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卧东山:陈梦家的书

1989-06-04 作者: 高卧东山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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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梦家的书

-----作者:高卧东山

要谈陈梦家的书,先想起的倒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东西。说是无关,如果牵强附会,大概也扯得上一点关系。这是罗福葆在文革初期写的一份简历。郑重著《海上收藏世家》里说,一九五一年,陈梦家购得罗振玉手写的《殷墟书契考释》原稿本,再佐以罗振玉、王国维之间的相关通信,证明了《考释》一书确为罗振玉所作。罗剽窃王国维研究成果的冤案因而得以昭雪。陈梦家这件《殷墟书契考释》手稿从哪里得来?——就是罗福葆卖给他的。罗福葆解放后的经历少有人谈及,在此略为引述一下这份“简历”,也许对弄清楚《殷墟书契考释》手稿的来龙去脉不无帮助。作为罗振玉唯一一个正式出任过伪职的儿子(伪满宫内府内务处长、宫内府掌礼处长等),抗战结束后,罗福葆的日子一直不好过。他一跑回旅顺就发现,自家的住房已经被苏联海军军官占用了。一九四六年六月,他理所当然地被关进了旅顺改造所改造。四八年底获释后,他转赴天津,投靠女婿刘厚祜,为女婿开的新联公司记账,并出资入了股。两年后,新联公司欠债破产,女婿以诈骗钱财罪被政府逮捕。罗福葆作为股东之一,其家产全部被查封拍卖用以清偿债务。他在天津无处容身,遂于五一年春迁至北京,住西城武定侯胡同二十七号。陈梦家买《殷墟书契考释》手稿,就在此时。卖父亲的手稿,债务缠身的罗福葆实在是没办法了。而陈梦家买手稿,从资金上确实帮了罗福葆一把。他又为罗振玉洗清了不白之冤,现在看来,更是罗家意外之喜。罗福葆在北京生活无着,只能干点杂活。先是在街道宣传队写黑板报、读社论,后经査阜西介绍,到中央音乐学院帮着缮写琴谱。五三年又由陈梦家介绍,进中科院考古所作临时工,职责是制作甲骨、铜器、陶瓦的拓本。罗福葆家学渊源,于金石文字一道功力深湛,这份工作算是用上了他的一点专长,他自己也说 “我很感觉兴趣,很虚心的研究技术的向上……每天拓够预定的额量时,就得到很大的安慰”。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两年,他因为擅自私留二百多张拓片,被同事检举,不仅差事被裁撤,个人也构成盗窃国家资料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出狱后,他仍然到中国音乐研究所抄琴谱,靠所里发的资料费度日。这份工作一干数年,直到文革。在这份写于文革初期的资料最后,罗福葆发誓:“在这次轰轰烈烈地文化大革命,革命造反中,已将旧文化的残存古书、古画、碑帖等检出,预备交公处理,曾经送到车辇店办事处,因不属所管未收,今仍开好清单,整理齐全,准备静听政府指示再送。其余如旧风俗的赌具牛牌两付、状元筹一付(附骰子六个)已于八月二十八日缴呈派出所。其他如果仍有违背‘四旧’的任何物品,届时请予检查随时交出,绝对拥护文化大革命,革命造反的精神。”罗福葆撰写“简历”的确切日期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三十日,我们知道,恰恰在几天之前,陈梦家不堪红卫兵的凌辱服安眠药自杀,却因药量不足未能如愿。而四天之后,九月三日,他改用了传统方法——上吊。想一想风摧秀木,人生何世。

其实陈梦家的旧物近年曾大批出现在潘家园市场上。九八年陈梦家的夫人,翻译家赵萝蕤去世。刚去世,恰逢北京市政府要修平安大街,一家房地产公司为了盖大楼,欲把包括赵氏故居——美术馆后街22号在内的成片四合院拆除。陈家旧物遂大批散出。散出的方式众说纷纭,有“保姆装在箩筐里送到潘家园”一说,但清理出来的旧物堆积如山,靠保姆挑几个箩筐肯定无济于事。此等闲话只能当齐东野语听听罢了。东西最后都归了一个叫徐川的人。徐川是九十年代潘家园市场上的风云人物,大买家。据见过他的人回忆,此人大约是个建筑承包商,还开着饭馆,衣着破烂,不修边幅,江湖气十足。从没跟你说过话,只点过几次头,有一天终于跟你开口了:“嘿!借我两千!”吓你一跳。“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徐川既偏执,又没有任何心理障碍。以后若有人写“潘家园十大狂人”,必有其一席之地。徐川在潘家园买东西没有明确的方向,只要是大宗物件,不管是瓷瓶子、书画、还是毛主席像章,统统装上卡车,浩浩荡荡席卷而去。不料,没过多久徐川即英年猝死。他家的东西便再次流落潘家园。这次经中间人撮合,由收藏家方继孝购得。方继孝留下了陈梦家夫妇的诗稿、文稿、信札、日记等手迹类物品,把线装书、外文书和杂项(包括平装书、唱片、照片等)分别转让给两位朋友。杂项、外文书、线装书都是成车拉走的,可见这批东西数量之巨。方继孝在《零锦碎笺》一书里说,自存的陈梦家夫妇往来信件大概有二百多封。清华、北大同事、朋友写给他们夫妇的信有一百五十封,其中包括胡适、朱自清、闻一多、陈寅恪等响亮的名字。方继孝还在书中做了预告,拟对这批资料进行深入挖掘,编著《陈梦家和他的朋友们》,连书名都请陈梦家收藏明式家具的同好——王世襄题好了。王世襄如今已驾鹤西去,方继孝此举相当有远见。陈梦家一介书生,命途多舛,留下的文字资料丰富扎实,还未面市的《陈梦家和他的朋友们》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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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逛潘家园之时,徐川的故事、赵萝蕤家散书、错综复杂的几度易手,都已成了淘书前辈口中的前朝评话。讲起这段故事,说书人说得壮怀激烈,闻听者则一片惊叹唏嘘之声。我自然与陈梦家无缘,歪打误撞之下倒也捡得两本无足轻重的洋装小册,聊作纪念。一是常任侠签赠给陈梦家的诗集《勿忘草》,一九三五年二月初版,土星笔会丛书之一,麻布面精装纪念本,印五十册。该书毛边未裁,我在架上闲置几年,还是不忍裁开细读。常任侠和陈梦家都是当时南京新诗圈中人物,书生意气,年少轻狂。后来二人又都转向学术研究,生活轨迹颇为相似。《常任侠书信集》中收常任侠致陈梦家书信三通,往来之间多探讨诗艺、文物及古代美术。想来赵萝蕤家散出的书札里也该有常任侠的来信吧。另外获得的一册是刘廷芳签赠给赵紫宸的诗集《山雨》,风满楼丛书第三种,一九三零年十一月初版,毛边道林纸本。刘廷芳当时被视为“基督徒诗人”,他和赵紫宸都是神学家,在二三十年代先后担任燕京大学的宗教学院院长。陈梦家是牧师之子,自幼与基督教结缘,他生于南京的一所神学院中,小学一直就读于教堂附设的学校。在他诗歌创作的活跃期,还翻译过《圣经》里的《雅歌》。赵紫宸后来成了陈梦家的岳父。刘廷芳则是陈一九三二年进入燕京大学宗教学院短期学习的介绍人。没有刘廷芳,大概也就不会有燕大和清华园里陈梦家、赵萝蕤才子佳人的一段好姻缘。两册诗集是我最早得到的签名本,如同初恋,历经时光流转,总让人难忘。两本书因陈梦家而发生联系,收集陈梦家的著作冥冥中就成为一个必达的使命,从此伴随左右。我开始特别留意与他有关的书籍资料。其早期作品《梦家诗集》、《铁马集》的名字一直放在心上。

零六、零七年旧书书价大涨,用信用卡在境外网站购书的风气也随之星火燎原。我托在美国谋职的锡象熏斋代为购得《白金汉所藏中国铜器图录》(Chinese bronzes from the Buckingham collection)。此书是陈梦家四十年代受洛克菲勒基金会资助到芝加哥大学讲学期间所编,扉页上有陈梦家用钢笔题写的赠言。这部书的出版估计为陈梦家筹得不少稿费,否则他回国之后,收购明式家具难有那样的大气魄。书并不算稀见,但梦家手泽难得,又有朋友代购的辛苦蕴含其间,也着实让我兴奋了一阵子,多次请出来向人献宝。

最近两年,逛潘家园的热情下降,好书也久未叩门。眼见着,淘书江湖已是换了人间。去年底,一次拍卖会,场上待久了缺氧,跟一友人捧着塑料杯子在走廊正喝茶。“《铁马集》你要吗?”他突然问我。这个书名已在脑际萦回多年,“要!”我也没问价钱,就答应了。那位朋友说:“这是陈梦熊的藏书。除了《铁马集》还有《梦家诗集》。陈梦熊八十多了,人已经糊涂了。”陈梦家兄弟五个,梦家老三。老四就叫陈梦熊,小梦家六岁,是著名的水文地质学家,中科院院士。我还以为是陈梦家四弟的藏书,后来再一了解,不是这位陈家老四。上海社科院文学所也有一位陈梦熊,著名的新文学史料专家。“上海陈梦熊”的藏品去年开始散出。最为人关注的一些名家墨迹已经上了西泠印社拍卖公司的秋拍,其中有茅盾、丰子恺、王蘧常、钱钟书等人的书札、手稿,均以善价成交。

《梦家诗集》和《铁马集》拿到手里,已过新年,是大雪迟迟未降的二零一一年了。两册书品相均好。《梦家诗集》,新月书店一九三一年初版,印一千册。诗集出版时陈梦家年仅二十。开头有陈梦家作序诗,无序跋文,收录新诗四十首,徐志摩题签。徐志摩当年每周去中央大学讲两次课,是陈梦家的老师,把他带入了新月派的圈子。《梦家诗集》出版这年年底,徐志摩即遇空难。空难发生后,陈梦家参与编辑、出版了老师的遗著《云游》。陈梦家的第二部诗集《铁马集》则是自印本。原拟一九三二年春天出版,因一二八战事的影响,迟至一九三四年一月,他到芜湖中学教国文时才问世。集中仍收四十首诗,包括一首《追念志摩》。附录收方令孺信一封,并俞大纲序,方玮德跋(方玮德去世后,陈梦家又为他编选了《玮德诗文集》),以及陈梦家撰写的附记。封面设计请的是新月派女将林徽因。

今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也是陈梦家诞辰一百周年。这个时候得到《梦家诗集》和《铁马集》算是一种巧合吗?我写下这几年与陈梦家的一星半点缘分,不敢说出“纪念”两个字。算是怀念吧。怀念陈梦家。怀念我心目中永远有这么一位身穿蓝布长衫、丰神俊朗的青年诗人。

转自《二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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