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灵号与西游记:Damon Albarn异域想象中的香港与中国
鸭灵号与西游记:Damon Albarn异域想象中的香港与中国 ——
作者 SomeMilk
编辑 Laitek
#读者来函
冬夜飘雨,气温骤降,乐队Gorillaz在巴黎东郊的Zénith场馆举办演唱会。主唱Damon Albarn表演途中打了一个大喷嚏(3:16),他说自己因为着凉在鼻子涂了虎标万金油,被味道刺激到而没忍住。
这首歌叫Hong Kong,在古筝与吉他伴奏中他低吟,"Junk boats and English boys / Crashing out in super marts / Electric fences and guns"。
除却歌词中提及的维港鸭灵号帆船,还有舞台上空悬挂着的圆形荧幕画面中晃动闪烁的香港街景和霓虹灯箱;橘黄色路灯下,“蛇王芬”招牌晃晃闪过。
这并不是Damon Albarn跟香港的唯一关联:作为与Oasis共享英伦摇滚最繁盛时期的乐队Blur的主唱,他们时隔12年的回归专辑The Magic Whip(魔鞭)正是因香港而生、在香港录制完成,封面、制作、宣传和歌词中的香港元素也俯拾皆是。
在风云莫测的时日里,我决定重新拾起他的两支乐队(Blur, Gorillaz)创作的与中国和香港相关的专辑,重新审视当年未察觉的“外族”视角。
“魔鞭” (The Magic Whip):香港制造?
封面是霓虹灯制成的富豪雪糕车贩卖的雪糕,两边是用幼圆字体写成的乐队中文名“模糊”和专辑名“魔鞭”,灵感来源于冰岛跨年时买到的一款中国制烟花名;首单Go Out的MV是“魔力小姐”的雪糕制作中文视频教程,Lonesome Street的MV则是旧金山华人广场舞团表演秀。就连专辑发布会,也选在伦敦唐人街金凤凰中餐馆。
如果在搜索引擎中输入"Blur Hong Kong",你会发现乐评人袁志聪评价这张“港英制造”的专辑“并不独是借香港为噱头,同时真正反映这个城市带给他们的薰陶”,也有音乐网站点评这张专辑是“给香港的情书”。
乍看之下这些评价并无大碍,作为Blur十余年的死忠粉,我在初听之际也因为各种香港元素的出现而惊喜不已:
没有了HK的Ong Ong,还有New World Tower里的中环新世界大厦;There Are Too Many of Us里逼仄的居住空间;Ice Cream Man中Damon唱道“I was only 21 / When I watched it on TV”,68年出生的他21岁时,正是1989年;Ghost Ship中从清晨八时空旷的九龙街头出发到宝莲寺,雨伞运动回港时写下“I got away for a little while / But then it came back much harder / Cause I'm on a ghost ship driving my heart, Hong Kong”。
我把它们单曲循坏了一遍又一遍,把持着一种收到了“遥远的西方”对关切自身的叙事投射的关怀而生出的自我感动,就像时不时在Facebook刷到Pet Shop Boys对民主中国和香港的遥远呼唤,或者第一次听到现在看来满是刻板印象、过度煽情的囧瑟夫(Joseph Gordon-Levitt)诗歌朗诵Hong Kong Never Sleeps——直至我点开了颇受外界好评的Vox Borders系列香港特辑。
中西的结合与碰撞、来自深圳河以北的控制、逼仄与非人的笼屋、渐渐失传的霓虹灯牌、风水影响的房屋设计,巧合地与Damon歌词中的香港一一对应起来。这种呼应让我开始重新开始认真审视这张专辑本身,以及它背后所隐含的文化意义。
正如内地游客一说起香港就想起彩色Led灯牌下的药房、药妆店里态度不咸不淡的柜姐、广东道排长龙的奢侈品店,西方人对香港的想象也是另一种维度的刻奇:中式帆船已然渐渐消失在维港,街头霓虹已被Led灯牌取而代之,却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歌词中。对政治议题也是蜻蜓点水式的触碰:Art Rock风的Pyongyang虽然是我的全专挚爱之一,“伟大领袖”与空旷街道的意象堆砌却不难让人勾勒出一个西方想象中的北韩;专辑名The Magic Whip也是对控制的隐喻,连纪录片New World Tower的开头也有一个在香港街头举着“我要真普选”牌子的阿叔(3:15)。
如果上述元素或多或少能点中部分人对“真正的香港”的期许与定义,某些元素的运用却难以让人信服。Thought I Was a Spaceman中一句“Fight for happy valley”,Damon受访时表示是代指跑马地(Happy Valley)的游行,而我却难以寻找雨伞运动和跑马地之间的连接;Mirrorball中从佐敦地铁到海洋公园,Ghost Ship从九龙到宝莲寺,更像是一种没有任何历史或情感勾连的地理元素堆积,让我怀疑Damon是不是随手拿了一张港铁地图,圈出一些容易发音和押韵的地名,就笼统地四散塞入歌词里。
在纪录片中屡次谈及香港录音室的措辞都是——狭窄到令人“claustrophobic”(幽闭恐惧)。There Are Too Many of Us里他唱到“We pose this question to our children / That calls them all to stray / And live in tiny houses / Of the same mistakes we make”,似乎具像化了在狭小房间内一代接一代的无望人生;以及质疑现代社会对电子设备的迷恋(“Flashing lights advocate it / On the big screens everywhere”),和个体间的冷漠无情(“In tiny houses here and there / Just passing out somewhere / But you won't care”),不无看出香港的压抑空间对他创作的影响:他变成了这座城市里任何一个占尽优势的西方白人一样,着迷于刻画这种被钢筋水泥、资本社会和逼仄空间包围下的扭曲感受,仿佛这座城市给他留下的念想只剩下“反乌托邦式的孤独、焦虑与恐惧”。
每天生活在这些空间里活生生的人,成为了这种异域想象中被客体化的对象,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他人在凝视与观察中发散出的对现代社会与生活方式的迷思注脚。而他只要收好乐器、背上行囊,就可以踏上飞机离开,全然不知自己笔下与口中扭曲的世界,是那些生活在他常常挂念的城市中普通人早已习惯的日常。许多对当地生活细节的捕捉,或许是出于一种对奇观化情景的好奇记录吗?
而港人的政治抑郁是如此之严重,已然对这种自己日常生活奇观化的艺术创作与文化挪用失去了一定的敏感。只要“外人”祭出些许真诚的关怀,以及对这片土地上的煎熬、苦难与动荡施予一种点头示意、隔岸对视般怜悯、共情与注视,人们就毫不吝啬地用铺天盖地的赞美作为回报,互舔伤口之余还不忘自我感动——这不是某种对港人的尖酸刻薄批判,连我自己也无法对这种感动免俗。
或许港人并不是没有了这层敏感,毕竟连对这张专辑不吝嘉奖的袁智聪自己也能察觉这份“异国色彩的东方味道”:“Mirrorball祭出靡烂的异国风情古老东方电影配乐色调”。这更像是一种对逝去的旧日香港的怀念,那些逐渐被遗忘的元素却被西方乐手因异国情调捕捉、唤醒,足以让我们沉浸在这种对当今世态的痛心与无奈中;因此,即使香港元素在The Magic Whip里只是奠定叙事的边角辅助,甚至只是吸睛噱头、宣传手段,也无所谓,只要它们足以勾起那份对已然逝去且不复返的昔日香港的沉湎。
我始终愿意相信Damon对香港的情愫是真诚可贵的,但他对东方主义视角的不自知也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在一篇乐评指出这张专辑有东方主义和文化挪用之嫌时,Damon反击称这张专辑只是自己在香港的体验。而Blur贝斯手Alex James的回应更能说明这种毫不避嫌的不自知——
“东方主义是什么,鸡肉炒饭吗?” (“What's Orientalism? Chicken fried rice?”)
西游记(Monkey: Journey to the West):“好玩!痛快!自由!自在!”
打开豆瓣搜索这张专辑,“雷人”、“奇怪”是大多数听众对它的评价。的确,当你看到那个硕大“猴”字封面、伴随着底下略显怪异的孙悟空形象时,大概很难接受专辑开场第一首就是一大段摇滚吉他Riff,伴随着莫名其妙的歌词:好玩!痛快!自由!自在!
这张13年前发布的专辑是旅美艺术家陈士争根据西游记改编的舞台剧《美猴王:西游记》(Monkey: Journey to the West)2008年6月起在欧洲及北美巡回演出结束后,Gorillaz主创Damon Albarn与插画家Jamie Hewlett联合重新灌录的CD版本。全部歌曲均适用中文演唱,表演队伍也由来自中国的武术师、京剧演员、歌手和江苏盐城杂技团的杂技演员组成。
翻阅许多对这场舞台剧与音乐创作的评价,你会发现很多评论家对其“东方主义”的指控。新浪音乐一篇乐评里面写道,“这些所谓的‘中国元素’听起来实在是太过于样板化,甚至呆板”、“磕磕巴巴的中文就像是一个老外在学中文”、“自始至终我们都难以听清‘猪八戒’在念叨些什么”。但诡异的是,歌词均由成长于文革时期中国的陈士争创作,歌曲也由中国歌手演绎,却因为西方乐手的音乐改编而被华语观众拒之门外。
与其说这是对西方视角对“自我”文化另类解读的排斥,不如说是(13年前的)华语观众对“外人”针对自己熟稔于心经典文学进行实验性创作产生的“被冒犯感”。这不是陈士争第一次被西方悦纳、却在母国受挫的经历:他曾对京剧《霸王别姬》使用现代编舞、多媒体技术进行现代化改编,其利用现代元素以复兴或挑战传统京剧的尝试却被China Daily发文质疑:是创新,还是侵犯?(Innovation or violation? )
对中国听众来说,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三借芭蕉扇的故事,在Damon的现代化改编下被插入了大段重复演唱片段(“奶奶外面有个齐天大圣要借芭蕉宝扇”)、电子乐和摇滚乐桥段,歌词也全然不符合人们对文言创作的期待:“我保唐僧取西经,借你宝扇用一用,用完了就还给你,别那么小气嘛!”但从中国传统民乐五音阶,慢慢加入的合成音效,伴随不断重复的歌词和逐渐加快的节奏,渐渐淡入摇滚元素到最后完成传统民乐和现代音乐的融合、过渡与衔接,结构清晰分明且循序渐进,情绪逐渐叠加至最后彻底释放,Monkey Bee实属本专中的我个人最爱单曲。而这张仅电子发行、中文演唱的专辑,最后冲入法国榜单69位、英国榜单第5位,Monkey Bee也在没有实体发行的情况下冲进前200。西方乐评界对它唯一的怨言,只是CD版缺乏现场表演的视觉加持,不免变得逊色不少。
电子鼓、合成器、键盘、弦乐、曼陀林,在传统民乐的基础上结合现代音乐;在专辑最后一轨Disappearing Volcano最后的hidden track里,你还能听到公鸡啼叫伴奏下农民演唱的山歌。更不用谈The Living Sea(东海)和Heavenly Peach Banquet(蟠桃宴)里,曼妙人声与乐器的完美结合。在无法看到现场表演的情况下,我很难判断这究竟是不是一次东方主义的演绎,一个“充其量也就是让老外脑子里对西游记有个印象而已”的专辑。
这是专属于我难以排解的自我矛盾:一方面自己喋喋不休地批判着Damon Albarn对香港的符号性消费、缺乏真诚实意的表达与关怀,另一方面却又惊艳于他在中西碰撞下迸发的无限创意、简单五音阶谱出的宏伟歌剧。嫌弃与欣赏不停交织,我又打开了Blur当年在香港演唱会的现场。"Well, we’re going to sing some songs about your town",他在台上说。
我回想那些不会再出现的霓虹灯箱、黄伞、“我要真普选”,这些刻奇元素让我开始对Magic Whip的“不真诚”释怀了。我想回到那个在会展的夜晚,在激动的乐迷中间挤得无法呼吸、伴着音乐与陌生人失去理智地歌唱与舞动,任由肾上腺素和多巴胺支配身体和大脑。至于令人苦恼的自我矛盾,或许会在即将消失的城市景象、无法避免的冲突中风过无痕,稍显犬儒的答案已然藏匿在颇受批评的词曲中:无需苦恼、放下成见,只需“好玩、痛快、自由、自在”。
延伸阅读:
[1] Blur - New World Tower (Magic Whip创作纪录片):https://youtu.be/TOdMMw9CXwU
[2] Blur 2015年香港演唱会录像:https://youtu.be/EiuPtDR4oAQ
[3] Damon Albarn - Hong Kong (Live): https://youtu.be/3UZH8AY5s4U
[4] Monkey: Journey To The West (BBC Radio Live Version): https://youtu.be/G15Uts7pFLo
[5] Vox Borders: Hong Kong 系列: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tW7oGSR_Mg&list=PLJ8cMiYb3G5cEIWi56dV_caS1M0i9Kgm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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