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肇炎:我曾经的一位汤叔叔

1989-06-04 作者: 黄肇炎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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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的一位汤叔叔

--作者:黄肇炎

上个世纪50年代,我家住在四川省合川县东津沱(现属重庆市合川区)。这里有一家大型纺织企业--国营第六一一纱厂(其前身是豫丰纱厂,后定名为重庆市第四棉纺织厂),我的父亲在厂里的职工医院当医生。那时我家有一位常客--我们都叫他汤叔叔,其姓名为汤文礼。他的姐姐叫汤淑君,是厂医院的护士长。

汤叔叔30 来岁,中等身材,人瘦,长得比较清秀。他经常是梳得溜光的头发,穿着笔挺的裤子、夹克衫(那时穿夹克的人不多),皮鞋擦得发亮,比较讲究仪表,给人以潇洒干练的印象。抗日战争时,他在国民政府远征军中当兽医,参加过缅甸、滇西的对日作战。抗战胜利后退伍。建国后被安排在重庆市红星牛奶场当兽医,也算是专业对口了。红星牛奶场当时是众人所求的单位,老弱病婴离不开它供应的牛奶,高级干部更需要它的产品来营养身体。这都是要有特殊的票证才能得到的。牛奶场在什么地方养牛我不知道,只知道在解放碑有很像样的门市部,楼上是市内办公处(办事处)。汤叔叔在牛奶场工作,也就过得比较称心如意。

汤叔叔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会照相,还会放电影。他在重庆市里没有别的亲人,一有休假便来东津沱度假。由于他姐姐是父亲的同事,我们家又很好客,他就特别喜欢来我家玩,一来就是与父亲或哥哥们吹牛谈天。有时父兄不在,就与我闲聊。汤叔叔口才好,知道许多重庆的市井新闻,街谈巷议,吹起牛来几个小时不会疲倦。这对于我们生活在小城市工厂区的人来说,感觉很稀奇和新鲜。对我这样的少年,更是增长见识的机会。只要汤叔叔来玩,家里就增加了些乐趣,所以我们都很欢迎。遇到吃饭的时间,也就随便留下来吃个便饭。

一次过年期间,吃饭时,有人说想吃烤馒头片。汤叔叔马上接口说:“烤面包片,好东西。烤面包要抹黄油,我那里有,下次带点来……”我也就知道了牛奶场不单产牛奶,还生产更高级的产品--黄油(奶油)。

那时市面上还没有牙签卖,但人们有这个需求。我们家是买一把洗锅用的竹刷把挂在窗框上,那长长的竹丝与牙签粗细差不多,要用时折一小段,效果还不错。吃饭后汤叔叔也是走到窗边,折一段竹丝,嘴里说着:“这个东西好,这个办法好……”

可能是因为职业和经历的原因,汤叔叔喜欢谈马。

那个年代的周末,厂工会有时会在子弟学校的操场上举办舞会,人们叫做跳国际舞(后来才改称交际舞)。参加的年轻人很多,有的是初学,舞姿不怎么好。我们在议论时,汤叔叔说:“还是马跳舞好看!”我很奇怪,问道:“马怎么会跳舞?”他说,经过训练的马,会跳出非常优雅的舞步……。我也就算开了眼界。

一次,我们家吃牛肉。汤叔叔突然问我:“你吃过马肉吗?”我答:“没有吃过,也没有听说过有人吃马肉。”他说:“马肉吃起来比较粗,味道和牛肉差不多,但没有那个特殊的牛肉味。”我问:“你怎么会吃马肉呢?”他沉默了一会,然后缓缓地说:抗战期间,他在缅甸和滇西和日本人打仗,有时几天吃不上饭。没有粮食,只有杀马。把马带到冷僻处,用枪对着头。“马有灵性,知道人要杀它。就会扬起脖子,长声地嘶鸣……,有的还会流出眼泪……”。我问:“后来呢?”他说:“那只要一枪……”。我看他有些难过,以后,就不再问这个话题。

汤叔叔和我们谈论的都是这一类小事,我不记得议论过政治方面的话题。那时的普通老百姓与政治有些疏离。

有一次暑假期间,是上午时分,汤叔叔来家玩。那天只有我在家,我们俩聊得正起劲。突然间,汤叔叔像弹簧一样从藤沙发上蹦了起来,一边向着门外跑,一边说“糟了,糟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见此情形,也跟着出了门。到了外边,才隐约听见有人喊“救命!”只见汤叔叔飞快地跑到100多米外的现场,原来有一个小孩被垃圾堆的废土掩埋住了。

我们家下面不远处是一个池塘,大约有两三个篮球场大小,我们叫做荷花池。池塘对面的高坡是厂生活区的垃圾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些小孩在那里拣拾废物。他们用小锄头挖,先是在表面拣点东西,后来发觉下层的收获更多。渣土的下层是刚建厂时的建筑垃圾,当时的住房是土木建筑,有些碎木头、破木板、竹棍之类的东西,可以当柴烧。有时还有破铜烂铁。他们越挖越深,竟形成了好几个一二米深的坑。出事这天,有人在坑底向侧面挖,成了一个“猫耳洞”。不想上面的垃圾浮土塌了下来,把一个小孩埋在里面。旁边的小孩要想救人力气不够,但大声哭、喊救命是会的。他们刚一喊出声,汤叔叔就听见了,在第一时间跑到了现场。

我看见的情况是汤叔叔跳到坑底,连忙用小锄挖,用手刨,动作很快。坑下地方小,容纳不下更多的人,只有他一个人在刨。好在掩埋物不是太多,他连刨带拖,不多一会就把小孩救了出来。那个小孩斜靠着土坑坐着,满头满身沾着尘土,刚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嘤嘤地哭着。小孩的父母始终没有出现,所以没有人来对汤叔叔表示感谢。看看没有大碍,围观的人们逐渐散去。这时是上班时间,生活区很少有成年男子,都是些大妈、大嫂和小孩。但人们的看法肯定是一致的:今天如果不是汤叔叔在,可能会出危险。

这件事,我意识到汤叔叔当过兵,还保持着军人的机敏。

也就在这时,他姐姐托人给介绍了一个对象。女方姓凌,是厂里幼儿园的阿姨,现在叫做幼儿教师。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的名字叫凌远辉。凌老师个子高挑,模样不错。大家的评价认为很般配。不久他们结了婚,再以后生了一个儿子。有一次,我们几个同学从子弟小学后边叫做解放村的生活区路过,有人指着一间房子说:“这是凌阿姨的家,凌阿姨刚生了小孩……”。但我们没有进去--一群少年拥进月子婆家,好像不那么合适。

汤叔叔安了家,有了小孩,夫妻俩都有正式工作,有可观的工资收入,他的生活应该逐渐地幸福和美满了。但是,恰恰相反,厄运很快就降临到他的头上……

那是1958年期间,汤叔叔好久没有来家玩了。我问父母亲:“怎么好久没见到汤叔叔了?”父亲说:“他恐怕不会来了。他--当了‘右派’……”

接着,又听到一些更详细的情况:他被解除了公职,下放到了农村……。在当时严厉的政治气氛中,他和妻子离了婚,儿子归女方抚养。

工作被剥夺,没有收入,没有了城镇户口,没有了粮食供应。在那个时代,对于一个城里人来说,是最凄惨最痛苦的一种处理方式。

我现在想,他当“右派”恐怕是命中注定的。整个国家“阶级斗争”的形势是那样的严酷。从他个人来看,那要命的“历史问题”就很危险。尽管他参加的是反抗日寇侵略,攸关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正义战争,他尽的是一个普通国民应当尽的爱国义务。尽管他那时才是20 来岁的青年。但只要沾了国民党,那就是“残渣余孽”,就是“牛鬼蛇神”,就是“阶级敌人”。另外,他的口才好,但在那样的现实社会中这不一定是好事,反而可能是惹祸的根源。

几年后,到了1960年,这正是全民大饥荒最为残酷的时段。一天,汤叔叔突然来到我们家。只见他形容枯槁,双脚浮肿,衣着破旧,几近休克。说是已经饿了很长的时间,实在饿得受不了,到老熟人家要点吃的。我们连忙招呼他吃了一点饭,到走时给了他一小包苞谷面(大约有几两)。汤叔叔千谢万谢地走了。这时,他姐姐调动工作随丈夫进了重庆市,东津沱他已经无处可去。

现在的人可能会说,你们太小气了!是的,那一点帮助或者说馈赠确实很寒酸。但在那个时段,就连这一点点不足挂齿的支援也是很难拿得出来的。我家的粮食供应证(粮本)上只有3个人的定量。父亲算干部,每月18斤,母亲和四哥是居民,21斤。每月供应2钱菜油,一家人6钱油只有一小酒盅。猪肉是几个月见不到的稀罕物。国营蔬菜店半死不活地供应数量有限的蔬菜,还要排长队。没有菜的时候卖一种叫做“老梢边”的,用莲花白的边皮老叶腌制的,像海带一样颜色的咸菜。酱菜店的豆腐卤也变成了紧俏商品,豆瓣酱是用麦麸做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食物来源。我的定量在学校食堂。妹妹在民办中学,已停课下放到了农场。这样的生活说是“暂时困难”,结果一“暂时”就是四年。那个年代自己没有被饿死就算幸运了,哪有多余的粮食去资助别人。

这以后,我再没有见到过汤叔叔,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我猜想,他肯定抗不过那场极其严峻和悲惨的,曾经饿死了几千万人的全民大饥荒。

几十年过去了,大约在2010年,我在网上看见一份叫做《巴山夜雨》的网刊,在它的第1期上登载了重庆市的“右派”名录。我连忙查找汤叔叔的名字。不巧,没有见到他的大名--汤文礼,也没有见到他原来工作的单位--红星牛奶场。当然这很正常,因为名录的标题说得很明白--“重庆部分右派名录”,是一份“极不完备的名录”。该刊还有一条资料:“全市共划右派10905人”,而名录上不到1100人,约占10%。另外,当时“右派”是一个较宽泛的概念,有在1957年正式划定的“右派”,也有反右后期“审干”、“清洗”、“查漏补缺”定的,还有所谓“中右”,甚至莫名其妙地当上的。我只听说他是“右派”,但到底是哪一种“右派”?我不知道。

正因为我不清楚,才写了这篇回忆文章,发在网络上,希望有知道汤文礼情况的人把他的遭遇介绍出来。他的姐姐汤淑君、前妻凌远辉很可能已不在人世。但他的儿子应该还在,牛奶场的同事应该还有人在,他遭难时的难友应该还有人在。我希望知道的情况有:他被处理到底是什么原因(因哪些“错误”,何种“罪名”)?他被处理的具体情况(到了什么地方,哪个生产队)?他死亡的具体情况?他后来是否被“改正”?等等。人们说网络的功能是神奇的,我希望能出现奇迹,有人能告诉我这些情况……

我想,只有这样,才多少能够告慰一点他那在天上游荡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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