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我的祖辈和父辈

1989-06-04 作者: 余华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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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辈和父辈

--作者:余华

我家里至今保存着一个铁皮盒,像现在装饼干的铁皮包装盒,粉红的盒面印有一艘大轮船。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铁皮盒,这是五十一年前 (1957 ) 我们由印度尼西亚回归祖国时在轮船上发给旅客的,里面装有两个面包。这个铁皮盒现在有些生锈了,但我仍象宝贝一样将它珍藏。每次看见这个铁皮盒就会勾起我对祖辈和父辈的一些回忆。

我的祖父是广西博白英桥村人, 1892 18 岁时到了印度尼西亚邦加岛勿里洋谋生,职业木工。 32 岁取妻成家,生有三女二男。一生勤劳,善良,忠厚,性格温和。木工手艺极佳,至今家里还保留有他做的太师摇摇椅,椅背上雕刻有花纹,坐上去特舒服。六七十年代放在堂屋里,常引起过路人好奇进屋观看。爷爷六十多岁因白内障眼睛失明。

我的祖母不知道是第几代的华人,其外祖母是印尼人,因此她有四分之一印尼血统。 16 岁嫁给我祖父,个子不高但特精干, 70 多岁还能下河游泳。祖母回到桂林后仍习惯穿印尼的“纱隆”,因此常引起别人好奇的观望,一些调皮的孩子还“老华侨”、“老华侨”的起哄。文化大革命这也成为“封资修”的东西,奶奶不得已才脱掉了“纱隆”。从我记事起,奶奶就是满头银发,几乎一根黑发都找不到,满头的银发总是梳得妥妥贴贴,后面扎个发揪,一丝不乱。我印象中的奶奶从来都是整整齐齐,干净利落,从没见过懒散疲沓的一面。奶奶是在爸爸去世三年后 1974 年去世的,享年 86 岁。

我的外祖父是广西桂平人, 12 岁被人贩子贩卖到印尼邦加岛 ( 俗称卖猪仔 ) 。因年纪小先在烈港一个老板哪里当童工,后来到了勿里洋电厂当电工。外祖父性格有些暴燥,但人特别勤劳、能干,里里外外一把好手,电工、白铁工、缝纫技术都很不错。家里用的提桶,母亲、舅舅、小姨穿的衣服都是外公动手制作的,母亲既怕他的父亲又特佩服他父亲。 1958 年外祖父在我们回国一年后也带着外祖母,小姨,小舅回到桂林。外公好喝几口小酒, 1960 年困难时期粮食紧张。买不到白酒,外公买了一斤菠萝酒,结果喝了拉肚子,住院没几天就去世了,享年 69 岁。

我的外祖母也是华人,不知道是第几代的华人。外祖母个子高大,性格温和。外婆是个与世无争和蔼可亲的好外婆,从没见她骂过人,也没听她抱怨过什么。闲来无事就与奶奶坐在一起聊天,与奶奶一头银发正好相反,外婆却是满头青丝,直到去世几乎都没有白发。两个老人一高一矮,一胖一廋,头发一白一黑,坐在一起聊天情景至今还清晰的留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是个很爱干净的老人,夏天一天要洗几次澡,因为她很怕热。 1971 年的春节年初二,外婆吃过午饭后洗了澡,虽然是寒冷的冬天,外婆还是喜欢洗澡,一切收拾妥当后提个“火笼”坐在房间烤火,突然倒在妈妈脚边,就这样安详的走了。安安静静也干干净净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既不给后人添麻烦,也不带世间一丝尘土进天堂。享年 81 岁。

我的父亲 1920 年出生在印尼邦加岛勿里洋,他排行第四,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父亲出生后,爷爷叫人给他算命,算命先生说他命硬,只有给石头做儿子才不会克自己的父亲,自此父亲叫祖父只能叫叔不能叫爸,取乳名“石汉”。以至勿里洋认识父亲的人大多数只知道他叫“石汉”而不知他的学名。父亲在勿里洋中文学校读完小学就跟着祖父学木工, ( 那时候勿里洋还没有中学 ) ,他虽然读书不多,但聪明能干,会讲好几种语言。 ( 勿里洋客家话、粤语、闽南语、印尼语、普通话 )

1955 年万隆会议,父亲通过收音机听到了周恩来总理在会上的发言,激动的说:“现在是新中国了,我要回国去建设祖国,孩子们也可以回祖国多读点书。” 1955 年我的叔叔全家先期回国,定居桂林。父亲因是家中长子,上有 80 多岁老父,下有刚出生的儿子,一时不能成行。父亲日思夜想,焦虑成积,生了一场大病。当时爷爷是反对回国的,因他年轻时中国很贫穷,生活很苦,他一直想打消父亲回中国的念头。父亲的一场大病爷爷只好成全儿子。 1957 7 31 日,父亲变卖了家产,带着 80 多岁双目失明的爷爷和近 70 岁的奶奶,抱着不满两岁的儿子及四个女儿一个外甥女,一家十口人由文岛乘“芝利华”号远洋客轮,踏上回归祖国的航程。我们乘船渡过浩瀚的太平洋,经过马六甲海峡,绕过香港,由深圳入关,于 1957 8 31 日抵达桂林,历时整整一个月。爷爷在到达桂林七个月后生病去世,享年 84 岁。

父亲回国后被安排在桂林市房地产管理局工作,仍是干他的老本行木工。到桂林后为了表达对祖国的热爱以及为祖国建设贡献一份爱心,父亲把从印尼带回国的一大箱木工工具捐献给了国家。 1964 年父亲作为爱国华侨出席了市政协会议,在单位多次评为先进生产者,担任过排长和工长。

1966 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父亲的命运发生了逆转,由爱国华侨变成了“牛鬼蛇神”。有人揭发父亲在印尼曾经干过一段时间包工头,其姐夫 ( 我的姑父 ) 在印尼是有钱的商人,因此父亲被定性为资本家,被造反派勒令办学习班 ( 就是文革后的名词蹲牛棚 ) ,被批斗。后来又被发配到房产局所属的木材加工厂锯木板,每天工作在木糠灰与噪音中。父亲一生为人忠厚,性格温和友善,当年满腔热情拖家带口远涉重洋回到祖国,就是想为祖国的建设尽一份力,没想到受到如此不公正对待,儿女也因文革不能继续学业,国外的亲戚也不能通信来往。父亲压抑、抑郁,最后患上恶疾 ( 骨癌 ) ,于 1971 年不满 51 岁去世。那时的医疗条件远不如今日,我亲眼目睹父亲被疾病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惨状,父亲去世时瘦得皮包骨。更让人痛心的是父亲竟然死不瞑目两眼圆睁,无论亲人怎么呼喊与抚摸,始终没有闭上双眼。也许父亲放心不下一家老小,也许父亲不愿这么早离开让他热爱又让他伤心的世界,父亲带着太多的遗憾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母亲 1927 年出生在印尼邦加岛勿里洋,她是家中老大,由于是女孩,外公没有送她上学。她是个美丽漂亮的女人,虽然没有上过学,却是个精明能干,性格坚强能吃苦的女性, 20 岁嫁给父亲。在印尼她是一个家庭妇女,在家侍奉公婆照顾儿女,回国后因儿女多,父亲一人的薪水不够维持全家的生活,母亲就带着从印尼带回的衣车参加街道办的缝纫厂车枕套 ( 用衣车绣花 ) ,后来缝纫厂倒闭了就进了房产局和父亲一个单位。真难为了母亲,与男人干着同样的泥水匠,爬屋顶捡漏,拿泥刀砌砖、批灰,日晒雨淋,娇小的身躯干着本不该女人干的粗话。那十几年母亲又瘦又黑,生活的煎熬,父亲被批斗、蹲牛棚,父亲的去世,以及后来我因公烧伤,一个又一个的沉重打击,她都以坚强的意志挺过来了。

1980 年,一个亲戚从香港来桂林旅游顺便看望母亲,回去后找到在澳门的小姨说,“把你姐姐接出来吧,她在桂林太可怜了。”在小姨的邀请下,母亲带着两个弟弟到了澳门,后来两个弟弟先后返回桂林,母亲在澳门留了下来。母亲于 1980 53 岁的年龄 ( 因为原来在缝纫厂的工龄不算 ) 在桂林房产局退休,到了澳门后又进针织厂做包装工,直到 60 多岁才回桂林安度晚年。她今年 81 岁,身体不错,很精神,腰不弯背不驼,还能看出年轻时美丽的轮廓。闲时喜欢与老人们打打牌搓搓麻将,宿舍大院的老老少少都亲热的叫她阿婆。她每年都会去澳门小住几日,有时还会去香港玩几天。

今年 7 18 日我们四姐妹带着母亲返回印尼邦加岛勿里洋探访,在这之前母亲曾于 1991 年与小姨、姨父返回过勿里洋, 2004 年与表姐 ( 我爸带回国的姨妈的女儿 ) 第二次返回勿里洋,这一次是第三次返回。我们全家 12 人的 8 日印尼之旅,除了返回勿里洋,还游览了雅加达、巴厘岛、和日惹

时光如梭,我的祖辈和父辈在中国与印尼两个国家经历了一个世纪有余,我的家族特殊的经历注定了我们与印尼邦加的情缘。历史不会重复,把这些写出来,是想留给后辈们。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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