要经历或者为之困扰的过程。
在这之后,有些人可能遭遇了一些挫折,或者有些人在成功之后反思自己时,又觉得在竞争中打拼下来的荣耀未能达到原先预期的价值,因而会选择另外的生活方式,也许是躺平,也许是其他的追求。所以我觉得可能除了那些意志十分坚定,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之外,大部分人大概都会受到内卷的困扰。而且我对于那些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也有一个疑问:他们是怎么知道自己真正的价值追求和目标的,如果他们没有被社会的价值标准所左右,他们怎么知道自己不认同这个价值标准呢?
王好 | 我觉得你刚刚讲的问题很有意思,让我想起哲学里的一个经典议题——人有没有自由意志。
回到主持人发起的第二个问题,我认为内卷和躺平是相互定义、共同存在的,因此它们之间不一定存在因果逻辑关系。
举个例子,我的朋友给我讲了一位摩洛哥农民的故事。他每天早上去自己的瓜田里摘五个西瓜,走十五分钟把西瓜运到菜场。他并不叫卖,就坐在那儿,卖完五个西瓜就回家,享受家庭生活。虽然他的瓜田有很多瓜,但他一天就只卖五个。他会告诉你,你们香港人的生活真是太悲惨了,一天要工作十个小时,然而我们一天一般工作两个小时。在这样一个几乎完全不受资本化的世界市场席卷的社会里,其实是不存在内卷或躺平的,因为这两个概念本来就是相互依存的。
文轩 | 我倾向于把躺平区分成两层含义。第一层的话我觉得确实是跟内卷有非常强的联系,它意味着行业内的恶性竞争,意味着技术理性的高度发达,意味着人忘记了本来的目的。所以会有人说,我选择躺平,选择低欲望生活,因为不想那么累,因为努力没有什么意义。
而另一方面,用后现代的术语来说,躺平是对元叙事的拒绝。就像《宣言》里面写的,这是“对现行秩序的拒绝”,躺平主义者在精神上确实“已经身处国家的外部”。他们要开创一个新的自治区,要自己去定义人生。类似的人生反思或者说“生命哲学”则跟更大的社会背景相关,包括教育水平的提高、中产阶级的扩大等等。
后现代社会学里有一个术语叫life-project(生活筹划),它意味着一个有着认同感的集体,以及被规划和建构好的个人生活。假如你生活在中世纪的欧洲,你信仰上帝,你的生活以宗教为中心,你的努力就是为了获得救赎、去往天堂;如果你是在封建社会,男性学而优则仕,守君臣父子之道,女性则作为男性的附属,被要求承担贤妻良母的身份;但是在一个发达工业社会,我们忽然就看到不是只有一种选择。我们读书、高考、毕业不一定非要找一份能赚很多的工作,不一定在三十岁之前就必须去结婚生子。我们获得了自我建构的权利,不被传统束缚的权利。我们可以有多元的生活方式,去拒绝社会想要强加于我们的、一种习惯性的生活方式或者意义。因为我们突然发现这种合乎工业逻辑的,韦伯说的“理性化”的生活方式,它其实是高度非理性的。
Muchun | 虽然人生的确有多种选择,有多种实现价值的方式,但一旦进入某一个领域,就必然会存在竞争,或者说无法避免内卷,这样的情况下又该怎么办呢?
文轩 | 我想到了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的分析,现在的内卷或许是“权力对肉体的规训”的必然结果。这种规训机制发源于禁欲主义宗教,然后进入了军队、监狱、工厂、学校。以学校为例,现代教育体系问世以来,我们把学生分为各个年级,分为优等生和劣等生,都是运用这种权力机制进行划分,以达到最佳的操练效果。这种对肉体的规训同样是非理性的,因为它把人逼进不可避免的竞争和比较,它做出的评价是个人与某种操练极限的关系(比如满分),而不是使人更好地塑造自己。就像福柯说的,“整个社群追求拯救的努力,变成了被排列名次的个人之间的集体的、持久的竞争。”这也是一个现代性问题。
所以我没法给出一个普遍的答案,但我觉得可以尽可能的个人化,不用那么在意竞争和名次。如果你觉得在这门课已经获得了很多知识和启发,又何必只纠结于成绩和排名呢?
Muchun | 我想再接着王好刚才的回答追问一个问题,在摩洛哥这样一个还没有被工业化席卷的地方,不存在内卷,也不需要躺平,所以躺平和内卷是具有社会历史性的,很多人在说躺平时会提到第欧根尼式的生活或犬儒主义,那么躺平和第欧根尼式的生活有什么异同?在现代选择犬儒主义的生活是否可能?
文轩 | 我初高中有段时间很向往犬儒主义的生活,我觉得它与魏晋时期的文人风度有些类似,但现在却不是很欣赏。不可否认这种生活方式具有一定的启发性。现在资本主义强加给我们许多虚假的欲望,消费不能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快乐,但第欧根尼的生活似乎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为什么?凡是要对某种生活方式进行评价,首先必须确立一套关于人的哲学:比如马克思认为劳动使人与动物区分开来,阿伦特认为政治生活使人与动物区分开来。在第欧根尼这里我只能看到对主流社会拒绝的姿态,却没有对人的问题给出解答。仅仅躺在木桶里,人如何与动物区分?如何彰显人的价值?人需要价值观,需要成就感,需要某种终极关怀以抵御死亡。如果没有这样的价值,我担心会导向一种虚无主义。
王好 | 人最终还是要面临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人生?有的人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并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在一个理想社会中,每个人都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因此得到尊重。但在内卷与躺平之争中,人们对彼此的生活方式有非议。有一次我偶然路过港大社会学系的association(社会学会),看到门口玻璃上贴着“我係廢青”(我是废青)。对于香港的一些年轻人而言,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都买不起房子,那为什么还要努力呢?不过如果你选择躺平,也需要给自己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内卷是对不同values(价值)的willing(欲求),躺平是对nothingness(虚无)的willing。那对何者的willing是所谓“更值得”的呢?这是一个关乎生命意义的问题,我们很难以一己之见做出评判。
文轩 | 你提到了虚无主义,那你认为虚无本身就是可欲求的,还是需要寻找一种新的更好的价值去追求?你更倾向于选择欲求values or nothingness,还是寻找一个超脱现有体系的精神出口?
王好 | 我觉得人的每一次失落、抑郁甚至崩溃,都有着相似的缘由——原本信赖乃至信仰的事物崩塌,belief(信仰)变成了illusion(幻影)。这时人就会去怀疑,如果我认定的一些东西是幻象,那么我认定的其他东西是否也可能会倒塌呢?尼采认为,to will(去欲求)任何一种价值(广义上也包括nothingness)都是危险的,但生而为人,我们没有办法停止willing(欲求),因此他说“Man would rather will nothingness than not to will”(相比于不去欲求,人更倾向于欲求虚无)。在我看来,在内卷、躺平欲求(willing)之外的一个可能的出口是“去价值化”。我个人倾向于后者。
Muchun | 前面的讨论中有两点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一个是虚无主义可以分为积极的虚无主义和消极的虚无主义,消极的虚无主义就是要破坏掉一切价值,比如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逐步解构掉现有的价值观,他说,上帝死后,有何不可。但积极的虚无主义是要建构一套更好的价值体系,比如尼采的超人哲学,是要否定掉奴隶意志。
还有一个是文轩提到的虚假的需求,其实我们很多的目标未必是自己真正的目标,而是社会或者资本主义的发展强加到我们身上的,出现了需求的异化,精神的异化。大家也都提到用多样化反抗单一化。不过在我看来,虽然我们有这样的欲望,但这并不意味着有实现的可能性。
文轩 | 简单说就是把生活和工作分开吧。比如周末不加班,去旅游,去寻找一种有意义且有趣的生活,毕竟像嬉皮士或者第欧根尼那样完全拒绝是比较不切实际的。至于劳动异化,现在很多蓝领工作的确如此,但中产阶级的扩大和工作的大规模白领化,确实削弱了劳动异化的直观影响和工人阶级的意识。我们也许可以把工作看作一种工具性的存在,只要赚到足够的钱去过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就可以了。或者将爱好与工作结合起来。因为现在和马克思所在的时代有很大不同,个人未必是被资本完全压制的,生活和工作不必是完全对立的。
吉诃德 | 我个人的看法是,理论上,我们可以说我们能够去自由地选择自己喜欢的职业,但是,在现实中我们往往活在一种被贩卖理想的状况下。我们经常会从互联网和各种社交平台上看到各种精致的生活。你当然可以说去拒绝这些东西,去过自己的生活。但是这个实践的可能性,在多大程度上,人能够不受这些信息的影响,不受那种潜移默化的植入,真的就找到自己想要的,去做一个自己热爱的相关职业,实现自己的价值,还是存疑的。
而且,即使说我们真的去做了一个和自己的兴趣爱好相关的职业,在现在的社会结构中,职业本身都是被异化的。比如说一个人喜欢艺术,喜欢画画,ta就去做一个画家。但是当ta成为一个画家之后ta会发现,它并不是那么纯粹的,并不是说你投身艺术,创造出非常优秀的画作,就可以了。事实上即使是艺术现在都在被商业化,你需要去跟策展人交流,要考虑到收益。所以我是对职业和个人价值实现的统一这个说法是存疑的,我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文轩 | 是的,我承认你的观点。但我刚刚的意思也并不是说人可以完全跳出市场逻辑、工业逻辑。人的发展过程就是一个社会化的过程。但我还是愿意去相信有这样的可能或者说选择。
资本主义的特性就是能收编本来反对它的东西,包括音乐,包括艺术。英国有一个知名的街头艺术家,叫班克斯(Banksy)。他的一幅画《带气球的女孩》,被拿到拍卖市场。结果他提前做了一个机关,让这幅画在交易成功的时候掉进一个碎纸机,毁掉这幅画。这本来是一个非常反资本主义的行为。结果这个被毁掉的艺术作品,因为它受到了更多的关注,破坏本身也成了足以载入艺术史的事件。它只会拥有更高的商业价值,这是一个非常讽刺的事情。这就是资本主义对反对它的东西的一种同化和吸收。
但我觉得个人还是可以去尝试突破这种处境,因为个人的行为并不是要去做给谁看的。比如说你做画家——当然我这里还是比较理想化的,因为无论你做什么都还是要谋生的,所以我一直觉得人生而不自由——在一个理想情况下,如果你不去迎合市场需求而只是为了初心去作画,像梵高那样,也是可以的。
另外,关于刚才提到的虚无主义,以及尼采的超人哲学的解决方案:人要去主动创造意义而不是被动接受。我很好奇其他人对此的看法,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理想、有些不切实际的事情。虽然我反对虚无主义,但我对尼采的解决方案是不满意的。
王好 | 我们都面临着一些unavoidable exploitation(不可避免的剥削),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身体上的。一位校友关于这个问题的想法是self-deception as self-affirmation(将自我欺骗视为自我确认)。但是我更认可的阐释逻辑是我们不得不去affirm to some values(确定某种价值),因而不得不欺骗自己去相信。不论是想成为梵高还是大厂员工,都是在affirm to(确定)某种价值,无论这种价值是否是资本化时代的产物。
既然大家对马克思主义、资本主义这么感兴趣,那么我想讲一下如何结合虚无主义与这两者。港大研究政治哲学的慈继伟教授用主奴辩证法来阐释。简单的说,主奴辩证法的精髓是把good and bad(好的和坏的)变成good and evil(善的和恶的),即把原本认可的good变成evil,bad变成good。比如无产阶级把资产阶级定义的good变成evil,bad变成good,是从道德层面批判资产阶级。上课时我记的一句笔记和今天的主题非常符合——“You lost in the currency of power. You win in the currency of morality”。“Currency”不仅可以代表货币,也可以代表潮流,从这里就联想到内卷了。
而关于我刚刚提到的“去价值化”,我认为虽然有人做了许多尝试,想要做到去价值化,但在某种意义上时常是把去价值化当成了某种价值。
吉诃德 | 我接着王好刚才提到的继续说一点。其实王好刚才讲到去价值化本身也是一种价值,我是比较赞同这种看法的,因为拉康那里其实就有提到过,幻象其实是连结人的认识缝隙的一种必需品。拉康那里的幻象其实就可以理解成价值或者说是意识形态。大致就是说,人的认识与认识之间都是存在断裂的,它就必须要有一个幻象或者说意识形态或者说价值来把这些认识连结在一块儿,不然ta的主体性就是消散的、破碎的。
3
内卷社会里,
我们是否能拥有“自己”的生活?
Muchun | 刚刚文轩讲到了一个画家,也提到了梵高以及一些其他艺术家。其实有一些艺术家的确过着一种第欧根尼式的生活,像梵高、高更那种就是脱离了现实社会,像杜尚、安迪•沃霍尔就在过着一种躺平的生活,当然是一种积极的躺平——他们既能够实现自己的价值又能够过上相当富裕的生活。我记得杜尚有一本自传,他说他从来都不会工作,也不会追求奢华、精致的生活。他没有钱的时候,就会拿出自己以前创作的作品或者即兴创作的作品,卖给一些固定的收藏家,然后就可以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我印象深刻的一个例子就是,他有一次去巴黎,去药店买了一个注射器,然后用这个注射器抽了一针管空气带到了美国,并把这一管空气卖给了一个收藏家(名字大概是五十毫升巴黎的空气吧)。但是我觉得这样一种审美救赎,这样一种艺术家的解决方式对我们来说只能是一种想要追求但很难实现的生活方式。还有一个欧洲的女设计师(艾琳•格雷),在一次拍卖会上,她设计的一把椅子卖了一千九百二十五万欧元(Bibendum chair),有人问她有什么感想,她说她没有什么感想,她说这并不意味着设计得很好,这就是欲望的代价。艺术家的生活好像既能躺平又不用担心生计,还代表了对工业社会的反抗,不过这种生活只是极少数人能实现的。
Alisa | 刚刚提到了哲学和艺术家的生活,我就在想,如果整个社会的人都在追求这种本能的冲动,可能大家的选择都是相似的,也不会出现大家理想中的更多元的选择,可能我们都会热爱艺术,或者喜欢文学,但是一个社会里我们不可能都做艺术家、都做文学家或者都过第欧根尼式的生活。在那样一个环境中,这个社会的发展是不可持续的。
王好 | 哲学、艺术对于一些人来说不仅是higher values,更是生命,追求这些和生命相关的、更本源的价值对这些人而言或许更有意义。个体在这些values和维持生计的value、促进社会发展的value作何抉择,还是要看个人的价值排序和社会所处的发展阶段。另外,关于去价值化的一点补充是,我的一位朋友认为去价值化很难具有普世性。
文轩 | 我挺赞同王好的看法,去价值化确实是一个非常哲学的问题,大众还是很需要家庭和社会给我们的引导。
我联想到另一个问题,我们今天谈了很多哲学家艺术家,是不是意味着追求所谓的崇高的精神生活就一定比追求一般的世俗生活要优越?我之前和我舍友聊教育应该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时,他认为教育应该培养世界公民。很多人也希望教育应该让人的精神状态提高到某种所谓的高度才好。但我觉得不能单从结果上看。比如那个痛苦的苏格拉底和快乐的猪的命题——当然这个问题本身就很不公平,毕竟没有人想当猪。所以不管你是追求一项事业,追求什么价值意义,还是单纯做一个幸福的人,在这个消费主义的社会里好好活下去,跟家人和友邻建立良善的人际关系,我觉得两种生活方式都是可欲的。教育的目的在于能够让人看到这样丰富的可能性。你可以为了某项事业奉献一生,也可以按照给定的生活轨迹,简单幸福地活下去。教育鼓励我们去做出个人的选择——虽然这种选择根本上依然是社会的——但它鼓励我们去独立思考。
吉诃德 | 大家关于躺平还有什么想法,或者说有什么见闻和经历,都可以分享出来进行一个讨论。
Natsuki | 我就说一下关于躺平和内卷我自己或者我看到的一些看法。刚好昨天就在b站看到一个视频,是刘擎教授在讨论这个话题。我觉得他的观点与我不谋而合:就是说我们不一定非要内卷或者躺平,我们不一定要选择站边,我们在觉得自己太颓了的时候可以卷一下,觉得自己太累了就可以躺平一下,这就好像是一条光谱一样,我们可以在这条光谱上找到自己舒服而且合适的位置。
王好 | 我想补充一下刚刚提到的大学教育的意义。我自己的一些反思是,我们今天能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能在内卷、躺平以及更多的可能性之间选择,这本身就是一种privilege(特权),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到达一定高度的平台、看到不同的风景,并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有第二条路、第三条路的选择。
刚刚我的朋友旁边了听我们的对话。她举了一个例子阐释内卷:大家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第一排的人站起来了,后面的人为了看到电影,不得不站起来。有的人为了养家糊口——在这个情境中可以理解为看得到电影——而不得不去内卷。那种情况下,他作为一个坐在后排的人,前面的人站起来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而作为另一些人在空中吊床上舒舒服服地躺着,一边享受电影一边嘲讽道“这些人怎么这么可悲?别人站起来了,难道你就要跟着站起来吗?”基于自己有选择的权利的privilege去嘲弄没有选择的权利的群体,不仅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也会引发道义上的问题。这个例子影射了social stratification的问题。
文轩 | 对,我非常赞同你的看法。我给个例子吧。在那个三和大神的纪录片里,我记得有一位说他玩到25岁就不能再玩了,因为父母要老了,要挣钱给父母养老。这是一件非常心酸且真实的事情。
Natsuki | 我也很赞同前面两位同学说的观点。我之前又看到一个纪录片是关于清北的学生的内卷,还有三联生活周刊的一篇文章《绩点为王:中国顶尖高校年轻人的囚徒困境》,很压抑。清北内部的内卷是非常严重的,我能明白他们的处境,中国很多高校的学生,尤其是像清北这样的名校,他们很多人都是背负着全家几代人人、甚至全村人的希望进入到高校,他们很多人都是家庭条件不怎么好的,他们身上背负的是高额教育成本,可能好不容易来到了这个平台,如果你不卷你就会被挤出去,他们输不起,不仅仅是个人的输赢,更是一个家庭、甚至几个家庭的输赢。很多人都是挺无奈的,不卷的话可能毕业之后又会回到自己那个比较低的平台,这可能是无休止的循环。
Alisa | 我紧接着说一下,我也很赞同关于privilege的那个观点。但我想说这个情况看起来并不是能够靠个人的意志或者自己的调整能解决的。
我觉得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就要呼唤不同行业间劳动力更加充分的流动,使不同行业之间每付出相同的劳动获得的报酬能够趋同。其实说回内卷,它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大家发现从事某一件事情得到的报酬是远远高于从事其他行业或工作的。大家明显看到了这样一个所得上的差别,导致大家在选择生活方式、专业、工作时会趋同化,会想尽办法走一些捷径超过其他人而忽视掉自己内心真正的追求,如果我们能够通过呼唤同工同酬,使劳动者权益得到更好的保障,使得职业平等能够得到真正实现的话,我觉得其实内卷的情况不会这么严重。对于那些没有先天优势的人他们也不必走上内卷的道路。
吉诃德 | 我觉得内卷的概念里其实隐含了一个预设:卷不卷不是个人选择的问题。内卷所想要描述的,或许就是一种无法退出的竞争。
文轩 | 我觉得有这个因素,但也有颠倒的情况(比如三和大神、比如“饮茶哥”跟他的老板)。即使很多人叫着躺平还是在卷,也流露出这个时代打工人对工作异化乃至资本主义的不满。也有很多富豪已经身处很高的阶层,也在以不同的方式卷(比如垄断),去赚更多的钱,进行更多的消费。所以我认为根本上还是意识的问题,当然这个意识会随着社会变迁(教育水平普遍提高、中产阶级的扩大)而呈现不同的态势。
讨论的时间不长,却涌现出了如虚无主义,资本主义的精神异化,工业化,艺术的生活方式,审美救赎等一些值得深入探讨的话题,躺平与波德莱尔的“游荡者”和德勒兹的“游牧者”之间的异同也有待澄清。在讨论过程中,每个人都试图找到内卷与躺平之外的另一种生活方式,或试图指出积极的躺平如何可能。但就像上面提到的,躺平产生于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因而单凭“审美救赎”似乎很难改变躺平普遍化的局面,因为躺平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态度,也是现代性问题的一面镜子。
从积极的角度看,躺平像是对于主流成功叙事和竞争模式的一种怀疑和反抗,是对于规则制定者的一种提醒,也是对于我们自己的一种提醒:追逐成功并不意味着将一切都视为应该付出的代价,尤其是我们的生活,因为生活永远只应该是生活它本身。
讨论 | 苗霖雨 Muchun 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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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来自网络
审稿 | 迟新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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