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肇炎:溯江西行路八千--怀念我的父亲黄承祚

1989-06-04 作者: 黄肇炎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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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947年,豫丰纱厂时期的父亲

溯江西行路八千

--怀念我的父亲黄承祚

作者:黄肇炎

今年(2013),是我的父亲黄承祚诞辰110周年,也是他辞世的40周年。作为他的儿子,为表示对父亲的深情思念,写下了这篇文字。

早年的生活境遇

父亲出生在江苏省嘉定县(现为上海市嘉定区)马陆镇严家栅村的一个农民家庭。原本家庭景况尚可,但因我祖父抽鸦片烟,身体也不好,田产逐渐变卖。出外经商,也没有成器,致使家庭经济处于窘迫状况。父亲9岁(虚岁)才进当地的私立克修义务小学,读了3年多书。13岁便到上海一家小衣作店(裁缝铺)当学徒。每天学手艺,兼跑街、做家务,起早睡晚,做了3年多。

我们家有一把大号的烧木炭的铸青铜熨斗、一把口吹喷水壶(熨烫衣物时喷水雾用)、还有一只粉袋(裁剪布料弹长直线用),都是留下来的证物。熨斗在1958年大炼钢铁时交掉了。我多次见过父亲动手裁剪缝制衣物,如做羊皮袄,改衣服等。我上高中时,一次衬衫破了,我找了一块旧布在那里补。父亲在一边见手工很不像样,就拿过去补了起来。过了一会,补好了,我见那针脚,既密又整齐。正在欣赏间,父亲告诉我:“像这种挑针,一针只能挑起两根纱。在反面缝针,正面要基本上看不出针迹……”。当年上海的裁缝铺还没有使用缝纫机的,完全靠人工的针线活,父亲练就了这一手既快又好的基本功。

到16岁时,父亲生了一场病,那时学徒得病老板是不管的。经亲友介绍,父亲到上海新普育堂(具有天主教色彩的慈善机构)医治,因这里治病不要钱。父亲的病治好后,没有回衣作店,而是留在堂内帮工,学习医务工作。起初在门诊部外科室换药,后来调至手术室,给医生当助手,如上麻醉药、学做一些小手术等。干了约6年时间。因新普育堂具有教会性质,要求父亲加入天主教,但祖母等人坚决反对,父亲只有离开了。据父亲说,新普育堂管吃管住,每月有一元大洋的洗澡费,收入是很低的。

新普育堂是当时上海地区最大的留养类民间慈善机构,创办人为知名绅商陆伯鸿。它收养的老、弱、病、残、孤等社会弱者,人数最多时有近3000人。其地点在南市区(今并入黄浦区)普育东、西路之间,后为上海市儿童福利院。

1950年代,我家有几把吃西餐的刀、叉,和底上印外国字的盘子。还有几本圣经(《新约》、《旧约》),都是父亲当年留下来的。我小时拿来当闲书看,那些耶和华七天创造世界,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等故事都读过多遍。

父亲离职后,于1924年到苏州阊门外的内河招商局轮船公司当售票员,因他的一个堂叔父黄培之在这里任经理。父亲在这里工作3年后又离开了。其原因是售票员的工薪很低,不够生活。要靠在票上加川,即是在票子上加几分洋水,这样每月可有20元大洋。如果不这样做,一方面是不能维持生活,另一方面,会遭到其它售票员的杯葛反对。他们业余的时间就是打麻将、打网球、吃馆子、骑马等。父亲对这样的生活很不满,觉得年纪青青的不务正业,像这样做人太无聊,应当找一个正当的职业,才能在社会上有前途。

1927年,父亲的一位堂兄黄承熹在安南(今越南)的法国某医学院留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后回国了,受聘在常熟县的集善医院当医生。为什么要到常熟,可能与其父在县里当警察局长有关。

集善医院是当地士绅集资兴办的一家民营医院,院长是苏家善、副院长是程健新、总务主任姓瞿。当时是常熟规模比较大的一家医院,现今的《常熟市卫生志》里载有它的相关条目。

这时医院刚开始兴办,需要医务人员。经这位堂兄介绍,院方知道父亲曾经做过外科医生助理,会一些小手术,便接受父亲进院工作。开始在门诊部皮肤花柳科、外科。后跟黄承熹当助手,有时还跟着赴外出诊,黄坐黄包车,他提皮包或药箱。在堂兄的悉心教导下,父亲通过长期的实际操作,医疗技术得到较大的提高。开始时他的月薪22元,至1930年,升为助理医师,月薪40元。医院还颁发了一份医师证书。这张证书我曾见到过,是油印后填写的,有院长签字及盖有医院的公章。

这段时间父亲与同院的护士顾幼琛结婚。她就是我的母亲,嘉定县西门人,其父是教私塾的先生。母亲上过师范学校,又受过护士培训。按现在的说法,应该算是中专生。父母在集善医院成家后,有了小孩,又是双职工(在那个年代少有),有不算少的收入,应该说生活是不错的。但好景不长,一场攸关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重大浩劫降临了,这就是抗日战争。

1937年淞沪会战时,集善医院被国军第5军87师借用为医疗中心。9月,常熟沦陷,医院被日军占领。父母回到马陆乡间暂住,这时已是有3个小孩的家庭了。

在国军第九陆军医院当军医

11月12日,淞沪会战以国军失败而告终,上海为日军占领。处于沦陷地的民众,心中是极其痛苦和悲愤的。对于父亲来说,想要寻找一条合适的反抗出路,更由于生存的需要,必须找一份工作来养活家庭。1938年春,黄承熹介绍父母亲到国民政府军政部第九陆军医院(下简称九陆医院)工作,医院当时驻在湖北沙市(今合并到荆州市)。该院院长张振鹏是他的同学及朋友。

张振鹏(1898-1987),嘉定县西门人,别名程万。1918年9月考入北京陆军军医学校(是当时中国唯一的军医大学),1922年毕业后即从军。在数家战地救护单位和野战医院历练多年,曾参加了著名的淞沪会战,此时职衔为上校军医官。军医学校1946年迁往上海江湾,改称国防医学院,现为台湾国防医学院。

黄承熹有一个儿子叫黄肇文,1950年代是八一足球队的主力守门员,1957年作为国家队守门员到印度尼西亚参加过足球世界杯预选赛。

战乱期间,交通非常艰难。嘉定到沙市数千里路,沿途多是日军占领区,他们一路上就是逃难。因为有3个小孩,行动不便,父母便把刚出生不久的老三,也就是我的三哥留给乡下的伯父。伯父母没有子女,当然也很高兴。我听母亲说过,他们走过路,坐过船。怕被日军认出遭受污辱,母亲要用锅烟等颜色把脸涂黑。一路上千辛万苦,终于到了九陆医院。父亲在外科室工作,任少尉军医。我曾经见到过国民政府军政部颁发给父亲的委任状,上写:“兹委任黄承祚为第九陆军医院少尉军医”。落款盖的是军政部长何应钦的签名章和方形大印。这张东西在文革中怕惹麻烦烧掉了,现在看来很是可惜。母亲当司药,还当过护士长。

父母亲在沙市的这段时间,正值抗战中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战斗最为激烈、最具重要意义的大会战--武汉会战的时期。这次会战从1938年6月开始,到10月结束。战场在武汉外围沿长江南北两岸展开,遍及安徽、河南、江西、湖北4省广大地区。国军动用军力为110万,日方军力为35万。双方大小战斗数百次,国军伤亡人数约40万,日军伤亡14万。由于双方军事实力、武器装备等种种原因,10月27日,武汉最终为日军占领。但以武汉会战结束为标志,抗日战争开始进入战略相持阶段。

我听母亲多次提到过伤兵收容所,这应该是设在靠近前线的,负责收容、伤情初步处理,和及时向医院转运的机构。可能父母亲曾在医院的这个机构中工作过。战争是惨烈的。在九陆医院这段时间,父母度过了人生最残酷的经历。一仗打下来,负伤官兵是成百人地送。因剧烈的疼痛,哭的、喊的、叫的,白天晚上经久不息。当时缺医少药,缺乏器械,伤员截肢只得用木匠的锯子。病床不够,更多的人只能睡在地上。到处是流血,经常有人死亡。

随着战争的进展,医院沿着长江往后方退却。据母亲说,在巴东驻扎过一段时间。1939年冬季,撤退到四川省合川县教场坝,暂时安定下来。教场坝在县城西郊,明清以来一直是驻军的地方。《合川县志》载,九陆医院属甲等医院,有医务人员350多人,可为2000人治疗伤病。医院设在营房里,员工在附近农村借住。我们家住在凉亭子的雷家院子,其他人住在张家院子、何家院子等。

在教场坝期间,父亲的少尉薪资是29.18元。当时物价上涨很快,生活日渐高昂,入不敷出,经常捉襟见肘。父亲曾和同事的上尉军医高鸣在城里天福巷开了一家新生诊所,算是第二职业吧。若干年后才知道,这个高鸣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1949年9月被国民党军统特务逮捕,关在歌乐山渣滓洞监狱。在重庆市解放前夜,牺牲在大屠杀中,是有名的“11·27”烈士之一。

1941年夏天,张振鹏上调军政部军医署任职,来了新的院长。新院长带来了一帮人,父母亲和部分人员就失业了,需要重新找工作。张振鹏介绍父亲到昆明找他的弟弟,在西南运输处任职的张绳武设法安置。看起来,那时候有的官员还是比较讲究袍泽情谊的。

九陆医院因交通不便(合川当时不通公路),在1944年迁往成都市天回镇马光寺。若干年后,教场坝医院旧址成了县社会福利院。医院迁走后,它不少的医务人员散落在合川县,另寻出路,各自谋生。

我想,如果要公正、客观、全面地修《中国抗日战争史》的话,在它的战地救护篇中,应当给予九陆医院等野战医院一定的地位,用文字写下众多医务人员在这场民族生死拚搏中,付出的艰辛和做出的贡献。

西南运输处的短暂经历

西南运输处,全称“军事委员会西南进出口物资运输总经理处”,是国民政府建立的转运国际援助军事物资的重要部门。众所周知,抗战期间,中国的工业还处于非常落后的境地,战争需要的许多物资,如武器弹药等,都靠美英苏等国家运入。西南运输处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于1937年10月在广州成立的。首任主任是曾养甫(原广州市市长),1938年2月由宋子良(宋子文之弟)接任,1940年10月宋赴美国治病期间,由陈体诚代理主任。运输处在同登、衡阳、柳州、常德、贵阳、昆明、重庆等城市都设有转运部门。在其全盛时期,有2万多员工,4000多辆汽车,20多个汽车大队,还有若干汽车修造厂、仓库,和医院等后勤设施,号称当时我国乃至世界上最大的国际运输机构。随着战局,广州、南宁相继失陷,越南海防港口也被关闭,部分线路已不能开行。运输处遂于1938年9月撤驻昆明,总部机关在大绿水河租房办公,基地设在黑林铺。现在的云南汽车厂(已为二汽兼并)就在黑林铺,其前身应当就是西南运输处汽车修造总厂。运输处的主要精力集中于经营滇缅公路。

在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了中国沿海及东部大部分地区,基本上形成封锁以后,国际上的援助,主要是美国的军用物资,只有通过两条路径运入中国。一条是陈纳德的十四航空队(原飞虎队)通过驼峰航线空运。另一条就是滇缅公路(从缅甸腊戍到昆明),这是抗日战争中的一条重要的国际运输干线。这条公路是在战争情况下,云南省动员了20多万各族民众,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内,基本上全部运用人工人力,使用简单的工具,在丛山峻岭的原始森林中开路,在跨越澜沧江、怒江等高山峡谷上架桥,历尽千难万险,于1938年8月修通的。完全可以说,滇缅公路是云南人民对抗日战争最重要的支援和贡献。据资料介绍,为修筑这条公路,因各种原因死亡达2300多人,可见工程之艰巨。滇缅公路全长1153公里,国内部分959.4公里,从昆明经楚雄、下关、保山到畹町。这条线路现在都还是320国道的基本路径。国外部分一直到腊戍与缅甸中央铁路连接。

很凑巧的是,我调进昆明市自来水公司工作以后,就住在大绿水河(巷)6号院。当然,现在已全是改建的居民小区住宅,旧时的房屋不复存在,西南运输处机关旧址无踪可寻。

父亲到昆明,先是一个人去的。经张绳武介绍,开始在内部商店当售货员,后来才从事医务上的外勤工作,工作和居住地点都在黑林铺。安顿好以后,通知母亲带着4个小孩,最小的小五才一岁,连同居家的行李什物,往昆明进发。

一同去的还有父亲的原勤务兵罗贤华,他一路上相帮着母亲,照看小孩和行李。如果没有他的帮助,靠母亲一个人,要顺利地完成这趟艰难的行程,那是很不容易的。小罗那时十五六岁,是一个既有责任心,又是一个还在嘻哈打闹的大小孩。

一路上,是搭乘的西南运输处的货车。当时汽油是很紧俏的物资,聪明的中国人,在那个艰难的年代,发明了用水煤气驱动汽车。听二哥说,汽车侧顶上装有一个大火炉样的东西(水煤气发生器),烧的是木炭,时不时要加炭加水。一遇上坡,司机助手--一个小弟就要从驾驶室探出身来,用扇子猛扇火炉。另一个助手跟在车后面,用三角木垫车轮--怕车倒退。这种车我没见过,不可想象。

有几件事值得记述。一是在重庆过长江,那时长江上没有桥,需要乘轮渡。在上趸船的时候,母亲一不小心踏空了跳板,掉了下去,下面就是滔滔奔流的长江水。在重庆,年纪老一点的人都知道,早先的跳板很狭窄,而且没有扶手或栏杆。正在紧急之时,她后面的那位男子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拉了上来。上得船后,母亲一直在后怕,如果真要掉下去了,后果可就糟糕了。母亲后来说过多次,那个人是她的救命恩人。但事发突然,竟没有问一下姓名,茫茫人海,想要感谢都没有目标。

另一件是在贵州的公路上,汽车抛锚(四川方言,指因故障而停车)了。司机连忙进行修理,一路困乏,其他人解手休息。过了半天,车修好了,正要开车,突然发觉我的四哥不见了,大家忙着到处喊,到处找。找了好半天,也没有见到踪迹。荒山野岭的,一大车人,只得开车。开了一段路,转过一座山湾,却见到四哥独自在公路上摇摇摆摆地走着,大家连忙把他抱上车。真是万幸,如果真的丢了,不知会发生什么后果,对我们家来说,将是一件惨痛的大事。四哥那时2岁半,刚刚是会走路的时候,谁知竟能走了这么远的一段路。

父亲在昆明等了十多天,不见人来,很是着急。他是不信迷信的,但也去找了一个瞎子算命先生,诉说了情况,听解休咎。那位先生掐着手指算了半天,翻着白眼自言自语,然后说:“老总,要么,就是今天就要到了;要么,如果不来的话,那恐怕就不会来了!”意思是可能发生了意外的事故,战乱期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也是凑巧,刚好就是那天的傍晚,汽车就到了,一家人高兴地团聚了。

我们家在黑林铺的生活是艰苦的。30年后,我到云南工作,一次回去探亲,大家一起聊天。我说黑林铺有一座有名的寺庙叫筇竹寺,问父亲去玩过没有?答说没有。我问知道不知道?答说不知道。我说就在黑林铺后山,很近,怎么会不知道?父答:“饭都要没得吃(上海话读Qie),啷能有空去白相……”。听二哥说,他和大哥上小学的教室是大包装箱板钉的,顶上铺的是镀锌铁皮,一到下雨,屋顶上就叮叮咚咚响个不停。课桌是两个炮弹箱摞起来,凳子也是一个炮弹箱。

西南运输处,是一个重要的为抗战后勤服务的大单位,应该比较有前途。父亲这次来,寄予了很大的希望,还专门改了一个名字叫黄缅承。但结果很不理想。才半年时间,到1941年12月,就碰上了国民政府明令西南运输处正式结束。其业务由改组而成的中缅运输总局接管,总局长是俞飞鹏(蒋介石的表哥)。撤并了一些部门,裁减了不少的人员。

父亲自己找到云南全省经委会运输处的新工作,在医务室任医师。几个月后,1942年5月,仰光沦陷,中日军队在缅北滇西激战。该处疏散人员,将我们全家和一些人送回重庆,各找出路。

勤务兵罗贤华自己找了一份工作。年轻人适应能力强,觉得在昆明还过得去,没有跟着回重庆,从此失去了联系。

父亲带着全家回到陪都重庆,再去找张振鹏。张介绍父亲到军医署下属的十一防疫大队当防疫员。父亲去领了一点米,工作是打预防针等。这是一个临时机构,驻地在高滩岩。这个地方后来应该是演变成了第三军医大学附属西南医院。

这段时间是我家处境最困难的时期。听母亲说,经常是举家食粥。菜是泡豇豆,一餐饭一人一根,或者是一碟酱油,筷子蘸一下喝口粥。生活艰难,偏偏雪上加霜,一天不知怎么的,母亲把绑在裤腰带里的几两黄金丢了。这可是全家多年的积蓄,在困境中惟一值钱,以防不测用于应急的财产,母亲难过得要死,但也没有办法。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家庭中也没有过多的责怪,还是同甘共苦,苦撑时日。

豫丰纱厂之酸甜苦辣

几个月后,另一个机缘改变了我家的境况。

此时有一家豫丰纱厂迁建合川,需要各方面的人员。父亲原来九陆医院的同事上尉军医王秉川已进入该厂,在厂医院任主任医师,受托来重庆找人,正好就把父亲介绍到厂当医生。这样,我们家在离开一年之后,又回到了曾经生活过的合川,时间是1942年8月。

豫丰纱厂,最初是由穆藕初创办的。穆藕初(1876-1943),上海浦东人,1914年从美国威斯康辛大学毕业后归国,在上海创办德大纱厂。1919年又在郑州集股创办了豫丰纱厂,有职工4170人,当时不论在生产规模还是设备技术方面,都是全国首屈一指的纺织企业。郑州地处中原,是棉花产地,应该说具有较佳的经营条件。但在军阀混战时代,不管哪路军阀当道,都要进驻豫丰纱厂吃大户。中共地下组织又几次掀起罢工,其中1933年7月的罢工浪潮长达半年。长期的亏损使纱厂难以维持,1934年3月便将资产抵押给天津中国银行,后成为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管辖的官营工厂。

抗日战争爆发后,日本飞机频繁轰炸郑州,郑州即将失守。政府决定纱厂内迁重庆,选址小龙坎土湾。1939年1月建成恢复生产,称豫丰纺织公司重庆纱厂。但重庆仍然常遭日机轰炸,土湾纱厂曾被炸弹击中,遭到部分损失。于是决定再次迁移,选中了重庆沿嘉陵江北上的小城合川县的东津沱这个地方,建设合川支厂,当时通称豫丰纱厂。于1941年5月建成开工,是当时国内纺织工业举足轻重的大厂,史称“对抗战时期大後方的穿衣问题贡献甚巨”。

建国后,郑州原豫丰纱厂厂址成了郑州市国棉二厂,重庆土湾纱厂成了重庆市第一棉纺织厂。东津沱纱厂名称历经变迁,后称重庆市第四棉纺织厂。

父亲进豫丰纱厂后,因住房缺乏,我家仍在凉亭子雷家院子租房住。东津沱离县城3公里,我听说过父亲星期天挑着米回家的事。这段时间里,母亲又生下一个女孩。但很不幸,刚生的婴儿因故死去,我家的小五也病故了。1943年12月,我出生在雷家院子。

旅美学者丁抒先生写过《“盲流”“农民工”--我父母的故事》一文(载“民间历史”网),说到他的父亲丁宝宽早年在郑州豫丰纱厂当高级技工。纱厂内迁重庆,机器设备是他父亲亲手参加拆卸装箱并押运的。从武汉到重庆,木船船队溯江航行就花了8个月。后再随厂从小龙坎迁到合川东津沱,其父母一直在纱厂工作。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其父随同该厂厂长回上海接收日资大康纱厂。丁抒先生1944年出生在东津沱,1947年全家迁回上海。我比丁先生大一岁,这样看来,我们在同一个小天地(空间),同一段时间里生活过几年。我们二人的父辈也同在豫丰纱厂作过同事。丁文还说,日寇投降后,其父曾召集全体职员在厂大门外的十几级台阶上照过一张“庆祝胜利”的纪念合影。很不幸,这张照片在文革时被烧掉了。不然的话,上面应该也有我父亲的影像。

父亲留下的记载中说,王秉川1945年赴上海大康纱厂(后称上海国棉十二厂)工作。时间差不多,去向也是大康纱厂,我分析王是与丁父等人同去参与接收的。

王的主任医师职务由我父亲接任,我们家搬进了王秉川住的房子。地点在上豫丰村,当时是上层管理人员的住宅小区。这套住房相当于现在的二室一厅一厨,那时一般的房子都没有卫生间。厂里办有子弟小学。

王秉川可能是外国留学生,他留下几十本医学书籍。其中有十多本外文原版书,都是精装本,有封套,纸张很高级,图片是彩色,印刷之精美在国内很难得。他还留下了一把佩剑,四十来厘米长,有一个漂亮的刀鞘。刀把的两面分别刻有“不成功,便成仁”,“校长蒋中正赠”字样。这种剑叫“军人魂”,是蒋介石给黄埔军校学生(有资料说18期及以前的赠发)遇到紧急情况时自裁用的。王怎么得来的?不知道。这把剑一直丢在家中阁楼上。1958年,几个来修理房子的工人发现了,拿去交到厂里。那时人们阶级斗争警惕性很高,怀疑是反革命的证据。保卫科把父亲叫去问了半天,弄清楚是别人留下的也没有怎么样。这把剑不知现在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应该是很珍贵的东西,具有一定的文物价值。

父亲进豫丰纱厂是一个转折点,从此我们家结束了漂泊的境遇,过上了比较安定的生活。有了稳定宽裕的收入,生活逐步得到改善。1947年4月,我的妹妹出生,母亲不再出去工作,专心操持家务。父亲印有名片,平时西装革履,冬天有皮袍,还买了一台性能很好的美国产收音机。他当时的一些照片,仪表清朗,神态安详,充满自信和自尊。父亲工作认真,为人平和,肯给人帮忙,和同事、工友、邻居相处和谐,比较受人尊敬。建国后,我见到过他介绍雷家院子的几个女子进厂工作。

1949年12月3日,合川解放。因害怕国民党乱兵的骚扰,和万一被交战的流弹伤害,那几天晚上不敢在家住。父亲安排我们住在医院的病房里,最紧张的两天住在厂的防空洞。防空洞是建厂时为防日本人的空袭修建的,结果没有用上,现在成了大家的临时避难所。防空洞挖在厂墓地靠山的崖壁上,有两个门洞,挖进去再连通,形成“U”字形。洞有三米宽三米高,可能全长有几百米,洞壁是打出来的红砂岩毛墙,临时装了电灯。大约有几十上百家人住在里面,自己在地上铺席子,放上褥子被子,一家紧挨一家睡觉。几天过去,幸好没发生什么事,大家都平平安安。作为平民,就经历完了改朝换代的过程。

从重庆经合川往北的大路必须经过我们厂,接下来的十多天,每天都有解放军队伍路过。下午,我们小学校的操场上坐满了解放军,经常有近千人。他们休息、抽烟、喝水、闲谈、擦枪,在附近空地上埋锅造饭,然后往川北开拔。

刚解放时还是有不少新气象的。因纱厂属于官僚资本,按政策收归国有,厂名改为国营六一一纱厂。在子弟小学操场上盖了一座有瓦顶的大戏台,经常组织表演文艺宣传节目,放映露天电影。成立了工会,一个大个子工人王福庆当了工会主席,为工人办了一些事。先后新建了两片职工住宅,取名建设村、胜利村。

那段时间,父亲的收入下降了不少。但他的心情和周围的职工一样,是高兴的,欢快的。父亲在医院负着一点责,受这种气氛的鼓舞,甚至萌动了加入共产党的想法。他找来《党章》、党的知识读物学习,向来家的一些客人打听该注意的问题,询问有关的事项。我就是那时第一次见到了胡乔木的书《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

但他的奢望很快就被无情的现实打破了,共产党不是他那样的人能够和应该加入的组织。

1952年,中共掀起了一场以反贪污、反浪费、反对官僚主义为内容的“三反”运动。其实主要的就是反贪污,举国上下到处在打“老虎”,运动来势凶猛。当时的看法,纱厂这样的官僚资本企业,旧社会留下来的管理人员基本上都是有问题的。凡是与钱、物沾边的人,都有贪污嫌疑,统统关进“老虎队”,由厂警保队看管,再组织一些人对他们进行审查、斗争。父亲也进了队,但很快就出来了。因为在“红色”恐怖的高压下,割颈、剖腹、上吊的时有发生。事态严重,毕竟还要救治一下,不得已先把父亲放出来救人。我曾听说过父亲为人作手术及缝合创口的事。

住在上豫丰村的科长王让三被抄了家。他老家上海的亲戚多,比较有钱,所以抄出了一点金子、燕窝之类的东西。他的儿子王义密(老五)比我低一年级。我就第一次看见了抄家,简单地说就是翻箱倒柜,搜索财物。抄完后再贴上封条,在门上交叉贴上写有“×年×月×日封”和盖有大红官印的封条。离我家不远的院子里也有人家被抄。后来,举办了运动成果展览会,陈列着从不少人家中抄出来的东西,还组织我们小学生去参观。

我家的邻居,基建科长张绍奋被指控为贪污,后判了8年刑。张太太没有工作,一个儿子张仲雄与我同班,小学毕业就进厂当了工人,实际上就是童工。住房被没收,到城里租房住。

这时就发生了父亲医院的何宗汉医生自杀的事。何医生是分管药房的,怀疑他贪污药品。他抵挡不住威逼和批斗,晚上服了大量的安眠药。大清早,不少的大人和小孩围着他家观看。我趴在窗子上,亲眼看见父亲和另外两个人为何医生换穿衣服,收殓尸体。只见死者闭着双眼,脸色蜡黄,僵硬的手脚随人搬动。何太太和小孩在一旁悲恸地哭着,那情景非常凄惨。何太太是没有工作的,四个小孩。儿子何川生比我大两岁,是常在一起玩的朋友。大女儿叫何玉桂,十几岁就进厂当工人,挣钱养家。住房也没有了。

那段时间,我母亲非常害怕,担心父亲万一像何医生一样走上绝路,那我们这个家的生存问题怎么办……。她除了尽力安慰劝导父亲,生活上特意照顾以外,还把家中备用的所有药品,包括红药水、碘酒,甚至连味精、剪刀、绳子等都藏了起来。

父亲虽可以回家,但追逼仍然严厉。在残酷的气氛和强大的压力下,他只好吞吞吐吐、陆陆续续地交待了自己的“贪污”罪行,承认拿过一些药品,卖了钱。最后,父亲退了600万元(旧币,折合新币600元)的“赃”,受到“宽大”处理。但从此他的历史问题就从一项变成了两项:当过国民党军医,有过贪污行为。

有一次大操场放露天电影,先放一段运动宣传的幻灯片。其中有一张是:“医师黄承祚像挤牙膏,挤一挤,吐一点……”。画面上是一只大手,握着一只大牙膏,朝左下方的管口画着父亲的头,口中吐出一些药瓶药盒之类的东西。我回家讲给父亲听,他楞着半天没有讲话,然后苦笑了一下。

“三反”不像后来的运动时间那么长,到年底风浪就结束了。

由于家中经济比较困难,母亲通过县劳动局安排,到私营大昌铁厂去当医生。铁厂在盐井区(那时还设有区级行政机构),离家20多公里。公路还在修筑中,先要坐船到盐井,然后步行5公里。厂里没有女职工,连女厕所都没有一间,她是唯一的女性。卫生所还没有建立,要靠她独自一人创办。而家中除父亲外,有三个小孩(大哥、二哥在城里上中学),四哥十几岁,我十来岁,妹妹才六七岁。母亲自己也是50几岁的人。家庭和铁厂的实际情况,母亲也看出来,要出去工作是不现实的,不久就辞职回了家。

1956年,父亲还是遇到了一件好事。这年1月,中央召开了知识分子问题会议,有了一些宽松的政策,据说周恩来等领导人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落实到基层,知识分子调整了工资。父亲的工资上升幅度有50%,可拿到一百零几块。这个数字在当时来说是相当高的,连合川的县委书记也只有70多元。据说全县工资超过100元的不过十多个人,大多集中在纱厂。这份工资他一直拿到退休,再也没有加过。按现在的标准,父亲算不上多大的知识分子,尚且能享受到如此恩泽,肯定全国惠及的知识分子有很大的一批。工资虽然不算少,但母亲没有工作,子女多,上大、中、小学的都有,经济上也不显宽裕。

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父亲接受“三反”的深刻教训,多做事少讲话。加之对病人服务热情,态度温和,人缘比较好。另外,好像工厂不是“反右”运动的重点。父亲除了例行的写历史交待材料外,没有受到大的冲击。但医院还是有几个人犯“错误”,受到处理。

1950年代,我的印象是父亲很忙。纱厂有4000多职工,东津沱已形成了近两万人的居民点,职工医院要为这些人服务。医生不多,看门诊一个上午要看50 多个号,经常如此。还要做手术,他除治疗创伤、接骨头上夹板打石膏以外,已经能做阑尾切除之类的手术。那时有政治学习的规定,每天都要参加学习、开会,晚上10 点以后才能回家。第二天一早,又忙着上班去了。

父亲的一个特点是喜欢动手,爱找事做。在屋后接了一间偏厦做厨房(原厨房住人),在卧室上方搭阁楼,是他请人来一道弄的。家中的木桶、木盆,每年要重新箍紧、上桐油等,都是他的事。还会做几个菜,都是下江风味,讲究清爽淡雅、咸鲜微甜、善取本味。每逢过年,他都要露上几手。如做八宝鸭,鸭子肚中填塞肉末、糯米、莲子、板栗、花生、白果等八种配料。还有羊糕,把肥羊肉清炖去骨,连汤带肉冷冻后切片。在那个年代,这些已经是非常丰美的过年菜肴了。

转眼就是难忘的1958年,人们像发着疯,举国上下沉迷在闹剧式的“大跃进”中。年初除“四害”,消灭苍蝇、蚊子、老鼠、麻雀。下半年是全民大炼钢铁。医院也建了炼钢炉,他们怎么炼钢我不知道。只记得父亲说过,厂里给每人发了几十个筒管和铁片,要求人人动手,实现纺纱“超声波化”。筒管,即纱锭的芯轴,一种纺织配件,在纱厂是成千上万地大量使用。它是用硬木车成如胡萝卜的形状,中空,漆成黑色的东西。要求在筒管的大头锯一条斜口,把铁片插进去,这就是一个“超声波”管。他说:“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有什么效果?”

工厂在“大跃进”,职工越来越多,但住房建设却再也没有了。我家的房子要一分为二,客厅和厨房让给一家姓唐的工人。我们只住两间卧室,做饭在自己搭建的小厨房里。

“大跃进”的灾难性后果却要老百姓来承担,很快地,就是长达4年的大饥荒(这是四川的实际情况)。从1959年10月开始,全国城市居民粮食定量调整,四川省的规定是:干部(包括医生、教师)由每月(下同)24斤下调为18斤,居民由25斤调为21斤,中学生由32斤调为男28斤、女25斤,工人按工种而定。菜油一律2钱。粮食一紧张,市面上任何东西都紧缺了起来。没有副食品,猪肉几个月见不到,蔬菜也不能保证供应,连酱菜店的豆瓣酱都是麦麸做的。进饭馆吃饭要钱,更要粮票,还要专门的单位差旅介绍信。 1961.JPG

图:1961年,大饥荒中的父亲

父亲18斤的口粮吃不饱,上海农村的三哥寄来30斤粮票,这是他们全家从牙缝中省下来的。父亲只是在很饿时偶然加一点餐,宝贵得舍不得用。一位同事要去外地出差,找父亲换粮票。父亲是助人为乐,把手中的全国粮票换了四川的。十多天后,1961年8月23日,四川省人委(即现在的政府)突然发出布告:从即日起,原有的四川省粮票全部作废,重新发行新粮票。政府的目的是减轻粮食供应的压力,但这种做法未免有点蛮不讲理,太过于巧取豪夺。这是老一点的四川人至今痛恨李井泉(时任中共四川省委第一书记)的一件事,其实与全国的大环境分不开。父亲极其珍贵的粮票变成了废纸,气得要死,但又无可奈何。从此,他更加沉默寡言。长时期的饥饿,他70多公斤的体重,下降到50来公斤,人变得消瘦,整日无精打采。我见他每天上下班都是弓着腰,埋着头,双手互插在袖笼里,慢拖拖地走着。

1961年,父亲回过一次老家,有机会去看了他的老长官、老院长张振鹏。抗战胜利后的1947年,张从军队退役了,回到老家嘉定开了一家诊所。在建国几年后的“公私合营”浪潮中,诊所被合并。几经周折,张在上海市静安区万航渡路地段医院任内科主任医师。收入不高,太太没有工作,小孩特多,生活比较困难。父亲回来后,寄送给他400元钱,托名是归还若干年前的借款。还寄了一小篓高级饼子(当时按陈云的提议,商店出售的不收粮票的高价食品)。张回信表示感谢,还叫他的儿子张乃濂与我通信,互寄照片。张乃濂与我同岁,都在上高三。

大饥荒的情势是极其严峻的。1959年大春收获(秋收)时节,我上高中,到农村支援收割水稻。亲眼看见农民在人民公社的食堂里吃饭,每天的口粮标准是2(市)两毛谷,真正就是加菜叶的大锅清水米汤,吃这点粮还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这还是在天府之国比较富饶的县份,又是收割季节,其它地方的惨象可想而知。我亲眼看见过有人吃观音土做的饼子。那饼子掺了极少量的米面,还在锅里烙成焦黄色。到处是肿病病人,饿孚遍野,经常听到有饿死人的事。这才要叫我们学生没完没了地去支农。在四川,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1963年下半年。

就在这样的饥饿中,1963年5月,父亲退休了。那时我已经考上重庆大学。我们在外边的几个儿子约好,到时都寄上了一封热情洋溢的贺信,为父亲的60大寿祝福。

1965年下半年,根据中央文件要求,我们理工科学生到农村参加了一期“四清”(文科64年就先去了)。通过运动,我自以为受到很深的教育,阶级斗争觉悟有了很大提高。运动中,组织上反复宣传“火线入党”、“火线入团”。我也就想借这次的机会把入团的问题解决了。我从高中起就开始申请入团,但因家庭历史问题,入团如同蜀道之难。大学里阶级斗争形势升温,已经流行“红五类”、“黑五类”等非正式的称呼。我这样的“麻五类”,在政治上抬不起头,长期被歧视,受到政治辅导员的冷眼相看。我为了争取进步,经常靠拢组织,积极汇报思想。答复总是:“对你父亲的历史问题,要交代清楚,要划清界线……”。这期“四清”结束后放了几天假,我回了一次家,向父亲询问他历史问题的情况。先问了当国民党军医事。父亲说:“解放前那是没办法,一大家子人要吃饭……。”再问贪污一事,父亲马上就变了脸色,说:“我没有贪污!……那种情况下,那么多人咬定你就是贪污了。我不承认,过得了关吗?我活得下来吗?”说完就走到一旁去了。第二天,母亲转告我,父亲说:他的这个儿子“偏德”。

“偏德”这个词,可能是上海方言。我在《现代汉语词典》和《辞海》中都没有查到,我思忖就是“不讲道德”的意思。我记住了父亲的这个批评,但当时没有细想。几十年过去,社会进步,思想开放,受启蒙影响,我对许多问题有了新的认识。反复思考,觉得父亲这两个字一针见血。我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不讲亲情,置父亲养育的深重恩德于不顾,反过来去抠所谓“历史问题”的伤疤,确实有违道德。更可悲的是,这是表面上没有人强迫的情况下,我自己主动的行为。还认为是对组织忠诚老实,党性强的表现。实际上是天性受到蛊惑,道德惨遭扭曲,说轻点是忘恩负义,说重点是人性泯灭。

文革遭遇

文化大革命中,父亲的态度是只旁观,不参与。我参加了重大八一五造反组织,他出于关心,来信告诫我不要参加造反,怕如果当了“右派”,今后的命运太悲惨。

退休后,父亲攒上一点钱,就喜欢回老家去看一看,那里毕竟是他的生身之地,童年和青年时代成长的地方。1965年,他和母亲回去过一次。1967年春,他又独自回去过。从上海回家后,他说:“这次好,这次好。车厢里人不多,我一个人占一条长椅,从上海睡到重庆。人家看我老,都不来争座位。”这次正好是因“二月镇反”,许多的造反派被关押,运动处于低潮。火车上一反平时拥挤的常态,变得冷冷清清。父亲一生中出差、旅行,连火车卧铺都没有坐过,更不要说飞机了。 1968.JPG

图:1968年7月,进“牛棚”前三个月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想要躲开政治运动,但政治运动却不放过他。1968年10月,重棉四厂革命委员会按中央的部署,在厂内开展了文革中的中型运动--清理阶级队伍,简称“清队”。要求有“历史问题”的人都要回厂参加运动,父亲也在名单内。因为他属于国民党“残渣余孽”。

其时,父亲已退休5年多,正和母亲在成都四川大学我大哥大嫂家闲住。大哥是苏联列宁格勒(现恢复原名彼得堡)大学法律系留学生,1960年归国在重庆西南政法学院教国际法。大嫂是他的列大同学,在川大教历史。文革中大学停课闹革命,大哥回了川大的家。

那时我正在重大《815战报》当编辑,接到了父母要回厂的电话。第二天早上,我到菜园坝火车站接到了惊惶不安的父母亲,并送他们上了回合川的汽车。父亲这次一回厂,就进了“牛棚”。“牛棚”者,关押“牛鬼蛇神”的场所也。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从此“牛鬼蛇神”这个词就成了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臭知识分子、国民党“残渣余孽”等人物的统称。

当年年底,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云南的一家三线企业,工厂建在陆良县的山沟里。这以后,我都是利用春节放假的时间请探亲假,两个假期合并使用,可在家多呆几天,这时才能和父母团聚。

1971年的春节,是我探亲所见最惨的一次。过年没有见到母亲--因为全国开展“一打三反”运动,她被关进县革委会办的“学习班”,过年都不准回家。“一打三反”,是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反贪污盗窃、投机倒把、铺张浪费。母亲进去的原因是她与父亲一道,也在九陆医院工作过,虽然是最普通的护理人员,但也是国民党“残渣余孽”,有历史反革命分子嫌疑。这时她已是近70岁的人了。“学习班”的地点正好就是我的中学母校--合川一中。我和妹妹带了几件生活用品去看望母亲,到了学校,被站岗的门卫拦住,不准进门。经交涉,门卫才叫人进去把母亲喊出来,我们只能站在大校门外谈话。母亲说,里面关的有上千人,都是各乡镇街道送来的社会上有各种各样“问题”的人员。每天就是写交待和挨批斗,批斗时,同组的“牛鬼蛇神”态度最凶,打人最厉害。她的上海话人家听不大懂,所以很少说话、发言。我问到生活情况,母亲说:“里面的稀饭烧得蛮好的……”

与父亲交谈。他说先是被厂革委会组织的专政队关押,集中居住,不得自由行动。几个月后,他们十多个老的退休人员被允许回家吃、住。但必须每天进厂,与在“牛棚”中的其他人员一起,接受组织审查和群众教育。写交待、接受审问、挨批斗,有时会挨打。有一次,专政队干部叫他们“牛鬼蛇神”站成一圈,然后甲打乙,乙打丙,丙打丁……依此类推顺着打。还说“这是你们表现的机会,要狠狠的打。谁不打打谁!”那天轮到医生胡正朴的时候,胡为难地说“我已经是‘有罪’的人了,再打人那不是更有罪了吗?”专政队干部就说他“态度不好”,叫来几个人对胡殴打,胡被打倒在地上还用脚踢。结果肋骨打断三匹,受了重伤。讲到这里,父亲露出惨然的神色。

胡正朴进专政队,是因他曾在九陆医院任上尉军医、还当过副官,与父亲是同事。离开九陆医院后在合川开了一家大西洋药房。建国后的“一化三改造”中,他关掉了药店,由父亲介绍,进入纱厂当医生。

为什么那个时代有些人会这样狠?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路线。毛有一段最高指示:要“把坚持无产阶级专政的任务落实到每一个基层”。下面所做的都是落实这项精神而已,既然是对阶级敌人进行专政,当然是越凶残越“革命”。

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妹妹告诉我,有一段时间,父亲思想上很紧张,恐惧、焦虑、惶惶不可终日。她请来她的老公公,父亲的亲家,县人民医院的老中医王受百来家劝说排解。王劝了许多话:“你不要怕!我们医院的林应秀,是你九陆医院的老同事,他是少校军医,前段时间被清查,也是斗得好凶,但现在已经没事了。你才是个少尉,怕什么?……你经历过那么多的运动,整人的事终究会过去的。你要坚持,要挺住,不要想得太多……”

查来查去,就是那么点事。于是,对他们实行监督劳动,改造思想。父亲等被安排扫马路,清运垃圾。这样,在厂区的几条大路上,每天都可以看见几个老头,拿着大扫把扫马路。或者是拉板车,车上装着烂木头、断砖头等建筑垃圾。再后来,父亲被安排回医院去干消毒工作,每天洗药瓶、输液用具、手术包等。那时一次性的医疗用品还不多,需要清洗的东西不少。

父亲进“牛棚”有三年多的时间,1972年春节,我听父亲说他“解脱”了。是医院党支部的一位女支委口头宣布的,没有给书面的东西。大意说:经过组织长期审查,他的历史问题与所交待的基本相符,没有发现新问题。经研究,决定予以“解脱”等等。这以后,不再进厂劳动了,在家休息。父亲还告诉我,他患上了冠状动脉心脏病。大约一年多以前,发现有胸闷,劳累之后心绞痛的症状。“解脱”后,大哥陪他到重医附属医院作了检查,确诊为冠心病。现在不能吃蛋黄、肥肉等胆固醇高的食品,每天早上打太极拳。病情发作时含硝酸甘油片缓解症状,目前国内还没有更好的医治办法。那时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冠心病、胆固醇之类名词,不懂得有关的知识,只作了一般的劝慰。

历史终将作证

1973年初,父亲和母亲再次到成都川大居住。这时我大哥已调到四川师范学院教俄语,结束了十多年的两地分居状况。他原工作的政法学院在“砸烂公检法”的浪潮中,已被宣布停办。

1973年10月28日下午,是一个星期日,我突然得到一封电报,是成都发来的:“父于27日病故,请速来”。我吃了一惊,这是真的吗?但拿在手中的电报是真的,只能承认这是事实。

第二天一早,我取道曲靖、昆明,于31日赶到川大。见到了母亲,与几位兄长会合。二哥、四哥从合川来,三哥从上海来。妹妹是知青,也从乡下赶来了,还带着她吃奶的儿子。母亲非常伤心,一直在饮泣着。大嫂介绍说,父亲27日早上去九眼桥茶馆(他每天必去的地方)喝了茶,白天还好好的。晚饭后大家聊天,他看了《参考消息》才睡觉。晚上快11点,母亲急急忙忙地跑来说:“爸爸不好了!心口疼的要命。”大嫂只有一间房子,另在附近借了一间房给父母住。那时还没有120,急救站之类的服务。大哥连忙找人用凉床把父亲抬到川大校医院,经医生多方抢救,因病情严重,医治无效,于当晚12时去世,享年70岁。

在殡仪馆租了一个纪念间,有16平米左右,横额写的是“黄承祚同志永垂不朽”。父亲的遗体停放在中间的平台上。我握着父亲的手,摸着他的头和脸,皮肤是冰凉冰凉的,如铁一样。川大历史系革委会送了一个花圈,这是唯一的以公家名义表示的悼念。弟兄们也订了几个花圈。我们伤心地哭泣着,沉痛地表示哀悼。与殡仪馆联系火葬的事,馆方提供配套服务,我们只需到时前往火葬场举行葬礼,收取骨灰即可。

火葬场在东大路上,也即是老的成渝公路。第二天一早,母亲和妹妹雇了一辆三轮车,我骑一辆自行车前后联络,其余人坐公共汽车。那天有雾,天气有点冷。火葬场焚烧尸体要排队,据说用的是德国进口的炉子,比较先进。上午我们拿到了父亲的骨灰,先用一块白绸包好,再放进一个当时算相当好的骨灰盒里。

七年后,母亲去世。弟兄们在嘉定松鹤公墓(上海市最大的墓地)买了一个墓位,把父母亲的骨灰合葬在这里,树碑纪念,实现了他们叶落归根的遗愿。

父亲走了,带着深深的困惑和伤感……。纵观他的一生,苦难多而安乐少。这些苦难,除了物质层面的以外,更多的是在精神层面也即政治的层面。建国后,因为“历史问题”,他承受了20多年的压力,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击,连我们子女的前途都受到影响。然而,所谓的“历史问题”竟然是在抗日战争中当过国军军医,亲手救治了众多在战场上负伤的官兵。

参加全民族抗击侵略者的正义事业,怎么就成了罪过?这难道不是一个荒唐的悖论吗?

几十年后,互联网有了快速发展,资讯渠道逐渐扩增,我们知道了许多的历史真相。对于国家和民族而言,孰功孰罪?谁忠谁奸?我相信,历史终将作出公正的评判!

(2013年5月16日)


感谢作者来稿,版权归作者所有,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文责由作者自负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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