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生的故事與高級文學解讀

2021-06-02 作者: 津轻海峡 原文 #Matters 的其它文章

小學生的故事與高級文學解讀 ——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按照20世纪英语世界文学批评大师燕卜逊(William Empson,1906—1984)的说法,本文标题中的“高级的”一词可谓典型的词义含混,值得玩味。它至少包含三重意思:

1.与前文暗示幼稚和初级的小学生相对;

2.暗示努力超越平庸和一般化;并因而

3.又表示高档,与初级、低档相对的意思。 

在这里提及燕卜逊并不是想讲述他曾经在中国任教多年的故事和传说(如他记忆力惊人,在抗日战争期间在西南联大为了教莎士比亚课而全凭记忆默写出莎士比亚的一个著名剧本打印出来当教材),而是想由他来强调认真的文学研究和阅读需要研究者和读者使出浑身解数,需要学习和调遣文学之外的知识,才能进行深入的研读。燕卜逊早年上剑桥大学的是数学。他的精锐的文学批评眼光显然是受益于精密的数学头脑。

这里所要说的“小学生的故事”实际上指的是两个故事。一个是【如杭】发表的惊叹北京海淀区某小学的三年级到六年级学生文史知识水平雷人的广播,另一个是【王熊daddy】八年前发表的非常有趣的小学生童年回忆文 “朝花夕拾之30年前国际礼宾花童小正太” 。

对【如杭】所报告的到北京海淀某小学所见所闻的豆瓣广播 ,先前已经发表拙文(作文教育与豆腐脑教育)给予了初步的分析和解读。我得出的基本结论是,他所报告的那些小学生并不是文史知识水平高得雷人,而是他们有意或无意、主动或被动地参加了一场如今早已是司空见惯的教学诈骗,知识欺诈。

【王熊daddy】的童年回忆文写的是“我”当年在北京上小学期间有幸被学校推荐给中国外交部礼宾司做迎宾献花童男候选人,“我”和另一个女孩在不知多少被挑选的孩子中脱颖而出,有幸被选中成为给到访的外国贵宾献花的童男童女,其他的孩子惨遭淘汰。

一位也在同一个城市度过自己的童年时代、经历过完全一模一样的教学和教育欺诈并对之深恶痛绝的朋友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后做出的解读和评论是:这个挑选献花童的故事太狗血了;更可悲的是,讲故事的人身为美国人文科学的博士,堂堂大学教授,直到今天还在以骄傲的口吻来回忆这段往事,让人无语。

这位朋友的解读和评论给我带来了极大的灵感,让我一下子想到了有关文学、人心、人性、社会的很多基本问题,想到了文学解读的很多基本问题。我们知道,基本问题往往就是最重要的问题。

此外,这位朋友的解读评论也让我头一次深刻意识到,【王熊daddy】的童年回忆文和【如杭】的北京海淀某小学学生文史知识水平雷人的报告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主题都是如今人们已经司空见惯的肆无忌惮以孩童为对象或以孩童为手段的欺诈。

以下是我对朋友的解读评论做出的反馈。我的反馈是否是可以算作高级文学解读有赖于读者的评判。但就作为写手的我本人而言,我自忖已经做到了尽心尽力使出浑身解数,调遣了我的所有的知识储备。不管我的解读是否成功,我都可以问心无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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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你所说的这位美国人文学科博士的看法倒是倾向于欣赏,当然不是欣赏他对别人的不同情。我的看法是,他是一个在文学上研究很深的人,对中国文学和西方文学理论有很深的功夫,所以他能写出非常微妙的反讽。他那篇同年回忆就是微妙的反讽。

表面上,他的文章就是平铺直叙的回忆。一般的读者看了会感觉很狗血,很滑稽,文章作者谈及往事也好像是为自己的出类拔萃而洋洋得意。但对文学表现敏感的人,对伦理问题敏感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文章暴露的问题——为了挑选两个孩子,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其他男孩女孩被当场残酷利用,甚至要当场把自己的衣装脱下来被他人利用,而那些被利用的孩子立即就清楚地知道、意识到自己在被利用,自己被利用的那一刻就是被抛弃的那一刻。

那些上小学的孩子不懂事,不能理性地、学术地、文学地思考和论说残酷利用儿童的伦理问题,不能就此写出一篇思想深刻的论文或一篇义正词严的抗议。但我们知道,上小学的孩子,小学三四年级以上的孩子早就有了足够的sense、理智、直觉、本能,知道自己正在被恶意利用。

孩子有这种sense、理智、直觉、本能,只要看看还不会说话的小孩子就会护着自己的东西不给别人,看看鸡雏会护着自己的虫子不被同伴抢走,就可以知道。这是一种动物本能,一种在人类基因中、在人类尚未出现之前的动物基因中存在了几百万年的本能。 

以上是从科学、动物学、人类学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从文学和心理学上说,一个人的衣装就是一个人身体的一部分,是一个人的自我和自我认知的一部分,而且是一个相当重要的部分。一个人被强制或胁迫改换或让出自己的衣装给他人利用,就等于是自己被强迫给他人利用(这种利用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含有生命危险)。

这种利用是对一个人(无论是成年人还是还不会说话的孩子)的残酷剥夺、严重损害戕害。而且,这种损害的严重性很容易用简单直观的科学试验来证明。当场眼看着自己成为他人的牺牲品、被利用和被抛弃同时发生,则是加倍严重的损害、戕害。

读者可以设想一下,那些眼看着自己被残酷利用的孩子在残酷利用正在发生时和过后会有什么想法,什么感觉。是的,小孩子不懂事,小孩子被侮辱、被损害、被残酷利用,他们有苦说不出。但要说他们的痛苦比可怕的死亡前的痛苦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说也不会有多少夸张。毕竟死亡前的痛苦就是一阵就过去了,死亡就一了百了了。但被残酷剥夺和损害的孩子还要继续面对自己、面对父母、面对同学。

作为一个读者,即使我们的文学修养很平庸,很一般化,即使我们的想象力很有限,我们也可以毫不费力地想到那些孩子在被迫让出自己的衣装的时候的心理痛苦、心理创伤,想到那些孩子当时感到的痛苦和屈辱,想到他们难以言喻的错愕表情,想到那些孩子回家、回学校之后,面对父母的关切询问,面对老师同学的好奇询问,他们会感受到怎样的尴尬,他们有苦说不出,只能假装若无其事。

对这样的受到残酷利用、严重损害的孩子,在一个正常的国家会有心理咨询工作者给他们心理辅导和开导,他们会被告知:这世界上总是有坏人,有缺乏起码伦理道德感的人,永远会有这样的人,错不在你们,在他们;以后我们要提高警惕,不要被坏人利用,拒绝被坏人利用,发现自己被坏人利用之后,要告诉老师,告诉父母,要对坏人提出抗议,要让他们为发坏付出代价,让他们今后不敢轻易随便发坏。

但在不正常的国家,则没有这样的心理辅导和咨询。因此,这种损害就是长久的损害。受损害的人大致会有两种结局。或曰损害大致会有两种延续方式。一种是受害者终生终生感到耻辱(我相信当年那些被当场残酷利用和抛弃的孩子当中一定有这样的人),一种则是在受损害之后也有样学样、学着损害别人以成就自我、成就私利(我相信当年那些孩子当中一定有这样的人)。

我写出的以上这些话当然是我的文学解读。我虽然不敢说我的解读就是唯一正确的解读,但我敢说我的解读是言之成理的,是靠谱的。我之所以能做出这种我自信是合情合理和靠谱的(大致不差的)解读,靠的是我自己的个人修养(文学的修养,科学的修养,伦理道德观的修养),更是靠让我赖以解读的文本。是该文本给我提供了精妙的素材,让我得以获取丰富的信息和思考的线索。

说到精妙就不能不提该文巧妙和微妙的反讽。我们在正宗美国文学的鼻祖、马克吐温的小说《哈克·费恩历险记》中看到过那种颠覆性的微妙反讽——作为一个坚决反对奴隶制的人,作家马克吐温操控哈克·费恩这个小说人物来传达 / 表达他的反奴隶制的信息。

这小说的故事是哈克·费恩这个没出息的白人的孩子整天跟在逃的黑人奴隶吉姆鬼混,他最后居然协助吉姆逃脱并表示为此就算下地狱也认了。这个故事从表面上看很狗血,很滑稽,就是一个没出息的白人孩子跟一个常常是迷信、愚昧、而且没有文化的黑奴鬼混的故事。

然而,对文学表现敏感、对伦理问题敏感的读者会看到,马克吐温的这部小说玩的是反讽,是高度赞美哈克·费恩没出息的表面之下的聪明、善良、勇敢,赞美黑人吉姆迷信、愚昧的表面之下的人性、友情、理性、对自由的激情向往和拼死追求,是无情地嘲笑和戏弄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顺便说一句,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至今依然存在,也就是说,马克吐温的这部杰作依然有现实意义。

海明威借用他的一个小说人物之口说,正宗美国文学就是起源于《哈克·费恩历险记》。这话说得虽然有些夸张,但夸张的幅度不算大,可算是基本符合事实。

绕了一大圈,现在再返回主题。

我认为你所说的这位美国人文学科博士在其文中玩的反讽就是《哈克·费恩历险记》的那种反讽。表面上看,他是带着调侃和几分骄傲的口吻回忆狗血的往事。但有心的读者(比如我,比如你)则会看到故事之外的更重要的故事,即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孩子被残酷利用、用过就扔、而且是在当事的孩子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残酷利用的情况下被利用的故事。这个故事表面上是以调侃和骄傲的口吻回忆往事,实际上则是对残酷利用孩子这种行为的强烈谴责。

这位博士的文章妙处在于,读者无论是理解他或不理解他甚至误解他,他都可以送达他的信息,达到他的目的,这就是通过调侃和洋洋自得的口吻来揭示、展示丑恶和残酷。他没有直通通地谴责丑恶和残酷,他只是以调侃和洋洋自得的口吻,以主要的故事的陪衬和插曲的方式来揭示、展示,从而确保了他要传递的信息的送达。

这就是文学的力量。这就是文学的技巧。这就是文学的高技术,可以声东击西,可以正话反说,反话正说,表面文章与内里故事相互对立,相互发明,相辅相成,相映成趣。

当然,文学的这种力量并不是推土机一样的物理力量,而是心理力量,其力道有赖于读者自身的知识积累,人品修养和对文学创作的积极参与。认真阅读文学作品总是一种创作参与。文学作品(即使是最下三滥的文学作品)的生命力就来自这种受众主动积极的参与。

最后要说,我以上所言只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只是挑选了童年回忆文《朝花夕拾之30年前国际礼宾花童小正太》一文当中最让你和我注意的一个侧面进行解读,对其他的很可能是更有趣的侧面没有触及。例如,该文最后两段是:

(尽管我脱颖而出被挑选为礼宾司献花童,在同学中一时风光无两,)其实那时我学习状况堪忧,经常罚站。
有时刚被礼宾司的车送回来,香喷喷漂漂亮的,还没进教室,就遭老师怒喝:到门口站着去!~

这两个段落分别只有一个短句,但其中所包含多重微妙反讽,其看似平铺直叙的回忆和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评论评判构成的相互发明也可以跟《哈克·费恩历险记》有一拼,足以用来写一大篇有声有色、言之有物、扎实的文学解读文,因为这种评论评判不仅包括对教育制度的评判,而且也包括对人的微妙心理的评论、对尚在发展中的自我意识惨遭打击的感叹。

参考阅读:

关于毕飞宇文学评论的辩论

关于钱锺书和毕飞宇的辩论

从文学角度品评毕飞宇的文学批评

作文教育与豆腐脑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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