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治凡:王小弟

1989-06-04 作者: 張治凡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民国, 农村, 上海郊区楊行鎮, 四清, 文革, 文革后

王小弟


--作者:張治凡


当年我的外叔公林涛因病死了,林涛阿婆便成了寡妇。


林涛阿婆长相难看,又胖又矮,脾气又不好,再嫁人也不容易。外公松涛到镇上茶馆店喫茶,有人撮合干家宅的王小弟入赘,外公与外婆商量后,也就同意了。


王小弟從小父母雙亡,無人管教,吃喝嫖賭樣樣都會,又不講衛生,染上了癩疥瘡,禿頂,頭上紅一塊白一塊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所以鎮上人背後稱王小弟為 癩小弟 ,王小弟為了遮醜,無論春夏秋冬,頭上永遠戴著一頂邋裡邋遢的破帽子。


王小弟早年家裡僅有的幾畝土地也因賭博抵債,無田地可經營,於是替別人家打短工,混口飯吃,聽外婆說,連住的房子也沒有,常年寄住在別人家裡,


附近村裡人家新蓋房子了,於是王小弟不請自來,幫東家做小工,由於王小弟沒有什麼技術,所以他一直做攪拌石灰泥的工作,在東家的場地上,先用泥土纍一圈,在圈內倒入石灰與泥土,加水,用鐵耙子使勁攪拌,攪拌好的石灰泥漿送到瓦工旁 …… 這活兒很費勁,所以王小弟總是能夠在鎮上找到這辛苦活。


楊行鎮的農民家裡蓋新房,相鄰都會來幫忙做小工,東家也不付工佃,但招待伙食很好,桌上總是有魚有肉的,上樑當天,東家做幾百個饅頭,贈送相鄰好友,以示慶賀,多餘的饅頭全部分給前來相幫的人,王小弟沒有家小,東家總是多給些饅頭和剩餘的飯菜,王小弟嘴巴很殷勤,阿嫂長阿嫂短的,很討東家的喜歡。


如果附近村裡有喪事,每天一早在鎮上茶館店喫茶的王小弟,總是最先獲得消息,王小弟第一個趕到,替亡者擦洗身體,換上壽衣,或爬上屋頂,高舉著掃帚,向著天空高喊:歸來吧! XXX 歸來吧!這也是楊行鎮的招魂儀式,五十年代還有這個習俗,大概關照亡靈不要迷路走失了 …… 出喪時,抬棺人中間總是有王小弟,條件好一點的人家喪事要做好幾天,王小弟總是挑別人不大願意干的活,這樣也可以混幾天好飯菜。


早年楊行還有土匪,徐家宅村有個土匪叫徐阿六,勢力很大,攔路搶劫、敲詐勒索、無惡不作,我的姨夫舒永根,在幼年的時候,被土匪徐阿六綁架,勒索了很多銀元才被釋放。


王小弟見當土匪有飯吃,也參加了徐阿六的土匪幫,有段辰光整天背著長槍在楊行鎮上晃來晃去,耀武揚威 …… 解放後,有人提起這事,王小弟總是爭辯說當土匪是被迫的,我沒有殺人好伐!我是正宗的貧下中農好伐!


王小弟由於貧困,真正是 上無片瓦下無寸地 ,所以年齡很大了也沒有老婆,直到我的叔公死了,填房入贅,住在我的外婆旁邊。叔婆與王小弟生養了一男兩女,長子根發、女兒根妹、小妹。叔婆便由以前的 林濤阿婆 改為 根發拉娘 (上海話即根發的娘),也不知什麼原因,沒人稱呼為 小弟阿婆


根發娘在家照例每天罵罵咧咧的,沒給王小弟好面孔看, 儂迭只冷棺材,又灌夜壺水了?(楊行罵人話,意思是你這個死混蛋,又喝酒了?) ”, 替我死出去,別回來了 ,兒女們也在旁幫腔,王小弟也只好陪著笑臉,酒氣十足地早早睡了 ……


王小弟最開心的辰光,便是在放工後,呆在車站旁的供銷社下伸店裡,要一瓶 小炸彈 (小瓶裝的土燒酒),倘若口袋裡有些餘錢,到老街上 羊毛頭 店裡斬半斤白切羊肉,但這樣的好辰光是越來越少了,大多數辰光王小弟只是買一毛錢的油炸蠶豆瓣,將豆瓣攤在小半張舊報紙上,倚著櫃檯,慢慢地啜著老酒,佈滿皺紋的老臉泛著紅光,兩眼瞇成一線,見有熟人來,便笑呵呵地拿著酒瓶,來來來!咪一口咪一口!


三年災難期間,燒酒也計劃憑票供應,王小弟喝不上燒酒,也喝過用酒精兌的燒酒。


王小弟歷來是寅吃卯糧,生產隊每月發的三元錢的預支,總是幾天辰光就沒有了,大抵是喝了老酒。忍了幾天實在受不了,於是賴著臉皮到我外婆處借錢:松濤嫂,這個月尷尬,買油鹽醬醋銅鈿也沒有了,借幾塊救救急,下個月發預支還給你。外婆從口袋掏出一兩塊錢給他,說,我現在與你一樣,每個月也是三元預支。


外婆過日子比較巴結(上海話節儉),雖然生產隊預支錢很少,好在外婆在自留田種些蔬菜,養幾隻雞鴨生蛋,多餘時到鎮上出售,換幾塊油鹽醬醋錢,緊巴巴地過著苦日子;嫁到上海市區的大女兒在紡織廠工作,有時也接濟母親。總之比王小弟家日子要好過很多。


解放前,外婆家有土地幾十畝,外公開個做衣服的作坊,生活過得很寬裕,林涛阿婆家生活有困難,外婆總是送米送錢接濟,畢竟是自家的弟媳婦。


林涛阿婆,不,現在叫根發娘,根發娘與我叔公有個女兒叫大妹,出嫁到楊行鎮東邊楊東村,經常來探望外婆,十分熱絡,似乎關係比娘家還親切。


王小弟因為經常做些楊行人看來卑賤低下的生活(上海人稱工作為生活),大字也不識一個,夏天時常赤膊在街上晃來晃去,冬天則裹著破棉襖,腰間束著一根稻草繩,所以鎮上人常常喜歡嘲弄他,王小弟走在路上時,常常有鄉民冷不防衝上去將他破帽子扔了,露出斑斑駁駁的瘌痢頭,於是周邊的鄉民哈哈大笑:大家來看電燈泡!大家來看電燈泡 ! 王小弟也不生氣,陪著大夥一起笑,慢悠悠地將帽子撿起來戴頭上,說實在,常年來也習慣了!


解放後,各種運動多,村民經常聚在生產隊倉庫裡開會,會議開始前,王小弟總是村民的話題,他也樂意,有時村民說:紅太陽照亮了全世界,便有人接話說:電燈泡點亮了生產隊!此時此刻,所有村民的眼睛都盯著王小弟的腦袋看,倉庫內哄然大笑,在嚴肅的階級鬥爭會議前,徒增了很多的快樂氣氛 ……


王小弟雖然常年不為村民所恭敬,但也有翻身的日子,一九六四、六五年 四清運動 期間,村裡來了很多城裡人,據說是市委派來的工作隊,我們生產隊來了個年輕人,是復旦大學學生,住在生產隊最窮的人家豁嘴家裡,生產隊活動多了許多,三天兩頭開會,重新評家庭成分,憶苦思甜,不忘階級仇,牢記血淚恨,根據工作隊的調查,村民的議論,解放前王小弟是真正的無產階級,沒有土地也沒有房子,所以被認定是最革命的階層,是工作隊開展運動的主要依靠對象,被推選為貧下中農協會組長,這是王小弟一生中最高的職務與榮譽,


有一次生產隊在倉庫開會,王小弟再也不顧親屬與相鄰的關係,大膽地站起來,指著外婆揭發:張阿妹(外婆名字)的男人張逹三,解放前是國民黨員,與國民黨張燁華相互勾結,從事反革命活動,張阿妹是反革命家屬!當時外婆的三個女兒全在開會的倉庫裡,聽著王小弟的揭發,渾身戰慄,外婆則坐在倉庫的角落裡,一聲不吭,好在王小弟揭發以後,也沒有鄉鄰再揭發 …… 外婆的人緣非常好,是虔誠的基督徒,所以鄉鄰也不好說什麼。隔天晚上,王小弟鬼鬼祟祟地來我家,對我外婆說,是工作隊讓我揭發的,我也沒有辦法,嫂嫂,儂勿要放在心裡 …… 王小弟走後,我說 外婆對伊這麼好,沒有良心! ,外婆只是笑笑,這個人一直就是這樣的,窮慣了只是想混口飯吃,也是別人教他這樣做的。


過些日子,王小弟家的小女兒做飯不小心,灶火點燃了草屋,不到兩小時,他家的房子化為灰燼,王小弟坐在地上,對著斷墻殘壁,只是唉聲歎氣:命苦啊!命苦啊!


到了晚上,王小弟無家可去,征得外婆同意,在我家廚房裡,鋪些稻草,睡在溫暖的灶前。


又過了幾天,王小弟支支吾吾地與外婆說,想使用外婆家前面地勢較高的宅基地蓋房,外婆也爽快地答應了,幾十畝土地都沒了,還在乎這幾分宅基地麼?


貧下中農協會組長也沒給王小弟帶來什麼好處,或許上面召集開會,記工分的,不用到田裡幹活。王小弟還是沒有錢買酒喝,還是每天被根發娘罵 ……


直到改革開放後,兒子根發自己承包了肉莊(楊行話,賣肉鋪),發了點小財,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王小弟衣服也換了,不再邋裡邋遢,比以前乾淨很多,只是頭上依然戴著帽子,村裡人背後也不再稱他為 癩小弟 ,而稱其為 根發爺


同母異父的女兒大妹也經常來楊行鎮探望王小弟,帶些老酒香煙,比以前熱絡許多。


王小弟不再喝小炸彈土燒酒,供銷社小店也沒了,兒子經常買些好酒,只是好景不長,不久感覺經常胃疼,送醫院檢查,王小弟患胃癌,已經到了癌症晚期。


王小弟也不想治療,繼續每天喝老酒,兒女勸他也沒用,


不久,王小弟死了,床邊還剩半瓶老酒,


女兒根妹遇見我外婆,說起王小弟,根妹還是與以前一樣,憤恨地說:伲爹爹是喝老酒喝死的!外婆聽了以後只是 ……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長歎一聲。


改革開放後,鎮上的人各忙各的,誰也沒有興趣再談論根發爺,倒是談論毫無關係的伊拉克薩達姆、美國布什總統很起勁,好像王小弟從來沒有來過楊行鎮,從此再也沒有人談起他 ……


美國普萊森頓 2020 年,夏



感谢作者来稿,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