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兵手記終篇|用行動表達不滿:香港外送員的抗爭與困局

2021-06-01 作者: 中國勞動透視 原文 #Matters 的其它文章

步兵手記終篇|用行動表達不滿:香港外送員的抗爭與困局 ——

編者按:過去幾年,香港外送員的抗爭零星出現,從街頭、體制内到談判桌上,控訴平臺剝削廉價勞工、假自僱、拒保障外送員基本勞工權益,但實現到的目標寥寥可數。行業内亦出現「唔鍾意就咪做」、否定行動的聲音。如何理解抗爭困局?資本又是如何打造出缺乏力量感的勞動個體?

與此同時,仍然有外送員堅持爭取自己的權益。最近發起不合作運動的步兵阿熊在本次手記中分享了其抗爭經驗和對行動的看法。他堅持,外送員們要團結,要用行動表達不滿。

《步兵手記》系列以呼喚勞動者作爲主體的抗爭作終,不是否定企業、政府、消費者和社會的責任,而是相信當勞動者擁有力量時,改變才有可能發生以及持續。

以記錄和發聲為初衷的《步兵手記》全系列已連載完畢,中國勞動透視將會繼續探索聯結與行動的可能。敬請各位持續關注。



一、「世界就係咁唔公平」?

週末去看了香港社會運動電影節的紀錄片《快馬工友》,這一短片講述了速遞員阿輝追討公司多年欠下的「418」權益[1]的故事。電影的結尾,阿輝通過直接行動討回應有薪金,但卻遭到秋後算賬,在疫情下被公司辭退。

這一影片引發了我許多共鳴,因為與阿輝的處境相似,做的同樣是速遞工作,公司同樣沒有提供包括強積金、法定假期、最低工資等在內的勞工福利。我備受速遞員們團結起來所爆發出來的力量鼓舞。但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一幕并不是那些熱血的場景,而是阿輝被公司辭退后,與另一位舊同事講述自己爭取長期服務金和遣散費的過程時,這位同事的回應:

「世界就係咁唔公平啦,邊度有公平?做唔落去,就換一份工咯。」

這樣的回應如此熟悉。在我過去撰寫的幾篇批評Foodpanda壓榨勞工的手記底下,常常看到外送員群組内類似的評論:「又要屌,又要做」。對這類的留言,我感到很困惑,便問對方,是不認可文章内所提出的批評,還是認爲大不了就轉行?

對方表示:「嘈有咩意思?罷工又點?有需要咪做,冇需要就唔做。」

聽了對方的回應,我慢慢理解到對方所説的話。我想,他的話裏其實隱藏著對進一步行動的肯定:外送員們不能停留在埋怨,要通過行動去反抗。對方内裏的深層次需求,其實是渴望看見真正意義上的改變。但同時,我又感受到他的無力感,既看不到改變的希望,亦否定了反抗能夠爭取到公義的可能。


二、我如何理解行業内集體行動存在的困境?

後來,我發現,這種情緒不單單存在在一個人身上,還彌散在整一個行業内。我希望去瞭解,我可以如何理解行業内集體行動存在的困境?大家的無力感是如何被資本打造出來的?個人的能動性和力量感又是如何被消解的?

首先,部分外送員和我一樣,都是將送外賣作爲我們的兼職,這份職業不但不是我們的正職,更難成爲我們的長遠的職業。一位有罷工組織經驗的師兄向我分享,大多數人會覺得,東家不打打西家,這一份職業不過是一個跳板。很難有人願意為改善一份短期工作的勞動條件而付出努力。

工作的零散化成爲這一行業的常態,真的是年輕人越來越重視靈活自由嗎?我想,工作零散化、非正式化更多是資本推動的結果。在幾年前,Foodpanda的食品速遞員還是平臺的正式職員,享有强積金、工傷保險等基本保障。後來平臺轉制,一大群與平臺擁有僱傭關係的外送員被這一浪潮甩出,轉而成爲「自僱人士」。而新加入的外送員,亦只能在平臺製造的「自由、靈活」為特徵的工作模式下工作,抗戰意願亦隨著改變。

2020年9月Foopanda外送員工業行動現場,圖片來源:香港01 《Foodpanda送遞員不滿資方降低服務費底價罷工 爭取五大訴求》

同時,外送員是一個非常多元的群體,大家的訴求十分複雜,甚至對同一議題有完全矛盾的訴求和想法。例如,在「假自僱」問題上,有人希望確立僱傭關係,獲得最基本的勞工保障;亦有人渴望成爲真正意義上的自僱人士,批評平臺沒有給予自己作爲自僱人士應有權利,在上綫時段、接單率上存在太多的管理與懲罰。

另外,在上一篇手記中,我指出孤立而分散的工作狀態讓外送員們難以形成信任、團結的基礎。同時,外送員之間亦存在某種競爭關係,尤其是在新手與年資比較長的外送員之間,以及不同種族之間。這種競爭關係很大程度是由平臺製造出來的。首先,Foodpanda廢除了基本時薪,外送員的收入多少取決於搶占到的訂單多少。訂單數量有限,外送員人數卻不斷增長,大家便會埋怨,新加入的外送員擠壓了本來已經有限的訂單。同時,廉價勞動力源源不斷,令平臺可以不用理會大家的怨言、罷工行動亦沒有辦法創造足夠的壓力。

除此之外,大家對平臺派送系統的怨言亦投射在南亞裔外送員群體上,比如認爲南亞裔更吃苦,願意做遠距離的單,「做爛個市」。但實質,與南亞裔車手交流后,我亦聽到對方對平臺的派送系統有諸多不滿,只因爲接單率低於85%服務費會降低,他們沒有選擇,唯有「硬食」。不同族群都是同一系統的受壓迫者,但因爲語言、文化、信仰等等差異,讓這兩個族群彼此缺乏交流。兩大族群難以團結,得益的唯有平臺。


三、香港外送員的抗爭

雖然存在種種困難,香港仍然持續出現外送員的抗爭行動。這些行動包括向勞工處投訴、發起工業行動、聯合餐廳停用Foodpanda、與平臺談判等等。這種抗爭沒有阻擋到減薪、轉制以内不公義的事情發生,但仍然有人在堅持抗爭。

仍然在嘗試各種行動可能性的其中一位外送員,是最近發起不合作運動的步兵阿熊(化名)。因爲希望瞭解行動經驗,我主動在社交媒體上聯絡了阿熊。以下想和大家分享的,主要是阿熊的抗爭經驗,對於行動的看法。而不合作運動所指出的包括無理減薪、强制接單率在内的問題,我已在手記06手記07中分析,不再贅述。

這場不合作運動首先發起於今年5月1日下午。阿熊與朋友當天於各大外送員社交平臺發起呼籲,讓大家選擇旺角的上綫時段,同時不接收、派送任何訂單。阿熊預計,當天為假日,外賣需求高,加上旺角訂單多,若外送員拒絕接受訂單,可製造壓力。此後,在另一個預計下雨的工作日[1],阿熊再次在人均消費比較高的中環發起相似運動,望以此影響Foodpanda收入。後來,旺角行動成功爭取到了步兵周日繁忙時間服務費,其他訴求卻沒有得到Foodpanda的回應。

阿熊在Foodpanda做了步兵兩年多,見證了上年外送員罷工時,Foodpanda的傲慢、虛僞與目中無人,因此對通過談判達成改變失去信心。他表示,當時Foodpanda管理層只是與外送員見面,但「廢話連篇沒有用處,之後更變本加厲,增加送餐範圍,變相令每單訂單完成時間更長,收入更少。」阿熊又一針見血指出,Foodpanda「諸多規矩,又不承認雇傭關係」,是「假自傭」,理應提供强積金、最低工資等基本勞工保障。

外送員與公司管理層在尖沙咀辦公室談判,圖片來源:香港01 《Foodpanda送遞員不滿資方降低服務費底價罷工 爭取五大訴求》

對於現實改變的可能,他並不樂觀。他認爲,外送員們現時還缺乏談判籌碼,只能組織參與成本較低的不合作運動,「盡量不讓Foodpanda在外送市場一家獨大,令情況更加惡劣。」

在交談的過程中,我很佩服阿熊表示出來的勇氣、毅力以及擔當。我們交談的基調是灰色的,因爲大家都意識到,現時的行動不會在短期内見到明顯的改變。但是,外送員社群中仍然有即使不確定行動是否有效,但仍樂於嘗試的人,何嘗不是希望本身?

我與阿熊描述,我在外送員社群中感受到的無力感,並表示希望聽聽他的想法。他似乎有些激動,表示:「大部分人雖然不滿,但都沒有用行動表示!不團結,自私必然失敗!」話畢,他表示,很希望支持的朋友可以幫手組織行動,他相信,只要有一定人數支持,一定會有影響。

我沒有阿熊如此樂觀,但我在過往阿熊組織的看似看不到「成果」的抗爭中,看到了一些還在生長的果實。比如,一群有行動意願的外送員們在網絡上走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些聯結,這些聯結亦將會成爲未來漫長抗爭的基礎。同時,作爲勞動者的我們在行動的過程中,也找到了一些力量感。這些果實似乎沒有任何「用處」,但或許,聯結和賦權就是勞工抗爭很重要的組成,甚至是目的本身。當勞動者擁有可以和資方抗衡的力量,當權力不那麽平等的時候,才有改變的可能。

而寫到最後一篇手記的我,在未來亦希望自己不是只是書寫,而是如阿熊所説的,用行動來作出表示。


注:

[1] 「418」條例指的是,僱員如連續受僱於同一僱主 4 星期或以上,而每星期最少工作 18 小時,他的僱傭合約便屬「連續性合約」,即可享有《僱傭條例》的保障,包括有薪年假、休息日、及疾病津貼等。

[2] 下雨天時,外賣需求會增高,而且外送員亦可能礙於雨天而減少接單,為不合作運動創造比較有利的條件。


封面圖來源:the Sundaily


關於《步兵手記》

在過去的兩個月,中國勞動透視持續連載步兵阿雯的手記,以記錄香港食品速遞員的苦樂哀愁、一手勞動觀察,以及平台經濟對其勞工權益的影響。《步兵手記》目前已連載完成,歡迎各位閲讀過往的系列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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