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宇:我的两个大爷

1989-06-04 作者: 李新宇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我的两个大爷

--作者:李新宇

这两篇短文,是多年之前写的,曾在博客贴出过。前几天重读,略作改动,合为一篇,现在重贴于此--

一、本圣大爷

本圣大爷去世已经多年。他是哪一年去世的,我已记不清了。记忆中的形象没有年龄的变化,是定型的:花白胡子,脸有点灰;穿一身肥大的衣服,油渍麻花;拿一管长长的烟袋,要伸直了胳膊才勉强能点上。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从他住的村南头,到我家住的村北头,那是来找我的父亲喝茶聊天。这个镜头中的他大约70岁左右,时间是1971-1975年间。

之所以只记得这个形象,是因为我在1971年才与这位大爷有直接的来往,而在1976年,我就离开村子到远方去了。

在有直接来往之前,我只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传说。比如,在年轻的时候,他曾是当地的风云人物,土地不少,还做着生意,开着一些店铺,甚至发行过自己的纸币。试想,随便印刷了标有“十元”“一百元”字样的彩色纸片,只因为盖了主人的印章,就可以在市场上流通,拿他去买东西,这是怎样的声誉?而到后来,他又是那样狼狈,面对蜂拥而来挤兑硬通货的人们,他没有银元和铜元兑付,只好宣布自己破产,一切交由债主处置。他的破产大概坑害了不少人,而他自己的日子也从此一蹶不振。据说在“打破仗”之后,在他空空的宅子里,连桌椅板凳也没有了,只有他发行的票子被扔了一地,在院墙内外纷纷扬扬。

不过,就在他破产之后,还有过这样的故事:天刚蒙蒙亮,他被一个声音叫醒:“快起来,你该发财了!”既然已经醒来,他只有起床,可是到哪里去发财呢?他只有对自己报以苦笑。可是,当他漫无目标地来到村头,却被路边的什么东西拌了一下,低头一看,竟是一个大包袱,解开一看,里面全是钱。为了这个包袱,他受了不少辛苦,到处贴告示寻找失主,好多天后才终于有人前来认领,把那包袱取走。

这一切我没有亲见,只是听说,听说的东西未必靠得住。使我今天想起这位大爷的,是他的医术,是他曾经千方百计要把医术传授给我的那份情。

在我的记忆里,本圣大爷没有别的身份,只是一个是医生--一个奇特而怪异的外科医生。如果放在今天,他肯定领不到行医执照。因为他不是科班出身,医术也不合规范,药方肯定经不住化验。他的绝活是“刮骨疗毒治疔疮”,无论怎样的疑难疔毒,到他的手里,几乎无不手到病除。因为这种名声,方圆几十里的人们生了疔疮一般不去医院,而是来找他看,而一些在大医院听了大夫“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吧”的劝告之后的人,也往往辗转来敲他的家门。经过他的治疗,那些被医院判了死刑的人大多都能提了点心来谢他。人们之所以愿意找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大爷治病不收钱。钱似乎对他用处不大,但他不拒绝点心、鸡蛋之类。老伴死得早,他自己一个人生活,自然缺吃少用。那些病人知道他不收钱,差不多治好之后都会送来点心、鸡蛋之类,有时还会带上两瓶酒。我曾经见过一个孩子,眼睛上长出一个疮,伸出眼眶一寸多长,眼珠都被顶了出来。治好之后,那孩子的母亲和奶奶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是一篮子馒头,一兜鸡蛋。

大爷不收钱的做法,事实上使他赚了便宜。在打击“投机倒把”和“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公社曾经来查他“私自行医复辟资本主义”。支书哼哧了半天,最后说:“能不能不抓?一个孤老头子,又没收过钱。”大爷因此逃过一劫。

我没有看到那个孩子的眼睛手术是怎么做的,也没有见过大爷如何“刮骨”。我只见过他所做的一般手术。他有两把手术刀,一大一小,平时就放在炕头的“半墙”上。大爷睡的炕是故乡常见的热炕,炕的一头是做饭的锅灶。为了防止炕上的东西掉进饭锅,炕与锅灶之间砌一块半人高的墙,我们把它叫“半墙”(也许是“拌墙”,挡住的意思?)。本圣大爷不是勤快人,屋里的灰尘只在腊月二十四那天打扫一次,此外常年懒得打扫,所以他的半墙上总是积有很厚的灰土。那手术刀就躺在灰土之中。病人来了,仔细看过之后,他就从半墙上把刀取来,弹去上面的土,再用黑黑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刀刃,拿到眼皮前搓一搓,不知道是试刀刃,还是擦去上面的污垢。然后,他点燃一张草纸,把刀在火上燎一下,就朝红肿的毒疮刺去。随着患者的一声尖叫,脓血就出来了,滴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大爷的屋地常年不扫,又因为在屋里烧火做饭,所以有很厚的草屑和尘土,从外面走进去,脚底下感觉像海绵,很有弹性。但在他的屋里,我的呼吸总是不很通畅,因为只要有人走动,我就想到飞扬的灰尘中那些脓血。可是,大爷就那样生活着,治愈了许多患者,自己活得很硬朗。

大爷的绝活不在于他的手术,而是在于他的药。他这个大夫从来不进成药,所有用药都是自制的。他的绝活是炼丹。

从1970年冬天我辍学回村,到1976年离开,在那5年多的时间里,大爷一直热心教我医术,并许诺把炼丹的全部功夫传给我。在大爷的指导下,我读了《伤寒论》和《金匮要略》,背过《本草》,背过《汤头歌》。但我对医学并不热心,否则我现在应该是一个大夫,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百无一用。我之所以认真读那些医书,是因为我必须把基础学好,大爷才肯教我炼丹。我感兴趣的只是炼丹,为了能像太上老君那样炼丹,才去读那些枯燥的医书。

炼丹似乎有点神秘,需要在深夜子时,沐浴更衣,焚香祝祷,然后才可以封炉点火,点火后要在炉前盘腿静坐,望着那柱香,气守丹田。但事实上它一点也不神秘,选子时不过是夜深人静免受干扰,静坐为的是能够专心,用什么劈柴、烧几柱香,也不过是掌握时间和温度,一切都是经验的结晶。炼丹炉不过是扣在一起的两个砂锅,下面一层盛了药料,上面一层是盖子。规定的几柱香燃完之后,等待丹炉自然冷却,然后揭开砂锅,下面一层已是无用的药渣,而上面一层,那些或如秋霜冬雪,或如红霞紫云的结晶,即是丹。丹有多种多样,功能各不相同。大爷常炼的是红白两种,红的叫“红升丹”,白的叫“白降丹”,都是治毒疮必不可少的。越是毒疮,往往越不化脓,直到人死也不化脓。白降丹能让一切毒疮化脓,红肿的毒疮硬硬的,一刀扎下去,只有鲜血,在刀口插入裹了白降丹的药捻子,然后包好,手术就完了。大爷说:“明天这时辰再来。”第二天来看,大多已经化脓,挤出脓血,疮就好了。如果仍然没有化脓,就要换用另一种丹药。一些大毒疮出脓之后留有很大的洞,甚至露着白骨,这就需要在疮口撒上像桃花粉末一样的红升丹。三天之后再看,嫩嫩的新肉必定长满。

依靠这样的医术,大爷度过了缺衣少食的晚年。在成群的子弟中选择了我,要把医术传给我,他说:“大爷的好多办法没人知道,什么书上也没有,啥叫‘绝学’……”可是,我却完全是小孩子心态,只关心怎么炼丹。

大爷曾经对我讲起一种“九转还魂丹”。我问它是否真能让死人还魂。大爷说:“死生之事,由天不由人。但在人刚死之时,无一不能还阳。九转丹一丸服下,片刻即可睁眼说话,当然,一会儿还是要死的。”

大爷的遗憾之一是已有几十年未能炼过那种丹,因为那原料中有紫金、水银、珍珠、麝香、冰片等,价钱太贵,而且那珍珠必须是常年佩戴的,最好来自墓中,“这年头,哪里买得起?”说到这里,他总是要叹口气。

今天,我虽不富,却已有足够的钱采买那些原料,可惜的是,我没有学会炼那种丹。

二、本典大爷

本典大爷比本圣大爷年龄略小,但也差不了几岁,是我本家另一个大爷。

由于三代之前连续几代人丁不旺,我家这一支在族中辈份较高,我从小就有人喊爷爷,尽管前面加一个“小”,但“小爷爷”也是爷爷。辈份高有个坏处,就是说话做事要像个长辈,很不自由,但也有好处,就是不用给人磕头。从文革后期开始,我在大年夜需要磕头拜年的长辈已经很少。除了自己的父母、伯父母之外,需要磕头者只有两个:一个是本圣大爷,另一个就是本典大爷。

本圣大爷去世之后,就只剩了本典大爷一个。大年夜敬神祭祖的仪式结束,吃完饺子,先到隔壁给自己的二大爷磕头,然后沿着大街南去,走进本典大爷青砖夹框却并不气派的大门,在院子里跺跺脚,抖掉身上的雪,然后进屋,跪在地下叩两个头。这时候,大爷就会说:“起来吧,不用磕头。”说着,茶水已经斟好,于是落座,陪大爷说几句过年的话,然后告辞。

从我离开故乡,到大爷去世,十几年的时间里,我与他的接触似乎不过如此。有时候,还是兄弟们结伴一起去,十几个人拥进屋子,没有坐的地方,只好磕完头就走。大爷去世之后,我已不需在大年夜往前街跑,但多少年了,每到这个时刻,我总要想起他,在心里给他磕一个头。

本典大爷是书法家,从小读书写字,没有干过多少庄稼活儿。他在30岁以前已经很有名气,周围几县都知道他的行草。在我的家族中,似乎每一两代就有一个会写字的。我们这一辈是我的大哥振声,父亲那一辈中就是本典大爷。父亲的书法其实挺好,80多岁了,给我的信仍然是漂亮的小楷。但按照父亲的说法,他的字不如二伯父,而二伯父与本典大爷比起来,又差得远。这大概也是事实,因为在大哥的字还不被认可的时候,我家的对联几乎都是二伯父写。但在本典大爷面前,二伯父与父亲一样,从来不动笔,总是本典大爷写,他们几个站在一边看。尽管常常也有“真臭!这几个字写得真臭!”之类的评论,却谁都不敢写几个好的让人看看。于是大爷呵呵一笑:“臭,你能写得出来吗?”

不过,这样的情景实在不多。在桌子上铺好纸,醮足浓墨,笔走龙蛇,片刻之间挥成一幅,对于大爷来说,是难得的享受。因为他平时没有纸,有点墨也舍不得浪费。只有在过年的时候,讲究的人家都想请他写对联,他才能在那有限的几天里尽情地在纸上挥洒。他从天亮写到深夜,写好的对联没地方晾,不仅铺满了院子,而且摆到了街上,为避免被风刮走,就用木棍或砖头压住。谁家的晾干了,谁家自己卷了走,腾出地方再摆新写的。但对大爷来说,那只是一件很累的活儿,因为写对联练不出好字,用他的话说,只能练间架结构。他的字是年轻时在宣纸上练就的,但在整个后半生,却少有机会再碰宣纸。大爷每天都写字,但不是在纸上,而是在桌子上;不是用墨,而是用水。在一个个冬天,在那些不用出工的阴雨日子,这就是日常生活:吃完饭,大娘收拾走碗筷,大爷就开始写字了。毛笔醮了清水,在桌子上挥舞。写完了,用抹布擦掉,稍等一会儿,待桌面变干,接着再写。大娘忙完了灶间的事,就悄悄站在他的身后。大娘说,她嫁过来第一天就为大爷磨墨,一磨就是几十年,年轻时做媳妇,重要的事就是伺候他写字。后来大爷必须下地干活,写字的时间少了;再后来大爷用水写字,就不用磨墨了……大娘这样说着,并不为自己的轻松而庆幸。

大爷就这样写字。天长日久,他的桌子与众不同了:不仅没有漆,而且桌面是凹的。在那张桌子上,大爷写了又擦,擦了又写,至少三十年。

除了写字之外,关于本典大爷的记忆还有这样几件事:

一是为我们买乐器。那是文革前夕,族中最后一次卖了祖茔的树。祖茔里本来栽满柏树,在此之前虽然已经卖过,但仍然茂密,即使在炎热的夏季,走进去也会感觉一片阴森,无论有风还是无风,头顶上都有呼呼的风响。祖茔的树没有伐完,因为要留一些给先人遮荫。大爷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们这些败家子,二十年内只能栽树,谁也不要再说卖树的事。”他没有想到,不到一年,我们的祖茔像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祖茔一样,永远不复存在了。坟墓被平掉,树木被伐光,坟墓里的石头和砖头也被挖出,用于新农村基础建设。如果哪一个坟墓可能有金银珠宝,那些尸骨就要被人们翻来覆去,甚至被扔得到处都是。从这个意义上说,那次卖树真及时,遗憾的是没有把树全卖完。

扯得有点远了,我要说的是卖树的钱。卖树的钱是在我家分的。就在算账的时候,本典大爷提议:“零头儿不分了,给孩子们买玩艺儿。”我不知道这个“零头儿”是多少,只知道第二天就派人进城,买来了京胡、二胡、板胡、月琴等一堆乐器。负责购买的人奉命把这些东西送到我家,一件件摆在青砖地上,并传达本典大爷的话:这是公产,由我们兄弟保管。族中的年轻人虽然很多,却没有几个人对它感兴趣。只有我们兄弟几个,回忆青少年时代,总是离不开那些乐器。我常想的是,那时大爷的身边已经没有儿女,却想到给孩子们买玩艺儿,这与别的一些长辈大不相同。

二是半夜里送书。本典大爷有很多藏书,有的很被珍爱,蓝布套干干净净,外面还包了包袱,常年锁在柜子里。文革开始了,要破四旧,村子里没有多少可破的,首先是把庙上的飞檐和房上的雕砖统统砸掉;接着去村头推倒了李贾氏用一辈子苦守赢来的那块刻了“圣旨”字样的贞节牌坊;然后有人想起了戏装,那是族中戏班用的,当然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所穿,还有年节里耍的龙和狮子,都一箱箱抬出,化为熊熊大火。而这时的姑娘和媳妇们,却有点奋不顾身,纷纷从火中往外抢,穆桂英的头饰,周瑜或赵云的帽子,都被抢了出来,摘下红缨和珠花,然后再把它扔进火里。人们一边为此兴奋,一边感到可惜。接下来就是烧书了,进行得比较文明。支书讲话,动员大家主动把家里的书拿出来,堆到中街路口上,如果哪一个不自觉,民兵再去搜查。烧书的时间定在第二天的中午。

就在这天下半夜,本典大爷把一些书装进布袋,背到了我们家。那些书他舍不得烧,但他家成份不好,担心民兵去搜,所以就搬到我们家来了。我没有起床,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与父亲悄悄说话。我突然觉得大爷很勇敢,那么长的一条街,他背了那么大一个布袋,就不怕遇到人吗?他对父亲说,自己这辈子不需要书了,可是那么好的书,烧了可惜,“放在你这边,孩子们将来或许有用”。第二天早晨,我一起床就想知道大爷弄来些什么书,但屋里屋外都没有找到,父亲藏得很严密。当大街上高叫着要烧书的时候,父亲指挥着我们往外搬书,他自己也出出进进,俨然是积极分子,可是我知道,我们搬出去的都是一般常见的书,而珍贵的书一本也没有露面,更没有本典大爷刚刚搬来的书。直到“破四旧”的风潮过后,我才见到了它,主要是史书,史记、资治通鉴之类算不了什么,一套康熙年间刘统勋领衔编的御览纲鉴,32册,崭新,是我没有见过的。后来我知道,那些史书的收藏价值并不大,但在文革后期我开始如饥似渴地读书时,能读到的史书只有它。那套书至今由我保存,仍然很新。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那位新婚第一天就为大爷磨墨的大娘。我不知道大娘认识多少字,也不知道大娘读过多少书,只是一件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大概是1973年吧,大队在村西的池塘里种了藕。荷花盛开莲子长成的时候,孩子们总是乱采,把荷塘弄得一片狼藉。大队派几个年老的黑五类义务看守,不知为什么,后来却成了大娘一人的事。一个炎热的中午,我到塘边的柳树下与大娘说话,很为大娘不平,大娘却告诉我,她刚刚做了一首诗,然后就念给我听,前面的两句忘记了,记得后面两句是:“疑是前生积善事,修得今世看荷花。”

有这样的心境,什么样的日子不能过呢!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