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生死劫

2019-10-13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通过在地区与核问题上不断加码,伊朗正一步步提升美国维系施压政策的成本。这个中东的石油和人口大国能绝处逢生吗?

2019 年 3 月 21 日,在伊朗波斯历新年的例行讲话中,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宣布将「促进生产」定为伊朗新一年的口号。

「经济困难是我国最为紧迫、严重的问题和优先事项」,这位一袭棕色长袍、头戴黑色缠头的 80 岁老人如此强调,「过去的一年是多事之秋,敌人对我们策划了很多阴谋。但我们通过坚毅、审慎和青年人的不屈不挠,挫败了那些阴谋」。

由于美国特朗普政府毁约,在 2015 年伊朗核协议达成后品尝了国际交往春天的伊朗,又陷入一轮本币暴跌、物价飞涨、石油出口锐减的经济和社会动荡,仿佛一夜之间坠回寒冬。

继 2018 年 5 月单方面退出伊核协议后,美国已先后于同年 8 月和 11 月,恢复了两波对伊朗关键部门的制裁。步入 2019 年,美国又对伊朗祭出全方位的经济封锁,发出更多军事恫吓。美伊对抗的加剧,也在波及全球能源市场,牵动中东海湾地区本就敏感多变的局势。

面对持续袭来的重压,拥有 40 年「抗美」经验的伊朗并未屈服。通过不断地试探和冲击核协议的约束条款,并利用中东的代理人对美国利益目标发动挑衅,伊朗正一步步提升美国维系「极限施压」政策的成本,在此轮对抗中争取主动权。

伊朗对制裁并不陌生,也早已形成一套颇成熟的应对策略。但这一回,美国制裁和打压伊朗的力度与决心,似乎远超从前。

在石油和金融命脉均遭到钳制的情况下,伊朗还有哪些路可以走?此轮美伊对峙中,冲突升级的可能路径为何?若美国继续扩大施压,伊朗又会否最终退出伊核协议,重回研制核武器的道路?

制裁卷土重来

在拥有 8000 万人口的伊朗,庞大的中产阶级,曾是该国温和派总统鲁哈尼及其推动达成的伊核协议的最坚实拥护者。在美国退出这份多边协议后,新一轮制裁袭来时,他们也成了受冲击最严重的一批人。

自美国重启制裁以来,伊朗的许多中产阶级都感受到了汇率崩盘、通胀加剧和工资水平下降的沉重压力。最具破坏性的是房价和房租的飙升,据伊朗央行数据,德黑兰的住房成本自 2018 年 3 月以来上涨了近 104%。这让许多家庭不得不搬离市区中心地带,到郊外或更远的地方居住。曾经开着进口车兜风、偶尔到餐馆吃饭和去国外度假的生活,也变得遥不可及。

「许多伊朗人已开始对生活现状感到绝望,同时也对美国政府感到愤怒——他们不明白,为什么美国要退出伊核协议?」现居于德黑兰的伊朗籍媒体人鲁霍拉 (Rohollah Faghihi) 告诉财新记者,制裁回来以后,伊朗的全部商品都出现大幅涨价,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均受到影响,「这种 (生活成本的) 飙升是史无前例的。人们一下子就陷入了穷困当中」。

伊朗经济堕入如此困境已经一年有余。

2018 年 5 月 8 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美国单方面退出 2015 年由前任奥巴马政府签署的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随后于同年 8 月 7 日宣布重新启动其在 2015 年伊核协议框架下取消的对伊经济制裁。

2018 年 8 月起恢复的首轮对伊制裁,着力打击该国金融、金属、矿产、汽车等工业;剩余制裁则于三个月后的 11 月 5 日恢复,主要针对伊朗能源部门,包括石油的购买、收购、销售、运输等重大交易,以及外国金融机构与伊朗中央银行间的交易。

美国重拾对伊制裁大棒,令才开始缓慢回温的伊朗经济,遭遇新一轮重创。

伊朗经济形势此前就已恶化,甚至在 2017 年至 2018 年交替时引发了近十年来该国最大规模的抗议游行活动。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IMF) 今年 4 月发布报告称,伊朗的 GDP(国内生产总值) 在 2018 年下滑了 3.9%,预计 2019 年将进一步收缩 6%。

世界银行的估计稍乐观,称今年伊朗经济或收缩 3.8%。这两份国际金融机构的报告均认为,伊朗经济的持续衰退源于美国制裁的影响,特别是今年以来,伊朗石油出口的大幅下降。

制裁引发的市场恐慌,加速了伊朗货币的贬值。2015 年和 2016 年大部分时间里,伊朗本币里亚尔兑美元汇率平均接近 3 万里亚尔兑 1 美元;制裁重启后,尽管伊朗政府规定官方汇率为 4.2 万里亚尔兑 1 美元,但公开市场上却一度暴跌至接近 15 万里亚尔兑 1 美元。

本币急剧贬值也拖累了伊朗的物价,造成进口商品和用国外原材料生产的产品短缺,尤其药品、进口纸张、纸尿布等。据伊朗统计中心 (ISC) 数据,过去一年多,伊朗的肉禽价格上涨了 57%,牛奶、奶酪和鸡蛋价格上涨了 37%,蔬菜价格上涨了 47%。许多得到政府补贴的食品杂货店,特别是肉铺,都不得不采取「限购 」政策,规定以优惠价格只能定量出售,导致店门口每日排长龙。

不过,德黑兰居民鲁霍拉也指出,近半年来,伊朗政府推出的一系列打击黑市投机、放松外汇管制的举措,已令伊朗经济恶化的势头有所好转,民众的信心因此提振,汇率较最坏时也回升了近一半左右。

但在美国不放松制裁的情况下,短期的改革措施,仍难以提高伊朗吸纳外资的水平。出于对二级制裁的忌惮,目前大多数国际企业仍对投资伊朗踌躇观望。此前,包括法国石油化工巨头道达尔、德国电子巨头西门子等跨国公司,均已选择退出伊朗市场。

在 2015 年伊核协议达成后,国际制裁解除的三年间,伊朗民众获得的经济实惠其实相当有限。因此,在伊朗国内,一直不乏有人对鲁哈尼政府感到失望和不满。近来伊朗再陷危机,也被指与政府多年的经济管理不善有关。

但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伊朗籍教授、曾作为伊朗外交官参与伊核谈判的穆萨维 (Seyed Hossein Mousavian) 告诉财新记者,在大部分伊朗人眼中,伊朗当前的经济困境,仍主要归咎于美国,「因为他们相信,没有遵守核协议的一方是特朗普政府,而不是鲁哈尼领导的伊朗政府」。

此前,围绕伊核协议问题,鲁哈尼代表的伊朗温和派、改革派,与政权内的强硬保守派之间,就一直存在拉锯和较量。在鲁哈尼的愿景中,核协议能帮助伊朗改善与西方关系,更好地融入国际社会,让全民享受开放的红利。但强硬保守派认为,伊朗只有坚持伊斯兰革命的价值观和政治路线,抵御西方的「侵蚀」和影响,才能在强敌环伺的国际丛林社会中存活。

如今,由鲁哈尼一手推动达成的核协议,遭到美国不顾国际社会反对的公然撕毁,这无疑为伊朗的强硬保守派人士提供了批评鲁哈尼及其对外政策路线的口实。

但财新记者采访到的大多数伊朗政情观察者认为,美国咄咄逼人的制裁施压,反而促使伊朗国内各派摒弃分歧,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现在,伊朗各个政治光谱的人,包括 90% 的改革派人士,都反对在美国的欺压下谈判。」鲁霍拉如此形容,「伊朗人的一致态度是:我们愿意对话,但你必须首先解除对伊朗的制裁」。

美国为何毁约?

被称作「伊核协议」的《联合全面行动计划》(JCPOA),是由伊朗与美国、英国、法国、俄罗斯、中国和德国 (即伊核问题六国) 在 2015 年 7 月正式达成的多边协议。根据协议,伊朗应自 2015 年起,停止发展其核能力、大幅削减其浓缩铀库存,国际社会则相应地解除对伊朗的制裁。

这份经过旷日持久的谈判,方才最终达成的多边协议,被视为美国前总统奥巴马留下的一项重要政治遗产。

在奥巴马及其支持者看来,伊核协议虽然并不完美,但在约束伊朗的「核野心」方面却行之有效。协议背后的逻辑更在于:尽管美国不会容忍伊朗获取核武器,但仍允许伊朗按照自身道路实现经济发展,从而成长为中东乱局中一支重要的制衡力量;如此一来,既可避免伊朗与美国及其盟友在中东陷入不必要的冲突,又能利用伊朗市场的开放,将伊朗行为置于国际社会的监督之下。

但特朗普政府认为,2015 年由奥巴马政府谈成的伊核协议中,存在三大「重要缺陷」:其一,是协议中设置的「日落条款」部分,仅规定了一系列对伊朗核能力限制性措施的「解禁」时间点,但没有明言解禁之后的配套方案为何;其二,是协议未能将伊朗的弹道导弹开发计划囊括在内;其三,则是协议未能约束伊朗在中东及其他地区的「威胁性活动」。

特朗普政府提出,只有伊朗就上述三方面美方关切重新谈判,并按照美方要求做出「根本性改变」,美国才会停止制裁伊朗。

但中国社科院伊朗问题专家陆瑾向财新记者指出,美国的这些要求涉及伊朗的核心利益和底线,对于伊朗来说不容谈判。比如,屡次遭特朗普抨击的伊朗弹道导弹开发计划,在 2015 年伊核协议谈判阶段,伊朗就坚决反对把导弹问题列入其中,美伊长期僵持,最后是美国奥巴马政府做出让步。

穆萨维则向财新记者强调,尽管伊朗的民用核技术一直在发展,但在 2015 年签署的伊核协议中,伊朗已经接受了一些超出《核不扩散条约》要求的限制措施,主要体现在国际核查方面极为全面、深入、严苛的规定。

在美国决意退出之前,负责监督伊核协议执行情况的国际原子能机构已数次确认伊朗确实在履约,没有违背协议的规定。

特朗普执意退出伊核协议、要求重新谈判,也不无「清算」前任奥巴马政治遗产、树立自身威信的意味。

但美国丹佛大学中东研究中心主任哈什米 (Nader Hashemi) 认为,重新制裁伊朗,更符合特朗普一贯的中东政策思路,即维护与沙特、以色列等传统盟友的关系,打击伊朗等与美国长期对立的势力和地区恐怖主义。

在哈什米看来,特朗普之所以走到毁约这一步,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博尔顿 (John Bolton) 等时任白宫顾问中「鹰派」人士的影响,以及视伊朗为首要威胁的以色列方面积极、持续的游说。

2015 年,奥巴马政府与伊朗签署核协议,曾被以色列的右翼政治强人内塔尼亚胡视为美国对美以盟友关系的重大「背叛」。而在立场更亲以方的特朗普入主白宫后,内塔尼亚胡则伺机加大了对美国的外交攻势,更不时利用他与特朗普的亲密私交,推动和落实以色列的外交利益。

据《纽约时报》报道,2018 年 3 月内塔尼亚胡到访白宫时,这位以色列总理曾亲口向特朗普阐述以方情报部门掌握的有关伊朗「秘密研发核武器」的证据。此后,美以两国本计划共同召开一场记者会,向外界披露这一重要情报,后改为先由以色列方面自行公布,美方再予以背书认可。

于是,在 2018 年 4 月 30 日晚间黄金时段播出的电视节目中,内塔尼亚胡亲自通过大屏幕播放的专门制作的幻灯片,公开展示以方获得的照片、视频和图表证据,指控伊朗违背伊核协议、隐藏核项目。特朗普也很快积极回应,称内塔尼亚胡这一爆料提供了「令人信服的新细节」,证明他对伊朗的看法「百分之百正确」。

一周后的 5 月 8 日,特朗普就迈出惊人一步,宣布美国退出伊核协议。

2018 年 5 月 8 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美国单方面退出 2015 年由前任奥巴马政府签署的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

Photograph by Martin H. Simon/CNP via ZUMA Wire

多管齐下应对

过去一年多里,美国和伊朗一直处于「制裁与反制裁」的博弈当中。

2018 年的两波制裁生效后,美国又在今年 4 月宣布,终止此前对中国大陆、印度、希腊、日本、土耳其、中国台湾、意大利、韩国这八大伊朗原油进口国家或地区的豁免,誓言要将各国从伊朗进口的石油全部「清零」,对伊朗的制裁力度骤然加剧。

此后,伊朗也逐渐改变此前美国制裁刚恢复时的消极观望态度,转向一种更灵活、主动的反制策略。

不少观察者认为,与 2015 年伊核协议达成前、长年受西方制裁围堵时相比,如今的伊朗拥有更充足的外汇储备及相对更低的通胀率,其经济韧性已得到增强,应足以暂时缓冲美国重启制裁的打击。

面对新一轮制裁施压,「伊朗的策略就是『向内看』,即充分挖掘国内各方面的潜力」。陆瑾指出,伊朗拥有 8000 万的庞大人口,国民受教育程度在中东地区亦属于中高等水平;除了石油和天然气,伊朗还拥有十分丰富的矿产资源,工农业基础都较为良好。

「对这样一个人口和资源大国来说,只要能改善经济和行政管理水平,调动民间资本和全民的生产积极性,即使不靠石油出口,也能保证基本生活。并且,伊朗国内炼厂每天能够处理 200 万桶石油,以满足国内消费需求。」她颇为乐观地表示。

但美国此次祭出的制裁重拳,旨在掐住伊朗的经济命脉——不仅要全面封杀伊朗赖以生存的石油出口,还要将伊朗完全逐出美元主导的国际金融体系,其覆盖范围之广、打击力度之大、态度之强硬均胜于以往。

作为石油输出国组织 (OPEC) 第三大石油出口国,伊朗此前的石油日均产量一度达到 385 万桶,出口量每天超过 250 万桶。但在美国重启制裁后,据国际能源署 (IEA) 今年 9 月发布的最新报告,伊朗的石油日产量已在今年 7 月下降至 223 万桶,为上世纪 80 年代以来的最低水平;同时,该国的石油出口量已锐减至每天 40 万桶。

为稳定国内经济秩序,平息社会动荡,伊朗政府一面致力于打造内部凝聚力,将美国的制裁斥为「心理战」,声明伊朗不惧威胁,呼吁民众共度时艰;另一方面,伊朗也汲取历史斗争经验,做好重回「抵抗经济」的准备,即通过调整出口政策、振兴国内生产、完善金融管理、拓展商品进口路径等措施,提升伊朗的经济自主性和抵御外部冲击的能力。

面对美国誓言「完全切断」伊朗石油出口的威胁,伊朗外交部长扎里夫 (Mohammad Javad Zarif) 曾在今年 4 月接受路透社专访时,半开玩笑地回应道:「伊朗总有办法绕过制裁,在这方面我们拥有『博士学位』。」

过去,伊朗为躲避西方制裁,曾通过地点位于海外、设在外国公民名下的壳公司,或外国护照开设的私人银行账户,来掩盖货品和金融交易。当时,通过邻国伊拉克和阿富汗的陆路通道,利用边检漏洞走私货物,包括成卡车的美元现金等硬通货,也一度在伊朗成为一个有利可图的行业。

但伊朗挺过此一轮难关的关键,仍在于如何突破制裁的围堵,设法将石油卖出去。

为维系石油业运转,伊朗已开始将无法售出的石油储存在陆上储油设备或海上油轮上;因为一旦油井关闭,再恢复采油的成本将十分高昂。同时,伊朗的石油也可通过管道转运到其他国家,再通过船运出口。目前伊朗到阿联酋和阿曼均设有石油管道,与伊拉克、叙利亚也协议建设了石油天然气管道。经过上一轮制裁的考验,这种转口再出口的操作在伊朗已相对成熟。

另一种应对制裁的办法则是,通过关闭油船的船载卫星定位系统,重新粉刷船身和改名,以躲避外界对石油出口规模的追测。卫星图像显示,如今伊朗已重拾这一手段。据《金融时报》报道,自 2018 年 9 月以来,至少有 7 艘伊朗的油轮停止发送位置信号,变成了难以追踪的「幽灵船」。

早在 2018 年 10 月 28 日,伊朗就已首次通过其设立的能源交易所,向国内和国际的私人买家直接销售石油。当年 11 月美国恢复石油制裁的节点临近时,伊朗曾透露将通过向亚洲市场折价出售石油止损,防止原有市场份额被竞争对手沙特抢走。

由于美元交易渠道遭制裁截断,伊朗还在发动一场「去美元化」运动,寻求与主要贸易伙伴探索新的贸易结算模式。

近来还有报道称,伊朗正考虑批准使用比特币等加密货币,甚至发行自己的主权加密货币,用于石油等对外贸易。

据印度媒体 Livemint 报道,伊朗驻印度使馆商务参赞奥米迪 (Asghar Omidi) 在 8 月 28 日的一次商会活动上透露,伊朗与印度正在就今年内达成一项优惠贸易协定进行谈判,希望协议敲定后,两国能通过「易货」而非支付硬通货的方式,开展贸易结算,以绕开美国制裁。若能顺利执行,则作为伊朗第二大原油进口国的印度,也将有望重启其在今年 5 月被迫叫停的与伊朗石油贸易。

早在此轮制裁来袭前,伊朗就已开始推动在石油交易中弃用美元,转用人民币、欧元等其他强势货币结算。

中国是伊朗石油的最大买家之一,近年来积极从伊朗购油。针对中方是否会停止进口伊朗石油,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耿爽曾在 2019 年 7 月 8 日的例行记者会上回应称,中国同伊朗在国际法框架内开展的正常能源合作合理、合法,理应得到尊重和保护,「我们一贯反对单边制裁和所谓『长臂管辖』,也会坚定地捍卫自身的合法正当权益。」

而在欧洲方面,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 (Jean–Claude Juncker) 也曾在 2018 年欧洲议会的年度讲话中指出,欧洲 80% 的能源进口都是以美元结算,这一现状是「荒谬的」,以此呼吁加大欧元的国际结算地位。

在美国毁约后,仍承诺维护伊核协议的法国、德国和英国,已在今年年初发表联合声明,宣布将建立一套替代性的对伊结算机制——「贸易往来支持工具」(INSTEX)。这套另辟蹊径的独立支付体系,旨在使欧洲企业绕过美国主导的全球金融体系对伊朗单方面的制裁,使欧洲与伊朗继续进行贸易;而伊朗也可通过这一机制,购买本国紧缺的货物。

具体而言,INSTEX 机制本质上是通过「以物易物」,即经由欧洲本土出口商和进口商之间的轧差,帮助两家都想与伊朗做生意、但进出口需求不同的欧洲企业进行对接和转账,从而避免直接向伊朗主体进行资金转移,以绕开美国的制裁。但为了实现这一操作,伊朗方面也需要设立一套相应的本地结算机制。

目前,欧洲和伊朗专家仍在共同研究两种机制在国际贸易规则下,如何更好地对接。对于 INSTEX 机制为何至今仍未开通运营,法国驻华大使黎想 (Jean–Maurice Ripert) 曾在今年 7 月北京的记者会上向财新等中国媒体介绍说,现阶段,欧洲方面仍在同伊朗就第一笔订单的交易内容、性质进行沟通和协商。

按照欧洲的设想,该机制初期的交易范围,应限定于「药品、医疗器械、食品、农产品」等与人道主义需求相关的商品。这类交易不在美国的制裁范围之内,因此可避免与美国外交政策直接发生冲突。

但伊朗方面认为,这样的设计限制太多,未能达到伊朗的期望与欧洲做出的承诺。伊方主要希望,这一特殊交易机制的应用范围,应包括当前受制裁最重、对伊朗经济也最紧要的石油。

外交纵横捭阖

自 2015 年解除对伊朗制裁后,欧盟与伊朗贸易额大增,欧洲企业重新打开了伊朗这个因政治对峙而被封闭多年的市场。这也成为美国单方面毁约后,余下签约方中的三个欧洲国家——英国、法国、德国,仍极力主张维持伊核协议框架的重要理由。

尽管对于伊核协议的设计「缺陷」,伊朗的导弹项目及其介入中东热点事务的行为,欧洲与美国抱有类似的担忧。但欧洲认为,目前美方的种种关切,都可在各方继续遵守和执行伊核协议的前提下,单独得到解决。反过来,若美国贸然「撕毁」协议,则只会令久经战乱的中东地区,再触发一波新的动荡。

随着美伊对抗态势升级,过去数月以来,中东海湾地区已经上演多起据信与伊朗有关的突发安全事件。

今年 5 月和 6 月期间,多艘油轮在伊朗海域附近的原油运输要道遭遇突袭。9 月 14 日,沙特境内的两处关键石油设施又遭到了十架无人机袭击,造成沙特原油产量大减,全球原油市场随之激烈震荡。美国已公开指认伊朗为这几起袭击事件的幕后元凶,但都遭到了伊朗方面的强烈否认。

为震慑伊朗挑衅,美国已从今年 5 月起,三次向中东增兵共计至少 2500 人,同时还在中东追加部署了 B–52 战略轰炸机特遣队、航母打击群、防空导弹系统等。美国还将属于伊朗正规武装力量的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列为「恐怖组织」;甚至将制裁伸向了伊朗的最高领袖哈梅内伊,以及曾主导伊核谈判、被视为伊朗与西方对话窗口的伊朗外长扎里夫。

今年 6 月下旬,美伊双方一度走到了开战的临界点。据特朗普事后亲自向媒体披露,为了回应 6 月 20 日伊朗击落一架美军无人机,特朗普一度批准对数个伊朗境内的目标进行军事打击,但又因顾虑伤亡问题,在行动发起前迅速撤回了命令。

面对美国的步步紧逼,伊朗也祭出了对美国反向施压的「边缘政策」:一方面通过向核协议的约束条款发起试探,加剧各方维护协议的紧迫性;另一方面在全球范围内主动开展外交攻势,争取更多国际声援。

自今年 5 月以来,伊朗已三度挑战伊核协议设下的「红线」,先后突破了这份协议规定的浓缩铀和重水储存量最多分别为 300 公斤和 130 吨,铀浓缩丰度最高为 3.67%,以及不得启用离心机增加浓缩铀库存的限制。同时,伊朗还不断发出「通牒」,要求伊核协议的欧洲签署方给予伊朗「足够的经济补偿」,否则就将继续放弃履行核协议中的承诺。

为了给当前局势降温,近来法国马克龙政府正领衔欧洲国家,在美伊之间加紧斡旋奔走,一面劝说伊朗收敛挑衅行为,一面也敦促美国软化态度。

今年 8 月末,法国政府还曾在未经公开宣示的情况下,邀请伊朗外长扎里夫到访法国主办七国集团 (G7) 领导人峰会的小镇,就欧洲对伊朗的经济补偿方案举行会谈。但这位和美国立场针锋相对的伊朗外长没有出席任何一场 G7 峰会的正式会议,也并未与同在当地参会的特朗普,及任何美方代表团成员会面。

不过,就当媒体纷纷报道扎里夫的意外现身,令不少美方官员感到「愤怒」和「措手不及」时,特朗普却在峰会后受访时澄清说,他已事先得到法国总统马克龙的当面知会,因此对伊朗外长的到来「并不惊讶」。对于当时伊朗与法国仍在磋商的经济方案,特朗普亦称自己十分了解。

美国丹佛大学的哈什米认为,G7 峰会的这段插曲充分表明,伊朗正利用美国的欧洲盟友,对特朗普政府采取「分化策略」。伊朗希望,能绕开特朗普身边、企图主导美国对伊政策的鹰派顾问,而直接通过同情伊朗处境的欧洲政府,向特朗普传递谈判的信息。「从这个角度,当前法国的角色就显得十分重要。」

但欧洲究竟能在这轮美伊对峙中,发挥多大的斡旋作用,包括哈什米在内的许多观察者仍持怀疑态度。

G7 峰会过后,马克龙政府已公开提议用伊朗的石油收入作为担保,在今年年底前向伊朗提供额度为 150 亿美元的信用贷款,从而缓解伊朗的经济压力,以换取伊朗恢复履行伊核协议的全部条款、保障海湾地区安全,并同意就地区安全和今后的核活动参与谈判。但法方同时坦言,这一方案能否顺利实施,仍取决于美国是否认可和支持法国的做法,给予伊朗一定程度的制裁豁免。

反观美国,美方虽未对法国的方案直接否定,但已通过多名政府成员对外放话称,美方将继续制裁与伊朗进行石油贸易的个人和实体,而不会发布任何制裁豁免。这一表态,也被认为形同美国拒绝为马克龙的信贷方案背书。

对于法国的外交努力,特朗普今年 8 月还曾在推特上直接表达不满,称美国的施压政策就要奏效之时,「那些声称能代表美国的人,却对伊朗发出混乱的信号,其中就包括法国总统马克龙」。他还称:「我知道埃马纽埃尔 (马克龙) 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是出于好意。但除了美国自己,没有人能代表美国说话。没人被允许以任何途径、形式、方法代表美国!」

法国国际关系和战略研究所所长博尼法斯 (Pascal Boniface) 今年 7 月在北京国观智库举办的研讨会上对财新记者表示,近来伊朗在地区与核问题上的不断加码挑衅,不仅旨在向美国施压,更应被视为对迟迟未拿出可行经济方案的欧洲缔约方,发出催促和「警告」。但他坦言,长期在安全、经济事务上依赖美国的欧洲国家,左右美国决策的空间其实相当有限,「在这一方面,我基本看不到出路」。

美伊对抗何往?

好在美国和伊朗在暗中较劲的同时,也从未完全关上对话的大门。

外界此前期望,在欧洲斡旋下,特朗普和鲁哈尼能在 9 月下旬召开的联合国大会期间,举行美伊领导人之间的首次会谈。特朗普本人也多次表示,他对同鲁哈尼在「合适的情况下」举行会晤持开放态度。

但对于这项提议,鲁哈尼已在 9 月 25 日的联合国大会讲话中予以明确回绝。

围绕美伊谈判问题,伊朗此前就曾释放出颇为复杂的信号。鲁哈尼曾在 8 月 26 日公开演讲说,「如果我知道我若与某个人会面,会带来国家的繁荣,人民的问题将得到解决,那么我会毫不犹豫」,似意在回应美方提议,暗示伊方不排除会谈的可能性。但仅一天后,这位被视为温和保守派的伊朗总统又将立场后撤,强调他与特朗普会晤的前提,是美国解除对伊朗制裁,「如果有人仅仅是寻求和我拍照片的机会,那么 (这种会面) 是不可能的」。

分析认为,曾在 2013 年借由与奥巴马的一通电话,推动美伊关系成功破冰的鲁哈尼,深知若与美国总统举行一场会晤,将在解决美伊争端上发挥何种催化性作用。但鉴于当前特朗普和鲁哈尼在各自国内均面临外交强硬派的压力,两人要想实现历史性的会面,仍需克服重重障碍。

为确保会晤能顺利进行,美国不得不提前安抚将伊朗视为头号威胁的以色列、沙特等中东盟友,并向其阐释美国缓和与伊朗关系的战略意图。

伊朗面临的挑战更显棘手。在鲁哈尼决定赴约之前,伊朗必须确信美方愿意拿出诚意,会做出实质性的让步,如此才能避免这一会晤,变成特朗普宣示自己「又一场外交胜利」的象征性场合。

鲁霍拉指出,为了与美国开启谈判,伊朗必须首先掌握一定筹码,比如通过一步步突破伊核协议约束,增加对美国的威慑能力。而美方则可通过发放制裁豁免等让步,展示与伊朗对话的诚意。

「但当前的主要问题仍在于,特朗普发出的政策信号过于混乱。」鲁霍拉认为,这也是眼下,伊朗不情愿匆忙进入一场谈判的原因。

近日,沙特遭袭后,特朗普曾在推特上不点名地指出,美方已知晓谁是祸首,「我们将根据核实的情况,添加弹药并锁定目标」,似对美方官员指认的「幕后元凶」伊朗发出了武力威胁的警告。但由于此前在 6 月间,特朗普一度在发出威胁后,又临时撤销了对伊朗动武的决定。观察者担忧,美国对伊朗的军事威慑,或已变得愈发不可信。

而在如今美伊陈兵波斯湾对峙的情势下,若美国不改变对伊政策的模糊性和不可预测性,则可能令伊朗产生侥幸心理,从而继续对美国利益相关的目标发动小型军事挑衅,作为对美国施压的反制手段。

但这种持续试探美方底线的做法,存在令局势擦枪走火的巨大风险。正如美国伊朗问题专家萨迪加布 (Karim Sadjadpour) 近期撰文时指出,尽管美伊在避免冲突、维系合作方面具有明显的共同利益,双方却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场「囚徒困境」。

不过,观察者普遍认为,目前伊朗仍把留在伊核协议框架中作为优先选项。因为一旦伊朗不履约和退出协议框架,美国就会推动联合国安理会恢复对伊制裁,伊朗也将顿失目前其他伊核协议签署方反对美国重启制裁的国际社会谅解。

伊朗籍的鲁霍拉和穆萨维则强调,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曾在 2013 年发布一项具有约束力的宗教法令,宣布任何生产、储藏和使用核武器的行为都是伊斯兰教禁止的行为。

今年 6 月,哈梅内伊在与来访的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会谈时,也通过安倍之口再次对外放话称:「伊朗不制造、不拥有、也不使用核武器。没有这种意图。」因此,若未来伊朗试图发展核武器,则首先需要对领袖的这些承诺自圆其说。

但若后续美国始终不放松立场,伊朗又当如何?伊朗裔美国人全国理事会 (NIAC) 研究员图西 (Sina Toossi) 分析:「随着伊朗持续减少履约,到特朗普第一个任期结束时,伊朗仍可能完全退出核协议。届时,伊朗将拥有大量的低浓缩铀储备,其铀纯度将至少达到 2015 年以前 20% 的水平。」

不少观察者都将 2020 年的美国大选,视为美伊此轮对抗的关键分水岭。他们指出,伊朗很可能一面继续推行挑衅与对话并行的既有路线,一面耐心等待和观察特朗普竞选连任的结果,再据此思考决定下一步动作。

但在长期观察美伊互动的图西看来,伊朗的对美策略,并不取决于特朗普在白宫的去留。「对伊朗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他们不会在压力之下进入一场谈判。而对于任何潜在的谈判,伊朗则都将要求美国重返核协议,并且谈判重点只能放在核问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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