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口述:童年琐忆 哭灵

1989-06-04 作者: 李锐口述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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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锐口述:童年琐忆 哭灵

--作者:李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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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锐: 1917 4 13 日生于北京。 1937 年武汉大学机械系肄业,投身革命。党史专家、作家。前中共中央、中顾委委员,中组部常务副部长。

这五篇《童年琐忆》,是 1962 年在北京闲居,等待分配工作无望时写的。当时心情低沉,为了打发日子,除了读书之外,想随手写点童年琐事。拟了二三十个题目,写成了稿子的,只有这五篇。

大概是觉得太没意思了,便停下笔来。《随笔》编者多次约稿,无以为应,只得找出这几篇东西寄上。附上这几句,说明这是二十五年前的旧稿,当时并无发表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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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 年,李锐平反复出后随康世恩任团长的中国能源代表团,出访时护照所用照片。

1922 年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不满 5 岁,大姐 8 岁,二姐 7 岁,妹妹还不到一岁。父亲虽然做过不小的“京官” ( 民国初年的国会议员 ) ,但“为人清正”,因而“身后萧条”。由朋友们的帮助,好不容易父亲的丧事完了,跟着来的问题是:我的母亲-- 30 出头的寡妇,带着四个儿女如何生活下去?

我们家住在长沙,平江老家的祖母和父亲一辈好多房人,都是靠收地租吃饭的。我的大伯父,家中的长辈,这时给我母亲汇来二百元钱,信中写道:“望弟媳携子女扶柩返乡”。

父亲同我母亲结婚之后, 1905 年便到日本留学去了。那个时候是张之洞的官费母亲比父亲小 7 8 岁,很不愿意呆在封建大家庭中做媳妇,便由父亲安排,到平江县城他的朋友新创办的一所女子师范读书。为此,她曾受到许多歧视和虐待,同威风凛凛的婆婆作过不少抗争。因为那个时候女人读书是很奇怪的。每年开学进城时,婆婆只给媳妇一吊钱的零花钱,连买纸笔墨都不够。还是父亲节省读书的官费,补贴妻子,母亲才在这个学校毕了业。父亲是最早的同盟会员,有民主思想,常给母亲写信,反对老家的子侄靠收租过日子,主张人要“自食其力”。对于那个乌烟瘴气的老家,对那些游手好闲、抽大烟、嫖赌逍遥的子弟,母亲是深恶痛绝的。因此,接到大伯父的这封信后,立即打定主意:决不回老家去,不管将来日怎样困难,要带着四个孩子在省城念书。她写了一封剀切陈辞的信给大伯父,并且将那笔钱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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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父亲李积芳在北京任国会议员时的照片。

由于一时筹不到钱,父亲的灵柩没有运回老家去安葬,寄存在长沙南门外专门停放灵柩的处所,这种地方叫“厝屋”,里面很是简陋。走进大门,是一块空无所有的泥土地门厅,左右伸出很长的廊道,廊道还有拐弯抹角的分道。廊道两边整齐地排列着停放棺材的小房间,用木板隔开,没有顶棚,每间恰好放下一口棺材。一走进厝屋的大门,就有一股泥土夹着漆醋的特殊气味扑鼻而来。除开偶尔能碰到守屋的老头以外 ( 这个老头也是从来不开口讲句什么话的 ) ,里面从来见不到一件活的东西,连猫狗也没有一条。射进来的阳光少,夏天也是凉气逼人;走进长廊,更是阴森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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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 年,李锐出生前一年,父亲李积芳与母亲李张淑在北京的合影。

一间间的小房间都没有关严,里面的黑色棺材和香烛供物,好像故意要跟人打招呼似的。有两口用麻绳捆缠得很严密的棺材,就搁在门厅后面进廊道的入口处,好像守卫着长廊。母亲告诉过我,这是被赵恒惕杀害的两个人,领导罢工的--黄爱与庞人铨的灵柩。小孩子喜欢听鬼怪的故事,又总是怕鬼和怕黑暗的。我每次随母亲到这里来,心绷得很紧,贴着母亲身边,半步也不敢挪开,差不多每隔一个月,母亲就要带我来一次,父亲去世不久,由于照顾不好,小妹妹随着也死了,这更增加了母亲的痛苦。母亲所有的委屈和苦难,都到这里来向父亲的灵柩倾诉,还没有走到那间小房子,便放声号啕大哭起来。打开那扇小木门,母亲紧抱着我跪在灵柩前,哭得更伤心了。

母亲是并不迷信的,家中从不敬天地祖宗,也不用迷信物品。只是过年过节父亲的生日忌辰,摆几样菜在父亲的照片前,我们向着照片磕头。到厝屋来,她也从不带香烛之类的东西。长期摆放在灵柩前小桌子上的,是父亲的灵牌和随灵送去的一对“金童玉女”小纸人,母亲哭得太厉害的时候,我也跟着哭起来。我还记得,当年母亲头磕得太多了,前额正中曾长期留下一小块红印记。那个守厝屋的老头,对我们母子俩似乎也习惯了;我的记忆中,几乎没有遇见过来哭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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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省平江县长寿街李锐故居,早已捐给当地政府建成学校。

没有了父亲,我们的家突然变得狭小而黯淡无光,生活中种种不幸几乎都由此而来,这在幼小的孩子心灵中,是渐渐感受到了。每回母亲带我到南门外去,去“看看爷爷”,我很害怕,但又愿意去。走进那阴森森的长廊时,心里特别害怕,但和母亲一起跪坐在那所小房的门槛上,对着面前那口大黑棺材时,又好像亲近了“爷爷”似的。父亲留在我的记忆中,是一个严肃而和善的人。他带我上街买过小洋号;我先起床时,曾经把他的鞋子藏到厕所里去过;他死去的那天早晨,我在床头摸过他那双冰冷的脚……母亲在灵柩前哭完,也累了,总是坐在门槛上,把我紧紧地抱在怀中,用湿脸挨着我的脸。再安静地坐一阵,我们才回家去。

这样哭灵的生活,继续了近两年,直到父亲的灵柩运回老家安葬。那时留在我印象中最深的,就是父亲灵前小桌上那一对“金童玉女”,对它们有着特别亲切的感情,似乎觉得它们真好,日日夜夜陪伴着如此寂寞的“爷爷”。

秦城旧作《忆童年》长诗中的开头八句:就是写的哭灵之事。

人世凄凉事,失怙未五龄。

月月随阿母,南郊哭父灵。

母亲泣且诉,厝屋阴森森。

间间大黑柩,对对小纸人。

转自《我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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