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诒光:回忆陆铿

1989-06-04 作者: 许诒光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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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陆铿

--作者:许诒光

1947 年,我在当时的民国首都南京,进入新闻界,当了一名新兵,开始认识了陆铿。当时他已是名记者,而我年方二十,可谓乳臭未干,但陆铿并不小看我,亲切地呼我“小许”。他身为《中央日报》采访主任,却仍和普通记者一样,每天挤公交车到处“跑新闻”(那时南京公交车主要是“江南汽车公司”的)。在每周例行的官方“记者招待会”上(那时不叫“新闻发布会”),我们这样辈份晚的记者只能听和记,而陆铿总是对董显光(行政院新闻局长)大声提问而且尖锐,直要逼得董退无可退,只好“无可奉告”。陆铿到哪里,总是谈笑风生,说话从来都是高声。他原名陆敬先,自己取名“铿”,就是“铿然有声”之意,国民党元老又是新闻界前辈于右任对陆很欣赏,为他取名“大声”,不但有声,还要大声。陆铿很高兴,以后总用它。并成为于老身边亲信,后还帮助过于老竞选。

那时和陆铿经常见面,听说了他的许多故事。他 1919 年出生于云南保山。 1940 年毕业于重庆中央政治学校新闻专修班,在国际广播电台为广播记者。美国总统特使威尔基来华,宋美龄在“范庄”招待,陆铿去采访,被警卫拦阻;他高喊:“夫人,我是国际广播电台播音记者, ……”乃得入,做了历史上第一次“现场直播”(那时没有电视),一举成名。陆铿时年仅 21 岁。大家都知道陆铿胆大敢闯,他几乎是无所顾忌的。

陆铿英文很好,他给我看一本英文画报, 1944 年盟军在诺曼底登陆时,他穿着美军服装,脚下是那种皮革包住小腿的大皮靴随军采访,好神气;我真羡慕(当时盟军有 250 余名随军记者,中国人只有 2 人)。他说起故事滔滔不绝,眉飞色舞。脸上容光焕发。那时他也不过 28 岁,而他的心更年轻。希特勒灭亡后,陆铿到过柏林,见到过在押的纳粹空军司令大胖子戈林……

他也不讳言喜欢漂亮女人,他的信条是“新闻第一,女人第二”。妻子杨惜珍中央大学医学院毕业,是校花,他日思夜想坚决追到手。后来一直跟随他。

1945 年秋,美国特使马歇尔来华调停国共和谈,陆铿曾跟随马歇尔八上八下庐山,了解谈判许多内幕。

他谈当记者,第一就是要敢讲真话,任何时候都要坚持不讲假话。

1948 3 月上旬,王耀武部队打通津浦铁路南段,邀请记者们访问济南。我和陆铿都参加了“京沪记者团”,和政府的“慰劳团”一起乘专车直达济南。“慰劳团”团长是经济部长陈启天(“青年党”的,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政治花瓶”)。专车 9 个小时抵济南,王耀武盛宴招待,陆铿叫我和他坐一桌吃饭。宴席散后,第二绥靖区司令官兼山东省政府主席王耀武中将即席接受采访。记者们都在桌上亮出名片,我的名片是“上海《和平日报》驻京特派记者、《真理新闻社》记者”,陆铿是“《中央日报》副总编辑兼采访主任”,还有上海《大公报》首席记者孔昭恺等,我们得以和王耀武坐在一张大圆桌上和他近距离采访。王耀武大谈他在山东的赫赫“战功”,陆铿偏要追问他“走麦城”的事(李仙洲兵败被俘等),和李弥第 8 军的“战功”,是王耀武最忌讳谈的。陆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问得王耀武光头上直冒汗。

第二天,官员们又陪我们参观济南的名胜古迹,到老城看“趵突泉”等,去“大明湖”,陆铿问我读过《老残游记》没有?当然读过;“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旖旎风光,如今湖水冰尚未消融,整个湖面像一块平板玻璃,哪有什么风光。只有等到开春以后,春暖花开才可能。我们还跨上那“石舫”,也索然无味。

回南京后,我们又一起采访“行宪国民大会”,总统蒋介石、副总统李宗仁就职典礼。陆铿领我上二楼看到了各国外交使团向总统、副总统祝贺的场面;使我大开眼界。

“国民大会”闭幕后,物价迅速飞涨;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王云五推出币制改革方案,发行“金元卷”。同时,蒋经国出任上海财经管制区专员,到上海以高压态势平抑物价,成立“打虎队”,一时声势颇大;但不久因为打到了“孔二小姐”就“打”不动了。陆铿迅速报道,引发“最高当局”震怒,召见陆铿。蒋“总统”说:“你不是国民党员吗?我是国民党总裁,命令你撤销这条新闻!”陆铿昂然回答:“不行。你可以开除我的党籍,我不能服从你这样的命令。我只服从真理。”蒋怒,问:“什么是真理?”陆答:“新闻自由是真理!”蒋气得将手中的《中央日报》摔到地上,怒叫:“出去!出去!”陈布雷进来将陆铿劝走。

南京一别后,没有联系。知道他后来去了美国。我参加革命,转业后多年,听说他还在干新闻工作,办过《新闻天地》、《百姓》月刊等。 1988 年,我因父亲在台湾去世,奔丧去香港,打电话《百姓》月刊,他还记得我,说“太好了,可是我马上要上飞机,去美国,来不及见面,以后就通过《百姓》联系吧”。我留条写明自己的家庭住址、电话。他在台湾有电话,不久就来过电话,在美国我们也通过电话。知道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可望、可信、可人。他说老二在云南做生意,有机会可来南通看我,并将他的书《大记者三章》带给我;可是一直没有来,也没有信。记者而自称“大记者”者,除陆铿外无第二人。这本书可惜我没有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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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陆铿来信

他来信,写得总是潦草。听说他 1990 年已年逾古稀,在旧金山又和作家刘宜良(笔名“江南”)遗孀崔蓉芝同居了,到老仍风流(两人差 24 岁)。

1994 6 10 日来信,附一张 4 15 日台湾《中国时报》他的文章:《转折年代的悲情人物--写在胡耀邦逝世五周年忌日》,深深痛悔不该写采访胡耀邦、却害了胡耀邦的文章。据我所知,这是陆铿唯一的一次自我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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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陆铿文章和信

后来听说了陆铿许多故事。云南解放前夕,他从香港乘卢汉小舅子运鸦片的飞机去昆明接家眷,被解放军俘虏关押,后到北京,按“战犯”待遇。 1957 年“大鸣大放”让他们鸣放,陆铿又忘乎所以,向中共建议:一、外交上,改变对美国的态度,化敌为友;二、学校学外文取消俄文,改学英语;单学俄文是不可能实现现代化的:三、开放办报,让老记者办民间独立报纸,唱唱反调也无妨。这当然被打成“右派”,判刑十年入狱。刑满后,继续控制在监狱里改造,多关了八年;至 1978 年,以“战犯”特赦释放,组织集体去参观了“大庆”、“大寨”,给予教育。后特许去香港,送别宴席上,陆铿说:“当共产党的犯人最难受,当共产党的客人最舒服。”

1999 年,在旧金山为他庆贺八旬大寿筵宴上,挂一幅祝寿联:“爱恨心胸一沧海:去留肝胆两昆仑”(用谭嗣同诗句)。

他的故事真多。

新世纪后,我和他通电话,旧金山的崔蓉芝说,他已经痴呆。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样一个聪明活跃充满活力、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人物会变痴呆。崔蓉芝说:除了她,陆铿谁也不认识。儿子来看他,他问:“你是谁?”

2007 年,他获准回云南探亲。网上看到他的照片,和过去完全不同。他原本是方圆形脸,光彩照人。现在却变成窄长脸,简直不像了。据说, 2005 年,陆铿在台湾衣复恩(蒋介石座机长,与陆铿有旧交)家中电梯内撞了头,医治未愈,漸失智。这就是导致以后痴呆的原因。

2008 6 28 日,陆铿在旧金山病逝,终年 89 岁。

2008 8 21 日,其骨灰安葬于故乡昆明西郊金宝山名人园,立碑,上刻:“中国一记者 陆铿 1919 2008 ”。还是他自己亲笔。他写字一向很快,用钢笔潦草,不用毛笔,也从来不练书法。也许是节约时间。他永远都是忙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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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陆铿碑

2012 5 9 日于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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