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令范:“迂夫子”和他的姨

1989-06-04 作者: 彭令范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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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必遗照(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迂夫子”和他的姨

--作者:彭令范

有一天我跟母亲去探望金公公(金兆梓,他是上海文史馆馆长)。他向我们介绍:“这是小吴,吴肇华,我的秘书。”这位年青人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颜面白皙,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向我们傻笑,很有趣。金公公和母亲讲话,他一直伫立在侧,母亲讲:“你坐啊!”他才坐在一旁。

回家后,我问母亲:“小吴是金公公的秘书?”“不太像,是吗?小吴出身名门,他父亲在解放前曾是上海市市长。他母亲姓杨,家中四姊妹个个出类拔萃,大姊是天主教嬷嬷,懂几国外文,他母亲是老二,老三杨绛是钱锺书夫人,最小的杨必是复旦外语系教授,尚未结婚。追求她的人都是知名人士、社会贤达。小吴以前跟金公公学古文,他也很喜欢小吴,谅来金公公帮小吴忙,你看小吴这种样子,能去下乡插队落户吗?所以金公公‘雇’他作秘书。小吴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古文大概也很好吧。”母亲向我介绍了他的家庭背景。

小吴和弟弟也是在金公公处认识的。有时他亦来我家,有一天我回去,弟弟告诉我:“小吴刚来过。”“哦”,我说,“你们讲些什么?”“他是来找你的。”“找我干嘛?”“我不奇怪,你倒奇怪?你去问他!”小弟神秘兮兮地讲。

我在吕贞白老师处也遇到过小吴,因为金公公、汪公公(汪旭初)、吕老师都是属于同一文化领域的名人,而且比较接近。吕老师给小吴的评价是边摇头边笑:“小吴,迂啊,迂啊!”师母对我说:“你老师喜欢像你这样的聪明学生,小吴比较老实,老师觉得他不够灵活,称他‘迂’。”后来我和小弟背后又称小吴为“迂夫子”,当时我在吕老师处学书法、诗词和命理。他大概听到老师对我的称赞,所以有时会对人将我吹嘘一番,甚至说浙大姜亮夫(中文系教授)要邀我去杭州聚谈云云。

虽然我总觉得他是小弟的朋友,不过我们似乎也熟不拘礼。有时他总是局促不安,搓着双手,还偶尔发出神经质的傻笑,我会对他说:“老兄,又怎么了?挺可怕的,一点风度也没有。”他也不生气。小弟说:“你以为他傻?他才不傻哩。你傻了,他也不傻。”“我并不认为他傻,只是觉得有时他的举止不太有绅士风度。”我争辩说。“或许他见了你‘害怕’!”“瞎扯,他讲的?”“不,我讲的。”小弟似乎知道些什么,但我并不想知道。

1963年,有一次在金公公处遇小吴,他与我大谈“净土案”,又很迂腐地说他很佩服我,觉得我“很伟大,有大智慧”。他劝我对挫折不要在意云云。又引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我问他如何排遣愁绪,他说过去和未来都是美好的,而任何书无论哲学、文学、戏剧、诗、历史都足以叫你忘掉现在。这是他的淳朴逻辑,他认为很正确,因为他对他的信仰非常虔诚。因此我认为他不应该是悲观的。当时在金公公家,而且还比较客气,不同的观点未便与他争,后来我们还是进行了唯一一次有关佛教理论的激烈争辩。

记得是姜亮夫的女儿来上海,住建国西路她亲戚家,也乘便来看看我。我和小吴约好去拜访她,但恰巧她有事出去。于是我和小吴等她回来。小吴又提起佛教的宗旨忍让、万事忍、宽容为先、四大皆空、灵魂净化等等,我就不以为然:“如果佛教的教义普及,中国现在还是奴隶社会!我并不是反对佛教,但它的逻辑思维我不能接受。什么都是空的,那在现实社会中是否尚有实的东西?那生命的意义到底何在?吕老师对弘一法师李叔同的经历、故事知之甚多,他说‘出世容易入世难’,如果你没有入世,你怎么知道什么是世,你又怎能超越这一范畴呢?如果一个人一无所有,他当然容易抛弃一切,而另一个人拥有所有物质世界的一切名誉、地位、财富、家庭。真的一定得有大智慧才能舍弃尘世的物质乃至于精神财富。”我继续讲:“我承认忍让、宽容是美德,但大千世界,复杂的政治、经济、社会、人际国际关系是否能用忍让、宽容就能解决?你生活在20世纪,不是桃花源、芙蓉镇。如果歹徒要杀你,你忍?让他杀?所以用佛教教义来教育人民是不合理的,宗教只是改造人们的灵魂而已。如果你认为自己存在和不存在都没有关系,那又何必计较前生、来世的转化呢?中国从来没有真正的宗教,即使佛教的宗旨,也只给中国人许多负面的影响。悲观、听天由命、没有积极的进取。”

“但物质世界的一切都是虚妄的,没有价值的,甚至应该彻底抛弃的。”然后他问我:“所以你认为战争、斗争、革命能解决这世界人类的任何争端、所有问题?”

“同样的问题,你认为忍让、宽容能解决?”我反唇相讥。

“人类应该使灵魂净化、开悟、清心寡欲,观身外之物如过眼烟云。”他慢悠悠地说。

“你大概应该去插队落户,至少体验一下现实生活。对不起!不是存心伤害你。”

“没有关系,我是佛教徒。”

“你根本没有生活在现实之中,脱离现实世界太远。无怪乎吕老师讲你‘迂’!”

“吕老师讲我‘迂’?”他有些惊讶问道。

我知道说漏了嘴,马上改正:“你知道在他的词汇中,‘迂’并非贬义词,他觉得你太天真、单纯,他还是很喜欢你的。”

“比喜欢你还多?”

“两样的,我是他的学生。你是他的得意门生!”

“你是金老的高足啊,所以他才选你当秘书。”我们开始在另外的方面抬扛了。

接着我们继续讨论。“我并不反对佛教,我喜欢哲学,而哲学研究总是包含着神学,但我确实不太喜爱佛教的原则。当然并不讳言,我并没有深入研究过佛教,也不知道今天会和你辩论,所以我的论点或许是非常幼稚浅显的。”

“我感到很奇怪,你真使我失望,像你这样大智慧的人竟然不能接受佛教理论!这是最和谐、优美、平和、卓绝的学说,从改变人的内心到改变世界。”他似乎有些怏怏然。

“可能因为我是学科学的人,必须首先拥有有形物质,自然的需要,安全的保证,在这基础上然后才有上层建筑、思想、道德、感情,最后才是精神意识,自我认知或者你所谓的灵魂净化,没有躯体,哪来灵魂?而且这一点你大概同意我吧,许多人是只有躯体没有灵魂的。”

有一点我很高兴,当我们争辩时,他没有那种坐立不安、拘谨局促之态,而是神态自如,侃侃而谈。

姜教授女儿回来了。我对她说:“你该早些回来,可避免一场论战。”

此后我们有好多时候没见面。有一天我乘41路公共汽车去上班,半途上小吴上来了,我们打招呼,然后我问他:“你到哪里去?”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讲:“你看起来挺精神的,似乎丰满了一些。”“是吗?我可没感到,今天早晨匆忙,我没照镜子”,我随意地讲。“天使是从来不需要照镜子的。”他似乎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他就是这种“怪人”,语无伦次。当我到医院下车时,他也在这一站下车。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在车上碰到过他。这一次因为很挤,我们只是点点头而已。

后来小弟告诉我,小吴有一次曾在梵皇渡路宗教书店“拿”了一部佛经,给人抓到了,他拼命讲:“拿书不是偷!”几乎“迂”到了极点。

1966年开始“文革”,诸亲好友均属“贱民”“狗崽子”,无一幸免,我医院里工作很忙,加上家庭背景,未敢“黑串联”,几乎与所有人断绝来往。不过我还能感受社会现实和接触各阶层人民,从“走资派”到工人阶级,从“反动学术权威”到红卫兵,因为我是医生,虽然在基层医院,但位于上海最热闹、最繁华的中心区南京路周围,管辖几十万居民和附近的工厂、学校和商店。所以我与社会脉搏共跳动,各种新闻包括小道消息极为“灵通”。这是指假如你愿意知道的话。我们内科有一位医生,她总是在没有病人时闭目养神,毫不介意周围的一切。我稍有“特异功能”,耳聪目明,即使在看病人时,尚能耳听八方,注意周围发生的事。

在“文革”期间,大概是1967年的一天,我在看门诊,突然看到内科室门口有一位女士穿了一双略尖的红皮鞋。在这时是非常罕见的。“她似乎很勇敢”,我想。“文革”开始后,我们医院的医生全部脱下皮鞋换布鞋,我以前从来不穿布鞋,刚穿上连走路也不太习惯,一两年后,才能恢复穿皮鞋。

接着,护士大黄拿了病卡到我桌边,“她要你看!那个穿红皮鞋的。”我好像不记得认识她,或者她是我的病人。我瞄了一下病历卡:“杨必。”“这位老兄可真有性格!”我想。几分钟后,轮到她了,“我是小吴的阿姨”,她说。“我知道,你今天看什么病?”我很有礼貌地问。“我有严重的失眠症,而且只有一种药对我有效,现在学校的医务室经常不开的。”“什么药?”“速可眠。”“我们这里倒是有的,我可以开给你。”我就开了一个星期的剂量,也不敢和她多交谈。她一看就说:“能否给我多开一些,我也不大能出来。”“让我到药房问问看,这是控制药品”,我回答。

于是我就下楼到药房找那位杨主任。他是复员军人,对专业还算肯钻研,我刚到这医院,为了剂量还和他“吵”了一架,“不打不相识”。后来我们关系还不错。我称他“博士”,他叫我“秀才”,比较友好,“文革”中有一天,他神色紧张,叫我把一张大字报拿掉。“你写了些什么?”其实我也没写什么,不过他是好意,我就取下了。另一次也是在“文革”中,我生病,他到我家来看我(他是党委组织委员)。他对我说:“……人生的道路既已走了,就得把它走完,你懂吗?”

那天我找到了他就讲:“复旦大学英语系的一位教授要开速可眠,我给她一星期,她想要多几天。所以我特来‘请示’,她亦姓杨嘛。”“博士”宽容,让我开了十天,我对杨必讲:“你拿了处方去药房找杨主任,要他签字的。”她讲了声:“谢谢!”我说:“多保重!”

两星期后,我去吕老师处上课。刚上三楼,吕老师就大声叫道:“杨必服安眠药自杀了!”我立即也叫了起来:“啊呀!她还到我医院来开过安眠药!”他们都傻了眼,因为他们知道我和杨必不认识。然后我把情况叙述了一遍,几乎要哭出来了。师母颇解人意,她说:“她已积了上百片安眠药,不是一朝一夕的决定。她去意已决,无论你给她开或不开,她还是能在其他地方得到的。这不关你的事,你不要觉得难过。”“但是我给她开了十天的剂量啊!”我感到内疚,呜咽着。最后老师讲:“不要多讲了,讲些别的吧。”当夜,课后回家,我踯躅于寂静幽美的茂名路,心情很沉重,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在那些日子里,我好像预感不太好对我所有的亲友,恰巧就是没有想到小吴。

又过了些时候,听到妇女百货公司楼上有人跳楼自杀。因为这是上海淮海路、重庆路最热闹的中心区,一霎时满城风雨,谈论得沸沸扬扬。几天后我乘26路公共汽车经过此车站,黝黑的血迹还未褪尽。

几天后回家,小弟等着我,神色紧张而沮丧地问道:“你知道谁从妇女百货公司楼上跳下来?”(妇女百货公司楼上有旧上海的公寓)我感到不妙,问道:“谁?”“小吴!”我几乎惊叫起来:“天哪!”这怎么可能?他是如此虔诚的佛教徒!一刹那,我目瞪口呆地处于一种极度悲痛、惊愕的状态,久久不能平静。

那天晚上,我从茂名南路家里走出来,徘徊于淮海路、重庆路附近,这一瞬间,正如小吴所憧憬的,如此安详、宁静,我似乎看到小吴的血迹已沁入“净土”,我搜索枯肠地回忆他曾经讲过的“因果和合”、“自在自为”,走向“清净、自然”等等,不过我还是更想知道,他最后五分钟在想些什么?他是否对佛教的教义有所质疑?他是否觉得他所崇尚的和谐、超越、与世无争的学说并不能改变世界?他是否意识到灵魂净化的理论没有物质基础,在这残酷的大千世界只是“乌托邦”?是否他真正体会到了“出世容易入世难?”……归根结蒂,他还是很“迂”的,我开始感到迷茫。在这漫漫的黑夜中,我似乎看到小吴的幻影走了过来,他告诉我:“我解脱了!”

我对虔诚的宗教信徒自杀一直不太理解,据我所知,所有的宗教信仰都是反对自杀的(当然不包括恐怖分子),直到“文革”后期,听说灵岩山寺妙真法师在“文革”中自杀,传云他是跳进粪缸中淹死的(官方报道是自缢),当红卫兵破四旧时,将该庙的宋版佛经全部焚毁后,我才知道这是反抗现实的顶峰,并不违反佛教教义,也是一种舍生取义吧。所以小吴对佛教的不开窍,理解还是很精辟的,是我孤陋寡闻。

我对自杀颇有研究,在德州研究院学习心理学时,还专门写了一篇有关自杀的专题论文,在篇首我引用了德国“自杀学”权威的名言“我不赞同自杀,但我保留这一最后选择给我自己”,我研究自杀是为了我的父亲。

重新回到小吴的归宿,吕老师不但认识小吴,而且对弘一法师深有研究,他曾在上海豫园为弘一法师写过一匾,所以我这里用吕老师给我写的李叔同示寂偈语作为结束:

君子之交,其澹如水。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迂夫子,千古!

(此文写于2010年6月,近日见杨绛尚健在,101岁,才找出这篇悼念小吴的文章,也没有再作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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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必小档案

杨必(1922-1968),著名翻译家。1930年代在工部局女中就读。高中毕业入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毕业后留校任助教。曾任傅雷之子傅聪的英文老师。在傅雷的鼓励和钱锺书的指导下开始翻译文学作品。译有《剥削世家》和《名利场》。曾在国际劳工局兼职。1952年院系调整中随校并入复旦大学外文系,评为副教授。1968年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死亡,享年46岁,终身未婚。


转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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