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既没有肉体可以受惩罚,也没有灵魂可以被谴责

2019-10-17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东印度公司留给资本主义的教训

19 世纪初,英国东印度公司 (East India Company,以下简称东印度公司) 已如其一位董事承认的那样,成为「帝国中的帝国」,拥有在东方任何地方制造战争或和平的力量。

东印度公司在印度创建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行政和公务员体系,建造了伦敦码头区 (Docklands) 的大部分船坞,而且几乎为英国创造了一半的贸易。该公司在英国的年度支出约为 850 万英镑,大约相当于英国政府全年总支出的四分之一。难怪该公司自称「宇宙中最伟大的商人协会」。

当年东印度公司的私人军队比几乎所有民族国家的军队都要庞大,其势力遍布全球;甚至东印度公司的股票都是一种全球储备货币。 然而正如议会议员埃德蒙·伯克 (Edmund Burke) 所写:「东印度公司的章程始于商业,终于帝国。」

东印度公司还是当今许多股份公司的终极模型和原型。 东印度公司位于伦敦金融城 (City of London) 利德贺街 (Leadenhall Street) 的前总部,就埋在理查德·罗杰斯 (Richard Rogers) 设计的玻璃和钢铁结构的劳埃德 (Lloyd's) 大厦地基下,今天那里甚至没有一块蓝色牌匾或者纪念碑纪念它。但是任何来此寻找东印度公司纪念碑的人,只需要环顾四周。因为东印度公司仍然是历史给我们的最可怕警告,提醒着我们滥用公司权力存在的潜在危险,以及股东利益可能转化为国家利益的种种可怕方式。

如今人们诉说对大公司的力量以及跨国公司有种种办法绕过各个国家的法律法规感到恐惧,他们的话听起来跟霍勒斯·沃波尔 (Horace Walpole) 等 18 世纪的评论人士的说法如出一辙,这并非偶然。沃波尔曾公开谴责东印度公司财富腐蚀了英国议会:「现在的英国是什么?」他问道,不过是「充斥着印度财主的印度财富池……还有一个出卖自己、被鄙视的元老院罢了。」

上世纪 50 年代,英属波斯石油公司 (Anglo-Persian Oil Company) 的游说就能导致伊朗政变,联合果品公司 (United Fruit) 的游说就能导致危地马拉政变;上世纪 70 年代,美国国际电话电报公司 (ITT) 的游说就能让智利的萨尔瓦多·阿连德 (Salvador Allende) 倒台;最近埃克森美孚 (ExxonMobil) 游说美国保护其在印度尼西亚、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利益。同样的,在 18 世纪,东印度公司能够要求英国海军加强在印度的军力。

就像如今的 Facebook 可以雇用英国前副首相尼克·克莱格 (Nick Clegg) 一样,当年的东印度公司也能够雇用曾在约克镇向乔治·华盛顿 (George Washington) 投降的康沃利斯勋爵 (Lord Cornwallis)。换句话说,东印度公司不仅是世界上第一家伟大的跨国公司,还是世界上第一家玩过火的跨国公司,它向人们展示了大型公司如何可以变得比国家甚至帝国更强大、有时甚至更危险。


东印度公司的历史始于 1599 年 9 月 24 日。威廉·莎士比亚 (William Shakespeare) 在位于南华克区 (Southwark) 的环球剧院 (the Globe) 下游的家中酝酿《哈姆雷特》(Hamlet) 的草稿时,在泰晤士河对岸往北步行 20 分钟的穆尔盖特 (Moorgate) 一座半木式建筑里,聚集了一群形形色色的伦敦人。

那天聚集在创始人大厅 (Founders Hall) 的是伊丽莎白时代伦敦一群不同寻常的人,他们身份各异。社会地位最高、戴着官职金链的,是身材魁梧的市长斯蒂芬·索姆爵士 (Sir Stephen Soame)。陪同他的是头戴高筒礼帽的托马斯·斯迈思爵士 (Sir Thomas Smythe),斯迈思曾是伦敦金融城的审计员,靠从希腊岛屿进口葡萄干和从阿勒颇进口香料发了大财。在那之前几年,「审计师斯迈思」协助成立了黎凡特公司 (Levant Company),作为他进行贸易远航的工具;举办这次会议是他的倡议。

站在这些身材发福的伦敦金融城的顶梁柱旁边的,是许多身份不那么尊贵的希望发财的商人,以及野心勃勃希望进入上层社会的身家不那么丰厚的人,公证人员尽职尽责地记下了他们的职业:杂货商、布商和缝纫用品商,「裁缝商」、「酒商」、「皮革商」和「皮毛商」,更不用说还有一些伤痕累累的士兵和自称「私掠者」(伊丽莎白时代的委婉说法) 的大胡子水手。

这群人聚集在一起的目的只有一个:请求年迈的伊丽莎白一世女王——当时 66 岁、戴着假发、化着妆的女王——成立一家公司,「以探索通向东印度和附近其他岛屿和国家的航程,在那里做贸易」。

黎凡特公司的固定董事会由 53 名联系紧密的认购者组成,与黎凡特公司不同的是,东印度公司从一开始就被设想为一家股份公司,对所有投资者开放。由于涉及的巨额费用和高风险,斯迈思和他的同事们决定「如此遥远的贸易只能通过联合一致的股份实现」。毕竟,成本高得惊人。他们想买的商品非常昂贵,还要乘坐巨轮,而这些巨轮需要有大批船员驾驶,并由炮兵和职业火枪手保护。此外,即使一切按计划进行,几年之内也不会产生投资回报。

股份公司的概念是都铎王朝 (Tudor England) 时期英国最辉煌、最具革命性的创新之一。这个理念的灵感来自中世纪手工业行会,商人和制造商通过行会把资源集中在一起,共同承担个人无力承担的风险。 但它与股份公司的关键区别在于,后者可以引入被动投资者,这些投资者有资金认购项目,但自己并不参与该项目的运营。任何人都可以买卖这些股票,股票价格可根据需求和公司的成功与否上下浮动。

在那几十年以前,也就是 1553 年,更早一代的伦敦商人已经开始着手建立世界上第一家特许股份公司:莫斯科公司 (Muscovy Company),它有一个光荣的全称:神秘商业冒险家探索未知地区、领土、岛屿和地方的公司 (The Mysterie and Companie of Merchant Adventurers for the Discoverie of Regions, Dominions, Islands and Places Unknown)。这样的公司是「一个法人团体,同时也是政治团体」——也就是说,它是一个大公司,因此可以拥有法律身份和和作为公司的某种永续性,使其存在能不受股东个人的生死影响,法律学者威廉·布莱克斯通 (William Blackstone) 写道,「这类似于,虽然泰晤士河 (River Thames) 里的水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但它仍是泰晤士河」。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东印度公司的崛起看上去几乎是必然的。但在 1599 年,情况并非如此。因为在它成立之初,几乎没有看上去比它成功的希望还要渺茫的事业。 那时,英国是一个相对贫穷、以农业为主的国家,因为宗教原因 (当时最具分裂性的问题) 自己跟自己打了近一个世纪的仗。

在许多最聪明的英国人看来,这是故意自残的行为,在这个过程中,英国人单方面与欧洲最强大的势力切断了联系,因此在许多欧洲人的眼中,英国成了一个被遗弃的国家。结果,由于与百思不得其解的邻国相隔绝,英国人被迫在全球范围内寻找更遥远的新市场和新商业机会,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不仅毫无愧疚,反而有史以来第一次肆无忌惮地使用企业暴力。

自从 1602 年在首次航行中登上并俘获一艘葡萄牙船只后,东印度公司便得到公司章程允许可以「发动战争」,并一直利用军事和海军力量达到目的。但直到 1765 年,该公司才变得不再像传统的丝绸和香料贸易公司,化身为某种更加不同寻常的东西。

那一年,在莫卧儿王朝 (Mughal) 的安拉阿巴德 (Allahabad) 城堡中,从德里 (Delhi) 出逃流亡、后来被东印度公司军队打败的年轻莫卧儿皇帝沙·阿拉姆 (Shah Alam) 被迫实施了——我们现在称之为——「不情愿的私有化」。他被迫发布命令,撤销了莫卧儿王朝在孟加拉 (Bengal)、比哈尔 (Bihar) 和奥里萨 (Orissa) 的税务机关,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英国商人,任命这些商人的是新任孟加拉总督罗伯特·克莱武 (Robert Clive),以及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在文件中他们被称为「至高无上的,卓越战士的领袖,英国公司」。

从此以后,莫卧儿王朝在这些地区的征税权就转交给了一个强大的跨国公司,这家公司的征税由其自己的私人军队保障。几个月内,在 2 万名当地招募的印度士兵武装支持下,250 名东印度公司职员成为了最富裕的孟加拉各邦的实际统治者。这是第一次有一家国际公司化身为殖民侵略政权。

利用在孟加拉掠夺的财富,东印度公司不久以后就扩张到了全球。 从罗马帝国时期起,西方的财富就一直向东流,但东印度公司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扭转了贸易平衡。东印度公司把鸦片东运至中国,为了夺取香港的临海基地并保障毒品贩卖的垄断地位,它等到合适时机后发动了两次鸦片战争。它将中国茶叶向西贩运到马萨诸塞,在那里发生的波士顿倾茶事件成为美国独立战争的导火索。事实上,在战争酝酿期间,美国爱国人士的一大首要担忧就是,害怕英国议会会把东印度公司放出来,像洗劫印度那样掠夺美洲各地。

1803 年,东印度公司攻下莫卧儿王朝首都德里,彼时已经失明的皇帝沙·阿拉姆坐在被毁的德里皇宫中。当时,东印度公司已经训练了一支约 20 万人的私人安全部队——这是英军规模的两倍——并拥有比亚洲任何民族国家都多的火力。仅仅 40 余年内,东印度公司已经统治了印度次大陆上的几乎所有地区,治下有 5000 万至 6000 万居民。它接管的这个帝国里,连级别较低的地方长官和总督都能统治面积比欧洲最大国家还大的土地。到这时,几乎德里以南的印度所有地方,实际上都由一间位于伦敦金融城的董事会议室统治着。 「我们还有什么脸面?」一名莫卧儿官员问,「我们要听命于一群连洗屁股都没学会的商人?」


我们现在仍在谈论英国征服印度,但是这种说法掩盖了一个更阴暗的事实。因为,18 世纪中期占领印度大片土地的并不是英国政府,而是一个危险的、不受监管的私营公司,总部在伦敦一间 5 扇窗户宽的办公室中,其在印度的管理者是一个暴力、冷酷、情绪不稳定的掠夺者——罗伯特·克莱武。换言之,印度是在一家营利性公司的掌控下沦为殖民地的,这家公司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投资者变得富有。

关于东印度公司的惊人成功,历史学家提出了许多原因:印度莫卧儿王朝分裂为许多对立的小国;更先进的欧洲士兵具有武力优势;治理、征税和金融手段的创新,使得东印度公司能够一有通知立即筹到大量现金。在猩红色制服与帕拉第奥式宫殿、猛虎狩猎与总督府的波尔卡舞曲背后,是东印度公司会计师的收支决算表 (在他们的账簿上盈利与损失都列得清清楚楚),以及东印度公司在伦敦证交所 (London Stock Exchange) 浮动的股价。

但是,最关键的因素也许是东印度公司从英国议会得到的支持。它们的关系在 18 世纪变得更加互惠共生,最终变成了我们如今所说的公私合作伙伴关系 (public-private partnership)。向克莱武这样在印度发迹的富豪回到英国以后,用他们的财富收买议员,或者干脆花钱自己做议员。反过来,议会用国家权力支持东印度公司:在相互竞争的法国和英国两家东印度公司向对方开火时,由国家出动舰艇和士兵。

但是东印度公司眼里总是盯着两个地方:一是它做生意的地方;另一个是它的母国,因为它的律师、游说人士以及议员股东缓慢又巧妙地影响、颠覆议会的立法,使其有利于东印度公司。 事实上,企业游说 (corporate lobbying) 很有可能就是东印度公司发明的。在 1693 年,东印度公司成立不到 100 年时,它第一次被发现使用股份收买议员,每年付给重要议员和部长 1200 英镑。议会对这个世界上第一起企业游说丑闻进行了调查,认定东印度公司犯下了行贿罪和内幕交易罪,导致英国枢密院议长遭弹劾,东印度公司的总督被捕入狱。

虽然其他公司,例如塞西尔·罗兹 (Cecil Rhodes) 的不列颠南非公司 (British South African Company),都在殖民剥削与帝国扩张的进程中扮演了吹笛人 (Pied Piper) 的角色,但是东印度公司对印度的征服依然几乎肯定是历史上企业暴力的极致案例。 尽管今天的大型企业——不论是沃尔玛 (Walmart) 还是谷歌 (Google)——拥有极大权力,但与具有掠夺领土欲望、军事化的东印度公司相比起来,它们只不过是被驯服的野兽。但如果历史能反映点什么的话,那就是在国家与企业的亲密共舞中,虽然能够对企业实施监管,它还是会用尽所有资源和权力抵抗监管。

如何应对大型跨国企业的权力与危险,这个持续了 400 年的问题到今天也没有答案:我们并不清楚一个民族国家,特别是一个弱小贫穷的民族国家,如何能够在企业的进攻中充分保护自己和本国人民。 当今的国家不可能任由企业复刻东印度公司当年的强大军事威力,但是有许多公司试图像东印度公司当年一样,成功让国家权力为本公司所用。顶级现代企业进行的复杂游说活动,与东印度公司当年所做的非常相似,例如,据记者史蒂夫·科尔 (Steve Coll) 报道,埃克森美孚 (ExxonMobil) 聘用了「20 名前任参议员、众议员、立法助理和其他官员,并和他们签了合同」。

不过,幸亏当今没有哪家公司完全是当年东印度公司的翻版。企业常常密谋推倒弱小的政府,但是没有任何现代企业对任何国家宣示主权。不论是埃克森美孚还是壳牌 (Shell) 都不会拥有步兵、骑兵和炮兵,虽然两者都拥有小型的私人安保队伍。 科尔曾指出,壳牌公司一年收入 2280 亿美元,比挪威的国内生产总值还多;如果它是一个国家的话,它会是全世界第 21 大经济体。事实上,拥有这样的收入,如今最有权力的企业也许不需要自己的军队:它们可以依靠政府保护它们的利益,保卫它们的安全,为它们纾困——美国在伊拉克就为埃克森美孚这样做了。美国在伊拉克的最近行动说明,我们的世界还远远未达到后帝国时代,有可能它永远也不会来临。

相反,帝国正在化身为各种形式的全球势力,利用竞选捐款和商业游说、跨国金融系统和全球市场、企业影响和新型监视资本主义 (surveillance-capitalism) 的预测性数据收集,取代了——有时候是结合了——公开的军事征服、占领或者直接的经济控制来达到其目的。

东印度公司成立 420 年后的今天,白宫里坐着一名商界大亨,他试图用自己的美元买下一个个国家; 而最近卸任的国务卿是埃克森美孚的前任总裁。东印度公司的故事从未与现实如此贴近。正如第一代瑟洛男爵爱德华·瑟洛 (Edward Thurlow) 在东印度公司的印度总督沃伦·黑斯廷斯 (Warren Hastings) 被弹劾时所说:「企业既没有肉体可以受惩罚,也没有灵魂可以被谴责。因此,它们为所欲为。」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