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推手》到《双子杀手》:李安电影资本轨迹

2019-10-17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做导演,没有权和钱,很难玩得起来」

「(Junior) 比他 (威尔·史密斯) 还贵两三倍,而且麻烦很多。」2019 年 10 月 14 日,电影《双子杀手》新闻发布会上,导演李安指着一个人形立牌笑着说。

Junior 是全数码创造的数字化人物——一个克隆版的年轻的威尔·史密斯,在电影中被指派追杀老年史密斯,两人由此开始了一段「自己追杀自己」的故事。李安调侃:「因为这部电影,我对威尔·史密斯的脸可能比他妈妈还要熟悉,他的妈妈可能都没看过这么久的他。」

某种程度上,Junior 可以被视为七年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下称《少年派》) 中那只全数字孟加拉虎的延续,制片人杰瑞·布洛克海默——这位加勒比海盗系列的制片人,在发布会上谈到了《双子杀手》吸引自己的理由:「这次是创造真人,会更有难度,也更让人好奇。」

《双子杀手》同样延续了李安上一部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的高格式:3D、4K 分辨率、120 帧/秒。这个变革性的电影格式 (普通电影为 24 帧) 曾被詹姆斯·卡梅隆称为「新白金标准」。

不同于七年前《少年派》,《双子杀手》出品方除了美国天空之舞影业,还包括复星影业、阿里巴巴影业等内地资本。

早在 2019 年 8 月 4 日,新上任的复星集团副总裁、复星影视集团 CEO 张昭已看过尚未完成的影片,在与李安一起吃饭时,李安表示自己对《双子杀手》在中国大陆市场的反响抱有很大期待。他的信心来自《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该片在北美的票房仅为 173.8 万美元 (据 Box Office Mojo 与猫眼专业版数据),但在国内的票房却达到 1.64 亿元。

张昭与李安同为纽约大学校友。张昭曾对媒体谈及,自己从纽约大学哲学系转到电影系后,经常光顾一个纽约亚裔电影青年据点——一家为学生提供免费咖啡的录像店。来蹭咖啡喝的人里,有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正是李安,他们经常碰面。

2019 年 10 月 12 日北京首映礼上,张昭再次问李安对该片的期待。「这个电影我做了很多另外的尝试,上个片子很辛苦,我觉得反响最好的地方是在这个地方,在技术上也能够搭配。反而在美国没有那个机会,连给观众以本色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这位早已纵横东西方电影世界的导演也不禁感叹:「全世界很多地方的观众都有点疲惫,反而中国观众对看电影这回事还挺带劲的。」

「做导演,没有权和钱,很难玩得起来」

1990 年代,赋闲在家六年后,李安才得以真正接触商业资本。尽管毕业作品《分界线》使他拿到了纽约大学影展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奖,也签约了大的经纪公司,却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实质性帮助。

当时的经纪人将李安的首部电影定位于成本两百万美元以上的剧情片的等级,因此错过了一些低成本电影,其中包括他后来重要的合作对象——好机器电影公司 (下称好机器)。更大的碰壁来自剧本,李安在修改剧本、合作剧本中反复挣扎,不断得到机会,但剧本不断搁浅,最后失望到险些「锐气磨尽」,打包行李回台湾。

实际上,台湾供他选择的机会也不多。那段时间,李安曾和台湾的制片机构——「中央电影事业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中影」) 联系,当时的制片企划小野和吴念真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没什么希望」。台湾「中影」成立于 1954 年,1980 年代以乡村电影引领了岛内新电影浪潮,杨德昌和侯孝贤被喻为新电影的「双子星」。

1988 年,当《喜宴》剧本成型时,「中影」倒是和李安提出过对半投资,希望李安能够在海外筹措资金,各出资四百万台币完成拍摄,当时尚靠妻子收入勉强度日的李安后来感慨地说:「那时候我怎么能筹得出这笔钱啊!」

「中影」的谨慎与当时电影商业化困境有关。李安说:「当时绝大部分的台湾电影只限于本地市场,海外市场及资金根本没个影儿,台湾电影在海外的上映渠道除了中国城影院,就是『新闻局』印制十六毫米拷贝『宣慰』海外华人。不像现在,华语片能卖世界版权,就算本地不拍,海外也能筹集到资金。」

等到 1990 年,《推手》和《喜宴》获得了台湾「新闻局」第一届扩大优良剧本甄选前两名,「中影」终于决定投资《推手》。时任「中影」副总兼制片部经理徐立功找到李安,特地说到了拍摄资金的来源:「《推手》可以拿到四百万辅导金,录影带也可以有四百万收入,我们就算赔,也很有限,只要不超支就好。」

当时,台湾「新闻局」设立华语辅导金制度,用以鼓励电影拍摄。接受英国《卫报》采访时,李安说:「三分之一的预算来自政府,三分之一是录影带,所以只有相当于 10 万美元的投资……但我说『给我几天时间』,我不知道我是否想做。我已经等了 10 年,我不想失败。」

李安正犹豫着的时候,侯孝贤适时地往前推了他一把,他告诉李安:「我以前只有八百万,我也拍啦,有机会能拍就拍。」

回到美国后,李安在一位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好机器的特德·霍普和詹姆斯·沙姆斯。两个人半开玩笑说:「我们纽约独立制片,不是低成本制片之王,而是无成本制片之王,两万美元都能拍片,你的预算对我们而言很奢侈了。」以此为起点,之后的数年时间里,好机器参与了李安绝大部分作品的制作。

从《推手》开始,到《喜宴》《饮食男女》,拍「家庭三部曲」的时候,李安开创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制片模式,三部影片都是先拿到「中影」的钱,然后在海外包拍,最后交付成片。《喜宴》成本 75 万美元,全球票房达到了 3200 万美元,还拿到了柏林电影节金熊奖。到了 1994 年,《饮食男女》开拍前在世界各地的版权已经卖到 150 万美元了。

「《喜宴》起,我摸出市场定位,在台湾及其他亚洲地区,我的电影走大众主流院线,到了欧美,就是艺术院线。这个市场不但是我的财源,也让我能够保有创作上相当的自主性。因为片商知道还有其他的投资者,一来风险分散,二来没有一个大老板管,于是我得以保有创作上的自由」。李安说。

他因此总结:「做导演,没有权和钱,很难玩得起来。不幸的是,电影跟其他艺术不一样,权力、钱跟社会资源,就是你的颜料、画布,是你的音符。」

「东方不行西方试」

拍完《理智与情感》后,李安第一次在美国缴税,填写的第一张支票是 18 万美金,当时他手抖到签不下去。

《理智与情感》使得李安第一次受到好莱坞片厂的青睐,当时哥伦比亚影业公司主动找上门来,这部片的成本为 1550 万美元。拍到一半时,李安突然形成了一种感觉,电影可以成为一份职业,自己的导演生涯也从「小孩」成功跳到了成人阶段。心态的变化正源自高成本投资。

这部影片让李安再次斩获金熊奖。从福斯到环球影业、漫威,李安电影中越来越多地出现好莱坞的身影。拍摄《与魔鬼共骑》时,成本一度从 2400 万美元追加到 3500 万美元,监制罗伯特说:「你要什么,告诉我就好。」

但李安也并未因此受到好莱坞资本的过多约束,除了和片场建立起的良好的合作关系,他曾说道:「因为我有海外投资片商做后盾,撑腰杆子。《与魔鬼共骑》是 UIP(环球影业) 与海外投资片商对半投资,《冰风暴》的海外投资片商投资达三分之二,约一千两百万美金。」

公开信息显示,《冰风暴》的制作方除了福斯和好机器,还有来自法国的电影公司。

美国内战电影题材《与魔鬼共骑》票房遇冷,在国外甚至出现不收货也不付钱的情况。詹姆斯向李安抱怨:「《喜宴》是 1993 年全世界投资报酬率最高的片子,我不敢讲电影史,但这部绝对是 1999 年赔钱率最高的片子。你最好不要从这部电影的经验里学到太多东西。」

2000 年上映的《卧虎藏龙》则采用一种特殊的方式筹集资金。李安、江志强、徐立功三人担保,以自己的公司向银行贷款,承担所有制片风险。银行贷款需要保险公司担保,而保险公司的条件除了信任,便是「先预售再交片」。因此,李安预售版权给片商,交片后才拿到预售款。

李安与香港安乐公司老板江志强的合作可回溯至《推手》在香港上映,经张艾嘉介绍,两人相识。

「记得当初筹资时,备极艰辛。我们还是先找华人,可惜那时候没人、也没有集团或银行愿意投下那么多资金来拍摄一部华语片,他们看不到华语片有这样的可能性。当时只有西方有可能投入这笔资金,还是看着我们的老面子及好机器的班底。」李安回忆,「找银行贷款、找保险公司及监控影片完成的公司作保,都是不得已的事情,因为当时那是唯一的资金来源。电影开拍在即,本来打算投资的台湾老板,因为股票投资失利临时撤资,我们到处筹钱,东方不行西方试,片子才得以开拍。」

《卧虎藏龙》背后的资本、人员的复杂在参加奥斯卡颁奖礼时可见一斑。当时,《卧虎藏龙》代表团拿到了四十多张票,如何分配这些票却成了很大的难题。「这次是中美联军,美国公司本身有其内部伦理及功劳等问题,大陆、香港、台湾每一方又各有几面要顾及……」

《卧虎藏龙》之后,由美国资本支撑的《断背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再次让李安攀上事业高峰,两夺奥斯卡最佳导演,跻身世界顶尖导演之列。

「投资李安的电影是有机会冲击奥斯卡的」

2011 年,新原野娱乐传媒公司投资 1000 万美元,成为《云图》的投资方,这是中国内地资本进军好莱坞的一次较大的尝试。

之后五年,万达集团相继收购美国第二大院线 AMC、美国传奇影业;华谊兄弟则在牵手韩国 Show box 后,再次牵手美国 STX,参与合拍片的投资、制作、发行、分账;阿里影业联手派拉蒙,投资《碟中谍 5》,拿到美国电影制作公司 Amblin Partners 一个董事会席位;奥飞娱乐、电广传媒、1905 影业亦有不同程度的海外资本投资……《聚焦》《荒野猎人》《火星救援》等影片背后均有内地资本参与。

同一时期,内地资本入局李安的高格式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不过,博纳影业 CEO 于冬最初中意的是李安聚焦拳王阿里的《马尼拉之战》,意外遇到《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后,双方一拍即合,遂决定和索尼合作投资。

持有博纳股份的复星集团及其控股的好莱坞电影公司 Studio8 也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合作阵营。值得一提的是,索尼也是 Studio8 的股东之一,最后,博纳的投资占到 25%,投入 1000 万美元。

接受媒体采访时,于冬谈到中国资本选择加盟的缘由:好莱坞六大电影公司习惯于通过金融模型计算出影片的投资收益,而中国电影投资者更理解中国市场,这部电影的技术或将引领一次电影产业革命。此外,「中国的制片家都还有一个梦想,就是奥斯卡。投资李安的电影是有机会冲击奥斯卡的。」

「好莱坞现有的体制已经很难允许任何真正的创新,因为其难以承受可能的风险;如果好莱坞还在尝试运用昨天的经验度过今天,那么中国直接用未来去改变明天。」前米高梅、环球影城资深制片人 Randy Greenburg 接受媒体采访时亦表示。

2016 年《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上映时,全球只有几家影院可以放映 120 帧电影,其中,北京、上海各有一块银幕,这两块银幕在上映一个月内创造了近三千万元票房。到《双子杀手》上映时,中国将有近三十块 120 帧银幕,到 2019 年底 120 帧银幕数将达百块。

巧合的是,与《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同年上映的还有张艺谋的《长城》,该片由中国电影股份有限公司、乐视影业、传奇影业、环球影业联合出品。在接受印尼《雅加达邮报》采访时,李安谈及合资电影仍然使用白人演员。「马特·达蒙就是马特·达蒙,总有一天,中国的明星会更出名。」李安说,「轮到我们了。」

《长城》《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均未能获得预想的成功,但李安的电影实验从未结束,三年后,《双子杀手》上映,追随者除了好莱坞资本,依然有内地投资者。

据《好莱坞报道》,天空之舞影业总裁兼首席运营官 Jesse Sisgold 曾表示:「我们很高兴能与复星在《双子杀手》上合作。我们相信,复星在中国的巨大影响力,以及通过众多品牌与全球观众的联系,将使这部电影受益匪浅。」

当下,李安面对的是一个更加巨大的内地电影市场——2018 年,中国内地电影票房达到 609.8 亿,占全球票房 21.9%,位列全球电影产业第二位;中国影院的数量更是从 2800 家增长到了 10461 家;影院银幕数大幅增长,目前已突破六万块,位列全球第一。

在北京首映礼上,在谈及技术对自己吸引力很大时,李安说:「只要有人投资 (都会做下去),当然如果它不卖座没有人投资,我也没办法,只要还有人肯投资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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