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月刊》:一坛久封的上海老陈酒

1989-06-04 作者: 《文汇月刊》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八十年代, 改革开放, 刊物, 上海


《文汇月刊》:一坛久封的上海老陈酒


--作者:祖慰


(本篇收在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刚出版的、由罗达成所著的《八十年代激情文坛 —— 我在《文汇月刊》十年》一书中的 名家追忆《文汇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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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坛


2013 3 月,我正在张家港投标城市规划馆的设计方案,接到故交罗达成的电话。他说有家杂志要他撰写《文汇月刊》十年的连载,我曾在其上发了不少作品,还做过封面人物,故让我写点东西。我立即满口答应。达成对作家朋友情真意厚是出了名的,因此,大家患有一种 罗达成强迫症 ,他要打电话约稿从来就没法说


然而,放下电话一想,感到这次应承有点玄。第一, 2006 年我从法国回上海做世博会,已经跨界不当 写手 了。加上世博会之后受多家公司之请,有六、七年都在 为稻梁谋 而做展览展示设计, 很可能提笔生涩或者说陌生化了。第二,与《文汇月刊》之缘,毕竟已过去快三十年。记得研究大脑的科学家说过, 过了三十岁,每天大脑细胞死亡十万个,三十年死了多少?谁还能保险有关《文汇月刊》的记忆不跟着那些死去的脑细胞一起死掉了呢?


正在灵性萎靡之际,达成给我传来了我当时写给他十几份亲笔信件的扫描件,还有我在《文汇月刊》发表的几篇作品的篇名与发表时间。他还在电话里说: 搬了多少次家,扔了不知多少宝贝,可是,我保留的全部《文汇月刊》,以及当年作家朋友写给我的一千多封亲笔信完好无损。你的信就是 众里寻他千百度 ' 寻找出来的。


我惊叹!我动容!突然,沉埋在脑海深沟里的那些标示着《文汇月刊》标签的种种记忆,一下被达成传来的老信件激活。我的脑荧屏就像多媒体触摸屏,记忆之手触摸出了《文汇月刊》牌的存放了几十年的上海老黄酒。我立即点击开坛,顿时生发出虚拟的嗅觉与味觉--老黄酒香气袭人,温热、细润、甘甜回旋于舌尖,我沉浸在抒情诗般的微醺之中 ……


迟到


达成说,从查阅我最早文章的日期以及信件来看,我是一位迟到的作者。我的加入应该是 1985 年之后。 1985 年,《文汇月刊》已经是中国期刊中独树一帜的大名牌了。


我在记忆屏上触摸问:为什么我会迟到呢?


按理说,我出道不算太晚。 1985 年前,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全国优秀文学作品奖,我已经连续获得一、二、三届 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 。那时,全国的刊物时兴主动向他们中意的作者约稿,我主要受到广东、北京的刊物编者青睐,在那里发了不少作品。当然上海的《上海文学》、《收获》、《萌芽》也发表了我不少小说和报告文学。为什么标榜是中国文学家、艺术家文章荟萃之地的《文汇月刊》偏偏不理我呢?我当时把《文汇月刊》形容为全国文学艺术界直抒胸臆、觥筹交错而饮的上海老黄酒,可是我只能远远地在一旁闻闻香气。


为什么我靠边站了呢? 2010 5 月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当时我在上海同济大学任教与设计世博会城市足迹馆,达成告诉我,创办《文汇月刊》的梅朵大主编住在医院里,约我一起前往探望这位八十九岁的老前辈。有天,我们带了鲜花去了。看上去斜躺着的梅朵老人精气神还可以,但他睁大的眼睛不认我就认达成。达成赶紧介绍说这是祖慰,可他茫茫然没有任何反应。我们说了一些祝他长寿康乐之类的问候语,他也漠然不理。要告别时达成随手拿了两本新出版的《梅朵文艺评论选集》,给了我一本。梅朵大声喝阻,只准给达成,不许给我。达成有点尴尬,说他老糊涂了。我悻悻然自我解嘲: 不,梅大主编过去就不大喜欢我的 怪味文学 文风,现在是与时俱进,不喜欢我这个人了!哈 ……” 达成说: 瞎讲, 他是老糊涂了;有次张瑞芳来看他,他也不认识了!


我信口一说的梅朵主编不喜欢我的文风,倒也并非戏说。达成这次传来的、我在 1983 3 7 日写给达成的信中就有这么一段话可以佐证: 我似乎有个发现,敬爱的梅朵老人不喜欢我的风格。我的两篇小说被〈你们)退(稿)了,退后, 一篇发《人民文学》,一篇发《当代》,反应还不错。由此可见,我给你们的文稿不是瞎对付的下乘之作 ……” 这大概是我 迟到 的合理原因。


诚然,这种主编与作者之间的审美差异是天经地义的常态,不值得大惊小怪。那么,回忆这些鸡毛蒜皮的往事做什么呢?就算找到了我 迟到 的原因又有什么意思呢?


且慢,我蓦然觉得,这个鸡毛蒜皮的 微事件 可能像个三棱镜,能够折射出《文汇月刊》编辑出版历程中两个峰值的光谱来。


双峰


第一峰值,当然是梅朵一手开创的。


梅朵本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就做得风生水起的资深报人,而且是文艺类栏目的大家。四十年代他就出任上海《文汇报》文艺副刊和香港《文汇报》文艺副刊主编。后来还主编过《大众电影》、《中国电影时报》。想想吧,他手上有多么丰沛的中国文化艺术界高端人脉资源啊!可是 1957 年,他被那场反右运动给坑了。二十年之后他才被胡耀邦 平反冤假错案 的党的自觉纠错给从坑里拉了上来。此时他雄心勃勃,于 1980 年创办了《文汇月刊》。凭着他以往的情义人缘、编辑才气, 刚一发刊就召唤来齐刷刷的一大排大名家--巴金、茅盾、叶圣陶、唐弢、艾青、陈荒煤、公刘、邵燕祥、王蒙、舒芫、曾卓、冯亦代、董鼎山、杨宪益、谢晋 …… 这在中国期刊中绝无仅有,真让同行们羡煞慕煞。


然而,梅朵不是让名家来为他站台捧场以制造明星效应的。不。他有着让刊物成为 社会良知守护者 的天职观,因而老骥不伏枥,却亲自登每个名家之门,恳请他们像托尔斯泰那样蘸着血泪,把自己至真至情殉道的苦难故事一一写出来, 探究缘故,杜绝重来。此外,梅朵还以他极其敏锐的 新闻眼 ,关注着社会热点,组织友情作家或者命令本刊兼着编辑的作家们,以最快的速度和全新的政治、文化视点给予编码,写出读者渴望深度解惑的文章来。因为这,第一期就振聋发聩; 因为这,期期有爆点,洛阳纸贵,发行量竟高达二十多万份!


对于此时的梅朵,我只是远望感知,描摹他的当然只是一幅让人敬重的但细节模糊的写意画。近来我读了在他麾下拼搏十年的主将罗达成写的《敬畏梅朵》,那才叫是一幅现代主义中的 照相写实主义 :细节十分丰满精准。如是,我就不敢再多嘴了。总之,梅朵创造了同行难以企及的第一峰值。


八十年代初我不过是中国专业作家队伍中的新兵,完全没资格进人梅朵的名家资源库。虽然 1981 年我写的《啊,父老兄弟》报告文学也曾在全国闹腾了一番,记得第一届全国优秀文学奖在北京京西宾馆发奖时,当时梅朵以长辈的身份与我握手,对我支持与鼓励,但我肯定还没有资格成为他视野之内需要盯着的角色。这要等到罗达成、肖关鸿等年轻才俊被梅朵提拔到副主编位置拥有发稿权之后,我才成为他们约稿的 热门弟兄


我得到了《文汇月刊》主管报告文学的新执政官达成的认同与欣赏。我觉得找到知音了,非常兴奋甚至亢奋。我说过:被人准确的欣赏乃是人间的大温暖。达成这位 温暖先生 猛打电话给我,给我注入 兴奋剂 ,与我商讨 写什么 怎么写 。这样,我的数篇反响热烈的报告文学终于登上了《文汇月刊》的头条。


举两个例子吧。


1987 年第 6 期,头条刊出了我的《赫赫而无名的人生》。达成与我一起讨论出来的这个标题就很怪一既然 赫赫 ,一定是 赫赫有名 ,怎么还来个 无名 呢?好,那就您请往下看。这是一篇报告我国试制第一艘核潜艇船体总设计师黄旭华的故事。按当时保密规定,对这位核潜艇之父只能说事,不可指名道姓。这就是说,伟业赫赫,不能署名,因而无名。文章虽然也描绘了他在道德层面上的 舍己为公、艰苦奋斗 的细节,但浓墨重彩书写的是他们创造奇迹的新思维、新方法论。例如,他们悟到了 尖端乃常规之和 ,功夫在于组合,倘若常规组合具有极大的创意,就能造就出无尖端工业水平的尖端来!果然,三年之内就造出了比美国、法国第一代核潜艇更尖端的中国核潜艇而令世界震惊。


达成不仅将这篇东西发了头条,还专门请四川文艺出版社名编辑曹礼尧写了一篇《祖慰掠影》配发其后。这是《文汇月刊》对作者的高规格的抬举。


再举一例。 1988 年第 7 期又发了我的一个头条,篇名更怪 《把野性注进逻辑》。这是一篇写连中三元获得 国际建筑设计竞赛佳作奖 、贝聿铭给他写信邀请他加入他的建筑事务所、创建武汉大学建筑系的张在元。他是在长江边上破草棚里长大的穷小子,出身微浅。然而,他却在人生的路上不停地做着超现实的大梦。他奔腾着狂野的感性想象,却又痴迷地、玩命地吸纳实现超现实大梦的知识(寻找理性逻辑), 居然梦什么就成什么!我在细腻地、绘声绘色地讲述他的传奇之后,把他的 武林秘笈 归纳为 把野性注进逻辑 。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青年人最渴求的精神软件之一。因此一时间在大学里 把野性注人逻辑 成了高频使用的语词。后来我旅居巴黎,碰到一位到巴黎出访的中央电视台副台长,他说读我这篇文章改变了他的后半生。


写这篇东西的过程,达成就像放高利贷主豢养的收款人那种狠角色,硬是逼出来的。达成在编发这篇文章时,不仅像上次那样,专门请著名诗人徐刚写了一篇《他是超常组合:祖慰及祖慰效应》配发,而且还把我作为这一期的封面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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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跻身于 梅朵联络图 了。


当然不是我一个,而是文坛一批比我更优秀的 少壮派 ,被少壮的作家兼编辑的罗达成、肖关鸿收编了。于是,《文汇月刊》在新的政治、文化生态中,即时孵化出了有着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的新 物种 ;于是,依旧洛阳纸贵;于是,无论哪一项全国文学奖,《文汇月刊》的获奖者之多令人刮目相看。


这就是我一家之言所言说的第二个异峰突起。


亚特兰蒂斯?


1989 的政治海啸, 文汇月刊双峰 就像古代高度文明的亚特兰蒂斯城沉入大西洋海底一样沉没了。一万年后柏拉图记叙了亚特兰蒂斯城的故事;二十三年后,我记叙了我的故乡那坛越陈越醇的上海老黄酒。


2013 4



转自《我思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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