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100 那些为美国工作签证焦虑抑郁的年轻人(下)(文字版)

2024-06-14 原文 #不明白播客 的其它文章

EP-100 那些为美国工作签证焦虑抑郁的年轻人(下)(文字版) ——

时间轴:
1:41 韦女士的分享 
27:06 Sunny的分享 
50:50 杨弋的分享

袁莉: [00:00:01] 大家好,欢迎来到不明白播客,我是主持人袁莉。由于美国政府每年发放的H-1B工作签证名额有限,每年的申请者都必须加入概率大约四分之一的抽签。这两期我们采访了五位经历过H-1B申请的年轻人,他们与大家分享了移民美国可能会遇到的困难,帮助想“润”的同学做出更好的决定。

上一期Andrea分享了她在工作和身份的双重压力下陷入深深的抑郁,而抽签五次仍然与H-1B无缘的David与他的女友则无奈地考虑是否要继续留在美国。我们收到了非常多的评论,有的共情并称赞他们的勇气,有的分享了自己的移民经历,谢谢大家的反馈。

上一期的Andrea和David都因专业是理科相关,毕业后有三年的时间来抽取H-1B。这一期我们有两位年轻人,因为读的专业是文科和商科,必须在一年内申请到工签。韦女士介绍了许多人为延长抽签的时间而另辟蹊径,还聊了据说可以增加中签概率的各种都市神话。Sunny则是工签抽中却被拒了。而杨弋是这次我访谈中唯一一位成功上岸的,他现在已经加入了美国籍。他分享了美国绿卡申请遇到的不少坑和他为什么选择入籍。

下面是和韦女士的对话。

韦女士你好,能不能先介绍一下你自己,比如说你的年龄,来美国之前在哪里做什么的,以及为什么要来美国。

韦女士: [00:01:49] 我今年二十八岁,来美国之前,我18年大学毕业,在国内已经工作了三年。其实本来我2020年就来美国,但是因为疫情,美国大使馆都不工作,拿不到签证,就defer(延迟)了一年。然后,21年五月拿到了签证,八月来美国读master(硕士)。我读的专业是sex and gender studies(性别研究),或者说是women and gender studies(女性与性别研究),是一个纯文科的专业。

袁莉: [00:02:24] 就是研究女性。

韦女士: [00:02:26] 对,它是一个比较哲学的专业。

袁莉: [00:02:29] 那你为什么想要来美国呢?

韦女士: [00:02:31] 我就之前在国内在微博上做女权博主。自从18年他(习近平)修宪,他变得可以永远做主席了之后,它(中国)的言论管控也开始升级。之前,你还是可以在微博上发表一些个人观点、转发一些社会事件,虽然过个五分钟这个事件就消失了。但是从那之后,你的账号也会跟着一起消失。我的账号可能有被消失了大概有十个吧。我就放弃了。后来大家都转移到推特上去。

我算是自我觉醒比较早吧。从差不多16、17年开始翻墙,了解到了一些中国政府,像六四的事情。从那个时候就萌生了我要出国的想法。可能我自己比较喜欢自由,我的性格跟美国、加拿大比较像。

当然为什么头铁来了美国,没去加拿大,当时就是觉得自己一定有出路,可以解决工作签证这个问题。来了之后发现真的是太理想主义了,(工作签证问题)真的是特别难!

来美国的原因基本上就是国内呆不下去了。感觉你被封住了嘴,什么都说不了。甚至你在家里跟父母讲的时候,爸爸妈妈都会让你不要讲了。大家就在自我地言论审查。

袁莉: [00:03:56] 私下里都不可以说了。                             

韦女士: [00:03:58] 对,私下里也不可以说。比如说我妈妈跟我聊天,她就说“莫谈国事”,就不讲了。就是只有我们俩个人在的情况下,甚至只是在餐厅里吃个饭,随便闲聊,他们就觉得不要说了。

包括后来铁链女事件也是最后不了了之。到美国来也是有一部分觉得可能在海外大家能够又聚集到一起,或者只能到海外来继续做女权、中国人权方面的事情。

袁莉: [00:04:28] 你来美国读硕士两年毕业,你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找工作的?你找工作的方向是什么?你都经历了什么?能说一下吗?

韦女士: [00:04:37] 我是21年八月份来的美国,23年五月份毕业。基本上在22年的秋季学期(找工作),23年在继续找工作。找工作的方式,主要就是同学、老师refer(推荐)。然后就是靠connection(关系)。我在Linkedin(领英)上疯狂connect(连接)陌生人。我这个专业的同学基本上都是在各种LGBTQ性少数群体的非营利组织,或者是在一些高校的女权办公室,或者是LGBTQ的团体,基本上(工作)比较窄。

我的老师其实也refer了我一两个工作,一般在高校里。但是一聊到,你的身份是国际的,他需要给你办身份,他就说,可能不合适吧,然后再也不回你的消息了。或者说,他们觉得你工作能力很强,但是像那些非盈利组织,他们没有预算支持你去办签证。因为律师费和给移民局的费用,抽H-1B的费用加起来可能也得5000块吧,所以就变得非常艰难。

一直到23年的二月份时,这事情也没有着落。后来,我就去禅修,遇见了我现在的老板。

袁莉: [00:06:06] 你遇到了现在公司的老板,他想要录用你,是不是?

韦女士: [00:06:12] 对,他想要雇佣我,开始抽签的流程。第一抽没有抽中。五月份就毕业了,当时想的是要留下来,到了湾区遇到了很多工程师,他们一般都会去一个CPT学校,去再读一个学位,用F-1签证继续留在美国,或者继续为你的公司打工。那个学校可以在入学第一天给你发CPT。CPT可以直接使用F-1的身份接着工作或者学习,让你的身份合法性留在这里(美国)。

袁莉: [00:06:48] CPT就是一种类似实习……

韦女士: [00:06:51] 对,它其实是用实习的名义让你在这儿继续工作。据我所知,很多在美国抽不到签证的人都是用这个方式。

袁莉: [00:07:01] 你用这个CPT去找了一个学校,去那读什么呢?

韦女士: [00:07:05] 那个学校一般的专业都是跟写码相关的,像business analytics(商业分析)、information systems(信息系统)、MBA(工商管理硕士)。因为STEM(理科)的专业可以有三年的OPT。像我如果直接去读这个专业,毕业了可能还有三年,但因为我是文科生,只有一年的OPT。

袁莉: [00:07:30] 对。你那里的同学主要是印度人、中国人,是吧?

韦女士: [00:07:37] 印度人跟中国人为主,少数有一些越南人、韩国人这些。

袁莉: [00:07:42] 那他们都是做什么的呢?

韦女士: [00:07:45] 大多数都是做码农、金融相关的,金融和商业分析相关的比较多。我比较异类,我是唯一一个经常在课上说我是学women and gender studies的。

袁莉: [00:08:03] 嗯,对。那你们去那都学什么呢?大家其实就是交一点钱去,等于买了一个临时工作的签证,是不是?

韦女士: [00:08:14] 对,等于是交钱买一个CPT让他们继续工作。他的学费确实比较便宜,可能两年才两万美金。

大部分时间都是线上课程,在线上把作业都做完、提交,然后老师查。一学期有一个线下的课程,有一天要从早上七点待到晚上六点。因为移民局对美国收取国际生的学校是有要求的:每个学期要有on-site(到学校),时间多长都是固定的。这个课你是必须人要去,只要你不是快死了,你都得去。然后就是遇到同学快生了,九个月,她还得在教室里坐着。她肚子一直在胎动,她的老公就在外头车上坐着等她,就怕她有什么急事。

老师也会问,你们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这个学校,所有人都说是为了身份、没有H-1B、为了要CPT。

袁莉: [00:09:15] 那他们一般在什么样的公司工作呢?你知道吗?

韦女士: [00:09:19] 我的同学来自各个公司,像谷歌、各大startup(创业)公司、各种各样的公司,就是码农。他们选择CPT这个方式比较多是因为前几年基本上他们都能找到工作,但就是不能解决签证的问题。文科生的话就是连工作都很难找到。他们如果抽不到签证都会选择CPT。

像我的朋友,他就是在一个startup公司工作已经大概七八年,一直都没有抽中。他就一直读CPT的学校。他说,这些专业,他已经都读完了,没有东西可以读了。就是什么information system那些全部都读完了,只能去读MBA了。他已经读到第三、第四个专业,他一直要用CPT。他的F-1签证也早就过期了,也不敢去renew(更新),因为怕有风险。因为你是要去境外renew的,renew了可能会回不来,相当于他是离不开美国的。

袁莉: [00:10:19] 相当于七八年就没有离开过美国了。

韦女士: [00:10:23] 没有离开过美国,就是在美国。

袁莉: [00:10:26]

大家好,我是袁莉。你们刚刚听到的精彩对话背后有几十个小时的精心准备和制作。这需要阅读大量资料,花时间与采访对象沟通,只有这样才能问出好的问题,才可能进行有深度的对话。不明白播客会继续致力于制作高品质的新闻内容,让中国人听到深刻的思考、真实的情感,在这个灰暗不确定的年代,听到彼此心中的一点坚持。请大家继续支持不明白播客,让我们把这个事业长期地进行下去!欢迎听众朋友们到我们本期的内容简介里点击捐赠链接或者访问我们的网站bumingbai.net的捐赠页面

那我们再说回来H-1B,23年三月份你没有抽到。没有抽到以后,你做了一些什么呢?

韦女士: [00:11:25] 没有抽到H-1B之后,我也想继续留在美国,就想再试一试。我就去上了CPT的学校。我六月份就入学开始学习了。之后我发现我也没有那么喜欢码,也有一些内心的挣扎,就是我根本在学我不喜欢的东西就是为了要留在美国。然后(我)在怀疑人生。

当时硅谷还在继续地裁员,已经不像过去可能在某编程网站上刷五十道题,可能就可以找到一个很OK(可以)的工作。那个时候就是很有经验的工程师也都被裁员,他们也找不到工作。

我就想着,好吧,那我要不就去加拿大吧!听说加拿大两年就可以(有身份),(还可以)找到工作。

袁莉: [00:12:09] 你打分可以打得很高,是吗?

韦女士: [00:12:10] 对,趁三十岁之前!因为三十岁以上还会变低,趁三十之前最后搏一搏去加拿大,说不定还能打个高分。学个码,学校也申请好了,已经准备去加拿大了。还跟我很多朋友说,我要走了,拜拜!我受不了美国了!

我当时想的是,即使你找到工作,你能用CPT、用OPT,whatever(其它什么),你还是没有H-1B,绿卡还是遥遥无期。你还是得一直在OPT、绿卡的abuse(被虐)里面来回捣,觉得太痛苦了。

加拿大的话,比如说毕业找到工作,就直接开始(申请)PR(永居)嘛。如果你的雇主(帮你申请)的话,那其实还是比较可预见性,这个道路比较清晰。

袁莉: [00:12:59] 美国就是太不可预测了!

韦女士: [00:13:01] 真的不可预测!你自己的努力没有一点用!这个事情不是你的学历、学校、能力来决定的。

袁莉: [00:13:11] 那你后来是怎么拿到了?

韦女士: [00:13:14] 我是在八月份第二轮“海底捞”。第二轮的几率比第一轮更低,(像)从海底被捞起来,所以就叫海底捞。(我)就在第二轮被抽签的时候抽中了。

袁莉: [00:13:29] 哪天呢,你记得吗?

韦女士: [00:13:30] 23年的7月31号!我印象很深。

袁莉: [00:13:35] 就是你重生的那一天。

韦女士: [00:13:39] 对,就是我去拜菩萨的那一天。

袁莉: [00:13:40] 你去拜菩萨了。你能说一下,拜菩萨是怎么回事呢?

韦女士: [00:13:43] 因为H-1B abuse(虐待),所有人都抽不到签证,大家就发现跟USCIS(移民局)之间只有玄学有作用,其他努力都是白费。所以大家就开始各种玄学,就是在抽签之前把有名的寺庙都去拜一拜。我还去拜了好几个!我也去了LA的西来寺。哎,跟我去的那个人在三月份抽中了!再后来,我又去了湾区一个很有名的寺庙,三四个人一起去的,我们三个人里面有一个人抽中了,我也没有抽中。

袁莉: [00:14:17] 比如说三月份的时候,你第一次抽签,你去拜了菩萨,你怎么跟菩萨说的?

韦女士: [00:14:24]就是说,我在几月几号要抽H-1B了!请保佑我!我真的很想留在美国,我不想回到中国去!请菩萨保佑我,然后抽中H-1B,这样我就能留在美国!大概是这样说的吧,但是没有抽中。我去拜了很多菩萨。

袁莉: [00:14:41] 你一共拜了多少次菩萨呢?

韦女士: [00:14:43] 三四次吧。没有抽中之后,七月份去拜菩萨是因为我打算去加拿大了。我就希望菩萨保佑我能够去加拿大一切顺利,去这边不行,那边行!读书、签证、留在加拿大、PR一切顺利!

结果第二天,我就接到律师、我老板给我发消息说,我抽中了H-1B,被海底捞了。玄学还是要信一下的!

袁莉: [00:15:12]对,我去小红书上去看了一下,有的人说“除了玄学,你无法跟美国移民局做任何努力。”

韦女士: [00:15:22] 对。今年的结果是4月1号出来嘛,三月底大家全部都把头像换成chick-fil-a。我也不知道是哪传出来的,chick-fil-a可以保你中签。

袁莉: [00:15:32] 一个炸鸡店是吧?

韦女士: [00:15:34] 对,一个美国连锁炸鸡店的标志。大家把头像换成那个,还说要去先下单一份炸鸡,就会保佑你中签。大家也都交流去哪里拜菩萨、哪个庙更灵啊。在上进跟上香之间选择上香。

袁莉: [00:15:54] 上进是什么呢?

韦女士: [00:15:57] 上进就是努力啊。就是知道自己的努力没有用,所以就去上香,选择玄学。

袁莉: [00:16:03] 上进可以做什么呢?我觉得你们已经很努力了啊。

韦女士: [00:16:07] 对,真的很努力了。上进已经任何事情都做不了了。我真的想不出来任何事情可以做。真的挺无奈的。你以前觉得靠自己的努力一定可以留在美国,然后来了发现真的不行。即使已经有雇主支持我,我还是抽不到签证,还是不行。所以只有除了玄学,大家都想不到任何的努力。

袁莉: [00:16:36] 这个过程你会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一下?或者你有没有情绪特别低落的时候?

韦女士: [00:16:41] 有啊,很低落、焦虑、怀疑自己。当时的选择是不是错的?如果当时去加拿大或者日本,可能早就解决了这个事情,不用在这里挣扎。也会觉得很抑郁。其实自己成绩也不错。到美国学习也挺努力,老师对你评价也挺高,帮你refer了很多工作,但是这都不成!包括在美国读书也是挺贵,十万美金,生活费、学费花下去,最后一场空。也是有这样的黑暗时刻。

袁莉: [00:17:28] 那你现在在一家什么样的公司,做什么样的工作?

韦女士: [00:17:32] 我的老板有一家金融服务公司,所以我在一个金融公司工作。所以,当时虽然八月份抽中了H-1B,但是H-1B还是需要把材料递交到移民局去审核,我还特别怕审核不通过,因为我的专业跟这个不相关。我也知道很多人在OPT、CPT或者H-1B没有被通过,所以我就各种忐忑。但是最后还是顺利通过了。

袁莉: [00:18:05] 所以你是做什么工作呢?

韦女士: [00:18:06] 市场营销,然后做一些办公室的后勤工作吧。

袁莉: [00:18:12] 那这个和你自己本来想做的工作是不是有一些差距呢?

韦女士: [00:18:17] 是啊,有很大的差距。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成长了吧,人还是要现实一点。你如果想要身份,可能就没有办法对自己的工作有太多的选择权。哪个公司愿意要你、愿意支持你办身份,去哪个公司上班就行了。

但是内心还是有挣扎,我的理想是去做人权、女权,去支持这些人获得他们的权益。但是我现在就是在做毫不相干的工作。不过我也可以做志愿者,在网上做这样的工作。实际就是得用你的时间做不喜欢的工作去换取你想要的身份。这个也很不自由,不能随心所欲地换工作,也不太可以随心所欲地离开美国。当然你想也可以,就是有风险。大家都怕回不来。

袁莉: [00:19:11] 嗯,对。你现在是在办eb2的绿卡是不是?(韦女士:对,刚刚开始。)从H-1B到EB2,这些费用全都是你自己承担?

韦女士: [00:19:22] 按理来说,其实是雇主承担。不过他帮我办身份,觉得这个钱要我自己出,我就自己出了,私下里再转回公司。

袁莉: [00:19:32] 那还是挺大的负担的,是不是?

韦女士: [00:19:35] 是的。如果绿卡要请律师,我算了一下,整个流程下来也要两万美金。

袁莉: [00:19:41] 要两万美金?

韦女士: [00:19:43] 对,算上给移民局和律师的钱。

袁莉: [00:19:49] 你因为是H-1B、想要申请绿卡,又不敢换工作、又怕裁员、不太敢离开美国,这些都是一些你要考虑的机会成本,对不对?

韦女士: [00:20:03] 对,是的。

袁莉: [00:20:04] 那你觉得你还会放弃吗?你还会考虑加拿大吗?

韦女士: [00:20:08] 应该不会了。我希望还是继续在这里拿到绿卡,留在美国。

袁莉: [00:20:16] 为什么还是想留在美国?这么难,你也不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韦女士: [00:20:23] 大家可能会在心里美化另外一条路,但是也不一定那条路就会很顺利,你在那里毕业了,还是要接着找工作,找到工作,雇主能不能支持你办身份,这些都是未知数。

做一些像人文、人权、女权、性少数群体的运动,反而美国是更好的地方吧。大家的公民自主意识都很强!我是来了美国之后,第一次去抗议还是去反堕胎游行。我记得我去的时候超级紧张,我就在那到处看,我的白人朋友就说不要紧张,警察不会来抓你的。我说你们怎么这么懂我!

袁莉: [00:21:13] 对,真的有意思。那你是觉得最好不要离开美国。是吗?你怕回来有问题吗?

韦女士: [00:21:21] 对,首先,出去美国你再回来,要过边检,也是有被拒的风险嘛。确实我在推特上也大放厥词,怕回去之后被查手机会影响爸爸妈妈,所以还不如不要回去,在美国呆着让他们过来。

袁莉: [00:21:45] 你为什么不回中国呢?你都能花得起十万美元来美国读书,你在中国应该生活的品质不是很差。

韦女士: [00:21:55] 其实我在出国之前,工作也是做市场营销,自媒体相关。工资不算很高,但是要养活自己是绝对没有问题的。确实到美国真的是从头开始,因为你什么都没有,你也没有任何的connection(关系)。

但是我也不想回去,因为对我来说,言论自由真的很重要。你不让我讲我想讲的话,每天感觉捂着嘴吧。即使生活上好像没有任何的困苦那会觉得生活没有任何的希望、没有盼头,每天好像行尸走肉一样。你打开手机看各种社会议题,但是不能发声,没有公民的参与社会感。你也甚至都不能跟父母聊这些事情,因为他们一定会让你不要说了,我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了,不要管这些事情。你会觉得很无力吧。

袁莉: [00:22:56] 那你在美国不也挺无力吗?你都要去拜菩萨了。

韦女士: [00:23:02] 那我在美国的那种无力是跟一个移民局、一个政府机构之间的无力感。

袁莉: [00:23:10] 是一个和官僚机构,而不是政治机构的无力。

韦女士: [00:23:15] 它不是国家机器的那种。你还是可以言论自由啊。你觉得你被abuse了,还是可以在网上说,移民局怎么不好,对不对?但是在国内,你连发牢骚的机会都没有吧。

但是,其实我是被美国的自由吸引来的,来了美国之后发现它的自由只针对绿卡持有者和公民。任何外来的人的自由非常有限。首先,你不能工作,比如留学生第一年不能工作,第二年才可以。第二年的工作也必须是校内,或者学校允许的才可以去。毕业了之后,就算有雇主,也不能直接拿到工作签证,还得用OPT,再换H-1B。你抽不中,还得OPT、CPT来回转,其实一点都不自由,你来之前没有人告诉(美国)这个自由其实不属于你。

袁莉: [00:24:13] 你觉得生命在这这些很无聊、无奈的羁绊当中被浪费掉了,是吧?

韦女士: [00:24:19] 对,被浪费掉。但是在这边的自主性还是很强,还是可以做一些事情,比如说在线上跟小伙伴联络,包括湾区也有你之前录的女权脱口秀。

袁莉: [00:24:32] 你有没有去呀?

韦女士: [00:24:33] 我也想去,特别开心。起码有一个空间可以表达自己,也比在国内要好。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即使这样被abuse都要留在美国,能有一个空间,有个comunnity(社区),大家可以自由地说真话。

袁莉: [00:24:52] 至少不用害怕被叫去喝茶、被人敲门,是吧?

韦女士: [00:24:57] 对,至少不用害怕警察突然闯进来问你们在干什么。

袁莉: [00:25:02] 你在国内经历过吗?

韦女士: [00:25:05] 那倒没有。我只是身边的朋友有被请去喝茶过。他只是在我们一个20人的群里嘲讽了一下“习近平是小学生”,然后警察就上门把他带走、(袁莉:我的天。)

录指纹、DNA,问他:这话是不是你说的?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让他下次不要再这样说。

袁莉: [00:25:29] 那种恐惧是无时无刻的。

韦女士: [00:25:32] 你不知道哪天说的哪句话突然被录下来,或者被别人举报。还有你不知道在谁面前是安全的。我反正觉得深深的无力感吧,有可能变得好像文革一样,身边的谁都有可能突然去举报你。

袁莉: [00:25:50] 对。哎,真的很无奈。是自己的国家又不愿意回去,然后在美国过得也有点憋屈。

韦女士: [00:26:06] 对,也很憋屈。特别是看到走线的人大批地进来,还比较快速地可以开始工作、拿到工卡。但是像我们以很合法的身份进来,也很愿意在这工作、给美国政府交税,它就不让我们很容易地得到。要在各种羁绊中才能得到你真正想要的。只能说还是很无奈,但是还是要心怀希望。

袁莉: [00:26:39] 那你被海底捞了,你还是算幸运的。

韦女士: [00:26:42] 我已经算很幸运了,所以我也都不抱怨。我就给自己转念,你喜欢的工作也有不喜欢的部分。你不喜欢的工作,也许也能在里面找到喜欢的部分,学到一些东西。人生没有白走的路吧。

袁莉: [00:27:03] 嗯,好,谢谢韦女士。

接下来是和Sunny的对话。

Sunny你好,你能不能先介绍一下你自己,比如说你的年龄,来美国之前在哪里做什么的,为什么要来,还有你哪一年来的?

Sunny: [00:27:17] 大家好,我叫Sunny,我马上34岁过生日了。13年来到美国,本科毕业到纽约读研究生。我13年到18年在纽约,18年到现在在加州。

袁莉: [00:27:36] 你15年毕业的时候,找工作的方向是什么?你都经历了什么?好找吗?

Sunny: [00:27:43] 我本科跟研究生都是学marketing(市场营销)的、商科的。非常不好找,因为我们是跟本地人、母语英语的人去竞争工作机会。我并没有美国全职工作机会,所以在上学的时候就非常拼命地去实习。有一个学期还做三份实习、两份兼职,一份是远程、时间灵活的,可以在周末或者下班时间去做,(一边)还在上学。比较拼,可能我这个情况比较特殊,因为我挺想留下来,为了有一些工作经验,在未来发展路上给自己多一些选择。

比较幸运在毕业之前找到一个比较稳定的实习,其实是我后来的第一份工作,新能源行业的。误打误撞,并没有特别计划。我当时的梦想是给世界五百强的市场部(marketing team)做很酷的那种在时代广场可以放的广告。但是后来现实还是残酷,语言跟文化还是挺大的障碍。

袁莉: [00:29:06] 那你毕业的时候,你OPT是一年还是三年?

Sunny: [00:29:10] 一年啊,所以商科找工作、找到能够sponsor(担保)给工作签证的工作还是很困难的。我当时很感激第一份工作的公司,因为我在那边实习了七个月,他们也愿意给我一个全职工作offer(录用信),也愿意给我sponsor工作签证。其实是他们公司第一例。

我在那公司抽了两次。第一次没有抽中,没有办法我就回去上学了,边上学边工作。第二次,抽中了,然后被拒了。那年是16年,川普上台第一年,整个移民政策都是非常紧缩的。

袁莉: [00:29:56] 你抽中了还可以被拒掉。

Sunny: [00:29:58] 可以的,我也不知道可以被拒。可能是律师的材料上面出了一些问题。所以没有办法,又要再回去上一年学。(袁莉:上CPT。)但第三年,我说:不行,那我抽不抽中都不一定,要用回这个公司的话,抽中了是不是又要被拒了,那怎么办呢?

那个时候是可以有多份工作签证的抽签机会,现在是不可以的。我又去找工作,也很难,因为新的公司没有用过你,你去跟他面试,他还要给你花钱去办工作签证,还不知道能不能抽中能不能去他的公司工作……就是有很多条件。

袁莉: [00:30:52] 它前期的费用和用的资源还是挺多的。

Sunny: [00:30:56] 是的。但是幸运的是,我抽工作签时没有从自己腰包里掏钱。我知道有一些人是……

袁莉: [00:31:08] 很多人都是自己出的钱,差不多五千块钱,是吧?

Sunny: [00:31:10] 对,您特别懂。

我跟我现在老板工作过三次。那个时候是第二次,他说,我知道你的能力、经验。我现在在加州这边。如果你愿意,你过来面试,我们看一下可以给你发一个offer,给你抽工作签证。走的是正常手续,所以我就很感激。包括我现在的老公也是那份工作的时间认识。有的时候人生中发生的任何事情其实最终看来都是件好事,只不过当时看好像不是好事还是坏事。

袁莉: [00:31:57] 你这个态度太好了。但是当时也是很煎熬的,是不是?尤其你第二次H-1B都抽到了,还被拒了,你当时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心情?

Sunny: [00:32:09] 我记得特别清!那个时候按理说四月份抽签,八月份之前应该结果都出来了。但那年延迟到十月份,我记得我那时候还在准备我们行业的一个考试,叫energy risk professional(能源风险专业人士),十一月份,外面很冷,在纽约。我大老板打电话给我,我还问怎么了。Sunny,你H-1B被拒了。当时脑子就蒙了:还有被拒这么一个说法吗?

他们就把被拒的文件发给我,叫special occupation,特殊工种,意思就说这个工作不需要去雇用一个外国人,美国的劳动力是完全可以满足的,就是没有解释为什么这工作需要一个外国人去取代。

袁莉: [00:33:12] 那个律师做得不够好。

Sunny: [00:33:13] 哎,对。我就记着我在New Jersey(新泽西)合租的一个房子,在我的房间里,我坐着,看着我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我是一个比较理性的人。事情发生了,我会想未来怎么办,不会想怎么回事。我就想,那我这些东西怎么办?我下一个月要在哪儿?是不是要再继续留下来上学?这个决策对于我来说到底值不值?就是在做下一步的计划。

袁莉: [00:33:52] 没有痛哭?

Sunny: [00:33:55] 那倒没有,就是有点惨,怎么发生在我头上?后来一晚上,我就觉得不行。我这个人性格里还有点犟还是倔强哈,在美国能够拼死活留下来的人性格中稍微都有一点。

袁莉: [00:34:19] 都有一点叫resilience(韧性),或者是great。

Sunny: [00:34:20] 对,就觉得,我可以选择离开,但是你不能让我离开。

袁莉: [00:34:32] 好喜欢这个,我可以选择离开,但你不能让我离开。

Sunny: [00:34:37] 对,我不能被迫地离开,我还是有选择的。那我选择我继续上学喽。那时候十月份,我就在想,明年四月份我可不能只指望一个抽签的机会,非常随机嘛。那我应该去找工作了。

还有,我其实因为工作签证的事情,在四月份之前,我需要再跟公司申请能不能给我升职加薪,公司都会说你的身份的问题。它说,因为你的身份,公司已经花了额外的钱。因为你身份的不确定,公司已经做了很多妥协。我觉得也是,如果我是一个business owner(公司老板),我也会这么去考量,对吧?尽管你能力强,但是我都不知道你会不会一年之后还在这里。不管什么原因,这是不对的。

但他们也说,那这样Sunny,我给你一个role test,所谓的试用,给你更多的工作、责任跟强度,给你保持现在的职位跟薪资,做半年。如果这个role test结束,我们觉得还挺好,那就给你升职。就是拿你免费干活儿。

袁莉: [00:36:11] 对,这也太赤裸裸了。

Sunny: [00:36:14] 对,但是有时候一些事情的价值是没有办法用金钱去衡量的。给一个机会让你证明自己好像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是我已经过去了那个年纪。我说,那我考虑一下。我要去找工作了,反正我都要去找工作。

袁莉: [00:36:35] 你当时第二年,17年的时候,你是两份工作申请的。

Sunny: [00:36:39] 没错。新的工作知道我的旧工作也在给我抽H-1B。两份工作都很幸运地抽中了。到我做选择的时候了。我就跟原来公司说,我抽中了,你看升职加薪你能不能考虑一下。他们说考虑一下。

其实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比如说我跟公司说,我已经有一个offer了,你不要觉得我没有option(选择)。我的总结就是如果你决定走,那不要回头。你不要告诉公司你有什么,但是我还想留下来。

袁莉: [00:37:21] 你不能去威胁公司,对。

Sunny: [00:37:23] 你已经有所谓的二心了。纽约这边说,我商量一下。后来,有一天周五下午,把我带到了曼哈顿另外一栋楼他们租的一个办公室里面。HR(人事部)拿了几份文件说,Sunny,感谢你对公司的贡献,但是公司领导层讨论之后,还是决定让你离开公司。就是那种没有故事的,可能一些条件没有谈拢。

还有一点,他们是答应给我报销学费的,但是大老板怎么说跟下面的人怎么做会有出入。这也是让我比较纠结的一点,就是你都答应我了,为什么不给我做?

我完全没有预期到会是这个结果,所以我当场就哭了。也是年轻,觉得这份工作、老板们、同事们都很好,是个大家庭,做得很开心、学到很多东西……哭得稀里哗啦,脑子就是蒙了: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我是谁?大概是这种感觉。

后来他让我签了一个release form,意思就是走之后不能告公司。也是年纪小,完全没有读,让我干什么干什么,就签了。签了之后,他说你也不用回办公室了,你的东西我寄给你,直接让我走。投行他们是这样让人走的,他怕你带走什么信息啊。我老板是投行出来创业的,所以他就用了这种方式。我就觉得好残忍,世界上怎么有这么残忍的事情?

袁莉: [00:39:16] 非常冷血,是吧。但是你有一个backup plan。

Sunny: [00:39:21] 嗯,对,我有备选方案,而且我身份没有断层。我是学生身份,所以我没有工签才有的六十天(时限找工作),所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袁莉: [00:39:33] 我听说一些年轻人因为H-1B过程高度不确定,会去求菩萨(Sunny:有。)、吃chick-fil-a(Sunny:有),你都有啊?

Sunny: [00:39:46] 有,这东西就是你信不信反正没有坏处,虔诚一点。有的时候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就要靠玄学去解释。各大庙——我不是在纽约、湾区、南加、洛杉矶都工作、生活、学习过吗——这些庙我都去过。

而且很好笑,那时候有一个才在纽约开的“添好运”,是一个吃早茶的地方。有几个朋友为了能够中签一起约着上午去拜佛,中午回来吃添好运。我还把添好运的纸巾留起来,我说这东西是好运。结果,我们当时三个人,反正两个人中了。另外一个人没有办法,好运还没有那么多。

袁莉: [00:40:49] 那您有没有申请绿卡呢?

Sunny: [00:40:51] 有,我在那个工作有申请绿卡,但是没有申请到一个里程碑的阶段,就走掉了,来到了湾区。所以我那个绿卡(申请)就没什么用。后来我是跟着我老公的绿卡,因为他是博士(袁莉:嗯,EB1。),所以就快一点。

袁莉: [00:41:11] 那你现在还是H-1B?

Sunny: [00:41:15] 没有。一般顺利的话,可能从美国读书、工作拿绿卡时间短一点——六七年。像我们大多数人可能都是十年左右,或者有时候更久。我们其实刚好是十年。我跟我老公都是13年来的美国,只不过18年才认识,去年拿了绿卡。

也是很好笑,有时候你会预期一件事情你终于做成了后的心情、状态,但是事情发生了,好像也就很平常。当时我们想很多事情都是拿绿卡之后再做,我还写了一个to-do list(待办清单),我确实按照那个to-do list做了一些事情。

袁莉: [00:42:11] 比如说呢?有什么事情是你当时想拿了绿卡以后去做呢?

Sunny: [00:42:16] 我其实还发在小红书上,那个帖子爆火,大概有一千多个点赞,一两千多的收藏。比如说要去开公司,其实没有绿卡也可以开公司,但是不能作为主动的收入,主动地经营公司。你只能作为被动投资人去拿被动收入。首先,我不用受身份的限制了,很多人说拿绿卡,我就躺平,辞职不干,把辞职信甩老板脸上。但是非常不理智,因为你还有账单要去付,不能躺平。我开了公司,可以做一些consulting(咨询)的工作。在行业中呆的时间久会有这样的机会。然后办了global entry,美国……

袁莉: [00:43:16] 去机场安检会容易、快得多。

Sunny: [00:43:21] 还有,在湾区很多人持证上岗,有房地产经纪的证,比如程序员也会卖房子。我也去报名了,其实(没有绿卡)你可以报名拿license(证照)的,但是没有身份不能去实操带客户,不能收commission(提成)。

袁莉: [00:43:45] 美国今年十一月要大选,现在好像对中国人的政策有越来越多不友好,比如在佛罗里达买房子会有一些限制。这样的政策会影响你以后决定是不是留在美国工作和生活呢?

Sunny: [00:44:05] 嗯,会。你说到佛罗里达,德州的政策也很不友好,尤其是像我们新能源行业还是所谓的国家命脉、基础行业。它对于国外的关税征收——很多材料都是中国进来的——现在对于储能电池的关税也上来了。在德州,如果你是中国人的公司、有中资背景的,它不允许你去申请并网,就是它不允许你的光伏电站并到电网里面。慢慢地都会有这样的限制。

影响呢?会有,但是还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你也不知道之后会怎样。再一个因为佛州、德州可能华人的比例比较少一点。如果是州政府的这样的一个法案,像加州,还是要对我们稍微友好一点,不太可能通过。那如果是联邦的话,就说不好了。

袁莉: [00:45:22] 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跟2013年的自己说话,你会建议她来美国吗?

Sunny: [00:45:34] 嗯,我会啊,我会建议她勇敢地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去探索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讲的一些未知。因为没有什么成本,就可能是时间的成本,但是这些时间、经历都是财富。然后,也感谢当年那个比较勇敢的自己能够成就现在的自己,不管经历了好的坏的。

再后来,我在湾区可能工作了十个月被laid off(裁员)了,也是当天通知的。因为我经历过这个情况,我就可以更好地处理。后来我找到工作了,那时候我也是跟我老公结婚了,因为我的身份马上要失效了,也是坏事变好事。

疫情期间我慢慢变成I人(内向的人),我从anxiety(焦虑)变成depression(抑郁)之后,我就完全不认识自己了,怎么会这样?尝试过看心理医生、吃药、运动,慢慢地把自己打开。当时觉得,哇,原来能让自己有一点开心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情……但最终反正经历一年多是很幸运的,因为有人可能得好多年才能够完全地走出来,或者还在struggle(挣扎)过程中,但是也是努力吧,最终其实都是要靠自己,别人都帮不了你。

袁莉: [00:47:16] 这个struggle一方面是职场文化上的压力,另一方面当然也有身份上的焦虑,是吗?

Sunny: [00:47:23] 身份是很大的一个焦虑。如果没有那六十天(期限),当时我在想说坏事变好事,结婚了嘛,但是最后婚结得纯不纯粹哦?

袁莉: [00:47:35] 对,也要自我怀疑一下,是不是太功利了。结婚毕竟是一件很大的事情。

Sunny: [00:47:40] 对,我从来没有想为了身份要做这么大的决定。尽管我们其实有要结婚的计划,只不过这是个催化剂。

袁莉: [00:47:52] 要去质疑自己,是不是?

Sunny: [00:47:53] 对。

袁莉: [00:47:54] 我发现这几天和好几个人聊,他们都是因为办身份抑郁了,去看心理医生。

Sunny: [00:48:02] 对,我其实当时觉得我内心其实很强大,因为我经历这么多事情,没有出现mental breakdown(精神崩溃),没有出现心理问题。但那个时候可能各种原因,加上疫情。如果没有疫情,我可以回国待段时间,回到家庭的怀抱、爸妈那边可能会好一些。

那时候我想,哎,怎么世界这么大就没有我可以呆的地方?申请身份马上过期了,我没办法回国,我变成了illegal immigrant(非法移民)怎么办?移民局会过来抓我吗?就很奇怪的想法。思路没有打开,因为太多非法移民了,人家抓得过来吗?你已经是非常合法的。

袁莉: [00:48:52] 但人钻到的那个洞里就出不来了。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也看到中国经济现在不是太景气,也有各种各样的问题,青年失业率也比较高。这一些中国国内的情况会对你决定在美国留下来有影响吗?

Sunny: [00:49:12] 暂时这个情况是这样的:经济不太好、失业率高,那肯定会有。我回去的话,我是需要消耗一个就业岗位,还是创造就业岗位?假设说明天我回国,那我可能是消耗一个就业岗位的情况。不管怎么说,要报效祖国,怎么做贡献?你小家好了,大家才能好。所以可能还是要先考虑自己一些。

袁莉: [00:49:51] 你真的还在想报效祖国吗?

Sunny: [00:49:55] 嗯,你会希望祖国好啊。不光是报效祖国,年轻的时候就会觉得我是可以改变世界的。年轻人的热情或者是活力所在能够感染到整个社会的人。他有这种想法,改变世界,为世界更好去做一些她可以做的事情。他可能慢慢地被社会的现实屠杀,意识到这个地球离了谁,大部分人,都能转。你能做的东西真的很有限,个体代表不了群体,可能热情就会减去了。

袁莉: [00:50:46] 嗯,谢谢Sunny。

接下来是和杨弋的对话。

杨弋,您好。你能不能先介绍一下你自己,比如说你的年龄,你什么时候来美国的?来美国之前在哪里做什么的?现在是什么身份?

杨弋: [00:51:03] 我是80后,快四十岁了。我是本科毕业就出国留学。其实我先去的加拿大,读了一个硕士,工作了几年,后来跳槽来了美国,之后就一直呆在美国。现在住在华盛顿州西雅图。我的身份的话,刚刚归化入籍。

袁莉: [00:51:24] 你是我这次采访唯一的美国人了。你给我的私信里说:“我出国先去的加拿大,毕业就拿到了三年工作签证,非常灵活。我工作一年多就拿到了枫叶卡。相比之下,美国的所谓人才签证真的是地狱难度。”你能说一下在美国申请H-1B和绿卡都经历了什么?有什么特别大的挫折吗?为什么说它是地狱难度?

杨弋: [00:51:49] 对,地狱难度我其实用了游戏里面的比喻。比如说,在加拿大,你找到工作基本上就完成了求职的过程,因为本身找工作、面试就已经很难了。但是,美国不一样,你还有工作签证这一步,它里面有很多的步骤。

作为对比,加拿大的工签是毕业以后申请会给你三年,叫open work permit(开放工作签证)。你拿着这个工作签证可以去任何一个雇主,只要跟你专业相关就可以使用。这三年之间,你可以跳槽。

但是美国就不一样。首先,你找到工作,OK(很好)。这份工作的雇主是否能赞助你办工作签证?这是第一个问题。大部分小雇主是不会做这个事情的,因为法律流程非常复杂。对于留学生来说,你也只能选择大公司、大厂,因为它们有比较成熟的法律团队会操作这些事情。这个就是说,你找工作的时候,首先,你就有一个限制:你其实只能找那些愿意为你办H-1B的雇主。

那你面试了这些公司,你终于拿到了心仪的offer。你拿了offer以后,你还不能马上开始工作。你还没有工签,你要公司去帮你办。一般大公司都会外包一个律所来办这个事情,会有一个律师跟你对接。你把所有材料准备好递上去,要等四月份,你才能递交工签。递上去以后,如果人数超过了每年的限制,就要抽签。

我相信您其他的采访对象肯定都谈过抽签的问题。我其实当年很幸运,我来的时候正好是次贷危机结束后不久,经济还正在恢复。我从加拿大过来,公司联系我以后,说行,我们给你发offer,我也接受了offer。那个时候已经是六月份了。办工签那年是2012年,不需要抽签,他们就帮我办了。经过了很长时间,办下来了——当时我已经觉得很麻烦了,因为我在加拿大根本不需要这些。后来开始要抽签,那才是真的更麻烦,因为抽签是要看运气。

我很幸运,我直接拿到了,但是拿到以后你还是不能马上工作。因为它虽然是四月份开始申请,要十月份才能生效。入职以后,你就要考虑身份问题,因为工作签证是临时的。它一开始是给你三年,还可以再续三年,总共就是六年。只有绿卡办到了某一个阶段,我记得应该是140(职业移民绿卡资格申请)的申请批准以后,才可以在六年之后继续续下去。所有这些都是在拿到工作offer后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事是没办法控制的,比如说抽签。

袁莉: [00:54:42] 对,那你自己遇到了什么特别多的麻烦吗?你确实挺幸运的,因为2012年好像是最后一次不需要抽签,到了13年开始就需要了。

杨弋: [00:54:54] 我后面碰到麻烦,主要是办绿卡的问题。去了(工作)以后,雇主是大雇主,13年就开始申请办绿卡了。开始办绿卡以后就有一个问题,因为H-1B工作签证是跟着雇主。如果你要换雇主,首先你新的雇主也要能帮你办H-1B才行。虽然你已经有了H-1B,但是新的雇主也要帮你转移H-1B。你所能选的雇主就有限。

转移倒是不用抽签。相当于你抽过以后,就一直有了,但是会影响你办绿卡的进度。所以,我当时在私信里说,我因为跳槽还有内部转组,相当于重新办了两次。

我14年的时候跳了一次槽。在之前的雇主,绿卡已经办到了140这一步。它第一步叫perm(永久劳工证),所谓的拿小广告。那步过了,拿到了一个priority date,相当于是排上了绿卡的排期。我们知道中国人和印度人是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排期的。我那时候就想跳槽,排上队以后我换了雇主,仍然需要重新办一个刚才说的perm。队伍不用重新排,所以我就跳了槽、找了工作,并且换了地方。我一开始在西雅图,换到了加州。

我换了新雇主以后,排期突然前进了。绿卡的排期不是一个线性的过程,它有时候会大后退,有时候会大前进。我换了雇主之后,它突然大前进了,也就是说本来我已经排到了,但是因为我换了雇主,所以我要重新办一遍perm。

perm的时间大概是六个月到一年不等。我忘了当时花了多久,我就在新雇主马上入职以后开始重新办,跟他们说我之前有排期,只要重新办perm。办完之后,排期又倒退了,所以我又不是排到的状态,又得继续等。等于说这一个跳槽让我的绿卡往后推了很多,本来我那个时候能提交,可能还能提前。我不知道能提前多少,但是至少一年是可以的。

袁莉: [00:57:14] 至少一年。

杨弋: [00:57:16] 这是第一次。第二次呢,我没有换雇主,但是我是内部转组。那时候我认识了我老婆,她在西雅图。我们讨论了以后,决定还是回到西雅图settle(安定)下来。我还在当前的雇主,只是换了一个地方,从加州换到了西雅图。换地方也需要重新办绿卡的perm。

我解释一下perm,你办的这种绿卡就叫employment based嘛,雇主帮你办的绿卡要证明你不能招到本地人,需要你这个人才。每个地方劳工市场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法律上有规定,如果换了地方,超过可能100英里,你就要重新再办一遍。就是我的雇主除了在湾区证明不能找到人,我现在换到了西雅图,他得重新办一遍,证明在西雅图也不能找到人,所以我又重新办了一个perm。

在这个时候,排期又前进了,我又没有赶上。办完以后它又后退了,我就又等了几个月。所以,前前后后应该有耽误了近两年的时间。我最后是18年才拿到绿卡,差不多快六年。一般中国人的排队是四到五年,所以我相当于耽误了一到两年。

袁莉: [00:58:38] 那这个耽误对你自己的工作、生活、心理的影响大不大呢?

杨弋: [00:58:43] 当时我其实做这些决定——一个是跳槽,还有一个是搬回到西雅图——的时候,我是有心理准备,有可能排期会变,会影响我。没想到真的就发生了,而且两次。但是我当时考虑的是,一个是换工作是为了更好的机会,另外是跟我老婆团聚。这两个事情比排期更重要。我只要工作还能稳定,始终能排上。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就是不管它!哪怕排期倒退就倒退吧!

袁莉: [00:59:18] 你比我这次采访的人差不多年纪都大一些。想必你在中国的同学们在国内很多也是在互联网行业工作,日子可能过得都不错,至少在疫情之前。你有没有在申请H-1B和绿卡的过程中后悔过出国、后悔来美国?

杨弋: [00:59:39] 我没有后悔出国,但是来美国我是有过。我有时候想要不还是留在加拿大,因为我在加拿大拿到了永居身份,俗称的枫叶卡。当时来美国也是因为美国的大公司多,收入比加拿大要高很多。(袁莉:高多少?)我当时跳槽是高了50%。税也会要低一些,因为加拿大是福利国家。每个省可能不一样,但是总体来说比美国要高不少。

从职业发展的角度,美国是更好。但是如果从身份、生活稳定的角度,在加拿大有一个永居身份,那肯定是比在美国等H-1B、绿卡要更舒服。所以,其实来美国和留在加拿大,我是纠结了很久的。而且我即使来了美国以后,有时候我在想,如果这个身份办不下来,绿卡拿不到,我要不索性还是回加拿大算了。

袁莉: [01:00:44] 就在你突然之间换了个工作,绿卡排期就往后推的时候,是吗?

杨弋: [01:00:48] 对。您刚才的问题问到跟国内的同学比较,我觉得差别最大的可能是那些在国内创业的同学。如果是在国内大厂打工,其实我们差不多生活都是按部就班,可能我这边还是轻松不少,他们要996,我这边还是有正常的上班下班时间。

但是比起那些创业的同学,他们明显自由度要大很多。因为我在我在H-1B的时候是没办法创业的,我必须要有一个雇主来保持我的身份。那在国内没有这个限制,可以创业。那当然有的做得好,有的创业失败。但是,做得好的,发展的前景就是不可限量。我也有一些在美国和加拿大的朋友,想创业,最后选择了回国的,因为在美国有身份的限制。

袁莉: [01:01:43] 啊,这样,那如果你能够告诉2013年来美国之前的自己,你会劝他不要来,待在加拿大吗?

杨弋: [01:01:53] 现在看来应该不会,因为我现在身份都稳定了、拿到了,一切都挺好。工作顺利、家庭美满。当然如果我是14、15年,可能就不一定是这个答案了。

袁莉: [01:02:11] 对,那对你来说,H-1B的本质是什么?硅谷的大互联网公司真的是需要那么多持H-1B的员工吗?是否存在用这些员工来压低工资的嫌疑呢?

杨弋: [01:02:26] 对于大厂来说,应该更远胜于工资上的差别。事实上,大厂对于薪资是有一套标准的。我记得之前公司内部有过一个采访,决定薪资的那些HR是不知道员工的身份的。他不知道你是美国本地人、绿卡还是H-1B,所以他们在定工资的时候完全根据你和公司的绩效来。大厂理论上不存在因为H-1B压低工资。

但是小公司就不一定了,因为小公司有很大的灵活性。它也知道你有H-1B的身份以后,你是有求于它。它可能不会降你的薪,但是他在跟你协商涨薪的时候,他知道你有一个软肋在他那边。因为你离开了他,选择要少很多。

对于雇员来说,有了这个身份以后,他要考虑很多事情。他要考虑,一个是,我可能去不了初创小公司,只能在这些大厂之间挑;还有一个,我每次跳槽对绿卡的排期是有影响。就像我当时一样,这个影响可能是没有,如果刚好排期也没有到,你去了以后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是有可能像我这样有影响,那么一两年都是有可能。

有了这些以后,这个雇员的心态就会有变化,在选择跳槽的时候就会有很多顾虑,那么他就更愿意留在现在的地方,他跟雇主谈判升职和加薪的时候,他就没有那么多底气。

袁莉: [01:04:09] 对,那你觉得现在这些大互联网公司还需要很多这种员工吗?

杨弋: [01:04:16] 现在这个情况应该是不需要了,因为现在各家公司都在裁员。基本上一个职位出来会有好几百甚至上千人去申请,不存在人才缺乏的问题。而且经过这几年,社会的宣传和实际找工作情况也好,大学生知道计算机是个很热门的专业,毕业就可以拿高薪,所以这几年读计算机的人比2010年左右要多很多。供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所以事实上这些大公司现在办绿卡的perm,刚才我说的打广告,基本都是暂停的。因为从法律上来说,它现在也没有依据说找不到本地的人才。它一个职位po(放)出来可能有好几百人申请,其中可能80%都是有身份的美国人或者绿卡。它没有理由去雇外国人。至少我的公司现在是暂停的。据我所知,其他几个大厂也都暂停了。

H-1B的话,应该还是有在办,因为我有朋友去年入职。但是我知道他们可能会不太愿意再招收、需要H-1B的人了,因为他们现在不愁人才,他们可以找到足够的人。

袁莉: [01:05:32] 再问你一个问题吧,很多人拿了绿卡还是想要拿着中国护照。你在考虑入籍之前有没有想过中美关系越来越紧张,你为什么要选择入籍呢?你有没有想过不入籍呢?你是怎么考虑的呢?

杨弋: [01:05:50] 事实上我观察过,在美国的移民里面,中国人可能不入籍的比率是相对比较高的。我跟一些不是中国的移民也聊过,他们有很多觉得入籍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你打算继续在这个国家生活下去。而且还有可能他们本来的国家就是承认双重国籍的,比如说是加拿大人来美国工作,他入籍以后仍然可以保留两边的国籍,或者是别的国家。

对于中国人来说,这个问题就比较复杂。你理论上,入了籍以后,你就不能保留中国国籍。还有你回国是需要签证的,这是个很麻烦的事情。所以,我有朋友选择不入籍,一直拿着绿卡,拿了十多年。从实际上来说,他有中国国籍和美国绿卡呢,可以在美国工作生活正常,回中国旅游也是很方便的。这对他来说一个很实际的选择。

我和我老婆也一块考虑这个事情。对我来说有一个比较大的改变,就是我们有了小孩。我们小孩是在美国出生的,所以他就是美国籍,他没有中国籍。这个牵涉到中国国籍法一个很有问题的地方,就是如果中国公民的小孩在国外出生,但是双方有一方有当地的永居都不需要入籍。小孩是不具有中国国籍的,已经自动失去了获得中国国籍的这个资格。他甚至都没有得选,就是一个美国人,他回中国是要签证的。

我们当时也在考虑给他办完护照以后要不要办中国签证,就觉得很麻烦。那我当时想,反正我每次回国都肯定要带上他,他也要办签证,那我们就索性一起办了。所以对于回中国旅行这点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袁莉: [01:07:50] 你做入籍的决定是基于自己个人生活需要,是吧?和政治其实是没有什么太大关系的。

杨弋: [01:08:03] 对。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希望保留双重国籍,因为这样我会多一个选择,但是中国不允许这样做,那我也没有办法。除非我是谷爱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袁莉: [01:08:18] 你觉得还有什么是我没有问到,我应该知道的吗?

杨弋: [01:08:21] 可能我想补充的就是H-1B是一个临时的工作签证,但是其实在美国的H-1B员工对于美国的经济,特别是互联网公司,是有很大贡献的。

如果不是这样,那当时那些公司在雇不到人的情况下,它们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去国外开分部,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那还有他们可能互相之间挖角、抢人,这个对于某个具体公司来说可能是有好处,但是对于整个行业是不健康的,这其实就是一种内卷。

但是H-1B的存在给他们补充了人才资源。这些员工里面有很多最后也都是给公司很多贡献的,包括有些公司的CEO可能是个移民,当时也是H-1B。

袁莉: [01:09:12] 对呀,那么现在大公司的CEO都是移民,尤其是印度移民,像微软、谷歌。好,谢谢,杨弋。

杨弋: [01:09:26] 谢谢袁莉老师。

袁莉: [01:09:27] 也谢谢大家收听,我们下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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