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进峰:父亲的命单

1989-06-04 作者: 胡进峰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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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命单

--作者:胡进峰

再过两个多月,父亲离开我们就整整两年了。

2012 年的 12 4 日,父亲在我和大哥的臂膀上,呼出最后一口气,走了,终年 75 岁。当时是夜里 9:30 ,老家婺源已经寒意瑟瑟。

7 日,父亲出殡,这个年纪故去,算是白喜。一切都按照乡间的规矩,有条不紊地进行,似乎并无太多悲切,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和母亲一道,待人接事,忙忙碌碌,我没有眼泪。

当天晚上,按习俗我和大哥要睡在父亲故去的那张床上,大概是不能冷落了逝者的意思。床褥当然早已换过,屋里依然弥漫着香火的余味,乡间的冬夜黑而冷寂,偶尔窗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彷佛有人从床前走过,引来几声狗吠,划破漫漫长夜。

四十九天汤水侍奉,四十九个不眠之夜,在陪伴父亲的一个个夜晚,我曾经想能够睡个囫囵觉该多好。现在,我可以了,他再也不会叫我抓痒,再也不会叫我扶他上厕所了。然而一种巨大的空虚和悲伤却从胸中涌起,他再也不会叫我了!四十九天的种种细节一股脑地浮现出来,那天我可以为他抓痒抓得更好些,那天我的语气可以更好些,我细细地咀嚼回放,终于忍不住大放悲声,我用被子蒙住头,泪水奔泻。

我知道村坊邻居对我们兄弟的行为早已不吝溢美之词誉为孝子,我也知道按世俗标准我们确已做到了无可挑剔。但在这个冬夜,我躺在父亲的床上,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的余温,萦绕我心头的却是,对自己这四十九天里每一个细节甚至念头的锥心剖白,我当时为什么没做到极致的好 ? 似乎只有通过这种近乎自虐的苛求才能平复一个事实:父子一场,今生缘尽,父亲,是真的走了。

父亲和祖母没有血缘关系,父亲是祖母抱养的。

我的祖母姓杨,是童养媳。关于她的身世连她自己都语焉不详,我们只知道祖母生于 1906 年,江西德兴人。她母亲应该去世很早,因为她毫无印象,她的父亲是个游方郎中,带着才五六岁的她游医到婺源清华东园村一胡姓人家,这户家境殷实,有三个儿子,老二芳榛尤其忠厚老实,比郎中女小一岁。郎中诊完病后,便将女儿托付给这户人家,做了老二的童养媳,没几年郎中也就在清华过世了。

童养媳可不是少奶奶,在圆房之前是被夫家当作佣人使唤的,圆房之后虽然是名正言顺的媳妇了,但也是当牛做马干活的。童养媳的娘家几乎都是贫寒之家,祖母则是连贫寒都算不上,她根本就没有娘家,加上夫君老实,其间的公婆冷眼妯娌欺压可想而知了。

祖母生养几胎都不幸夭折,后来经人介绍到沱川篁村一余姓人家抱养了一个不足三个月的男婴,这便是我父亲。

父亲出生三天后生母就死了,他当时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哥哥。他的生父后来续了弦,这位续弦酷爱麻将,以至于那位小哥出了麻疹也不愿照顾,那个年代出麻疹是一件关系生死的大事,被风吹、喝冷水都有可能丢掉性命。小哥口干肚饿,跑出房用冷水泡炒米吃,结果没几天就死了。我那位血缘意义上的爷爷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去世后,父亲在胎衣故地就没有任何直系亲人了。他完全是因为祖母抱养精心呵护才捡了一条命,并且开枝散叶生养我们兄妹五人。父亲一辈子对沱川余氏没什么感情,对养育他的祖父祖母却是情深意重,他常常对我们说“生下地三个月就抱来了,还不是和亲生的一样,生人容易,养人艰难。”

我自己为人父后,偶有寻根念头,和父亲谈起沱川篁村,他都意味阑珊,我想他内心对于生父后母是有芥蒂的,他那位未曾谋面的小哥完全是死于监管失责。

父亲读过三年私塾,识点书字。他身材矮小却声如洪钟,走路严重内八却步如旋风,我见他一生似乎都没学会低声说话,直到晚年走起路来年轻人都跟不上。他有着很好的语言表达能力,因为做手艺,四乡八坞走得多,世事见得广,积了一肚子故事,心情好的时候,他泡杯茶、抽着烟,会和我们说上几段。

说的最多的还是祖母的恩情,养育的艰辛。因为没有奶水,祖母晚上都是用米糕兑水做糊喂他,水掉到地板上,渗到楼下,族人便冲上楼来,说是小孩尿水,连扇祖母几个巴掌。谁都知道祖母娘家无骨,人人可欺。

还有一次祖母出去吃酒席,积了三个肉果回来 ( 我们这里酒席的传统是有几样菜可以“打包”回来:三个肉果、三块咸鱼、三块糯米子糕,其他的只能“堂食”,这规矩至今没变 ) ,那时家里还是请了几个长年的,他们初一十五才有肉吃 ( 主人家其实也不是天天有肉吃,更不是谁都有肉吃,大家族的待遇是三六九等的 ) ,作为童养媳,祖母的待遇其实和长年差不多。几个长年看着肉果不免嘴馋,无奈肉少人多不知如何下口。祖母从菜园拔来一把菠菜,将三个肉果切碎,放点辣椒粉,打了一锅汤,于是皆大欢喜人人喝了个饱。

这个故事我不仅听父亲说过,也听我们村的老书记--当年其中的一个长年,解放后翻身做了大队书记--念叨过好几回。后来我读到酒泉和霍去病的故事,霍将军将仅有的一坛酒倒进河里让上万士兵人人喝得到--我觉得我的祖母简直有着霍去病般的智慧。

父亲其次爱说的故事是他的芳林伯爷 ( 我们这里称呼伯父为伯爷 ) --我爷爷的亲哥哥。父亲名“尔昌”,便是这位伯爷所赐。芳林是当地一位颇有名望的乡绅,也是个讼师,代人写状词打官司。那时方圆百里类似地界纠纷族人争产的事端,许多都会请他代为诉讼。父亲的故事大抵是这样开场的:事主来了,一般都是在午后,芳林躺在堂前的藤椅上,依次听其讲述,他最多一次性听完五个案。送走事主,进到里间,飘起鸦片烟枪,云腾雾绕后,精神抖擞,五份状词一气呵成。然后我爷爷上阵,用蝇头小楷誊好,第二天差人送到县衙。过段时间,事主敲锣打鼓挑桶来感谢了--官司打赢啦。

“真好记性!真好笔刀!” 关于芳林伯爷,父亲必是这句赞语。他一生崇尚文化,我想大抵来源于芳林伯爷的影响。

他这位芳林伯爷解放后被打为反动乡绅,枪毙了。少年时我总爱探究临死前他喊口号没有,比如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之类。

“没喊,年纪大了,血气不足,到半路脚就软了,要求了断,一枪下去,还没断气,身上那件羊皮袄就被人剥走了。” 芳林伯爷的故事每次讲到这里就结束了。

芳林没有子嗣,作为反动乡绅的侄子,父亲日后便无端地多吃了一些苦头。

父亲一生奉母至孝,有些行为在外人看来似乎有些不可理解。祖母在世时,每一餐饭,我们都会为她盛好,再把我们认为的好菜夹到她碗里,殷勤侍奉,客气得不像一家人。其实我们有着难言的苦衷。

六十年代,正是大修水库的时候,父亲和爷爷整天在工地上,干活多吃不饱。祖母心疼爷儿俩,一个秋夜,她在火炉上闷了一锅饭,再往饭上放了块小猪油--那个年代大家的肚里都很寡淡,缺油水。她估摸着自己的丈夫儿子快歇工了,掀起锅盖看火候,一股让人垂涎三尺猪油香飘然而出。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猛然响起--呵呵,难怪你家年年超支,猪油香我老远就嗅到了,芳林侄叻油水是多--驻扎在村上的工作组来了。

祖母吓出了病,从此不吃不喝,家里的一切都说是生产队的,要搬到生产队去。眼见祖母神志不清日渐消瘦,父亲大恸,跪在祖母身旁用汤瓢强硬灌食,以致拗断几个瓢柄。

日复一日,祖母终于慢慢恢复正常,但性情变得更为沉默。她会进食,但只要有剩菜,她是绝不吃新鲜菜的。这固然是那个时代老人的特性,但我想和她所受的惊吓多少有关。在我记忆中,只要父亲在家吃饭,必然先为祖母盛饭添菜,父亲不在,我们孙辈会主动去做,这早已成为我们的家规。祖母后来健康地活到 90 岁。

如果说我们几个子女在孝顺方面还算有些家教传承的话,这确实要归功于父亲的言传身教。

父亲的职业是漆匠。这门手艺现在几乎消失了,家具厂用的是喷枪喷油漆,但传统的漆匠用的漆帚、老漆,其行业诀窍之一是熬桐油,没有三年学徒,师傅是断然不教的。

婺源传统的家具,比如八仙桌椅、条案、衣柜,以及女儿出嫁时候娘家陪嫁的便桶、脚盆、火桶,甚至百年之后用的寿木 ( 即棺材 ) ,都是要用老漆细细地漆上好几道的,讲究的还要飞金。相对其他手艺而言,漆匠是不靠力气但技术含量颇高的一门活,在砖木建筑为主的年代,如果手艺好那是不愁生计的。

父亲知道自己身体单薄做不好农活,便颇为机灵地拜在当时镇上唯一的一位漆匠师傅门下,成为其大弟子。五十年代他们这些手艺人被组织起来成为一个大集体企业,父亲也吃上了商品粮,从此挑着油漆担,开始了行走城乡吃百家饭的匠作生涯,他的眼界也就比一般的农民高出了一些。母亲是个地道的农民,一年到头忙着田里的活只够一家吃饱,而父亲是唯一的经济来源,他让大家尽量吃得好些。

他是个比较活络的人。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动辄需要指标,有一次大队书记 ( 就是当年那个长年 ) 和父亲聊天说想买部自行车,苦于没指标。父亲没吱声,没想到过了几天他变戏法般驼了两部飞鸽牌自行车回来 ( 他一生不会骑车,扶都扶不稳 ) ,自家一部转给书记家一部,书记连夸有办法。这是我们村的第一辆自行车。

进取与宿命是他的一体两面。酒后微醺,父子对谈,他总说年轻人还是要有点闯劲的。“不怕儿子生得迟,只怕儿子临事不见机。”--对于我,他最小的儿子,他还是抱有一些期许的。这些乡间古老言固然庸俗,但对一个生活在底层的草民而言,在夹缝中不失智慧地活下去就是正道。他几次不无遗憾地说曾经有机会得到一批钢筋指标,在价格双轨的年代,转手就是钱,可惜自己胆小竟然没敢要。“实在是以前被批斗吓破了胆,怕政策有变呀。”更多的时候他是宿命的,逆来顺受,本分保守。闲坐陋室,他不时一声长叹,我听到是无奈和酸涩。

在他的本业上,他也不合时宜地固守了一辈子。商潮初起时候,他的一些徒弟已经在搞油漆承包,他不屑一顾:“哪有手艺人上门求事做的,不请到家里来我是不做的。”他的师傅死后,他就是方圆几十里油漆行业的第一块牌,这种手艺人的职业尊严,他也知道与时代格格不入,却依然看得很重。等到我们几个子女陆续成人可以挣钱孝敬他的时候,乡间的油漆业也日益凋敝了,父亲干脆丢了油漆担安心养老--此生了了,以待儿孙。

手艺人常年在外,无人管束大都沾染些浪荡习气。父亲性格中有豪爽的一面,爱讲笑,见人三分熟,但他除了吃点酒抽点烟,没有半点不良习气,可谓十分顾家。在我印象中,幼时家中总无闲钱,但伙食一直不差。家中但凡采购,一应父亲做主,他很爱买吃的,但从不在外吃独食,也很讨厌吃独食不顾家的人,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大家吃大家香,一个人吃耘粪缸”。拮据之家没有山珍海味,但求个热气腾腾热热闹闹。一家围坐,桌上一炉,炉上一盆,盆中必不能少的是豆腐、猪血、菠菜,猪油要放足。炉中炭火熊熊,盆上氤氲飘香,几杯烈酒下肚,说说乡间掌故,聊聊田地收成,开门看时,雪已封路。

这个雪夜围炉其乐融融的场景不时萦绕在眼前,也是我认为至温馨的家庭画面,而豆腐猪血炭火边炉,那更是天下至美风味。

父亲好酒好烟好茶好重油,大清早一杯绿茶,中晚两餐白酒,香烟几不离手,做菜必放猪油,这些习惯几十年雷打不动。就餐时他必居上座,有时一人喝酒孤单,瞥见门口一村邻闪过,急下座大呼喝两杯,于是一人喝到一双,两人喝到两对,中午喝到黄昏,直到所有人都酒酣耳热而去,留下一桌狼藉待母亲来收拾。

那时候对他这种行为我总是颇有微词,现在想来在那窘迫逼仄的年月,一个升斗小民除了在烟酒茶和聚众吃喝中寻点乐趣,似乎别无选择。

他不是那种爱计较的人,但较起真来有时也匪夷所思。有次他发现一个菜贩欺他的秤,大概五毛钱,他不依不饶非去讨要回来,刚好一个乞丐上门,他就再掏出五毛,连同追讨来的五毛一起打发乞丐。那是八十年代,常有乞丐上门,乡间淳朴,一般都会打发,但凡事有定规,打发现金的话就是一毛两毛,父亲老擅自加码,以致后来发现来我家的乞丐总比别家多,弄得母亲埋怨不已。

年轻时候的父亲还在思想上较过一回真。他没几个文化,却爱琢磨社会问题,当时的政治人物上上下下,昨天还是领袖,今天早上又说是反革命了,他实在想不通这革命与反革命的变化为何如此之快。但他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是不能去乱问人的,弄不好会有牢狱之灾。后来终于有一位他信任的南下干部一语点醒了梦中人:赢了就是革命,输了就是反革命。简直是醍醐灌顶!后来父亲告诉我说他当时一下子就通透了,原来还是那句老话:成王败寇。只不过是在用新瓶装旧酒。

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我希望他能缓解一下病痛,便放佛经给他听,告诉他这样可能会好受些。他明白我意思,却示意我关掉,说不听,不想被任何人控制了头脑,只要良心好,什么都不用信。

我当时有点怔了,一个长期被洗脑后来发现被欺骗的中国最底层的草民,自发形成了免疫力,他无法弄懂那些高深的理论以及他们之间本质的区别,他一概排斥--我确信这是当年留下的后遗症。在他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拒绝自己的头脑成为任何一种理论的跑马场,他只相信良心。

有时候觉得,于生死问题上,父亲似乎是极为达观的。印象中经常听到他慷慨激昂地唠叨自己的生死观,这场景多半是酒足饭饱后的聊大天。

“我的命早就算过的了,我心里有数,以前抄了一张命单的,不知放哪里去了,我都背得出来:民国二十七年闰七月初五日申时生,兄弟成双有破拆,幼年父母遇风霜,十五十六当主力,艰苦童年浪他乡,父母兄弟无所靠,春风花草自然荣,还有几句忘记了。寿元我晓得,五十九一跳,六十三一跳,跳得过去六十八,走路。两点半子送终,算得清清楚楚,不相信到时候你们看。”他猛吸一口烟,“生前孝敬是真,死后烧几多大的灵屋用几多讲究的大法,都是空话,借死人做戏给活人看。我骨灰都不用留,你们到时候到飞机上去全部撒掉。”

这个时候我肯定会顶他:你以为谁的骨灰都可以上飞机去撒呀,你以为你是周总理呀撒遍祖国大地--父亲和我们一起哄堂大笑,生命在讲笑声中继续向前。

话虽如此,但就父亲已成事实的生平来看,那个命单确实说的准。于是我们都很担心父亲说出的那几个“跳”,五十九岁、六十三岁、六十八岁。到了那个“跳”,全家战战兢兢,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等到下一个“跳”来临的时候,又如履薄冰地走一遍。父亲终于平安度过六十八岁的那一天,我们一家总算长舒一口气。

从此再没听父亲说过命单的事,他也不再慷慨激昂地发表生死观。晚年的他虽然也抽烟喝酒,但极为节制,生活简单而规律,与年轻时候判若两人。儿女都已成家,日子日渐红火,他心宽了,开始小心翼翼地享受这一生中唯一的静好时光。

2010 年初,我准备翻建老家的旧屋,整理物件时,竟然发现了父亲的命单--那张父亲能背诵但谁也没见过的传说中的命单--一方不大的红纸,并不俊逸的字迹试图勾勒一个生命的行迹。内容与父亲平时所述几无差异,只是在寿元的断词上,“六十八岁一跳”后,还有一句“过此七十岁至七十四岁为终”,而这我从没听父亲说过,他应该压根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句。掐指一算父亲流年七十二,按传统虚岁来说是七十三。一丝不祥跳上心头,那是当年等父亲过“跳”的感觉。和兄姐商量后,我们只能暗示父亲注意安全。

2011 年初回老家,发现父亲已经不喝酒了,说喝下去不舒服,但饭量却比以前好,精神也不错。我们都很高兴,毕竟健康比嗜好重要。我们没想到这是预警信号。

2012 5 月,突然接到母亲电话,说父亲右手颤抖握不住筷子,口齿不清,已经去医院看了,还不知道是什么病。随后接到家乡医生的电话,怀疑“占位”,没和老人说,要我们做准备。

青云谱一家医院,病情很清楚,肺癌,已经脑转移。选择了陀螺刀治疗,虽然知道这是治标不治本,但没有更好的办法。

吃饭的时候,倒开水的时候,嘴角有饭粒的时候,我都会急着伸手帮忙,大多时候,父亲都会很烦躁地拒绝,他要颤抖着自己来。他无法忍受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要假手于人。

我和大哥、三姐在这里陪护。我负责夜间,病房空气浑浊,我把钢丝床拖到走廊上,旁边就是 ICU 病房,不时传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哀鸣,在空荡的走廊回响,心底一阵发瘆。感觉阴阳的距离,不过 ICU 病房那扇门的宽度。

半个月后,大有起色,精神体力,恢复很多。只是我们知道这或许维持不了多久。

10 17 日,我独自一人驾车,驱驰两千余里,再度返乡,车尾箱是一台轮椅,父亲已经无法站立。

我在父亲房里安了一张简易小床,晚上守夜就在这里打盹,整夜无眠。每次扶他上完厕所,或是帮他按摩之后,他都会礼数周全地说声“难为你啦”。一霎时百感交集,我仿佛在一个浓缩的时空里感受生命的新陈代谢-- 6 岁时我出麻疹,也是睡在这张有些年代的木架床上,父亲寸步不敢离身;祖母去世时也是在这张床上,那时我不在家,想必父亲也是如我这般送走了祖母。

这次我才深刻体会到,所谓孝,就是折磨,直折得身段柔软,磨得心境锃亮,一个孝子贤孙,才可初具轮廓。除了需要财力和时间,还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体力活。但无论你如何无微不至,痛依然在那里,在他身上,你无能为力。

这是我们父子最后的相处,四十九天,刚好一个满七。

离别从来就不是逝者一个人的事,不同的离别方式给亲人造成的影响千差万别。“丈夫不作寻常死”那只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举,其实无论承平还是乱世,人们渴望的还是“善终”,并将之列为人生“五福”之一。

能够有一段充裕的时间父子话别,于我们而言都是福气。在父亲来说,自然希望儿女在侧,而那时我们恰好有时间有精力也有财力支撑;在子女来说,有膝下承欢的机会,通过劳其筋骨,而换来心无遗憾。而就在大家都有点累的时候,他不再等了,他去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的尴尬,大家都不用面对。偶尔我会问自己:如果父亲再拖下去,我还能坚持多久 ?

披麻戴孝,哀乐低徊。跪、起,再跪、再起。五岁的儿子大概觉得这是成人的游戏,不时好奇地偷偷问:爷爷死了吗?死了就是 over 吗?爷爷是去天堂了吗?爷爷还会回来的吗?那时我想我该写点文字,让孩子长大了自己看,关于他们不太熟悉的爷爷的故事。

十一

我们这一代父子,尤其是乡野间的,父辈普遍文化不高,父子间是疏于交流的,情感的表达也往往过于木讷,能够在精神层面沟通的,我想应该不多。但我和父亲却是例外,他懂我的乐与苦,他懂我的工作,大半辈子的人情历练,使得他世事洞明。少年时候我总爱半开玩笑地顶撞他,成年后我们却是如此揪心地挂念着对方。他走后,我觉得自己失去的不仅是一位父亲,更是一位可以在心灵层面对话的朋友。 这两年我更多地沉湎于一些古籍,《周易》说“无有师保,如临父母”,应该就是我真实的写照。

深夜独坐,再翻《了凡四训》,不免想起父亲的那张命单。父亲最终的命数,确实没跳出那方小小的红纸,如同他无法走出那个时代。

按袁了凡的说法,只有大善大恶之人才可以跳出命运的禁锢。我想无论是大善大恶还是大雄大奸,那都得是个“人物”,“人物”拥有强大的能量,通过改善自我从而改变乾坤,最终命运拘他不得,由他去了,于是他们的名字彪炳在千秋史册里。而如父亲一样籍籍无名的草芥,他们只会化作竹木简或纸张中的一丝纤维。

他们点一家香火,传一缕血脉。对他们而言,为人子为人父就是上下五千年,为子孝为父慈天地良心就是他们的《史记》和《春秋》。

2014 10 1 日夜 9 点完稿于东莞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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