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令范:“端木伯伯” ——忆储安平夫人

1989-06-04 作者: 彭令范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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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伯伯” ——忆储安平夫人

作者:彭令范

“端木伯伯”的由来

上世纪 60 年代初的一天,母亲回家,很高兴的样子:“我在淮海路遇到几十年前苏州乐益女中的老同学端木露茜,现改名端木新民,是她先认出我:‘是许宪民吧?’”“她是储安平的结发妻子,有四个孩子,后因性格不合而离婚。她现在的先生孙西岩是上海水产学院气象学教授,她家就在陕南邨,离此很近(我们住茂名南路),我已去她家小坐了片刻,你们以后也可常去她家,你们要叫她端木伯伯。她是苏州才女,早年留学英国,是一个人物,以后再详讲。”

是苏州的习俗吧,凡女性有所成就、建树,一律以“先生”称,表示尊敬。小辈也不叫阿姨而称伯伯,仍是封建意识、男尊女卑吧。就我记忆所及,所有人都称母亲许先生,所有她朋友的孩子都叫她许伯伯。但在她的女性朋友中,只有端木,我们称为伯伯。记得小时候有一趣事,抗日战争胜利后的二三年中,每逢春节,我的“任务”是开大门迎接拜年的人。有一年,一位道貌岸然、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来到我家,煞有介事地说:“我是外地来的,特向许先生贺年!”我看他挺逗的,就回答:“我母亲已出去了。”他似乎浑然不解,被我蒙了,我傻乎乎地对他笑,他怏怏离去。晚上母亲回来,我告诉她,她说:“这孩子,你为何耍弄他?”“没有啊,他根本不知道你是女的嘛!”

当我和弟弟第一次随母亲拜访端木时,叫她端木伯伯,她诡谲地笑着说:“这许多年来,人们称我端木校长、端木先生,还从未有人称我端木伯伯的……”母亲接着说:“只此一家啊!”孙伯伯在旁加了一句:“要跟我抢‘生意’,我当然总是甘拜下风的”,大家畅怀大笑于相聚的欢乐中。

后来母亲告诉我,端木说:“你儿子忠厚老实,你女儿聪颖能干,有贵族气派。”我说:“小弟真有一套,连像端木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也给蒙骗了,他的假装是自己承认的。”当时户籍警张同志常来我家“访问”。小弟总是弯腰六十度,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脸上还故意装出一副木讷的样子。当张同志问他什么问题,他迟疑片刻,然后说:“我……我不太清楚,问我姊姊……”户籍警走后,他哈哈大笑:“姊姊,我的演技如何?”“挺不错的,伪君子!”我答道。当时他尚未完全变坏。

母亲与我谈起端木时,作了较详细的“报道”。她出生于富裕家庭,父亲曾任天津电报局局长。母亲和她是苏州乐益女中的同学。乐益女中是一所非常特殊的私立学校,由合肥张冀牖于 1920 年代创办,颇有盛名,而且也是中共的“根据地”。许多后来的高级领导人如侯如裘、张闻天、匡亚明等都曾是该校的老师,母亲家境清寒,因为大舅舅许金元的关系,才能进这所学校。乐益女中另一知名老师张昌绍,后来去英国深造,是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回国后任上海第一医学院药理系主任,“文革”小组批斗时,当场服氰化钾自杀。他的外孙女、电影明星陈冲或许更为群众所熟悉。

端木和储安平在光华大学认识,结婚后一起去英国留学,储学政治经济学,端木学教育学。回国后他们在《中央日报》工作,端木文笔很好,任副刊“妇女周报”主编。他们有四个孩子,望英、望德、望瑞(女儿)和望华,但一起生活十年后,于 1944 年离异,主要可能是由于个性差异太大,离异后,端木负担望英、望德;望瑞、望华归储安平。 1946 年左右,她回上海,任教于上海敬业中学,后任上海第二女中校长。她现在的先生孙西岩,不是搞文的,似乎与储完全是两个不同典型,从外表到专业。储早年爱好文学创作,曾属徐志摩等的“新月派”。储富于浪漫色彩,曾狂热地爱着端木。在英国留学时,他从花园别墅的大门开始叫“露茜”,一直叫到在卧室中看到她……后来学什么政治经济学,反右时他的“右派”言论一下子毁了他的事业和一生。端木也受累,即使他们早已离异,但储安平太出名了!反右后,端木校长也不能当了,而且疾病缠身。

母亲还强调,端木有学问,有修养,见过大世面,而且她是有思想、有见地的女文人,三十年代出洋留学的女性并不多,但也有她的痛苦和遗憾。当年她和其他同学并不太接近,而与我还是很好的,你想已几十年不见,她一下子就认出了我。我已经告诉了你她的情况,你得保证(母亲知道我的好奇心)不去问她和储安平的事和她的经历,这是她的“禁区”。

在那些岁月里

端木伯伯对我来说是谜一样的人物,笼罩着神秘的面纱,因为我未能进入她过去的辉煌岁月和心灵历程。

母亲还是很有权威的,我遵守诺言,也因为在我成长过程中,父母的“教育方针”是听其自然,几乎从来不干涉我的行为和言论(我一直是乖孩子),所以偶尔的特例,我总是照办,我还记得母亲的另一禁令。我家的书比图书馆还多!(这是抄家时红卫兵的话)。我十岁左右就喜欢翻阅各种各样的书,不求甚解。母亲对我讲:家里的书你都可以看,除了《金瓶梅》。自此以后,我从未看过《金瓶梅》。许多年后,姊姊(编者注:即林昭)还嘲讽我,对她的北大同学讲:“我这位妹妹似乎什么书都看过,古今中外,除了《金瓶梅》,因为小时候母亲不许她看!”未看《金瓶梅》没有丝毫遗憾,不可探讨端木伯伯的经历、思想情操总有些失落感。我是研究玄学的,对神秘人物特感兴趣,也只能寓美好于遗憾之中了。来美国学心理学后才懂得“完美主义”是不正常的。

端木伯伯有一种不言而喻、不动声色、若即若离的傲气,气质超然,即使已过了黄金时代,仍不失当年辉煌的映照。而且我特别欣赏她不是一个女人似的女人,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母亲和她交情较深的原因之一,当然她更没有今日“女强人”的目空一切、居高临下和浅薄的控制欲。

有一阶段我经常去端木家,和孙伯伯更熟不拘礼。端木对我说:“老孙喜欢和你摆龙门阵,闲聊扯谈,他说你知识面广,许多领域都能应对。我有时嫌他烦,有些论题我也不感兴趣,所以你有空常来,他会很高兴的。”

端木除了仪态大方,举止高雅,她的声音也抑扬顿挫,有一种教师的感染力。有一次我对她说:“端木伯伯,你的声音真好听,地道的京片子,标准的普通话。我母亲可只会讲苏州官话。”她说:“讲起标准,我刚去英国时,老师在上课时讲,端木,你文章写得不错,但你的英文发音不标准。我立即答道:‘我的英文是美国人教的!’她瞪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倒是同学们有些惊讶和不以为然。”

端木不大提起她的孩子,似乎也无意让我们见面或认识。只有一次不期而遇,我见过望英一家在端木处吃晚饭,她介绍后,我立即讲:“你们有事,我改天再来,反正很近。”但我见过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的储望华和一位同事。端木邀我与他们一起进餐。望华和刘诗昆、殷承宗等都是同时代的,或许因为储安平吧,当时望华没有其他人出名。望华很自持、骄矜,看来像他的父亲。对钢琴家来说我是上海派,喜欢傅聪、顾圣婴,对刘诗昆并不怎么太欣赏。

有一次端木对我说:“你们都知道孙伯伯待我好,无微不至地体贴和照顾,确是如此。但我对他也是很好的。”“这当然”,我答。“但他也有遗憾,他一直想我们能有一个孩子,始终未能遂愿。”

1965 年有一天我去端木家。孙伯伯立即问我:“你看了最近的《参考消息》没有?”“你是不是看到了法国名星相家讲中国地区明年有特大变化?”我立即应对。“你真聪明!”我接着讲:“你明年流年不错。”(他已叫我看过他的命盘,当时我正在吕贞白老师处探讨命理)“怎么样的不错?”他问道。“应该讲是很好的。”我答。次年“文革”拉开序幕,诸亲好友,人人自危。即使近在咫尺,也未便联系。 1967 年下半年稍为平静一些,母亲叫我去陕南邨看看端木他们怎么了,我一进门,见他们起居一切如旧,我说明来意,端木讲:“我们应该说还可以,老孙总是讲你推算得准,让他跟你讲吧。”孙伯伯为人敦厚老实,心地善良,在水产学院人缘、群众关系好得无以复加,红卫兵造反派竟然不想去抄他家,更未把端木和储安平的关系拉扯上,所以孙伯伯家在陕南邨属 0.1% 未抄家的住户。更有甚者,孙伯伯当时是三级教授,工资 180 元,而水产学院减工资的底线是 200 元,所以他工资也没减。当时我听了,真是像天方夜谭似的难以置信,或许这也是所谓“在劫不在数”的例外论吧。端木接着讲:“我并不相信命运。好了,也不那么高兴;坏了,也不那么遗憾。”这一次孙伯伯打断了她:“你还是应该感恩的!”“应该是吧。”端木的话代表了她独立自主的个性,当然,在“文革”时“坏了”岂只是遗憾而已?

端木伯伯从未见过我姊姊,但姊姊的北大同学张元勋倒是见过端木,那年张来上海探监姊姊,母亲将他带至端木家(当然事先征得他们同意),我不知道他们讲了些什么。但对张的探监,端木讲:“张是北方人,讲义气,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得到的。”

也是在 1967 年一天傍晚,我去陕南邨,端木开门时,屋内只有写字桌上的台灯开着,整个居室很幽暗。“孙伯伯不在?”“他出去了。”我感到她情绪很抑郁,不知该讲什么,还是她先讲:“你知道储安平失踪了?”“我看到了一些……(其实当时官方根本不会报道,但“文革”期间小报、印刷品满天飞,大道小道新闻尽在其中,记得有一个星期天,整条南京路一直到外滩,就像步行街一样,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只见人山人海。我因不敢呆在弄堂口贴着大字报的家,所以在南京路上随人流而去,走几步就会有人给一份印刷品,有些是外地串联的最新消息,几小时收集了上百份印刷品,所以我的消息非常灵通)。”“去年九月储安平的朋友从北京来电话问我是否有他的消息,他告诉我去年……他离开后,就失踪了……”(这里我不想复述她告诉我的故事,已近半个世纪了,探讨储安平如何失踪和最终归宿,似无多大意义,还是留一些谜一样的神秘,更耐人寻味),端木继续似乎喃喃自语:“我想他是走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稍后她提起他们的幼子望华:“你见过望华,他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他觉得望华像他有才能,有出息,是储家的精华。”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讲:“亲情不能建筑在旦夕之间,却能毁于长年累月所积聚的不能忍受(大意)。储安平性格中似乎缺少一种……这或许与他自幼失去母亲有关。”端木伯伯慢慢地诉说着,黯然神伤,最后还重复了一遍:“他终于走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

下一瞬间,她似乎突然回到了现实世界,她凝视着我说:“我从来没有和其他任何人讲过这事。”“我知道。”我答道。“你可以回去了!”她命令我。“要不要等孙伯伯回来我再走?”“用不着,你来的时候我不也是一个人坐在这里吗?”“好,那我走了,多保重!”我一路张望,未见孙伯伯回来。这一刻世界如此寂静,好像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我回家后躺在床上沉思,从未向母亲提及此事。

端木伯伯 不虚此生

端木伯伯有富于浪漫色彩的爱情,有被禁止的爱情和细水长流、相濡以沫、始终不渝的爱情。世上有多少女性能与之相比?即有其一,则平生之愿足矣,对许多女性来讲,爱情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但端木一生的主题并不仅在于此。

端木是苏州才女,三十年代已从国外引进西方教育模式,继承和发展五四妇女运动精神并以独立思考提出异议。

端木有反封建反传统的自由进步思想,当她和储安平结婚时,她是富家淑女,储乃一介贫儒,有才能但尚未声名显赫,据说为此婚姻她一度与家族龃龉。当她离婚时,储已青云直上,颇有盛名。他们有四个孩子,为了个性上的不能容忍和不融洽,她毅然离婚,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并不计较是否为当时社会所接受,这与以后千千万万为“政治”而离婚的情形或许有质的区别。当然为“政治”而离婚也有种种原因,不能一概而论,是否存在个人的选择余地,很难下结论。而端木还是早年在乐益女中接受了早期优秀共产党人(老师)的教导,给予她自由思想、独立自主的影响。

端木虽无成体系的著作,但她提出了颇有争议的妇女在社会上的地位问题,与林语堂的“妇女回家论”略有类同。端木是女性,所以她能亲身体验到社会和家族的取舍,她并未作出结论,但她强调了教育的重要性。女性应如何平衡社会和家族的关系,如何采取严肃的人生态度而不只是听之任之做生活的奴隶。记得当我家经历了种种磨难后,母亲对我讲过这么一段话:“如果我只是一个家庭妇女的话,我们家的种种悲剧都不会发生。”但她讲这话时已太迟了。母亲 16 岁随大舅舅许金元踏上社会、政治舞台后,始终未能也不知如何引退,成了另一种“历史的误会”的牺牲品。悲剧可能仍会发生,但至少不会如此凄惨和酷厉!

端木的争论主题即使在 21 世纪仍在继续着。无论东方西方、中国美国,“女强人”、“女权主义”是否是当今社会的主要潮流,到底什么是女人在社会和家庭中应有的地位和主要作用,女人在家庭中如何发挥她应有的母亲、妻子和女儿特性,换句话讲,女人是否具有做母亲妻子女儿的资格,结论是教育。争论继续着,是开卷考试,几乎没有绝对权威性的结论。我只希望争论以伏尔泰主义为准则:“我不同意你的意见,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端木伯伯的思想是超越于时代之前的,但她又是一个如此优秀勇敢而低调的人物。

尾声

上世纪 70 年代中期,母亲去世,我搬到医院集体宿舍,住所让给了弟弟。离家很远,与端木失去联系。十年“文革”结束,我个人的“命运交响曲”第一乐章刚开始,不尽一一。 1980 年代中期,我怀揣 20 美元离开上海,中年在美国重建生活,虽能自由地“为五斗米折腰”,也非易事。当然我可以有各种不同的选择,但我选择了自由独立自主,“半学院派”的生活,虽以不能创造人生为憾,但仍“至死不悟”。

端木伯伯是优秀教师,她崇尚教育。苏格拉底说“我只不过教学生如何思考”,但如果为人师表的老师也不能思考,那么他的学生也可想而知了。我并不太崇拜孔子,但他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是一种金科玉律,个人是社会的分子、基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培养一个合格的“人”,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大师亦并非只是一种头衔,官方或学院能授予。过去誉称教师为“人类灵魂工程师”,此处的灵魂是指物质世界以外的精神素质、人性、品质(基因的一部分,虽基因不能选择)、良知、道德操守、价值律规和理性概念等等。优秀的老师几乎都是丰富多彩而全能的,热爱人生,对生活有激情,能以他们的品质教导和影响学生。一个成功的企业,领导人的素质决定了,两三代人之后是否仍能屹立于佼佼者的地位。国民的素质,决定一个国家是否能成为真正的超级强国。

光阴荏苒,往事不再。百年寂寞,斯人安在?仅以万缕思念,遥忆端木伯伯。

2014.8.20 写于美国华盛顿特区

转自《南方周末》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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