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光:一个完整的圆

1989-06-04 作者: 薛晓光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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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完整的圓

—— 在媽媽追思會上敍述母親的生平

作者:薛 曉光 <?xml:namespace prefix = o />

1924-2012

出生

我們的媽媽,薛文啓惠女士是民國 13 年陰曆 6 1 日在四川萬縣文家坪出生。 13 嵗母親過世。身為長女,外公把掌管家庭的任務交給了她。爸爸說媽媽對我們的無微不至,家裏整齊清潔,井井有條,是因為媽媽從小就照顧弟妹,持家經驗豐富。

與爸爸相識

抗戰期間,爸爸參加青年軍,在四川的軍營就是紮在文家的前院,媽媽說他們是「強佔民房」。爸爸第一次見到媽媽,是繞道文家後院去上厠所時,看到媽媽坐在後院陽臺的椅子上曬太陽,印象深刻。後來媽媽在上海法學院(抗戰時期遷校到萬縣)就讀會計審計科,爸爸和他的好友們認識法學院的訓導主任,就由訓導主任出面,約了媽媽和她的堂姐一起打麻將。這是他們爸爸媽媽第一次正式見面。

爸爸的好友們全力為爸爸策劃如何追求媽媽,積極籌備「迎惠大典」,一大批的年輕男子興致勃勃地組織委員會,寫了三大張籌備記錄,搞得很隆重。媽媽赴約,知道有人對她有意思,她說:但是 直到「大典」結束後,她還是沒搞清楚是誰要追她。

隨後,爸爸逐漸浮現在媽媽的生活中,晚飯後到媽媽的宿舍外等候,總有人熱心地大叫一聲「文啓惠外找」。爸爸常帶些媽媽喜歡吃的滷鴨腳,糙米糖開水。他們是彼此的初戀。

媽媽回憶他們結婚那天時是這樣寫的:

「我的父親對我們結婚的條件之一是男方要用花轎來迎娶。當天我穿着白紗禮服,光祖穿着一套舊西裝,分坐在兩個紥着紅色鮮花,四人合擡的大轎。由於當天是新年元旦,萬縣街頭有很多慶祝活動,讓我們的婚禮也顯得分外熱閙。

喜筵后,我們乘坐吉普車囘新房,當時汽車很少,有吉普車可坐,還是相當時髦的事。可惜吉普車開了一半就抛錨,司機下車急急忙忙用手搖的方法發動引擎。車子雖然抛錨,幸好我們的婚姻沒有抛錨。」

媽媽說,他們六十年的婚姻,兩年是在杭州和逃難中度過。到達臺灣,爸爸接到台中二中工作的時候,媽媽花完了身上最後一毛錢。爸爸形容當時的日子是:「身無分文,心無恐懼」。在拮据的時候,媽媽也毫不猶豫的給予。有次我問媽媽是甚麼時候學會打毛衣的,勾起了她的往事。她說剛到臺灣的第一個冬天,看到爸爸的冬衣都舊了,就把存下的一點錢買了毛線,為爸爸打了一件灰色的毛衣。後來發現爸爸台中二中的一個學生,在寒冬裡穿著單薄的衣服,就跟爸爸商量把新毛衣送給了這個從大陸隻身流亡到臺灣的高中生。媽媽惋惜地說:「這個年輕人後來在基隆的一次車禍中過世。」

作爲母親

到臺灣以後,媽媽工作和家庭兼顧。爸爸每個月把不算豐盛的薪水交給媽媽,就算完成任務。媽媽量入為出,勤儉持家。在那個物質不豐富的時代,我們從來沒有緊迫或匱乏的感覺。

我們小的時候,媽媽為我們做了很多漂亮的衣服,有一件棗紅色的外套,曙光,文光和我都印象深刻。媽媽說那塊料子原來是潘媽媽買的,後來嫌紅,就讓給了媽媽,媽媽為我們裁剪了三件外套,上面還用不同顔色的毛綫綉上小花小朵和一棵有臺灣風情,高高的檳榔樹,媽媽說毛綫是張士魁張媽媽打毛衣剩下的綫頭。

媽媽總是細心聼我們説話,知道你的需要,在適當的時間給你驚喜。在小小的地方,媽媽的體貼,讓人難忘。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曾告訴媽媽學校裏新開的餐廳蝦仁麵看起來很好吃,但是價錢嚇死人。 「十二元一碗 A 。」我說。那時攤子上的麵是一塊錢一碗。 12 嵗生日那天清早離家前,媽媽塞給我十二元,要我買一碗蝦仁麵慶祝生日。我記得那碗麵不如我想像中得好吃,但是媽媽的溫暖卻未隨着光陰的流逝而消失。

小時候我們很少到飯館吃飯,但是從來沒有覺得缺憾,因為媽媽做的菜好吃又好看。結婚前不需要進廚房的媽媽,在我們相繼出生後,參加烹飪班,除了各省的菜式、麵食和糕點外,媽媽還會做冰淇淋,小時候的快樂時光之一就是到杭州南路轉角口的小店把一桶打好的冰淇淋帶回家。媽媽和北商的同事組織了個「好吃會」,每月聚餐一次。小時候,我們生活中的大事之一就是「好吃會」在我們家聚餐,媽媽總是全力以赴,滿滿一桌好菜,讓我們的眼睛發光。

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媽媽從未少過我們一頓飯。她不但照顧我們,也關心我們的鄰居、同學、同事和朋友。她不但記得我們同學的名字,還記得他們丈夫的名字。許多曾到我們家吃過飯的朋友,數家珍般說出媽媽做的好吃的菜。我們的朋友小貓說:「與你認識,然後愛上你們全家。」這是我們我們很多朋友共同的經驗。

爸媽的婚姻

爸爸和媽媽結婚 65 年,沒有吵過一次架。兩人在一起經常手牽手,有說不完的話。我說他們是完美組合:爸爸寵愛媽媽,媽媽崇拜爸爸。對媽媽為他做的大大小小的事,爸爸從來不缺乏感謝和讚美。我們聼爸爸演講,媽媽會轉過臉來對我說:「你聼,爸爸說得多好。」他們兩個人很有默契,一起做菜時,媽媽手一伸,不需言語,爸爸就把醬油遞上去。

從小到大,他們晚上熄燈睡覺後,笑語不斷地從門縫中傳出。這些年,在他們熟睡之後,我們有時進入他們的臥房,看見兩人常常側身面對面,額頭碰額頭地躺著,像一對白頭愛情鳥。

爸爸的正直和清廉,與媽媽一介不取得個性相得益彰。爸爸在教育廳工作時,與潘伯伯一起策劃九年國教,不論是校舍、教科書、校長或老師的甄選,都可能包含極大地利益輸送。那時家中的禮盒不斷,媽媽的苦差事之一就是要立刻把一個一個的禮盒拆開,再包裝,如果有人會送紅包可以立刻退還。

高雄師範學院

高雄師院的十年是爸爸媽媽生命中非常珍惜的十年。媽媽因爲肝炎提早從臺北商專退休,到高雄與爸爸團聚,開啓了她的隨後四十年的「師母」生涯。

爸爸在高師院的工作和生活輕鬆愉快。他的用人哲學是:禮聘一流的老師,他很得意地說:「我用的人能力都比我強。」爸爸能夠放手讓同仁表現,他的工作是掌握大方向,提點和鼓勵。當時許多老師工作地點的第一選擇仍是臺北。在這個情況下,如果眷屬生活安定快樂,老師留在高雄的可能性就相對高。媽媽在高師院成立的婦女會在無形中就起了這個作用。她在邵玉珍老師的相助下,籌備和組織很多不同的活動,繪畫、插花、羽毛球、網球、話劇社、慰問育幼院和老人院 ,在充實的生活中讓不少的眷屬也找到自身的價值。

這段時間,爸爸媽媽的生活很充滿喜樂。翻閲舊照片時看到許多媽媽開懷的笑臉,依稀中,她的朗朗笑聲仍在。

移民美國

我們也説不清當年他們是怎麽樣決定去美國的。在臺灣生活了 45 年之後,兩個不開車,英語有限,子女都在港臺,七十多嵗的夫婦,就提了 4 個箱子到美國去生活。老人搬家和老樹搬家一樣是很辛苦的事,但是因爲他們單純,沒有辛苦的打算,所以日子就快快樂樂的展開。媽媽曾經說,在美國的 16 年是他們婚姻生活的黃金歲月。

爸爸說,在美國生活中值得回憶的細節之一是他們在黃昏時手牽手,背著書包去夜校上課。他們上的是美國歷史,同學很多是梳著龐克頭,頭髮染成各種鮮豔顔色的高中生,這些學生是因為歷史不及格來夜校補課。七十多嵗的爸爸媽媽夾雜在這些在課堂上傳紙條,扔籃球的年輕人中,認真學習,其樂也融融。媽媽讀英文很認真,在飯桌餐墊下收著大華超級市場的中英文賬單,她不時拿出來復習, broccoli 是花椰菜 cauliflower 是椰菜花。

在美國的生活讓他們重回兩人世界,一起運動,買菜做飯,唱歌,畫畫,參加教會的活動,交了很多的好朋友。爸爸媽媽結婚 60 周年的慶祝會是在洛杉磯渡過的。那天一大早,媽媽還在睡懶覺,我上樓叫媽媽起床準備,躺著她的身邊叫她香她,媽媽有股自然香,曙光也加入,躺在媽媽的另一邊親她,外孫女以慈和怡安也不甘落後,我們四個一起擠媽媽,躺在中間的她咯咯地笑著,享受被寵愛的感覺。我們為她敷面,化妝,塗指甲油,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參加自己 60 周年的結婚慶。那天來了九十多位客人,說的更準確一些,這些客人其實是主人。這些老先生,老太太,還有爸爸媽媽年輕的朋友,自己製作對聯,張貼海報,播放幻燈片,準備簽名簿,氣球、鮮花和糖果,在爸爸媽媽走進大門的時候,像為新郎新娘祝福一般,不停地向他們的身上撒著玫瑰花瓣,並合唱爲爸爸媽媽慶祝。那是他們生命中難忘的一天。

2009 年,國父紀念館的聯展也是他們在晚年生活的高潮。在座的很多人都參加,如果形容爸爸的畫作是寧靜致遠,媽媽的畫則是趣味盎然,分別反映了他們的個性。

幽默調皮

媽媽個性率真、反應快、講話有趣味,常有神來之筆。

與媽媽出去,常被人認爲我們是姐妹。有一次我們兩人一起在百貨公司試衣間穿衣,頑皮的媽媽把臉側貼在我的面頰上,看著鏡子說:「我們是兩姐妹,你是姐姐,我是妹妹。」然後兩人笑成一團。

前兩個月,爸爸有個新的助聽器,一端像麥克風,爸爸就開始訪問媽媽:「老太太,您今年貴庚?」 88 嵗的媽媽回答:「我八十才剛出頭。」爸爸說:「您看起來真年輕,還有很多黑頭髮。我的頭髮都掉光了。」媽媽靠近爸爸,仔細地看了他頭上幾根稀稀疏疏的短毛說:「那裏,那裏,您才年輕,頭上長的還是胎毛呢!」

回到臺灣

前年,在我們不斷的遊説下,爸爸媽媽終于同意回臺灣,我們非常感激和珍惜過去兩年有近距離跟他們相處的機會。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總是高高興興,開開心心地珍惜與我們共處的時間。對我們來說,爸爸媽媽像一塊強力磁鐵, 吸引我們面向他們。這些年,我們嘗到好吃的東西,第一個就想到學會做給他們吃;看到合適的衣服,馬上買給他們;到好玩的地方,立刻留意媽媽的輪椅是否可行。我們會如此,是因爲媽媽對我們一直是這樣的,她的行爲模式在我們血液中自然地流露。

這一年多來,媽媽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夠正常的生活。正常的生活就是我們視爲理所當然的動作:自己能站、能走、能吃飯、能喝水。 每次我囘臺北,推著輪椅陪她去菜市場也能給她帶來歡樂。她要到自己熟悉的菜攤肉販去買東西,照顧他們的生意,她要用自己的錢付賬。她喜歡到廚房看看我們在做些什麽菜。我常問她這道菜怎麽做,那道菜怎麽做。當她力氣不夠無法多說的時候,我就敍述給她聼,要她在我說錯的地方糾正我。

有一天晚上媽媽洗完澡後上床,我挨著她躺著。她拉著我的手,親了又親,這是第一次她這樣親我。她細聲地說:「薛曉光,應該是我來照顧妳,怎麼變成妳照顧我了呢?」我說:「媽媽,我小時候,我是妳的孩子,由妳照顧我,現在輪流,妳是我的孩子。」我們對看,眼角都有淚光。

即使媽媽有帕金森症,她的記憶力還是我們全家第一。當爸爸記不住某個人的姓名時,媽媽弱弱的聲音就給我們提供綫索。打電話給爸媽熟悉的朋友,不用查電話簿,媽媽的記憶絕對不會錯。不論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或者早上買了什麽菜,她都清楚。

雖然在身體衰弱的情況下,媽媽仍然具備快樂的能力。在每天簡單的生活裏,她可以從細小的事物中,找到單純的快樂。這兩年,坐在溫州街陽台前賞花是媽媽每天生活中的享受。吃完早飯,我們坐在陽臺前,細數剛開的花,新冒出來的苗,才結的辣椒,快開的蘭花,享受大自然製造的小驚喜。

入住台大醫院

過去的兩年,媽媽是家裏的中心,爸爸是重心。在媽媽因爲心臟衰弱造成肺積水,住院的十幾天之中,除了五個子女和媳婿都在身邊以外,孫輩和他們的配偶也從各地趕回來。全家到齊。

我們全家好像同在一條船上,在大海中航行,同心協力地守護著媽媽。爸爸穩定的重心是我們全家的支柱和力量。在這段時間内雖然有風浪,但是每個人的心中充滿了接受和順服。接受已經發生的事,接受將要發生的事,順服生命,順服神。這是一條滿載感恩的船,即使在驚濤駭浪之中,我們也不缺少歡笑和祝福。我們分別告訴媽媽我們對她的感謝,大家一起跟她回憶全家快樂甜蜜的時光。我們告訴她自己最喜歡她做的菜名。我們一起唱她喜歡的歌。在醫院的日日夜夜,幾乎 24 小時都有親人在她的身邊守護。在醫院裏,我最珍惜的時光之一,是在靜默中,輕輕地握住媽媽的手,感覺她的脈動,感受她體溫,無聲地傳遞彼此間的愛意和支持,給予對方勇氣和力量。

爸爸在這十幾天中,每天在醫院的時間隔常常超過十幾個小時。在媽媽生命的最後一天,早上八點多鐘,在昏迷的狀態中,當她知道爸爸來了,她抖動了一下右肩,傳達了她知道了的訊息,爸爸握著她的手,她輕輕地 了一聲後,就離開了。

媽媽多次對爸爸說,不准爸爸在她前面先走。感謝上帝成全了媽媽的心願。我們也感恩神讓我們一起陪媽媽走過人生最後的一段路。

我們知道很多人擔心爸爸,在六十五年的婚姻後,是否能夠承擔媽媽的離去。這兩年來爸爸接觸並深思生死方面的問題,加上他的修為,當他面對生死時,有一种特殊的安靜。在每天的生活中,當他思念媽媽的時候會流淚,但是他說在内心的深處,他保持安靜,好像大海,海面上有風浪,但是在海的深處如如不動。爸爸說:「我沒有覺得媽媽離開我。」

感謝

我們首先要感謝的是爸爸媽媽在洛杉磯的家庭醫生林國男。 林醫生也是爸爸在成功中學的學生。爸媽住在洛杉磯的 16 年中,林醫生是爸媽精神上安全的力量。在林醫生的診所,爸爸媽媽的病例有厚厚幾大本。林醫生和他的太太嫣嫣十幾年對爸爸媽媽悉心照顧,我們全家衷心感激。

第二位要感謝的是臺大醫院的戴春暉醫生。戴醫生是媽媽帕金斯疾病的醫生。他不只醫治媽媽的疾病,也溫暖媽媽的心。兩個月前,一位有名的骨科醫生在考慮是否要為媽媽的髖關節開刀,當他翻看戴醫生記錄媽媽的病例時,嘆爲觀止地說:「很少見到醫生對病人如此的關注。」其實戴醫生不只是對媽媽關注,他對所有的病人都從心底關心。

下一位要感謝的是我們家的印尼外勞 Kasmi, 過去的兩年, Kasmi 成了媽媽的手和腳,媽媽生活上一切的細節都是由 Kasmi 照顧,包括有時候夜裏三、四次上厠所。她對媽媽的付出,我們衷心感謝。

過去兩年爸爸媽媽日常生活的照顧,是由弟弟成光負責,爸媽看病也是由成光陪伴,媽媽形容成光不慌不忙,做事有步驟,靠得住。我們五個兄弟姐妹中,媽媽對成光付出最多,成光也感恩有機會回報。成光一個很重要的貢獻就是娶了 Lynn ( 歐靜綾 ) 做薛家的媳婦。過去的兩年中, Lynn 在下班後,幾乎天天回家吃晚飯,直到媽媽洗完澡上牀後,跟媽媽在床邊再閑話家常幾句後才回家。她為爸爸媽媽帶來了很多的歡樂,爸媽對她寵愛又敬重。我們四個姐姐都感謝她在每天的生活中,為我們盡孝道。

在座的每一位,都是媽媽喜歡的人,在媽媽生命中不同的階段,你們對她的理解,關心和欣賞,都帶給她喜悅和安慰,因爲你們的友誼,豐富了她的生活。

每年我們給媽媽慶生,慶祝她的生日。今天我們在這裡慶祝她的生命。慶祝她用愛、體諒、關懷、接納、寬容和歡笑走過八十八年的生涯,慶祝她以福德圓滿為自己劃了一個完整的圓。

感谢作者来稿。版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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