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象:写在“奇迹之年”——《历史书》前言

2021-09-23 作者: 冯象 原文 #智识 的其它文章

冯象:写在“奇迹之年”——《历史书》前言 ——

此书可说是我在疠疫之年的辛劳所得。 去年二月《先知书》交稿,开始译注《历史书》。那时正值武汉封城,全国支援;美国这边,航空公司刚发布改签和退票公告,一切似乎都是可控的。待到今年四月书稿杀青,因为疫情失控和政治化的操作,世界已经大变——也许永远地改变了。 习惯上,译注修改完毕,停下来读几本书,换换脑筋再作序(导读)和前言。历史书(不打书名号,指经书划分)可讨论的问题较多,导读写长了,前言就短些,主要谈两点:经书顺序和译名。 一、圣书各篇的顺序,拙译从希伯来圣经(详见本书开头的“经书简字表”)。细心的读者或已发现,这个顺序跟流行的教会译本即基督教旧约,略有不同。例如《路得记》,旧约放在《士师记》和《撒母耳记》之间,属历史书;希伯来圣经归之于圣录,属“五小卷”(megilloth),即五篇一组较短的经书:《雅歌》《路得记》《哀歌》《传道书》《以斯帖记》,会众传统上在逾越节、五旬节等五个节期诵读。旧约的历史书,《约书亚记》至《列王纪》六卷之外,还有一志两记:《历代志》重述圣史;《以斯拉记》和《尼希米记》按犹太传统,是同一部书的上下卷,讲波斯居鲁士大帝灭巴比伦之后释囚(前538),子民回返圣城,重修圣殿再颁圣法等一段历史。这几篇,希伯来圣经也归于圣录,并以《历代志》为全书收尾。 旧约的内容(正典范围),基督教各主要教派亦不一样。新教的旧约同希伯来圣经,天主教和东正教则增加了数篇希腊语“次经”,如《多俾亚传》《尤迪丝传》《玛加伯》《智慧篇》《德训篇》《巴路克》等。旧约的篇目次序,可以追溯至圣经的第一个(也是最伟大的)译本,希腊语七十士本,是公元前三世纪中叶至二世纪末,埃及亚历山大城的犹太学者译经的丰碑(《创世记》,页1-3)。当时希腊语是近东各国的行政、外交、商贸和学术共同语。耶稣运动兴起后,原始教会走出巴勒斯坦,读经宣道都用七十士本。面对新宗派迅速成长为新宗教的挑战和竞争,犹太拉比遂强调“读原著”,回归希伯来圣经,弃用七十士本了。 希伯来圣经的结构,大体依照内容与归典的先后划分。圣法或摩西五经领头,接着是众先知的记述(历史书和先知书),余者归在一处,称圣录。七十士本却是内容跟文体兼顾,而不论归典先后:前半部分,摩西五经同历史书,是散文;后半部分诗体为主,即智慧书(《约伯记》《诗篇》《箴言》等)和先知书。 拙译从希伯来圣经,也有学理上的考量。人神关系的演进,从希伯来圣经到《新约》,其启示是贯通的。《新约》的编排,明显套用并对应着希伯来圣经,而非七十士本的顺序。福音书载耶稣的言行,相当于摩西五经;《使徒行传》讲耶稣复活升天后,诸门徒的事迹同保罗传道,是历史书;保罗书信及通函,论道辩义批驳谬说,类同先知书;《启示录》反思牺牲和苦难,见证新天新地与新人,继承光大了圣录的《约伯记》《传道书》《但以理书》的伦理智慧跟天启主义理想。圣书的这一大结构的呼应,极具政治神学的意蕴(参阅迈尔斯《上帝传》),非三言两语可以概括,容将来另文阐发。 二、译名,特指人名地名神名等专名的翻译。西方译本的惯例是音译,中文旧译(如和合本)从之,但并不讲求一音一字:以撒(yizhaq)不作以兹哈克,以色列(yisra’el)也不作以斯拉艾尔。我以为这做法是对的。我小时候学过俄语,喜欢俄国文学。觉得俄人的姓和父名的中译,动辄六七个字,难念难记,不好。原文其实音节不多,词尾变化(斯基、维奇、索夫、诺娃之类)也不复杂。可是因为俄文辅音丰富,按“规范化”的译法每个辅音给它一个字,译名自然就拖沓了。好在希伯来文是闪语,辅音没那么“强势”。 拙译的原则是,专名有选择地意译,并注意控制字数。这么做的好处,一是方便阅读,二是尽可能地再现/提示原文一些语词的照应、双关、隐喻、谐音、反讽等旨趣。当然,普通读者业已熟悉、约定俗成的不动,如摩西、约书亚、撒母耳、扫罗、大卫、所罗门。这些名字的含义及联想,便用夹注说明。比如参孙(shimshon),意谓“太阳力士”,对应他恋上的非利士美人儿德丽拉(delilah),“风情万种”的“黑夜”之女(士16:4)。 但是,耶开(yiphtah,“他[耶和华]开[口]”)不作耶弗他/依弗大(和合本/思高本),因为此名颇不寻常,暗示了大士师因贸然许愿而不得不献祭独生女的悲剧:人向耶和华“开口”所许的愿,不能收回。这民间故事风的母题或“桥段”浓缩在了他的名字里,须以意译出之(士11:34以下)。 再如耶光妻誓女的故事(撒下11章)。耶光(’uriyah)忠勇,人如其名,奉耶和华为生命之光(诗27:1, 56:13)。他没想到大卫王如此阴险,为了霸占他的娇妻,不惜对他,一个在前线杀敌的战士,下毒手。译为乌利亚/乌黎雅,主仆之间,义与不义的反差就少了一层。誓女(bath-sheba`),旧译拔士巴/巴特舍巴,在故事里始终沉默着,除却有了身孕后给国王带过一句话:我怀孕了。圣言俭省,我们不知道她的想法和感情。但大卫就开始算计她的男人,踏入黑暗的罪途。 当她第二次被圣书记录时,大卫已经老了,“盖了几床被子,仍不觉暖和”。突然先知纳丹来报,她儿子所罗门的对手四王子耶主(’adoniyah)策动政变!誓女拿出了胆略与决断,立刻叩见卧病的国王,说他曾指耶和华“立誓”,承诺日后让所罗门继位。“可如今,竟是耶主称王,而您,我主君上一无所知”。正说着,纳丹也进了宫,问四王子聚众吃喝呼喊万岁,怎么回事。大卫一听,急了,马上认了他同誓女的“誓约”,并“起誓”下诏,传位所罗门(王上1章)。誓女之名,若是音译,这些意味深长的语词照应和隐喻便不见了,译文要失色不少。 古人的观念,名实统一,人神皆然。认识一人,犹如认定一神,始于其真实的名。所以摩西在西奈山遇荆棘燃烧而蒙召时,曾求问圣名。耶和华回答:“我乃我是者”(’ehyeh ‘asher ‘ehyeh,出3:14),赐先知聆受了圣者的不可名之名,那万名之名(《宽宽信箱》,页182以下)。 犹太哲人、密宗思想家肖棱(Gershom Scholem)尝言,译经是一番再造,不啻重写圣书,做一回写经人(福克斯,页xii)。以此“再造若写经”观之,专名意译的伦理指归,说到底,正是那万名之源。 天灾疫病,写经人视为神明降罚,或世人须承受的神迹的磨难。疠疫之年,因此也称“奇迹之年”(annus mirabilis)——对于每一个逃过了神迹的“余数”即生者来说。这让见不足者越发感到了译经的紧迫。 为此,要特别感谢各地朋友的关心、祝福和支持,包括寄送口罩跟防护用品。因而也常常想起在边疆劳动和教书的日子。那时候,半个世纪前,也有灾荒和流行病肆虐,也是靠众人团结互助,靠信仰与大爱,再造并重写生命的光。 一年多来,内子承担了书稿的第一读者的全部职责。但更要紧的是,她同时还仔细检索追踪了今世在神迹面前的失控,并每天坚持着,清扫那失控带来的各样后果。 老话说,坚持就是胜利。这在奇迹之年的译经,也是成立的。 二〇二一年六月于铁盆斋 《历史书》,冯象译注,牛津大学出版社,2021。 冯象:《创世记:传说与译注》,修订版,北京三联,2012。 冯象:《宽宽信箱与出埃及记》,第二版,北京三联,2012。 福克斯(Everett Fox)[译注]:《前先知》(The Early Prophets),Schocken Books, 2014。 迈尔斯(Jack Miles):《上帝传》(God: A Biography),Vintage Books,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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