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掏空了独角兽

2019-10-05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清华博士海归创业的 LED「准独角兽」,经营十年却深陷泥潭。董事长历经 114 次庭审后获检方撤诉,十数名股东没有一人收回投资,谁该为此负责?

孙夕庆走出会议室,回办公室待了片刻,提着包离开。他的董事长办公室在二层,向外推门,可鸟瞰在一楼球形玻璃罩着的会议室。电梯太慢,他转身走楼梯,楼道里贴着 「关注微小,注重过程」的牌子,小字落款「中微光电子 (潍坊) 有限公司」(下称潍坊中微)。一楼的人群没有拦他,看着他离开。

这是 2014 年 7 月 26 日,盛夏中周六下午,阳光铺洒在潍坊中微银灰色的办公楼上。

孙夕庆被股东质疑的眼光炙烤着。他 50 多岁,生于山东省潍坊市安丘县,考入清华大学后成为工学博士,在美国安家。2004 年–2014 年,他回国扎根家乡潍坊,创办潍坊中微,这家公司提出研发高科技的光通讯设备,获得了潍坊市政府提供的土地、厂房和资金等优惠政策扶持,此后转向 LED 室外灯生产,承接政府路灯改造工程,一度获得成功。

潍坊中微由在美国加州注册的空壳公司美国 Dagy Group, Inc.(下称美国戴芝) 全资控股,经过几轮增资扩股和股权转让,美国戴芝由最初的一人持有变为三人合伙,再增加至十几名股东,并宣称谋求上市。孙夕庆拥有最大份额股份,并担任美国戴芝董事长、CEO,潍坊中微法定代表人。直到十年后的这一天,所有出资者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投资者称,他们认为企业并非如孙夕庆所说那样蒸蒸日上,「从没查过账,也没分过红」。在当天的董事会上,闻讯赶来的股东们要求暂停孙夕庆的职务,等待核查账目,「账目没问题他还能再回来」。

但这明显不是一次和平的协商,股东们带着自称亲戚或司机的几十人包围大楼、把住会议室,直到警察赶来驱散了人群,领头者被带走盘问。

走出大楼,孙夕庆找到办公楼东侧停车场里的黑色奔驰车,却发现轮胎被撒了气。他的司机赶来,给了他一辆黑色雷克萨斯轿车的钥匙。孙夕庆开车驶离公司,一同消失的,还有潍坊中微的公章和几个存储着公司财务和经营信息的服务器硬盘。

11 天后的 2014 年 8 月 6 日,潍坊中微的其他股东召开股东会。根据当天的会议纪要,虽然孙夕庆缺席,但余下股东已占多数股份,他们解除了孙夕庆的一切职务,选举了新的董事会和董事长。

孙夕庆再次在潍坊露面已经是两年后。2016 年 10 月 26 日,孙夕庆被控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职务侵占案一审第一次开庭,他站在潍坊市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法院的法庭上,身份从董事长变为刑事被告人。此案在审理中陷入胶着,孙夕庆翻着挤满字迹的笔记本,抓住每一个疑点竭力为自己辩护。

历经一审 28 次开庭、二审 1 次开庭和重审 85 次开庭,孙夕庆案创造了足以载入史册的 114 次庭审马拉松。法院最终并未给出有罪或无罪的判定,而是以 2019 年 5 月潍坊高新区检察院撤回起诉告终。

孙夕庆的重审辩护律师王学明告诉财新记者,庭审时间主要花在质证环节。「我要求一证一质,得到了法庭的支持。」王学明称,「发回重审后,可能审判长意识到这是一个冤案,所以才详细地对每一份证据进行质证,导致了质证时间过长,特别是辩护人和被告人对每一份证据都发表了详细的质证意见。」

然而潍坊中微的一众股东不这样认为。他们仍坚信孙夕庆虚构业绩骗取投资,「偷」了公司的钱。

「撤诉不代表他无罪。」孙夕庆最早的合伙人、也是公司第二大股东姜辉昌说。

2014 年夏天的冲突过后,孙夕庆与股东们进行了多场诉讼,潍坊中微的银行账户、土地、厂房相继被查封,长期没有开展业务,一家曾经风光无限、自称「准独角兽」的 LED 企业如今深陷泥潭。谁该为此负责?在看守所里关了三年半,重获自由的孙夕庆提出天价国家赔偿申请,其中包括一笔 2 亿元的经济损失。如此审判,是彰显法治精神,还是浪费司法资源?

海归博士的大项目

孙夕庆戴着眼镜,头发茂密,瘦高身材,不像老板而更像学者。或许和三年半的羁押经历有关,他说话语速快,急于辩驳,常因回忆陷入痛苦。

根据他向财新记者出示的简历,孙夕庆 1987 年考入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1993 年在清华获得工学博士学位,此后在日本东京大学担任两年研究员,1995 年前往美国。之后七年里,他分别在美国新泽西微系统公司、摩托罗拉公司、E2O 通讯公司,沃商科技公司工作一到两年,最后一份工作与开发光通讯元器件有关,2002 年 8 月回中国创业。

一名曾姓美籍台商是他最初在中国的合伙人。孙夕庆称,对方邀请他于 2002 年 11 月共同创建扬州华夏集成光电有限公司 (下称华夏集成),并承诺两人各占一半股权。与此同时,孙夕庆在清华大学的同门师兄、中国科学院上海微系统与信息技术研究所 (下称上海微系统所) 研究员王跃林答应为他的团队提供实验室和设备,于是他组织了一个技术团队回国发展,团队中包括在美国名校拥有博士学位的刘凯、张彦伟等,他们后来都成为潍坊中微的高管。

王跃林告诉财新记者,他与孙夕庆相遇于 2000 年前后,孙自称是华夏集成的技术负责人,租用了他的国家实验室开发光通讯收发模块和激光器。「做我们这一行的硬件条件很贵的,一套机器是几百万元,如今起码要 50 万美元,即使在 2000 年,也要三四百万元人民币,他哪弄得起?正好因为我们是国家实验室,国家投资了我们不少的设备,我就和他说你可以到我们这开发一些 Demo,然后最后能量产了,再回到扬州公司里面去做。」

王跃林称,他见证了孙夕庆回国创业初期的艰难时光,为了帮助这位师弟,他还曾向银行的人表示要与华夏集成建设联合实验室。孙夕庆将在上海的经历描述成「成立上海光通讯器件工厂」。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他反复提及「上海工厂」,并称这是他入股潍坊中微的重要资本。

孙夕庆称,2004 年 9 月,经过清华大学一位院长引荐,他认识了时任潍坊市市长的张新起。「张市长知道我在上海有座工厂,在做半导体光电器件项目,就非常真诚地邀请我回乡创业。」于是,他带领团队落地老家潍坊,「在上海工厂基础上扩大规模」。

潍坊本地老板姜辉昌和好友李磊入局。一份三人签字、时间为 2004 年 10 月 31 日的股东会议纪要记载:新公司暂定由美国戴芝在潍坊工商局注册,公司性质为独资。因美国戴芝由姜辉昌 100% 拥有,所以其股权构成应作调整,具体比例为孙夕庆占 34%、姜辉昌 33%、李磊 33%;新公司投资额为 3000 万元人民币,各股东的具体出资额可经友好协商内部解决。

为何以外商独资公司名义注册?孙夕庆称,是为了完成地方政府官员外资招商的任务。姜辉昌的说法则不尽相同,「市长也建议让我们和国企合资,但是孙夕庆坚决不同意,他说跟国有企业合作就上不了市」。

美国戴芝注册于 2000 年,姜辉昌称是他去美国休斯敦旅游时随手注册的,并没有开展业务。当三人决定以外资身份在潍坊投资后,现成的美国戴芝被启用,成为潍坊中微的母公司。

如今这三名「中国合伙人」已经散伙。姜辉昌称,他对孙夕庆彻底失去了信任;而孙夕庆指称姜辉昌对他多加陷害,令他身陷囹圄。李磊则已经去世。

2014 年 11 月,新公司潍坊中微成立,四天后即与潍坊高新区签署协议书,后者提供 590 亩工业用地,出让价仅为每亩 2 万元。高新区还将投资建设三座共 4.8 万平方米的标准厂房,潍坊中微将在项目投产后第二年,利用上缴税收款中的地方收入抵顶房款。除此之外,高新区还以每亩 6 万元的价格提供了 20 亩住宅用地,用以安置工程技术人员及海外专家博士,并将提供无息借款 2500 万元作为流动资金,用来建设一座「现代化的三五族化合物半导体晶圆加工厂」。

本地老板的钱

53 岁的潍坊人姜辉昌头发花白,个子不高,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他自称 1987 年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国有企业,管理钢材等原材料,上世纪 90 年代末期下海搞房地产。2004 年,他手里有了一些现金,希望寻找投资项目,「当年我在潍坊也算是个有钱人」。

有钱后姜辉昌常去美国,结识了那里的潍坊老乡圈子。2004 年夏天,孙夕庆带他和李磊参观了扬州的工厂,「还没建好,我们就在门外看了看」。孙夕庆还带他去上海微系统所,参观了技术团队的办公室。

姜辉昌说,转了一圈后,他决定投资孙夕庆的光学项目。他承认自己并不懂技术,但认为这不碍事。作为地产商,姜辉昌其实更看重政府提供的优惠地价,「当时就想,就算项目不成,能有那么多地也值了」。

根据潍坊中微的公司章程,公司投资总额 1500 万美元,注册资本为 1200 万美元,由全新机械设备折合 800 万美元,现金 400 万美元,注资自签发工商营业执照之日起 60 个月内汇入。根据 2004 年 10 月 31 日三人签署的会议纪要,美国戴芝投资额 3000 万元人民币。姜辉昌称,最初这笔钱是他和李磊凑的,「孙夕庆一分没投」。

孙夕庆承认姜辉昌和李磊合起来应该出了 3000 万元,但他强调,自己的贡献是「上海工厂」,与只出钱的本地老板们不可相提并论。「上海工厂的设备物料,包括成品我做了很多,我全都拉过去了。」他还说,研发团队中的博士们也随他一同去了潍坊,「这些都没法验资」。

姜辉昌出示的股东资金出入账记录显示,从 2004 年 12 月 22 日至 2006 年 5 月,他总计注入超过 3000 万元人民币,「这里面包括李磊的钱」。同期的出账记录显示,在 2005 年 3 月、4 月、8 月、9 月和 12 月,中微公司账户上的钱被以支票的方式分 13 笔转出,共转出 2200 余万元人民币,记载的去向是姜辉昌名下的公司。姜辉昌称,钱的去向并不是自己的公司,而是通过地下钱庄换成美元,再打到孙夕庆在美国控制的达尔文公司 (Darewin.co),之后美国戴芝向达尔文公司购买设备,再运回潍坊,从而完成在潍坊的「外商投资」。而购买设备的余款则以孙夕庆的名义,也作为注资从美国打回。

姜辉昌认为,这样做的目的并不只是单纯把人民币兑换成美元,而是可以在设备上做文章。「这些设备在海关报关时,报关金额是达尔文公司自己编制的,他们把二手设备以全新设备价格报关,虚高了一点。」姜辉昌说,支票存根上的记载和实际情况不同,是为了在公司账目上掩盖钱转给黄牛的事实。

钱在美国转了一圈,注资回潍坊时增加了近 1 倍。据潍坊中微的注册资本金到位情况表格以及注资设备清单,其账户从 2005 年 2 月起开始收到美元,2007 年前共收到三笔来自孙夕庆的美元注资,共计 171.31 万美元,此外还收到三笔设备注资,共包括 39 件设备,最初买的 20 件为光通讯器件生产设备,之后买的十余件与制作芯片晶体有关,这些设备验资金额共计 364.116 万美元。美元注资加上设备验资,总额超过 500 万美元,按当时汇率计算,折合人民币近 4000 万元。

「美国产的设备都是旧的,是孙夕庆技术团队在外网上拍卖买的,香港产的设备实际上是深圳产的,真实的价格都除以 10 是差不多的。」姜辉昌说,这些设备并没有为公司发展作出太多贡献,光通讯的设备用了一段时间后,就因公司转型做 LED 路灯而闲置,而购买设备的过程中孙夕庆还抽取了一些利润,「如果这个利润是合理的,那我们也不和他计较」。

孙夕庆对设备问题拒绝置评,他强调自己并没有「洗钱」,联系地下钱庄黄牛的是姜辉昌。「我不知道他怎么把钱打出去的,他说的洗钱不是我洗的,我只提供美元账号,他来兑换一下就行了。」

但姜辉昌出具凭证称,这些钱不是走的电汇,而是具有隐蔽的操作空间的支票,因而去向不明。「深圳和香港的黄牛及地下钱庄涉及跨境业务,潍坊本地公安很难侦查清楚。」姜辉昌称,他已在美国聘请律师,通过诉讼要求达尔文公司和孙夕庆及其家人公开账目,「看看孙夕庆买设备的差价赚了多少」。

夭折的 LED 芯片计划

作为潍坊中微的科学委员会主席兼执行副总裁,刘恒也是这家公司涉足 LED 产业后进入的股东,如今也站在了孙夕庆的对立面。

59 岁的刘恒出生在台湾,定居美国,父辈来自潍坊。九年前,他曾带领团队回到老家潍坊,试图建立 LED 灯珠芯片的中国生产线,却铩羽而归。

LED 即发光二极管 (Light Emitting Diode) 的英文简称,这种发光器件较普通光源可节省六成能源。

刘恒曾深度涉足 LED 照明商业化的历史。1992 年,他刚刚取得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博士学位,就推动开发了生产氮化镓的反应器。氮化镓用以制造高亮度的蓝光 LED,最终凑出足够亮的白光。1994 年,刘恒进入惠普公司 LED 研发团队,与后来获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日本学者中村修二等人共事。2002 年,刘恒获得风险投资,在美国创立普瑞 (Bridgelux) 股份有限公司 (下称美国普瑞),生产高功率 LED 灯珠芯片。为降低成本,他还研发了发光材料的反应器 MOCVD(金属有机物化学气相沉积器),使 LED 芯片生产更加便于操作。

依靠进口自美国的芯片,潍坊中微承揽了大量潍坊市政府提供的路灯改造项目。刘恒向财新记者回忆,大约在 2006 年,他从老乡处听说了潍坊中微这家做 LED 的公司,由此认识了孙夕庆。当时潍坊中微订购的是美国科瑞 (Cree) 公司的芯片,而当潍坊中微成为美国普瑞的芯片大客户后,刘恒发现它的前景很好。

「他们当时买我们的封装成发光体的 LED 芯片,直接可以放到路灯的模组里面去,买的量很大。」刘恒说,在 2007 年和 2008 年,当时高功率 LED 市场刚萌芽,低能耗的 LED 照明设备刚刚推出,市场空间大,潍坊中微每年向他的公司下单七八十万美元。

2010 年,刘恒联合美籍华人投资家、曾担任 UT 斯达康董事长的陆弘亮,以 Pinecone Energies, Inc.(下称松果团队) 公司名义持股美国戴芝 16%,刘恒担任潍坊中微科学委员会主席兼执行副总裁。他当时笃定地认为,这家公司会很快上市,自己的加入将令这家公司成功生产出 LED 芯片。

尽管还不能生产发光芯片,刘恒认为潍坊中微当时有一些其他方面的技术优势。「虽然没有芯片、外延的核心技术,但是直到 2011 年,甚至 2012 年,潍坊中微的路灯设计、路灯的寿命,在当时都是领先的。」刘恒称,最初去考察的时候,潍坊中微的电源模组和路灯封装技术令他印象深刻。

刘恒说,2010 年和 2011 年,他和陆弘亮以及一名财务主管几乎每个月都要自掏差旅费前往潍坊中微工作,整个公司也看起来将要全力投身 LED 路灯行业。2011 年 6 月,潍坊中微将经营范围修改扩充为:生产半导体光电子、微电子、芯片、模块、系统及系列产品;生产 LED 照明灯光源和灯具、LED 量化产品、LED 背光源,以及合同能源管理 (EMC) 等内容。

但到潍坊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刘恒却感到失望。「我没有办法帮那些对我的建议全都不采纳的人。」他认为孙夕庆所称的「自主研发芯片」更像是对外宣传的噱头,用以拿到项目和资金,「潍坊中微一直在吃老本,他们的工厂一直没能成功生产芯片,其他技术也未提升」。

刘恒认为,潍坊中微生产不出高质量的芯片,问题几乎出自整个流程,包括厂房条件差,也缺乏熟练的工程人员,「最要命的是,培养 LED 芯片晶体的两台 MOCVD 设备都无法用于生产。有一台买错了,另一台也比较落后,都是二手的老机器了,做学术上的东西可以,但是根本不能生产」。

在潍坊中微的厂房里,财新记者见到了这两台机器。从外观看,「买错了」的那台被不锈钢包裹着,上面贴着英文贴纸,而「比较落后」的那台就像一排黑漆漆的柜子,连接着两个电脑显示屏,作为外行人,完全看不出门道。

刘恒介绍,买错的那台是只能培养出红光晶体的机器,「跟我 1995 年在惠普公司用的大致一样」;而黑色那台在刘恒的印象中,是别人用过的「二手机」,「属于第一代或者第二代型号,当时业界最新款已经是第四代机器了」。

姜辉昌回忆,红光机器是 2005 年用他与李磊的投资款买的,这台设备于 2005 年 10 月 30 日进口,报关价格是 125 万美元。「买来后没通过几次电,就是给人展示用的。」黑色的机器购买于 2007 年,当时为了建设 LED 照明芯片生产线,潍坊中微再度向政府借钱,孙夕庆的团队赶赴美国采购了构建生产线的几十台机器,花费大约 1 亿元人民币。2007 年 10 月的报关文件和记账凭证显示,这款机器记载型号为 MOCVD D300,价格 148 万美元。

刘恒指出,MOCVD D300 是在 2004 年推出的型号,其下一个型号在 2009 年推出,他认为孙夕庆买来的那台黑色机器是「二手机」,报关文件上写的型号与事实不符,「真正年份像是 2000 年左右的」。「他没有买过新的机器,都是在二手市场买的,然后二手的还都不是最新的。」刘恒说,他曾帮别的公司在二手市场买过旧机器,「当时最新的型号,全新的一台大概要 150 万美元,二手的大概也要差不多六七十万美元,三四十万美元也可以买到差一点的」。

「我建议要换机器,要雇人,生产芯片要有一个团队才能做起来,这些我都可以帮忙找资源。」刘恒说自己多次向孙夕庆提议改进,但几乎没有改进,「这些东西要花很多钱,孙夕庆说公司有钱,但一方面有钱,一方面不做」。

对于潍坊中微的芯片生产能力,孙夕庆一方面承认,「芯片部门只有一台较小的 MOCVD 晶体生长炉,不成规模,只适合于产品和技术的研发,没有办法大规模生产」,另一方面向财新记者解释,潍坊中微最初的计划是上市前先做「种子研发」,拥有高水平 LED 芯片的技术,上市后再利用募集来的资本投资建设规模化的 LED 芯片生产厂。

「投资 LED 芯片只是为了开发相应的技术,不是为了大规模地生产。」他强调,「潍坊中微有多项自主 LED 芯片专利技术。」

但财新记者搜索 SooPAT 专利网站发现,发明人包含孙夕庆且申请人是潍坊中微的搜索结果有 77 个,其中大多跟 LED 封装及灯具设计相关,仅有少量与 LED 芯片相关的专利。对于这些专利,刘恒称,LED 照明产业中比较重要的关键「智财」一直都是荧光粉材料成分、应用方法、芯片设计等,近年比较多在驱动 IC、电源设计等方面,「孙夕庆的这些专利多数不在这些领域」。

在刘恒看来,即使是路灯生产方面,潍坊中微的专利可能也落伍了。「2015 年左右我在别的公司看到的 LED 路灯,重量只有潍坊中微的不到一半,很轻,散热非常好,潍坊中微路灯的壳子很重,用的铸铁,后来别人都已经换成铝合金的了。」

疑惑的投资人

陆弘亮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投资人,他祖籍浙江宁波,生于台湾,长于日本,毕业于美国加州大学,曾任以小灵通业务闻名的 UT 斯达康董事长、总裁、创始人,入选过美国《时代周刊》评选出的全球数字信息领域前 50 名风云人物。

2010 年,60 岁的陆弘亮带领包括刘恒在内的松果团队入股潍坊中微,并出任公司董事。

松果团队购买的股份来自李磊,交易款项最终注入美国戴芝。2010 年 1 月,李磊与美国戴芝签订股票转让与回购协议书,出让 16% 的股份;同年 9 月 5 日,松果团队与姜辉昌、孙夕庆签订《公司重组及股权转让框架协议》,以 440 万美元的价格获得了美国戴芝 16% 的股份,成为孙夕庆、姜辉昌之后的第三大股东。

在此之前,美国戴芝有两次较大的股权变更。其一是在 2006 年 12 月 21 日,通过增发 999 万股,孙夕庆持股 40%,姜辉昌和李磊各持股 30%。姜辉昌称,那次增发其实并没有给公司带来注资,只是用以变更持股比例。2007 年美国戴芝第二次增资扩股,迎来了真正的注资。财新记者从多方了解到,这是美国戴芝第一次实际的增资扩股,由郭建、曹学良各自投资 2500 万元,每人持股 10%,共带来了 5000 万元的进项。

郭建是个有钱人,投资触角已到达海外。他告诉财新记者,自己并不了解 LED 照明行业,只是在青岛有一位做船运设备生意的好友曹学良,后者是孙夕庆的中学同学,介绍了孙的 LED 灯项目。

郭建曾去潍坊考察,看到潍坊中微给当地一条街换路灯的政府项目,还去参观了从美国购买的 LED 芯片生产线。「我寻思着,政府给了地,建设了厂房,投资了设备,好像还承诺了 3 万盏灯的订单,于是有些心动,决定投资。」

那几年是潍坊中微的高光时刻。孙夕庆称公司在他的领导下,「即将成为行业独角兽」。他在一份自述材料中介绍:「截至 2009 年 7 月份,近 5 万盏 LED 路灯全副武装了潍坊市政道路,使潍坊市成为了全球首座『LED 城市』,综合节电率高达 63%……随后的几年里,中微相继完成了怀化、安阳、绍兴、武进、海门、鹤壁、青州、安丘、嵊州、天台、灵堡等 18 座完整城市的 LED 路灯节电改造。中微成为了全球最大的『LED 城市』制造商」「到了 2012 年,公司 (股东间转让股权) 的股价已经从 2005 年成立之初的 3 元/股涨至 60 元/股,公司估值 7.5 亿元」。

陆弘亮决定投资潍坊中微,也是将目标对准上市。但他很快发现,孙夕庆对上市态度反复。「政府一直想让他上市,我也带了香港的投资银行去了,他给我的感觉是最后的关键的时候就不做决定。」陆弘亮说,此后发生的一连串变故让他感到,孙夕庆可能害怕正规审计机构的介入。

「最后我们听公安说,他自己个人控制有 100 多个账号,而且用上了他的家人、亲戚的名义。反正是他的账弄得一塌糊涂。」陆弘亮语气中难掩失望。

2012 年之后,刘恒感到生产 LED 芯片无望,就不再去潍坊,陆弘亮在 2013 年–2014 年依旧频繁去潍坊。姜辉昌说,经营多年,孙夕庆每次在股东会上都是口头汇报公司利润丰厚,但股东们从未见过分红。在所有股东中,孙夕庆只会每年提供给陆弘亮一份漂亮的盈利报表。

陆弘亮称,他获得的报表上面写着每月盈利 400 万元。「都是假的。当时由于过于相信孙夕庆,所以并没有每年都要求审计,直到后来亲自检查了项目情况,发现了很多虚假业务。」他感叹,自己曾帮助很多公司上市,「这种情况从来没遇过」。

孙夕庆对公司没有上市的解释却并不相同。他在一份自述材料中写道:「2012 年左右,潍坊中微正在看起来以一种平稳的方式进入资本市场时,美国证监会突然发布了一条限令,无限期停止了所有实体在中国的公司的上市申请,理由是在美国上市的中国公司涉嫌伪造财务报表,阻断了其美国上市之路。之后,他们开始了『红筹回归』在国内上创业板的路线。然而这需要股东们缴纳数千万元的税款才能将境外的壳子搬回国内,股东们无法接受。」

「上市他没有我懂。」陆弘亮对孙夕庆的说法予以否认,「只要符合条件,都是可以上市的,阿里巴巴就成功在美国上市了,因为它完全符合国际的指标。」

更多的投资者也开始对潍坊中微产生怀疑。姜辉昌称,2013 年的一件事让他的怀疑达到顶峰。他称,当时公司一位代理商中标了 5000 多万元的工程,其中只有 200 万元是 LED 灯订单,孙夕庆为了要业绩,就让代理商把整个工程给潍坊中微,再把工程分包回去。后来的一系列复杂的操作中,潍坊中微与这位代理商起了冲突,闹到了股东那里,股东们才发现「5000 万元业绩」背后的门道。

姜辉昌称,这件事后,他发现潍坊中微财务乱七八糟,「已经几年没怎么记账了」。他称,负责财务和出纳的人叫孙林,是一名毕业没几年的大学生,孙夕庆的侄子。他还称自己发现公司没有订单,「客户关系也搞得很紧张」。

姜辉昌掰着手指头,向财新记者列举他了解的潍坊中微「真实业绩」:「2011 年以前,潍坊中微的业绩大单就是给潍坊换路灯,这是当时市委书记要求的,这些都是几千万元一单,销售额总共做了 1 个亿吧。潍坊之外能确定的,就是股东曹学良拿了个怀化市 1000 万元的单子,马总在山西 5000 万的工程单子,但是里面只有 200 万元是灯,另外还有股东郭建拿了个安徽隧道换灯的单子,大约 1000 万元,青岛做了一个 700 万元东海东路 (的路灯),剩下的一些国外的单子就很小,三五十万元吧。除了这些剩下的业绩都是虚假的,虚开 (发票) 的数比实际业务量还要大。」

孙夕庆向财新记者承认公司一度业绩不好,但他认为是因为上市失败,被竞争对手挤压走了空间。「潍坊市政府也打造产业集群,围着我一圈一圈地做公司,公司没人全都从我这里挖人,每人一个月两万元钱,我不能所有人都涨到两万元,所以说这玩意我守不住。」他称,还有公司要求收购他的股权,开价几千万元,但都被他拒绝了。

孙夕庆说,他当时决定改变策略,将创立潍坊中微的方法在全国推广,以打开市政路灯市场。「政府认为是我投的钱,实际上不是我投的,是当地有钱人。」

这种说法被股东们解读为「另立山头」,他们还怀疑孙夕庆通过关联企业转移投资款。开始有股东撕破了脸,郭建和姜辉昌都表示,在有一年的股东会上,股东曹学良要求看财务报表,孙夕庆当场翻脸,并「行使董事长的权力」,让保安把曹学良赶出了会场。

2014 年 6 月,潍坊中微账上收到 3200 万元人民币,股东们发现,这是一笔来自潍坊农商行的贷款,贷款期限一年。「是以我个人名义担保的。」孙夕庆说。而曾在潍坊中微负责财务管理的李江海 (化名) 向财新记者透露,当时潍坊中微贷款总额达 7200 万元。

「坏账太多。」李江海说,到 2014 年 7 月 26 日,潍坊中微应收款近 1.15 亿元,时至今日,潍坊中微账上仍有应收账款 9400 多万元。他指出,这些坏账里可能有很多水分。

陆弘亮说,贷款成了他的心结。「到了 2014 年,我是他 (孙夕庆) 惟一的支持者。但是有一阵子我们公司是很有资金的,做得很成功的。为什么要从银行贷款呢?」陆弘亮说,在他的劝说下,孙夕庆同意召开董事会。

2014 年 6 月 5 日,孙夕庆签署潍坊中微公司章程修订案,增设了之前没有的监事一职,由母公司美国戴芝委派,职责第一条是「检查公司财务」。7 月初,孙夕庆让秘书通知股东和董事会成员召开股东会和董事会,后来又通知取消股东会,只召开董事会。到了约定的 7 月 26 日当天,十几名股东依然全部赶到,他们带着司机、保镖、朋友、亲属,涌入公司的队伍扩展到几十人。

「并不是说想带人来控制他 (孙夕庆),我们没有碰他,也没有威胁他,只是怕他万一会制造麻烦。」陆弘亮说。

硬盘与公章

孙林是个瘦个子年轻人,2011 年大学毕业后到潍坊中微工作。他承认自己是孙夕庆的侄子。一开始,孙林干行政,后来干财务和出纳,到了 2014 年,他已经代表潍坊中微在多家关联企业持股。

2014 年 7 月 26 日,星期六,公司上半天班。孙林说,他叔叔正在会议室开董事会,几十个外人涌入公司,「把财务、总裁办各个部门基本上都把住了,并且让我们把手机全都关机」。这时,他的上司李江海让他去信息中心拿硬盘。

「没有,当初我让孙林保存好加密狗,我从来没有让孙林拿硬盘。」李江海否认此事,他告诉财新记者,当时看公司进了很多外人,为了财务数据安全,他让孙林去保存好加密狗,没有加密狗任何人都没法查看财务数据。李江海称,他万万没想到,孙林直接把那几个硬盘带走了,那是 ERP 服务器上的硬盘,保存着公司几乎所有信息资料。

「算是我去拿的吧,是我拿书包去装的。」孙林吞吞吐吐,自称「具体情节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去了信息中心,仓库管理员在门口给了他八个硬盘,他用自己的背包把这些硬盘装起来。硬盘后来给了谁?孙林先说「我忘了」,但过了一阵,他承认,「硬盘在我叔叔手上」。

硬盘怎么到的孙夕庆手上?他另一个侄子刘岩后来向警方说明了经过。刘岩在潍坊中微行政部工作,也持有多家关联公司股份。他称,那天中午,孙林在办公楼一楼给了他一个双肩包,让他带出公司,他称「没法带出去」,于是孙林找到信息中心的一名鞠姓管理人员,让其将双肩包带出公司大门,自己在大门外接过这个双肩包。到了 7 月 28 日下午,孙林在潍坊把双肩包给了孙夕庆。

孙夕庆多次强调,自己是被股东赶走的,没有带走任何东西,「那天是在逃命」。但谈及他在法庭上出示的一些财务证据,他说「是我从我的硬盘里找到的」,「我当时藏了一个硬盘起来,他们弄了几个去了,但有几个关键的他没弄过去」。

孙夕庆的秘书谢甜甜在接受警方询问时称,2004 年 7 月 24 日中午 12 点多,孙夕庆开完会后,找她要了保险柜的三把钥匙。这三个保险柜中,一个存有公司公章,一个有股东会、董事会议纪要等文件,还有一个有公司合同、协议等文件。

孙夕庆承认拿走了公章。2015 年 3 月 24 日接受警方讯问时,他说:「我自己带走了 (公章),后来我将公章给扔了,具体扔在什么地方我记不清了。」他解释称:「我不是正常离开公司的,我是被迫离开的,我为了保护潍坊中微才将公章带走。」

刘岩则向警方表示,曾在青岛孙夕庆住宿的宾馆房间里看到过公章,他曾经多次用过公章,因此他判断那就是潍坊中微的公章。「印章的把是透明的,印章上面盖着一个外壳,我记得这个外壳和印章是黑色和红色的,印章是圆形的,这个印章当时就放在孙夕庆的屋里。」财新记者多次联系刘岩,电话未获接听。

但孙夕庆对财新记者坚决否认拿走了公章。「杀人要见尸,捉贼要起赃。」他称,潍坊中微和子公司潍坊埃尔迪节能技术服务有限公司 (下称潍坊埃尔迪) 的公章放在一起,「平时公章确实由我控制」。但当天两枚公章「就放在奔驰车上」,「奔驰车不是被他们控制了吗?我还有一个箱子在车厢里也没能拿走」。

一位股东的亲戚当天去控场,他否认在奔驰车上发现了公章,「奔驰车放气确实是我们放的。车属于公司财产,不是他的私产。我们放气就是防止他开走」。

2014 年 7 月 26 日上午的董事会究竟发生了什么?综合郭建、姜辉昌、陆弘亮的讲述,财新记者拼凑出的过程是:股东们找人控制了公司,董事会开始后,孙夕庆姗姗来迟。郭建发问「去年赚了多少」,孙夕庆称「销售额 3 亿元,盈利 3000 万元」;郭建指出公司已经没有订单,供货商也不供货,他投资七年,一直没有分红,一份报表也没见到。他提议先让孙夕庆暂停董事长工作,先封存账目查账,「反正也没业务」,如果没问题再让孙夕庆恢复原职;孙夕庆提出,「别的没意见,需要十天时间交接」,获得同意。开完董事会,李江海等人进入会议室向孙夕庆询问情况,孙夕庆称自己被非法罢免。陆弘亮向员工解释,「公司是我们投资的」,董事会结束后,孙夕庆回到办公室待了近两小时,然后离开。

「实际上就是来一帮人抢公司。」在孙夕庆的讲述中,股东们雇了「黑社会」把他控制在办公室里,逼他签署协议,上写着「因侵占公司财产,无偿转让股权」的字样。他拒不签字,后来警察赶到,他才得以趁乱逃跑。「我没回办公室,我只带走了随身电脑包」。

但多名在场人员否认逼迫孙夕庆签字转让股权,并确认孙夕庆回到了办公室。姜辉昌说,孙夕庆和他的秘书在办公室待了很久,后来孙提着两个纸兜离开,里面装满了东西。「没人拦他,当时郭总说就让他走吧」。

「我们是给他很大的尊严,其实应该派个保镖跟着他。」陆弘亮说,「他能够到自己房间把他的电脑、公司的公章都拿走,我们怎么还会控制他?」

吊诡的是,董事会风波三天后,又一群人攻进了这栋微波炉形状的办公楼。7 月 29 日凌晨 4 时 17 分的监控录像显示,16 名年轻男子闯入潍坊中微的办公楼,有两人手拿斧头,一名在前面领头,穿着绿衣的男子带着两三人冲进办公区,其余人控制住门内值守的员工,绿衣男子抬手招人进时头往后扭,被监控摄像头拍到了正脸,那是孙夕庆的侄子刘岩。

后来刘岩向警方承认:「7 月 28 日下午的时候,孙夕庆给我打电话让我到新华路宝通街路口等他。孙夕庆离职当天,孙林给过我一个双肩包让我转交给孙夕庆,我见到孙夕庆后就把双肩包给了他……当天晚上孙夕庆让我跟着一个司机去接人,后来我和接的这十几人,去潍坊中微办公楼取孙夕庆的股权凭证、理财凭证等,但是我没有拿着。」刘岩因当晚闯入潍坊中微,被警方以涉嫌寻衅滋事罪刑事拘留。

股东们与孙夕庆的战争蔓延到了报纸上。2014 年 7 月 31 日出版的《齐鲁晚报》上,刊登了落款为潍坊中微的一则《声明》,称潍坊中微原防伪公章及财务章、潍坊埃尔迪公司原公章丢失,声明作废。而 8 月 1 日出版的《潍坊日报》上又刊登了同一家公司内容完全不同的《声明》:「潍坊中微的公章由公司法定代表人孙夕庆依法持有,并未丢失,未经公司盖章许可,一切假借公司的名义变更法定代表人和其他声明的行为都是非法的。 」

孙夕庆称,这两份《声明》都是姜辉昌等人一手策划的,目的在于「嫁祸我私自拿走公章」。

2014 年 8 月 6 日,其他股东召开股东会和董事会,选举陆弘亮为董事长。当天孙夕庆坐飞机离开中国。他称在登机之前,一个韩国朋友来电话让他去韩国,于是他就到了韩国,再飞往洛杉矶。「去韩国后,在酒店住下,我一觉睡了 28 小时。」他说自己伤心欲绝。半个多月后,潍坊中微法定代表人变更为陆弘亮。

姜辉昌说,孙夕庆到美国之后,股东们多次联系潍坊当地公安报案,还在华盛顿请了美国律师,「准备到美国起诉他」。

被查封的账户、地皮和厂房

潍坊中微的原公章编号尾号 1370,在 2014 年 7 月 26 日之后,它有据可查地出现过两次。

一次是盖在落款 2014 年 7 月 29 日的《报案材料》上,公章下面是孙夕庆的签名。这份材料寄给潍坊市委市政府领导。

另一次盖在青岛商人林军礼与美国戴芝签订的《补充协议》上,协议上写的签约时间是 2014 年 6 月 23 日。2013 年,林军礼与美国戴芝签订《增资扩股协议书》,约定林军礼投资人民币 2000 万元入股,美国戴芝承诺办理相应的出资证明。协议签订后,林军礼陆续向潍坊中微账户转入 1060 万元。2014 年的这份补充协议约定,美国戴芝和潍坊中微要在补充协议签订 60 日内出具出资证明并进行工商登记变更,否则立即偿还 1060 万元。

林军礼 40 岁左右,早年在青岛开店卖酒。他告诉财新记者,自己从农村到青岛打拼,攒下 2000 万元不容易。2014 年底,林军礼在青岛市中级法院将美国戴芝和潍坊中微告上法庭,称未收到出资证明,也没有获得工商登记变更,要求两被告退还 1060 万元人民币及违约金。林军礼同时向法院申请了财产保全,2014 年 12 月 18 日,青岛中院将潍坊中微名下的九个账户每个都按 1300 万元数额进行查封。

潍坊中微向法院申请对《补充协议》上公章的真实性、形成时间、孙夕庆的签名时间等内容进行鉴定。2017 年 10 月 9 日,广东南天司法鉴定所出具《司法鉴定意见书》,确认印文来自潍坊中微原公章,但盖章时所用的红色油墨找不到与其种类相同的样本,孙夕庆签名的黑色墨水也找不到与其种类相同的样本。通过《补充协议》打印墨迹的色阶值变化规律,可以确定其形成于 2014 年 8 月 6 日之后。

此案于 2018 年 11 月 26 日一审宣判,法院认可了司法鉴定结论,判令潍坊中微退还林军礼本金 800 万元,并按人行同期贷款利率给付利息。此后林军礼提起上诉,目前二审尚未开庭,这意味着对潍坊中微账户资金的查封仍在继续。

林军礼不相信司法鉴定,认为有人暗箱操作。财新记者在青岛采访孙夕庆时,林军礼常伴左右。姜辉昌称,林军礼购股的钱来自他人,「他没有钱,把青岛有钱人的资金拉进来,孙夕庆让他当潍坊中微在青岛子公司的总经理」。这个说法得到了陆弘亮的确认,陆弘亮提供了一名背后出资人的联系方式,此人也被孙夕庆提及为合作伙伴,但他未回应财新记者的采访。

林军礼称,2014 年八九月间潍坊中微变更法定代表人之后,他认为其他股东要合谋吞并孙夕庆持有的股权,就决定退出。孙夕庆称:「那时候他 (林军礼) 反叛了之后,就找我了,问我有哪个资产我都清楚,我说这你就先把账号查了,查之后把楼房一下给封了。现在也全都查封了。」

林军礼只申请查封了银行账户,而孙夕庆在紧随其后的诉讼中申请查封了潍坊中微的两块土地、一间厂房,以及子公司潍坊埃尔迪公司账户里的千余万元。

2014 年 12 月、2015 年初,孙夕庆两次在青岛起诉潍坊中微和潍坊埃尔迪,前者是股权转让纠纷,后者是借款合同纠纷。两起官司都打到了二审,并在 2017 年 11 月、12 月先后以孙夕庆败诉告终。

「潍坊埃尔迪就是一个壳公司。」李江海说,其没有独立发工资,办公地点就在潍坊中微办公楼里,公章也和潍坊中微一同保管。因此这家子公司几乎没有诉讼,被冻结的风险很小,其账户充当潍坊中微流动资金的「小金库」。

多位股东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认为,孙夕庆在青岛民事起诉时用的两份合同,以及林军礼所持的《补充协议》,是孙夕庆掌握了公章后炮制的,目的在于查封潍坊中微和潍坊埃尔迪的账户。「这些账户被查封之后,公司就被拖垮了。」姜辉昌还质疑,在此后的刑事审判中,法院采信了这两份合同,并由此认定尚存在「股权纠纷」「债务纠纷」,从而对公诉机关指控孙夕庆职务侵占 577 万余元和 288 万余元不予认定。

114 次庭审与 2 亿元索赔

2014 年 8 月赴美后,孙夕庆没待多久就又回到中国。2015 年 2 月 8 日,他于青岛被刑事拘留,3 月 17 日被逮捕。同年 11 月 15 日,孙夕庆和关联公司常州中微光电子有限公司 (下称常州中微) 总经理乐成文因涉嫌增值税专用发票罪、孙夕庆本人还涉嫌职务侵占罪,被潍坊市高新区检察院提起公诉。

起诉书仅六页纸,其中指控孙夕庆、乐成文在 2012 年 12 月和 2014 年 1 月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两笔,虚开金额分别为 1346 万余元和 2337 万余元,用于抵扣税款共计 535 万余元;指控孙夕庆职务侵占五笔,非法侵占公司财产共计 1292 万余元。

此案一审开庭 28 次,耗时一年半,其间五次延长审理期限,直到 2017 年 7 月,潍坊高新区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关于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一审法院只认定了第一笔虚开 1346 万余元,认定常州中微用此发票抵扣税款近 196 万元;公诉机关指控的第二笔虚开 2337 万余元的情节,一审法院认为证据不足,不予认定。

关于职务侵占,由于缺乏证据或有争议,一审都未认定。据判决书,第一笔侵占 577 万余元股东基金款、员工购房款,结合证人姜辉昌的证言,其和孙夕庆以同样的理由转卖埃尔迪公司的股权,并从公司支款,该笔支款存在孙夕庆支取股权交易款的可能,无法排除合理怀疑;第二笔侵占公司股东基金 228 万余元,系以退还原股东借款名义支取,且孙夕庆与潍坊中微之间存在债权债务关系,在二者账目未核对的情况下,不宜认定为犯罪;第三笔侵占公司未开发票货款数额为 394 万余元,没有提供相关的存款凭证和记录,仅有审计报告,无法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剩余的两笔款项未达到 6 万元的立案标准,故不作犯罪处理。

潍坊高新区法院一审认定孙夕庆、乐成文犯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罪,分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并处罚金 10 万元。两人对这一结果均不服,提出上诉,潍坊高新区检察院也提起抗诉。2017 年 11 月,潍坊市中级法院裁定撤销原判、发回重审。2018 年 5 月,该案重审开庭。8 月,已被羁押三年六个月的孙夕庆、乐成文先后获准取保候审。

此后,重审又历经了 85 次开庭。2019 年 5 月 9 日,潍坊高新区法院出具裁定书,同意检方提出的撤诉请求。至此,该案历经一审、二审、重审共 114 次开庭,共耗时三年半。

孙夕庆称,在重审阶段,他从「自己的硬盘」中找到了有利于自己的财务证据。他强调,在庭审中他提交了被控虚开发票的增值税缴纳证明,足以证明未造成税收损失。

一位侦办此案的人员并不认可这个逻辑。他称虚开增值税发票是「损人利己」的行为,潍坊中微虽然缴纳了增值税,但获得发票的常州中微却以此发票降低了利润,减少了应缴纳的个人所得税。

检察院撤诉后,孙夕庆就三年半的牢狱之灾提起国家赔偿申请,他在国家赔偿申请书中强调自己是「世界级人才」,要求潍坊高新区法院赔偿侵犯人身自由赔偿金 154 万余元、精神损害抚慰金 200 万元、维权成本 260 万元,以及错误羁押他造成的经济损失 2 亿元。

在国家赔偿申请书 2 亿元天价索赔后面的括号里,注明「赔偿申请人所持企业股权代表部分」。孙夕庆说,自己被羁押的这几年里,企业已经被以姜辉昌为代表的势力所掏空,证据就是 2015 年起,其他股东又在潍坊中微原址成立了新公司——山东中微光电子有限公司 (下称山东中微)。他强调,在他被罢免离开时,潍坊中微估值 6 亿元,但现在一钱不值。

姜辉昌、陆弘亮、郭建等则向财新记者表示,2015 年初,由于潍坊中微账户和土地都被查封,无法开展业务,股东与高新区政府沟通后决定成立新公司。

孙夕庆坚称山东中微掏空了潍坊中微。他提供了一些债权转让合同,其上显示,潍坊中微将一些应收货款的债权无偿转让给山东中微。此外他还举证称,山东中微拍得了一个潍坊农商行股份的不良资产包,内容物正是潍坊中微由于无法偿还贷款被收回的抵押物和债权。他认为这也是一种转移资产的方式。

「他偷了这么多,我们要重新做一个和他无关的公司。」尽管检方撤诉,陆弘亮依旧认为孙夕庆是他投资失败的根本原因。有这样想法的股东占多数。

2019 年 9 月初,财新记者实地走访了潍坊中微的厂房。这三栋由政府投资兴建、外表气派的标准化厂房,如今大部分被外面公司使用,有的是补习班、贸易公司,有的是做雨衣、快递包装的小型作坊,还有科技含量高的半导体或自动化控制系统的厂房。这些厂房的日租金为每平方米 0.6 元,比普通写字楼价廉物美。这家昔日曾伫立于 LED 商业照明潮头的高科技企业,内里已是杂草遍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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