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肇炎：卖虾的老人
卖虾的老人
－－作者：黄肇炎
20世纪50年代的中期，我们国家在户口控制上有一个短暂的，相对宽松的时段。农村户口迁往城市，小城市迁往大城市，只要有合理的理由，一般都能办到。这样，我家所在的六一一纱厂（后改称重庆市第四棉纺织厂）的生活区，那几年里就出现了好些老人，隔壁邻舍家多了些爷爷、婆婆（四川人对祖母的称呼）、外公、外婆。
工厂，是抗日战争中从郑州搬迁到重庆北边小城合川来的。是当时国内规模最大，技术最先进的纺织厂，有4000多职工，算得上一个大型企业。厂里的职工住宅区，是按级别地位来划分的。我家住的豫丰村，住的是中级以上的管理人员。建国后几年，暂时延续了这种状况。所以，我家前后左右住的都是科长、主任之类的人。
高中级的管理人员，都受过一定的教育，有相应的文化水平。我国在1949年以前的农业社会，能够把子女送去上学，受到教育的农村家庭，肯定是比较有点钱的。起码是富裕中农，更好的是富农、地主。所以来的这些老人，大多成分比较高。
现在的年青人，肯定搞不懂这个“成分”是什么东东。查《现代汉语词典》“成分”条：“（1）指构成事物的各种不同的物质或因素；（2）指个人早先的主要经历或职业。”看起来是很中性的词汇。但在我国20世纪后半部分时期，这是一个政治意义特别浓重的政治术语。
中共革命成功，刚刚建政以后，就开展了一场大规模的土地改革运动。其主要内容是以暴力为斗争手段剥夺地主、富农的土地，来给农民重新进行土地的分配。其中一项很重要的内容，就是对全国每一个成年人（18岁以上，18岁以下只划分家庭出身）划分阶级成分和家庭出身。成分的种类有有地主、富农、中农、贫农、资本家、工人、职员、革命干部、革命军人等几十种（参见附录）。而家庭出身（俗称家庭成分）大体上是以其父（母）的成分来确定。人们在填写各种人事表格的时候，都有一栏“家庭出身”，和一栏“本人成分”。这个好像很不出奇的一个名词，殊不知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却是给每个人打上了牢固的政治立场标记，对人的一生命运，福祸荣辱都起着决定性的影响（对这个问题进行研究，可以写一本专著）。到文革中，“红五类”、“黑五类”、“麻五类”及其各自悬殊的遭际，更是这个划分阶级成分的荒谬政策的恶性泛滥。
我家后对门的方家，就来了一位老人。方家的先生是湖南常德人，毕业于湖南高等工业学校，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是有相当高级的学历的人士。他担任着前纺车间的主任，手下管理着上千号职工，在厂里算是有点地位的人了。
方先生的儿子比我小两三岁，外号叫“方巴耳”，是我的玩伴。他的特点是上部耳轮和头侧皮肤是粘连长在一起的，没有我们大多数人的那个豁口，所以我们给他起名为方巴耳。我在那时算是一个小娃娃头，他也就是我的一个部下或小喽罗。
在四川，对人的称谓有一个跟从小孩的习俗。对于某个人，看小孩怎么称呼，那么其他人就都跟着这么叫。这样的好处是称谓单一化，不会有另外的称谓。不便的是对不同的人来说辈份不准确。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也有这样的习惯？方家的老人是方巴耳的爷爷，所以男女老少都叫他“方爷爷”。
方爷爷60 多岁，长年的农村生活，阳光、优质空气和劳动，使他有着一付健壮的身躯。身高中等，体形微胖，脸膛红润。走路很有力，如果你正好在他旁边，会感到脚下的土地都随着脚步嘡、嘡、嘡地发颤。这时人们就会由衷地赞叹：“哟！方爷爷好‘墩笃’（ 四川人称壮实的意思）！”方爷爷却没有多少话，他只是笑一笑，点下头，表示听见了。
方爷爷身体好，精力充沛。在农村经常劳动，来到工厂的生活区，就有些闲不惯，坐不住，总想要干点什么。他东走西走，东看西看，过了一段时间，就发现了一条门路－－我们生活区附近农村的溪沟里有小虾！
那时我们国家的生态环境非常之优秀，根本没有环境污染的说法。农业生产用的都是农家肥料。化肥、农药之类只是听说过，连见都没有见过。因为国家还很少有生产化肥、农药的工厂。工业建设才刚开始，工厂少，谈不到污染问题。所以生活区远近的那几条溪沟，水清得可以看见小鱼小虾在水里游。
方爷爷去置办了一张抄网。买来一个箩筐大的细丝网，用竹条把网口绷圆，再用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尖梢部绑在网口的直径部位，抄网就成功了。于是，方爷爷开始从事他的新营生。每天早上，头戴草帽，扛着网，拎一只大竹篮，系一个竹笆笼，他就出去了。快到中午，回来了，仍然扛着他的网，篮子里有大半篮小虾，笆笼里有十来条小鱼。这时正是做中饭的时分，有人就从厨房里出来，买他的虾。他用一个小搪瓷碗，舀着虾卖给大妈大嫂们。很便宜，5分钱一碗（那时职工的月平均工资在50元左右）。在生活区里遛一转，虾很快就卖光了。我们家有时也会买虾。那虾很小，不到两厘米长。洗去浮萍，除去水草，用油盐一炒，淡红的颜色。吃在嘴里，肉少壳多，不是美味佳肴，下饭还是马虎的。
这样，他每月能有20-30元的收入，基本上相当于半个职工的工资。买烟、酒的钱完全足够，还可以剩一点补贴家用。
我经常去他家找方巴耳玩，那时的住家户房门都是开着的，小孩到熟识的人家可以随便穿进穿出。不像现在的单元楼，房门一关，一统天下，老死不相往来。如果是傍晚，我看到好几次，方爷爷和方爸爸（先生）父子俩在喝酒。桌上是一碟花生米，一碟油炸的小鱼。方爷爷那晒太阳呈黑红色的脸，酒后更是变得通红，发着油亮的光。他们带着浅浅的笑意，操着湖南土话轻声地闲谈。看得出来，方爷爷对这样的晚年生活，感觉是非常满意的。
可惜的是，没有过两三年，到1958年，随着“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弦越绷越紧，方爷爷的美好生活就走到了尽头。先是街道居委会找方妈妈去谈话：“捞虾来卖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方爷爷就不敢再干了。后来，厂保卫科又把方爸爸叫去谈话，说是收到了常德市某人民公社的来信，信中说：“方某某不在农村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还到处乱跑……！过去他骑在贫下中农头上作威作福，现在还跑到外地享福……！”方爸爸只好买上船票，把方爷爷迁回了老家。也就在这段时间，我们生活区的那些老人，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地逐渐消失了。
若干年后，我遇到了方巴耳－－我小时的玩伴。问起方爷爷，他告诉我：爷爷回乡下后，一个独身老人，不仅被生产队安排去干最脏、最累、最重的活，还时不时要挨批判、斗争，日子过得很凄惨。到1960年，在人民公社食堂吃饭，长期吃不饱，得肿病去世了。
附录：国家标准（GB 4765—1984）（节录）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标准《家庭出身代码》（GB 4765-1984）（节录）
本标准规定了家庭出身的代码，它适用于使用信息处理系统进行人事档案管理、社会调查、公安户籍管理等方面工作时信息处理系统之间的信息交换。
1工人 2社员 3农民 4雇农 5贫农 6下中农 7中农 8上中农 9富裕中农 10干部 11革命军人 12革命烈士 13 学生 14职员 15城市贫民 16自由职业者 17店员 18小手工业者 19小商贩 20商人 21小业主 22游民 23资本家 24资方代理人 25房屋出租者 26小土地出租者 27高利贷者 28地主 29富农 30富农兼工商业者 31地主兼工商业者 32职员兼地主 33开明绅士 34破落地主（破产地主） 35管公堂 36反动富农 37恶霸 38恶霸地主 39 教职业者 40迷信职业者 41旧职员 42旧军官 43旧军人 44旧官吏 45旧警官 46华侨手工业者 50牧民 51畜牧业者 52奴隶 53农奴 54领主 55领主代理人 56牧主 57牧主代理人 58土司 59土司头人 60百户 61千户 99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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