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大师丁聪之三--文革中被打得鼻青脸肿

1989-06-04 作者: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分类:

漫画大师丁聪之三--文革中被打得鼻青脸肿

作者:袁征

30.jpg

1958 3 月,上头把中央政府直属机关的“右派”发配到国境边上最寒冷的北大荒。

31.jpg

正好他太太难产,连续折腾了三天三夜。丁聪只能到医院,隔着玻璃,看一眼可怜的妻子和刚生下来的男孩,一个人黯然上路。

他挨了那么多批判,觉得自己错了,但不知错在哪里。上了火车,见到老记者高汾,丁聪大吃一惊,问:“你怎么也来了?”多年之后,他跟高汾的女儿讲:“你妈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也成了右派?”高汾回忆丁聪的文章说:“其实成为右派的大多是‘那么好的人’,他不是也是一个大好人吗?”

北大荒的生活非常苦,干活特别累。丁聪参加修建五一水库和云山水库,挖土装筐,然后抬着死沉的筐子上大坝。这时他还是全国政协委员,理应跟政府协商治国方略。掌权的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没把这当回事。有趣的是,丁聪竟然觉得自己在参加一个“伟大的工程”,要画一幅修水库的长卷。谁知有人报告领导,上头不准他继续画。

1959 年初,丁聪调去《北大荒文艺》当美术编辑,又拿起画笔。编辑部在虎林。他在那里设计封面、画插图、搞版式和刊头,每个月把稿件送去密山,在农垦局印刷厂排版、校对和印刷,然后自己赶牛车把印好的杂志运到火车站,送回虎林。

把“右派”之类罪人发配边疆,赶到乡下,理由是“劳动改造”。如果说做苦工会改变人的思想,大概是严厉的惩罚有可能逼人改弦易辙。丁聪吃了很多苦,思想却没有多大变化。在北大荒,他自己画了不少画。在密山等杂志排印是他创作的最好时机。那些他自己选题的作品说明,丁聪还是揣着一颗宣传干部的心。

例如《听北京的声音》:晚上,几个农场职工在宿舍里关切地围着一部收音机,表明边远地区的工人跟党中央心连心。

当时农垦区不是七天休息一次,而是十天休息一次,叫“大礼拜”。丁聪画过一幅《大礼拜》:休息天,农场职工下棋,看书报,聊天和拉琴,轻松愉快。他把画拿给《北大荒文艺》的一个同事看。那同事后来说:“他过分美化当时的生活了。”实际上,农场的人往往十天也捞不着一次休息,要连续干几个月才停一天。“我在生产队时,碰到难得一次的大礼拜,连洗衣被、捉虱子都来不及,哪有空闲来看书报、下棋和拉琴!”

32.jpg

这是一种流行的症状。好些人眼睛看到了事实,但动手创作、写文章却有另一个固定的套路。

离开北京之前,领导说让丁聪在北大荒干一年。结果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丁聪还在那里。他不能回家看看妻子、儿子,家里人也不能来探望他。大概坐牢也不该如此。把人定为“右派”,本来就没有任何法律依据;怎么惩罚这些另类,一点规矩都没有,全看主事者的心情。

1961 年初,上头突然命令丁聪他们全部撤回北京。

漫画家第一次跟自己的儿子在一起,那男孩已经三岁。所有机构都不肯接受丁聪。他只能耗在家里,加工在北大荒起草的画稿,画画妻子和儿子,画画邻居的小姑娘,画画家里住的大杂院。其中《母与子》画丁聪的太太和男孩,线条简练夸张,特别传神有趣。

33.jpg

丁太太忘了难产的剧痛,想要一个女儿。中国古代有株连亲属的野蛮风气,后来得到“阶级分析”的辩护,继续盛行。丁聪对太太说:“再生一个小右派,长大了能有好日子过吗?”两人不愿造孽,打消了多要一个孩子的念头。

34.jpg

一年之后,政府“摘掉”丁聪的“右派帽子”,让他去国际书店画推销材料,过了几个月,又把他调到中国美术馆。“摘帽右派”还是低人几等。丁聪到美术馆,不是搞创作,而是在展览部打杂:写标签、挂画、搬展品。

老报人龚之方三十年代跟丁聪一起编过画报,后来到北京参加办《新观察》, 1957 年也成了“右派”。这时他刚刚“摘掉帽子”,由文化部副部长夏衍介绍,为香港《文汇报》当驻京记者。龚先生找到丁聪,说要搞个专栏,叫《北京小事记》,每星期发些短文,请丁聪配图。

丁聪后来说:“当时在内地还不允许我发表作品,有此机会,我高兴地答应了。每幅画虽只给三元稿费,但对我这样一个‘摘帽右派’来说,也像是天上掉了馅饼。”

《北京小事记》 1963 年开始发表。丁聪配的漫画线条流畅,装饰性很强,是他一生最甜美的作品。比如《看“卖肉”》:画面上的大婶挎着装满食品的篮子,满心欢喜。卖猪肉的售货员笑脸相迎。他面前的桌上放满切开的肉,身后的架子挂着一扇扇猪。售货员先问顾客做什么菜,然后建议买哪个部位的肉。

又如《京师春蔬》:漂亮的少妇左手挎着大篮子,青菜满到外头,里面还有蛋和一只肥鸭子。她右手提着两条鱼。鱼太大了,为了不让鱼尾拖到地上,少妇不得不抬起胳膊。食品很重,但她心里的愉快明显写在眼角眉梢。

35.jpg

这时中国刚从极端严重的经济困难里挣扎出来,北京的食品供应还相当紧张。市场上没有那么多猪肉,居民不可能一下买到那么多塘鱼。事实上,因为百姓家里没有电冰箱,除非是抢购,不然也不会一次买一只鸭子和两条大鱼。丁聪的画严重溢美。

开设《北京小事》专栏,是因为香港《文汇报》、《大公报》和另外三家报纸按统一安排,“宣传内地社会主义新生活”。丁聪起的是宣传员的作用。但情况古怪到连这么甜蜜的颂歌都不能唱下去。退居二线的毛主席指责政府文化部门“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 1964 年,中国文艺界“整风”,和平成为罪过,极端主义横行。《北京小事记》也停了下来。

在接近两年的时间里,丁聪为香港《文汇报》搞了几百幅小甜品。

36.jpg

随便说人是敌对阶级,社会就变得很残酷。斗争的口号越喊越响,结果闹起“文化大革命”。

中国美术馆的红卫兵抄的丁聪的家,想砸什么就砸什么,想拿什么就拿什么,留下一片狼藉。不久,丁聪被关进美术馆,天天挨批、受审、写检查,其余时间洗厕所、扫楼道、烧锅炉。 1967 12 13 日,《人民日报》发表整版文章,大字通栏标题是《粉碎中国的裴多菲俱乐部“二流堂”》。丁聪成了中央点名批判的反革命集团成员,处境更惨。

37.jpg

批判二流堂战报

红卫兵说他做了某种坏事,他说没有,马上挨揍。丁聪觉得没道理可讲,认罪未必从宽,辩解肯定从严。后来红卫兵说他有什么罪恶,他一概承认。但是,污蔑别人的事情,他绝对不干。

美术出版社的红卫兵过来审问,讲了一大通黄苗子的“罪行”,要丁聪揭发黄苗子的“反动历史”。

丁聪被逼得没办法,说:“我现在才知道黄苗子这家伙坏透了。”

红卫兵以为他会讲出什么事情,一下子来了精神。

丁聪接着说:“他干了那么多反革命的勾当,竟连一件也不告诉我!”

红卫兵竹篮打水,把他狠狠揍了一顿。

丁聪说,他因为别人挨打比因为自己挨打还要多。他跟记者描述,红卫兵逼他跪在地上,抽出挂窗帘的铁条使劲揍。丁聪一再被打到鼻青脸肿。

有人说那是报应。这样的讲法太苛刻。丁聪批过胡风,做过错事。但是,不知道错,却做了,那是傻。明知道错,还去做,那是坏。当时中国人走上一条从来没有走过的路。丁聪感情用事,没有独立思考,跟着别人瞎干,那很傻。倒是有了前辈留下的教训,知道对错,再做那样的事情,这就是坏了。

打倒刘少奇之后,掌权者想换掉原来党政机关和文教机构的人,把他们赶到农村“五七干部学校”。 1969 年,丁聪去了河北宝坻的“干校”,不久迁到团泊洼。这里是刑事犯服刑的农场,画家跟小偷强盗为伍。他先放羊,后来养猪。

“文化大革命”专整刘少奇主政时有地位的人。丁聪的父亲被说成是“反动学术权威”。有一次红卫兵抄家,老丁先生身体有病,又很生气,当晚去世。这时丁聪在“干校”,领导不准他到上海奔丧。

1971 年,林彪在外蒙摔死。丁聪终于想通了。情况已经很明显:那么多年,斗来斗去,整倒刘少奇,把林彪立为最高领袖的接班人;没多久,又说林彪是坏蛋,肯定是最上头出了大问题。

那时丁聪还被特别隔离,林彪死了也不让他知道。当然,那么大的事,瞒不了任何人。丁聪成心装傻,见到监管“五七干校”的军官,就大声重复原来全国统一的口号:“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那些大兵也拿他没辙。

1972 年,丁聪的太太生病,要做手术。他去请假,领导答应手术前让他回北京。太太住进医院,丁聪拿着电报去请假。头儿却变了卦。后来丁聪才知道,那时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中国。丁聪抗日时在美军工作过,当局觉得他有美国特务嫌疑,所以不让他进首都。

1974 年,团泊洼“干校”的人几乎全部撤回北京,丁聪却被发配到大兴黄村“干校”。

没有人跟他讲任何原因。大家估计,那是因为他三十年代在上海编过电影画报。当时江青是被人瞧不起的小演员,后来权倾天下。“文化大革命”中,知道她底细的人个个倒大霉。丁聪也不能例外。

黄村“干校”原来是个林场,丁聪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几个人。他孤零零地管着一群猪。

这段历史留下了太多的教训。

转自《腾讯 . 大家》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