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译重发]福柯:反抗是无用的吗?
反抗是无用的吗?
作者:米歇尔·福柯
翻译:王立秋
米歇尔·福柯,法国哲学家和思想史学家、社会理论家、语言学家、文学评论家。他对文学评论及其理论、哲学、批评理论、历史学、科学史、批评教育学和知识社会学有很大的影响。
王立秋,云南弥勒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哈尔滨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
为赶走沙王(shah),我们做好了死上数千人的准备,去年,伊朗人是这么说的。而这些天,阿亚图拉也说:“让伊朗流血吧,好让革命强大。”
在这两种看似连贯的说法之间,却有种古怪的反响。是后者的恐怖,在谴责前者的迷醉吗?
造反属于历史。但它们也以特定的方式逃避历史。一个个体、一个群体、一个少数、一整个人民说“我不再服从”并在他们认为不义的权威面前豁上自己的生命这一举动——此举,在我看来,乃是不可化约的东西。因为没有什么权力,能使之变得绝对不可能:华沙的隔都永远会造反,它的下水道里也永远会挤满起义的人。又因为造反的人从根本上说是无解释的(sans explication);故而反抗需要的,是一种中断历史线及其冗长的合理性链条的“挣脱(arrachement)”,因为人是能够,“真实地”,宁可豁上性命,也不要服从的确定性的。
所有形式的自由(无论是已经获得的,或是被主张要求的),所有人们声称所有的权利(就算是对那些看起来最不重要的东西的权利),无疑,都有一个最终的定位点,这个定位点比“自然权利”更坚实、也更切近。如果说社会持存和存续,也就是说,如果说社会中的权力不是“绝对的绝对”的话,那是因为,在所有的接受和强制背后,在所有的威胁、暴力和说服之后,还有这样一个时刻的可能性,此刻,生活不再被交换(s'échange,不再是被换来的),此刻,权力不再有能力,此刻,在绞架和机关枪面前,人起来反抗了。
因为它(指反抗)是如此地“外在于历史”而又内在于历史,因为每个人都赌(joue)上了生死,故而,我们也就理解了,为什么我们可以如此轻易地从宗教形式中发现其表达及其“戏剧构作”(dramaturgie)了。关于后世、时间之复归、对救世主或末日王国、纯粹的善的统治的期待的许诺,所有这一切,已形成了数个世纪,在这数个世纪里,宗教的形式没有变成意识形态的外衣,而是把自己化作了经历反抗的方式。
“革命”的年代来了。在两个世纪里,革命这个东西高悬在历史之上,组织着我们对时间的知觉,分化了希望。它构成了一种巨大的,把反抗驯化到一种合理性的、可控的历史中去的努力:它给了反抗一种合法性,它为反抗区分了好的和坏的形式,它定义了反抗展开的法则,它确定了反抗的先决条件、目标及完结的方式。我们甚至还定义了革命家这个职业。通过这样遣返反抗,我们企图展现反抗的真相,并真正地结果反抗。不可思议的、可怕的许诺。有人说,在现实政治中,反抗被殖民了。另一些人则说,他们为反抗开启了一个合理性的历史的维度。我更喜欢霍克海默提出的那个问题,那个幼稚,又有些狂躁的问题:“这场革命,是你想要的吗?”
反抗之谜。对于不在伊朗寻求运动的“深刻原因”,而是去看它被经历的方式的人来说,对试图理解这些豁上自己生命的男男女女脑袋里在想什么的人来说,有一件事情,是惊人的。他们的饥饿、他们所受的羞辱、他们对政权的仇恨和推翻政权的意愿——他们把这一切铭写在天与地的尽头,铭写在一段梦想的历史里,这个历史既是宗教的也是政治的。他们与巴列维对抗,这场对抗关乎每个人的生死,但也关乎殉道与千年的许诺。这样,那些扮演着如此重要的角色的著名的示威活动,才可以在真实地回应军队的威胁(直至使军队瘫痪的地步)的同时,也按着宗教仪式的节奏展开,并最终诉诸一种无时间的戏剧构作,在此构作中,权力永远遭到诅咒。惊人的重叠,它——就在二十世纪——展示了一场足够强大到推翻看起来武装得更好的政权,同时又接近西方曾经(在我们想让灵性染指尘世的政治的时候)是知道的那个古老梦想的运动。
多年的审查与迫害,一个政治的阶级被挤到了边缘,政党被禁止,革命团体死伤惨重:如果不是宗教,还有什么,能够支撑一个为“发展”、“改革”和政权的所有其他举措所伤的人民的不安及其后的反抗呢?诚然。但我们可以就此而预期宗教的元素,会很快消失,让位给那些更加现实的力量和不那么“古老的”意识形态吗?无疑,不可以,而这,有许多原因。
首先,是运动迅速取得的成功,这就巩固了它所采取的形式。还有教职阶层在制度上的团结,这个阶层对人民的影响是强大的,它们也有着强烈的政治抱负。再有就是伊斯兰运动这整个语境:运动所采取的战略立场、穆斯林国家在经济上起到的关键作用,及运动波及两个大陆的影响,所有这一切,在伊朗周围构造了一个激烈而复杂的现实。如此,反抗的想象的内容,才没有在那个革命的大日子消失。这些想象的内容马上就被搬到一个政治的舞台上去了,而这个政治的舞台,看起来也乐于接受它们,但事实上,在这里,性质就不一样了。在这个舞台上,最重要的东西,和最残酷的东西混到了一起:把伊斯兰再造为一个伟大的、活的文明的了不起的希望,和形形色色的恶毒的排外混到了一起;全球的利害,和区域的对抗混到了一起。还有帝国主义的问题。以及,女性的屈从,等等。
伊朗的运动并没有受到这条革命“法则”的约束,这条法则,看起来,会让隐藏在运动盲目的激情之下的暴政重新显露出来。构成反抗的最深刻、最激烈的那个部分的东西,直接(sans intermédiaire,无中介地)触及那盘负载了过多政治意义的棋局(un échiquier politique surchargé)。但这个触及并非等同。那些慨然赴死的人所涉及的那种灵性,与原教旨主义的(intégriste)教职阶层组建的血腥政府是不可通约的。伊朗的宗教界想用反抗的意义验证他们的政权。然而,单是今天,有毛拉的政府这点,就足以使反抗的事实失效了。在沙王的政府下,和在毛拉的政府下,都有“恐惧”。对去年秋天伊朗发生的、可以说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史无前例的事情的恐惧。
因此,有必要再把这样的运动中不可化约的东西再拿出来说一说。这个东西,也深刻地威胁到一切专制主义,无论是今天的,还是昨天的。
改变心意当然没有什么可耻的地方,但考虑到我们在昨天反对萨瓦克(Savak,巴列维王朝的秘密警察机构)之后,在今天反对砍手,就说我们改变了心意,那也是没有道理的。
没有人有权利说:“为我反抗吧,最终所有人都将得到解放。”但我也不同意那些说“反抗是无用的,事情永远是一样的”的人。你不能为在权力面前豁出生命的人立法。反抗有没有道理?就让这个问题保持开放吧。人们反抗,这是一个事实;由此,主体性(不是伟人的主体性,而是那些不重要的人的主体性)方才把自己引入历史,让自己诞生。犯人用生命来对抗荒谬的惩罚;疯人不能再忍受被关起来、被剥夺权利;人民拒绝压迫他们的政权。这(即反抗这个事实)不能让犯人变得清白,也不能治好疯人,更不能为人民确保应许的明天。而且,也没有人必须要和他们保持团结。没有人一定会发现这些困惑的声音听起来比其他声音更好、说出了真相本身。它们存在、它们反对所有那些热衷于让它们保持沉默的东西——如此,聆听这些声音、找出它们想说的是什么才有意义——这就够了。这是一个道德问题吗?也许吧。当然,它是一个实在/现实问题。对此,什么历史的去魅都无济于事:因为,确切而言,正是有了这样的声音,人类的时间才有了“历史”的形式,而不是什么进化的形式。
而这,和另一个原则也是分不开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行使的权力永远是危险的。我说的不是权力,从性质上说,就是一种恶;我说的是,权力,从其机制来看,是无限的(这不是说权力总是全能的,恰恰相反)。为限制它,法律永远是不够严格的;为剥夺它抓住的一切机会,普世的原则永远是不够严格的。必须永远用不可逾越的法律,和无限的权利来对抗权力。
这些天,知识分子可不受舆论的“好评”:我相信,我是可以在足够精确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指知识分子)的。眼下不是说谁不是知识分子的时候。要那样,我就是在搞笑了。我当然是知识分子。要是你问我,我是怎样构想我所做的事情的,那么,我会回答,如果说战略家是说“这样的死、这样的呼喊、这样的反抗与伟大的、总体的必要性相比算什么,以及,反过来,在我们所处的具体的情景中,普遍的原则又算什么”的人的话,好吧,那对我来说,这个战略家是政客、历史学家、革命家、沙王党还是阿亚图拉党,是无关紧要的;我的理论道德恰恰相反。它是“反战略的”:在独特性反抗时表示尊重,在权力触犯普世性时绝不妥协。这是一个简单的选择,却是一个艰难的工作:因为你必须同时留意,在历史的表层下面一点,那些突破和搅动的东西,和观望,在政治的后面一点,那些必须无条件地限制它的东西。说到底,这就是我的工作;我既不是做这个事情的第一人也不是唯一一人。但我选择做这个。
译自Michel Foucault, « Inutile de se soulever ? », Le Monde, no 10661, 11- 12 mai 1979, pp. 1- 2. Dits Ecrits Tome III texte n°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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