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没去黄山

2019-09-19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像一个囚犯,自以为越狱多年,忽然看到眼前无非铁栏,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条纹的呢,才知道世上最难逃出的牢笼,是画地为牢

CHINA. The Yangzi Basin. Huang Shan Mountain. 2000.

Photograph by Stuart Franklin

我没去过黄山。某晚聚饮,有个朋友,刚刚游黄山回来,力赞之。「你竟然没去过?一定得去。」他说。我问他,黄山哪里好。朋友说,太美了。我憋住笑容,问道,有什么好看。朋友顿时神游万里,以至于连伸向桌上最后一块扣肉的筷子也停在半空中,语无伦次地说:「松树……石头……」于是扣肉被我吃掉了。

我没去过黄山,暂时也没去的打算,仅此而已。倒不是视黄山如仇,或立了志向,一定不去,以此高自标举。那一带经过几次,只是它对我一直没什么吸引力,当然,如果方便,看看无妨,可是去黄山好像也不怎么方便,所以至今未去看。

是这样吗?为什么没去黄山?这是个颇不易说清的事。不止黄山,中国的名山,除了峨嵋、五台,我都没去过;上峨嵋是陪别人去看马猴,去五台是开会,这两个地方,去了也如马二先生游西湖,不得要领。能想起来的,最值得去的是泰山,当年舜帝爷访过的地方,想必有些古怪。但一想如今上泰山许多麻烦,罢了。

我去过一些不那么有名、但也称得上名胜的山,最大的感受,却是一种疑问:「现在我在干什么?」所有被他人夸耀过的风景,无一不平庸之极,他人心中曾发生过的——如果有——精神享受,我是一点没感觉到,惟有额头汗水,鞋底尘泥,倒还通古合今。如若是做知识性的追求,这里有个大庙,那里有株老树之类,尽可以从书本子、画片上完成。如若是追求精神性的启发,在我看来,所谓名山大川,较之无名旷野,远更不利。

我们的意志自由,受限于天赋和经验,这是没办法的事,但我想一个有点反省精神的人,虽在本质上无能为力,也不得不有所挣扎,时常检视自己的心情,庶几不令其死气沉沉。拿道路作个比方,所谓道路云者,自己的只有一条,如同历史或个人记忆,只在身后,前面是不会有的;我们所看到的其他道路,都是他人的。我出游习惯的方式是开车,自然是要行在道路上的。比如前面有三条道路,不管怎么选,也在窠臼之中,这没什么,要点在于此时避免自满,以为自己任意所之,另外,如有机会,少走一些热闹之处——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如此,心存此念而已。

E-mail restaurant on friendship highway. No computer in sight.

Photograph by Martine Franck

我上峨嵋山,是很多年前的事,现在回忆起来,活像个机器人。早晨便开始爬,直到傍晚,中间无数的石阶,只数得昏头涨脑; 每行一会,便见到什么「景致」,详情早已失忆,但总有牌子或题刻之类的,提醒人们驻足吧,于是大家便驻足。比如被告知这株树像张三,我们看了,也便觉得它像张三,其实张三什么样,鬼才知道;那个亭子名唤「观海」,大家便撑开眼睛看,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但无不以为自己看到了,回去还要向别人吹嘘。

有一个亭子,号称「听涛」(我说的这些例子多半不是峨嵋山上的,记忆早模糊了,就当我乱编的吧),我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确乎听到点什么,我想是自己的血流声,因为一捂上耳朵,声音反而增大。正想离开,来了一个人,问我:「好听嘛?」我说:「好听。」他听了会儿,说:「一开始真没听见什么,多听会儿就有了。」我便怀疑自己了,凝神听了一下,果然觉得有什么动静,便说:「真的,越听越响。」我们互相加强,像两个骗子加傻瓜,一边上别人的当,一边骗自己。

这是种很普遍的精神状态,我们如此喜欢接受他人施加给我们的限制,特别是这些限制使我们安心,使我们相信自己是和别人一样好的人。在峨嵋山上,连猴子都是布景;我们的每一步,都是规定的,如第二天早上,日出是必须看的。为什么必须?不为什么,来峨嵋山就得看,不看犯法。 我的同伴感冒了,也早早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悬崖边,按说这也是挺危险的。那里已经有很多人,不知是寒冷还是光线所致,个个脸色青灰,从外表看,我们这伙人,不像是要讴颂日出,倒像是一群迎接魔王的小鬼。

那天,太阳肯定是出来了,无关我们看与不看。传说中的瑰丽景象没有出现,因为天阴。此次峨嵋之行,惟一愉快的事是晚上在山顶用收音机听中国足球的比赛。中国队输了。

实可痛心的,是在美感方面,我们被领入一条狭径,有点像「尊旨审美」。美感,如同我们其他的天赋能力一样,因着不同的培育,或只如微光,或灿烂,或竟邪辟。(如果有谁觉得邪辟是过分的形容,不妨去看看里芬斯塔尔的《意志的胜利》) 我要是个喜欢说狠话的人,就会说,这几代人对自然物的审美趣味,被中学课本中这个山记那个水赋之类的文章败坏了。当然我不会那么说的。

我们来到一个公认为美的地方,只有很少的机会,我们才不觉得那里美。一部分的原因,是人类的审美经验,拥有共同的基础;一部分原因,是在形成审美传统的过程中起重要作用的一些前人,绝大多数确实是优异之士,拥有很好的判断力;然而还有一部分原因,审美是混合的行动,我们在各种影响之下,有时失去了独立判断。多数情况下是,我们也觉得这里「不错」,而实无特别的感觉。这时我们愿意相信自己吗?或许我们想求助于自己的「内心」,便会发现,早已不存在什么清澈、可以依赖的内心。

读点历史上的东西,有一个好处,是发现某些自己以为天赋于我的东西,其实是他人的布置。我有时还惊喜地发现,自己正在接受的影响,甚至是来自某些庸人,和自己一样的傻瓜。有人说,少读点旧货,做个新人吧。非也,就是文盲,也无所不在历史或传统的背景之中行动,区别只在于自己知晓与否。

有一种趣味乃至风气,大约是在两晋前后铸成的。且抄半首谢灵运的《从斤竹涧越岭溪行》:

逶迤傍隈隩,迢递陟陉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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