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廖志輝:澳門,一座隱形的都市|圍爐·CUHK
廖志輝Jasper,一比特來自澳門的文字創作者。 出版過中英文學術著作,是澳門科普專頁「澳門學16號」創辦人,也是澳門首個知識付費計畫「在帝國邊陲講故事」的創辦人之一。
Ricky |“澳門學16號”有什麼具體的含義嗎? 這個名字背後有什麼故事嗎?
Jasper |“澳門學16號”可以拆成兩部分來理解,“澳門學”和“16號”。 “澳門學”很明顯是因為我們寫的文章主要是關於澳門的研究,我們想要做的是科普,介紹和轉介一些以澳門為主題的社會科學或歷史類的研究文章。 有時候也會寫周邊地區兩岸四地的議題。 然後,16號就是我個人想要起的名字。 因為16號是澳門巴士的一條線路,常常經過我住的地方。 我們有一個FaceBook的主頁,頭像就是澳門的一輛巴士。 因為我住的是澳門本島的舊城區,所以那個16號巴士會經過很多老街,也會轉一些小路。 這個路線對我來說是一個情義結——我搭乘16號可以去見識很多不常見到的小路、歷史建築,而不是只是那些平常遊客會去的賭場、那些外面的路。 我們想要做一些研究澳門的知識內容,去展示不一樣的、比較少人瞭解的澳門。 我覺得這是兩個挺match的含義,所以就結合了起來。
Ricky |我們瞭解到“澳門學16號”是最早一批從事澳門學科普的網誌blog,您合辦的「在帝國邊陲講故事」也是matters平臺上的受關注最多的付費專欄。 怎樣的契機和機會讓您願意涉足澳門學的科普寫作這個鮮有人涉足的領域呢?
Jasper |首先“澳門學16號”是我個人辦的,“在帝國邊陲的講故事”的訂閱計畫是我跟其他另外3個作者去合辦的。 我們4個都是澳門人,也都有一些社會科學相關的研究背景,雖然是在不同的研究領域。 在20年年初,我們在一個關於澳門的講座裡面互相認識,其中一個作者很早就已經在matters上面發佈文章。 那個時候大家都覺得疫情剛開始,對澳門來說是一個比較大的轉變,這是一方面。
另外一方面,大家對澳門的一些社會議題都有點話想講,也覺得知識付費是一個應該嘗試的東西。 然後彼此之間就聊起來,可以做什麼,可不可以一起寫一些東西。 剛好這時候matters開啟了一個訂閱制的服務。 我們雖然之前都沒有寫過收費的文章,也沒有辦過相關的訂閱制的東西,但都覺得可以試一下,所以就開始了。
Ricky |學者阿巴斯Abbas曾用逆向幻覺Reserve Hallucination來形容香港,表明有些事物明明就在眼前,卻仿若隱形,不被看見。 對一座城市來說,標籤式的刻板印象和草率定性,往往遮蔽人們的雙眼。 根據您的觀察澳門在外界不同群體眼中有著怎樣的刻板印象呢?
Jasper |對,這也是我們想要表達的一個方向,就是想要破除其他人對澳門的一些刻板印象,例如說覺得澳門只有黃、賭、毒。 雖然現在的主要產業是圍繞著博彩業,但是它背後都有一定的歷史脈絡,而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那麼表面。 另外一個對澳門的刻板印象可能是對一國兩制比較順從,是一個一國兩制好的模範,一個乖孩子。 可能外地人會覺得這是澳門人比較乖,愛國主義比較濃厚。 但其實如果你去瞭解,或者從一個本地人的視角去研究,就會發現澳門的愛國主義的一些歷史脈絡。 當然有部分人是愛國主義比較濃厚的。 但是如果你瞭解澳門的社會議題的話,會有一些客觀的條件讓澳門人比較接受一國兩制的現行制度。
我很簡單地講一些,比如說,在過去一段時間,在澳門抗爭的成本會比在香港更高。 因為它主要的媒體自由或社會資源的重分配都是被一些傳統社團或者重要的商人階級控制的,所以這些客觀條件决定了抗爭和不順從是沒有什麼獲支持的條件的。 我覺得澳門人多多少少都會瞭解這些事情。 所以從這個方面來說,它的順從也不是那麼絕對,它只是在客觀的條件下的一個選擇。 但是這些背後的一些本地人的想法,其實在主流媒體上不一定可以看到,所以我們就想要轉介這些知識出來。
Ricky |香港和澳門都曾是華洋雜處的殖民地,也是大中華區較早進入資本主義社會的地區,但是為什麼澳門呈現出了保守與溫馴的社會風氣? 這和澳門殖民歷史的獨特性有什麼關係嗎?
Jasper |這是一定的,澳門主流學術界也都是這樣想的。 1966年,文革時期的風潮也影響到了澳門。 那個時候發生了一場暴動(“一二三事件”),是親共的勢力在澳門去跟殖民者做一些抗爭。 這個事件的結果就是殖民者葡萄牙政府道歉,某種程度是一種投降,接受了很多親共勢力和社團的要求。
我們通常會這樣講,從這個時期開始,澳門社會其實就不是像香港那樣對抗的狀態。 港英政府有一個很强硬的殖民風格,它想推崇自己的一些管治思想和邏輯,但是在澳門的話我們就不太看得到澳葡政府想要推行一些强硬的手段。 它其實是採用妥協的策略,以此換取它在那段時間可以繼續殖民。 社會層面,它妥協之後,必須要接受與一些親共社團的合作,讓它們分配一些資源。 澳門在1999年才回歸,但是從1970年初開始的這一段時期內,親共的勢力在澳門都已經開始進行一些間接的管治了,可能是承擔一些政府的服務,可能是辦理證件,可能是把葡語的政府公示轉告給一些本地的華人。 這些工作其實不是政府去承擔的,而是傳統社團去承擔的。 所以從實際的層面講,本地華人已經接受了這種管制的風格,也比香港早接觸了一些愛國的思想教育或對回歸之後澳門的預期。 相對香港的殖民風格和管治風格,澳門的過渡是比較平順的。
Ricky | 2021年3月,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關於完善香港特別行政區選舉制度的决定》,香港行政長官和立法會選舉制度隨之改變。 當時部分媒體稱,此次選舉制度的改革會使香港政治“澳門化”。 您認為這裡的“澳門化”有著怎樣的含義呢?
Jasper |我們現在也看到了,香港立法會裡面的反對派(香港我不知道能不能還有名義上面的反對派)會像澳門的立法會的情况一樣(但當然香港現在是更糟糕了)。 澳門的立法會情况就是所謂民主派的勢力小到沒辦法去有否决機制存在,只能拖延。 它不能像香港前幾年的那種立法會狀態,某些制度還允許香港的民主派的議員有否决的可能性,會在小組議會裏有一些拖延審議的權力。 但這個在澳門都是比較難看到的。
另外一個比較難看到的是,澳門也沒有像香港那樣在建制派裏也有分裂的存在。 在香港,一些建制派因為是不同的身份,比如商人之間、商人跟工人之間,可能彼此會有一些政策上面的不能協調。 比如在2003年,第一次對23條立法的時候,有一些保守派的人物,去否决了23條,所以沒有通過。 但在這種可能性在澳門是沒有的。 相對來說它的建制派比較團結,也可以說它的資源分配是比較有效的。 我們指的資源是什麼? 當然是澳門政府合法性的來源——賭博稅,那些來自博彩業的一些資源的重分配。 我講多一點,例如說一些建築商人,他可以拿到一些博彩業相關的建築契約去建樓,消費也很依靠博彩業帶來的遊客。 具體來說因為博彩業在回歸後一直運作得很好,所以它的資源分配機制也運作良好,也讓建制派很有效地維持團結。 我們說可能未來香港的立法會就會慢慢走向這樣的情况,但現在看來香港立法會走得更快,至少這一兩年情况是這樣。
Ricky |正如您提及的“團體政治”,您認為“社團”在澳門市民的政治參與中發揮了怎樣的作用呢? 近年來,又面臨著什麼新的變化和困境呢?
Jasper |如果按照標準的學術定義來說,我們參加社團可以更良好地去參與公民社會,因為社團裡面可能有一些討論、投票。 以前也有研究做過一些關於澳門社團的問卷調查,結果也是參加社團可以達到某一程度的公民教育,例如我可能更敢去討論社會議題,更有機會去參與一些組織性的工作,這都是一個標準公民社會需要的素養。
但到更高的層次是說這個社團能不能起到一些反對作用,或者組織一些抗議行動,這個倒是沒有。 澳門的社團它能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是這個作用沒辦法去到另外一個層次或另外一個維度。
講到近年來澳門社團的發展,我覺得澳門社團還是有一些發展的問題。 簡單來說,年輕人不太有動力去參加一些傳統的社團,所謂的傳統社團就是一些工人社團、婦女社團、街坊組織,它們的參與度持續下滑。
我在碩士期間做澳門工運研究的。 在回歸之後,勞工社團的工人參與度和工會的數位都是持續下降的,這是傳統工會、社團組織遇到的問題。 但是現在的澳門人,娛樂形式也比較多了,所以也沒有很强的動力去參與傳統的社團,而是會轉向其他不一樣的非傳統社團,可能是一些體育類或藝術類的社團。 當然,它們的組織動員力更小,影響力也沒有傳統社團那麼大。
Ricky |在日常脉络中“多元”常常與“共融”相聯系。 在澳門的文化架構中,我們不難發現,澳門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文化的混雜過程的影響,但也保存了兩種對比鮮明的文化傳統,誰也沒有被另一種文化勢力左右。 但是,不同族裔之間真正融合了嗎? 或者說不同文化背景的澳門人在文化交融的過程中有沒有遇到什麼具體的障礙呢?
Jasper |我覺得這個問題很好。 澳門政府文宣自己也是共融和多元化,但是在我們看到的一些研究或親身經驗來說,我覺得這個多元化的另一個講法是大家都在平行的時空裡面生活,彼此沒有交集,互不干預。 在同一個空間生活就會有真正的交流,但這一點在澳門是要打上問號的。 也就是說我本地華人和土生葡人這兩個主要的團體之間,其實很少有機會瞭解彼此的文化,或者是有動力去瞭解彼此的生活。 大家的生活好像是在兩條平行線上面。 當然原因有很多,比如說語言。 本地會懂葡語的華人的比例其實很少。 我覺得如果你不懂葡語的話,你也沒有動力去認識彼此。 從這點看文化多元共融是有些講不通的。
另外外界不太瞭解的一點是澳門的保護主義是很嚴重的。 澳門人很害怕別人,包括來自內地的新移民,這跟香港有點相似,也包括一些想要留下來工作的外國人。 澳門人可能會有一些害怕外界的人跟自己競爭很好的社會福利。 這也是有一些原因的。 例如澳門主要產業博彩業的很多主要崗位的政策都是保護本地人的。 比如政府規定荷官只能由本地人擔任,其他一些職位也會安排一定比例的本地人。 他們的收入都很可觀。 但對這些主要產業的從業人員的學歷要求和相關的科技要求並不高,所以只要達到某一個程度,從業者就可以拿到很好的薪水,比普通大學生初入社會的薪水還要高。 我覺得大部分這些主要產業的從業人員,也知道自己的不利條件,所以他們會對任何人才引進或者產業轉型的規劃感到擔憂。 這就是所謂的保護主義產生的原因,也會導致對外地人的歧視,比如會覺得一些東南亞的外傭很髒……
所以我覺得兩個方面,本地華人跟土生葡人處在平行時空,以及保護主義在澳門的盛行,都是現在官方文宣的共融和多元化的另外一面。
Ricky |您對“澳門學16號”的未來有著什麼期待和展望呢?
Jasper |首先是要繼續做下去。 我覺得訂閱制的重要意義就是可以幫助我們保證一定頻率出稿。 這是我們想要維持的一個跟訂閱者的共識。
另外就是我們想要嘗試更多的合作,推廣知識付費,例如在更多媒體上曝光,或舉辦更多實體活動。 今年我們就有一個半年期的收費講座,圍繞著一些社會科學相關的學術議題去開展。 我們很想強調,聽這些講座都必須要付費,因為這會對主辦單位和讀者提出一個要求,希望雙方做得更好,這樣文化貭素才能繼續提高。
参考文献:【1】阿巴斯,M.(1997)。 香港:消失的文化和政治。 香港:香港大學出版社。【2】 李展鵬. (2018). 隱形澳門: 被忽視的城市與文化. 新北市: 遠足文化事業股份有公司.【3】 李展鵬. (2013). 在世界邊缘遇見澳門 ( 第 1 版 ed.)。 澳門: 澳門日報出版社.【4】搬運工,喬納森。 (1990). 澳門流行的中國菜。 文化評論,10,51-66【5】 李志高 (弗朗西斯科·岡薩爾維斯·佩雷拉)。 葡萄牙,中國澳門之旅( 葡萄牙、中国与 「 澳门问题」).澳门:东方葡萄牙学会, 2013年8月至9月
文 | 瑞奇
审稿 | 福卡莫
图 | 来自网络
微信编辑 | 张宇轩
matters编辑 | Marks
围炉 (ID:weilu_flame)
文中圖片未經同意,請勿用作其他用途
歡迎您在文章下方評論,與圍爐團隊和其他讀者交流討論
欲瞭解圍爐、閱讀更多文章,請關注本公眾號並在公眾號頁面點擊相應選單欄目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