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兑江湖里的五常大米

2019-10-17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经销商各有各的诉求,需求就是掺一部分外地米

2019 年 9 月,刚过中秋节,大兴安岭已经开始下雪,五常的寒意也转浓。罕见的连续刮风降雨,外加一场冰雹,快要收获的五常大米稻秆被地心引力拽弯了腰,沉甸甸的稻穗一头栽在地上,泥泞一片。

「正好在灌浆的时候趴窝了。往年出米率是 5 个米 (50%),10 斤稻子能出 5 斤大米,今年可能只有 3 个米。」看着倒伏的稻子,50 岁的桃山村村民王晓斌 (化名) 担心,家里这全国闻名的五常大米卖不出去或只能贱卖。

这一幕曾在 2018 年底上演:往年「稻花香」稻穗的收购价就能接近 3 元/斤,比南方产的精米还贵。 2018 年收成不好,「稻花香」水稻的收购价格被进一步推高,大量较便宜的外地水稻进入五常米厂,本地稻反而无人问津。

在全国 213 种大米地理标志产品中,五常大米无出其右。但进入五常的外地大米提了价,本地招牌就「蒙了尘」。 2019 年年初,五常市市长在政府工作报告中强调,「持续加强对五常大米市场监管,严厉打击域内外冒充五常大米行为。」

这个哈尔滨的县级市兼有「五常大米香天下」的名声和「天下大米乱五常」的烦恼,农民、米厂、政府……都想走出这本地米卖不出高价,外地人买不到真米的怪圈。

「给冒牌勾兑米做了嫁衣」

1993 年,农艺家田永太培育出「稻花香」品种后,五常二百多万亩稻田,大都种植着「稻花香」。 「口感跟外地米就是不一样。煮出来的米饭泛着油光,吃起来软糯又有嚼劲,剩饭都不会回生。」王晓斌极是自信。

但本地人想吃到纯正的五常大米也并非易事。「要到农民手里去买稻子,送到米厂盯着他们磨出来。」五常人提醒南方周末记者。

外地大米冒充五常大米出售,已是公开秘密。「 纯五常『稻花香』十块一斤是成本价 ,外地卖的那些四五块一斤的都不是真的。」王晓斌摆摆手。

五常「稻花香」好吃的代价是比普通水稻品种更高的种植成本和更低的出米率。 产量上不具优势,还不能大幅使用能增产的农药化肥,甚是娇贵。像王晓斌这样经验丰富的农民知道, 今年这样歉收的大米反而会更好吃 ,「精华都集中在那 30% (出米) 上了」。

除了成本高,「稻花香」还不抗倒伏,「往年也趴窝,没今年趴得这么邪乎。」王晓斌坐在院里的小马扎上晒太阳,叼着旱烟,跟邻居有一嘴没一嘴地抱怨。趴在地里的需要人工收割,王晓斌估计,每亩水田的割地费要从 300 元涨到 600 元。

「稻花香」卖得贵,体现了稀缺性,却在与外地水稻的价格战中处于劣势。

王晓斌记得,2018 年秋收时,「我们的稻子刚刚下来,就是没人来收。眼瞅着外地大车呼呼地往五常拉稻子,一落子 (东北话,指货车柜) 能装三四十吨,排好几里地。」在 1.8 元/斤的外地稻打压下,他的稻子从 2.8 元/斤一路跌到 1.4 元/斤,比外地水稻还便宜后才卖掉,有的包地大户更是赔了数十万元。

「我家去年打下的粮,现在还有没卖掉的,堆在仓库呢。」龙凤山乡光辉村一位村民舍不得贱卖,想等着价格回升后一点点出手。但许多农民却等不起,为了下一年的春耕,急需还旧账贷新款,不得不贱卖。

和大闸蟹、水蜜桃等农产品不同,水稻不能直接销售,还得经过加工厂变成大米。「在米厂面前,我们就是弱势群体。」王晓斌感叹,农民们辛苦耕耘出的五常大米品牌,反给冒牌勾兑米做了嫁衣。

「米厂要保证自身能活下去」

听到农民的抱怨,一家大米加工厂的老板郑欣荣 (化名) 微微皱起眉头,「农民是最可怜的,但米厂首先要保证自身能活下去。」

作为五常人,郑欣荣也钟爱五常大米。每次出差,他都会在车里带口电饭锅,装一袋五常大米。在他看来,五常大米好吃的秘密无外乎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拉林河的好水,肥沃的黑土地;往北的稻子积温太低,往南的稻子生长期又太短。

在五常大米的地理标志产品标准中,对地貌的描述更加专业:五常稻作区是一个三面环山开口朝西的盆地,东南部山脉挡住了东南风,而西部松嫩平原的暖流可直接进入盆地内回旋。

多年蝉联中国大米品牌价值榜首,五常大米滋生出 328 家大米加工企业、数以千计的农民合作社。中粮、益海嘉里、北大荒这些粮食巨头在五常开设了分公司,电商平台上的五常大米也是网红——在拼多多 2019 年 8 月的「农货节」粮油冲饮类热销排行榜中夺魁。

「农民与米厂是相互依存的关系。」郑欣荣强调,农民种出的稻穗,只有被米厂收购加工销售,才能转化为真金白银。

不过,经营五常大米并非一门稳赚不赔的生意。郑欣荣认为 2018 年年底五常米厂收本地稻少,是因为自身也有难处。他分析,首先是当年的五常稻花香品质略有下降,精米在外地卖得不好,「稻子自然收得也就少了」。另外,受经济形势影响,米厂很难从银行贷到款去收购。

此外,郑欣荣坦言, 五常水稻年产量远远无法满足这些大米加工厂的加工能力,需要外地米来弥补、冲量

而外地米一旦进入五常,当然希望能贴上「原产地五常」的标签,价格翻个倍。「外地稻子在五常的米厂加工成精米,就算是五常『生产』的大米了。」郑欣荣说,外地稻也确实能通过掺混改善口感,「一袋米里有 30% 的稻花香,就能有很明显的改善」。

外地米来源广泛:近到与五常接壤的吉林榆树、舒兰;远到数百公里外的佳木斯建三江垦区、齐齐哈尔泰来县,甚至还有江苏的稻子。品种则有龙洋 16、430,以及吉林种的「稻花香」等。

每种米在勾兑时有不同的分工:龙洋 16 磨出来有香气,可以模仿稻花香之「香」;430 则口感较好,且米粒较长,与稻花香形状相似。几种米按比例掺混,就可以做出 4–5 元一斤的「伪五常稻花香」,普通消费者难辨真伪。

「五常的米厂一起维护这个品牌,都卖纯『稻花香』,把价格和利润做上去,这道理谁都知道,」郑欣荣顿了顿,「但米厂不可能靠自己把米卖到全国,总需要有经销商给你卖。」

郑欣荣这些米厂有自己的小品牌,也接外地的代工单——用自己生产的大米套上别人的包装。经销商各有各的诉求,「好不容易来一客户,需求就是掺一部分外地米,你五常米厂做不做这买卖?现在能带来订单的人就是爷。」

在 4–5 元一斤的假冒五常大米充斥市场的当下,消费者是否能接受 10 元/斤以上的纯正五常「稻花香」?郑欣荣觉得,这要打上问号。「很多南方消费者平时吃的 1–2 元一斤的米,没有这消费习惯。」他感觉,勾兑米在价格上更易令消费者接受,也促生了经销商的勾兑行为。

无奈之下,郑欣荣说 五常米厂大多两条腿走路:卖给熟客的自营渠道大米,一般不勾兑;经销商有要求,就按要求的比例勾兑

郑欣荣坦言,五常的米厂们都对媒体有所抵触,农民出身的他,自己也对接受采访有所犹豫:五常大米勾兑现象每年都会被自媒体炒作一番,影响五常大米的声誉,米厂自然受波及,「最终也会伤害到农民」。

副市长打假上了新闻

2018 年底有大量外地米进入,农民强烈抗议,政府也有行动。

2018 年 12 月 3 日,「五常大米品牌建设与保护专项整治和诚信经营推进会议」召开,五常市市场监管局局长耿军公布了《五常大米专项整治行动工作实施方案》,五常市副市长出席。

根据五常市政府官网信息,五常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组织了督导巡察组,检查内容包括是否冒用「五常大米」或者「五常」鹰标、使用普通五常大米冒充精品五常大米、私自印制、贩卖五常大米包装物、异地分装和域外企业委托米厂贴牌等行为。

「打假」行动并非 2018 年才有。五常市市场监管局地理标志办公室主任张野「打假」多年,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五常政府也曾采取强硬的「只出不进」手段。即新粮一下来,只让本地车出,拦截外地运粮车入。「但这么做就被套死了。米厂说,『我进了外地粮不是用来生产五常大米』,外界反过来指责你搞地方保护主义,妨碍正常粮食流通。」

对于米厂贷款难本地稻滞销的问题,张野回忆,政府曾要求各个米厂优先收购本地稻子,同时协调银行给米厂放贷。「但是银行得考虑,贷完之后米厂还不上咋整。这都是一系列市场问题,不是靠政府行政命令完全能解决的。」

造假者不仅有「内奸」——在五常生产的勾兑米,更有「李鬼」——在五常之外的「域外造假」。在张野看来,这占五常假大米的绝大部分,由于造假售假地的地方保护主义因素,赴外地打击的难度更大。

2014 年 11 月 27 日,张野随时任五常副市长何广铭率领的五常大米维权小组,在北京朝阳区东郊批发市场暗访,「那里边遍地都是 (造假五常大米),我们已经买了实物,还叫来了央视记者,找到市场管理方办公室,打算沟通维权。」

没想到一群「保安」突然杀到,把他们堵在 2 楼办公室,「看这情况,我和央视记者呜呜就下楼跑了。我们没办法,直接就给当地的工商所打电话,工商所过了一段时间才来,来了以后东西 (指证据,记者注) 全收起来了,没了。」

这起事件被媒体冠以「五常副市长打假险被打」的标题,在网上广为传播。此后,哈尔滨市、黑龙江省都有为五常「出头」、到外地打假的举措,亦收效有限。

反其道而行之——「保真」

经过超过十年的内外打假后,张野总结的教训是「打假很难」,只能反其道而行之——「保真」。

保真,即建立五常大米防伪溯源体系。这个体系包括「五常大米」商标和两个 logo:「五常」产地证明商标 (鹰标) 和国家地理标志产品 (地图样)。体系内的大米产品在包装袋上印有溯源二维码,扫码就能了解这袋大米的具体产地、种植和加工厂商。

在五常政府广场上,这几个标识和二维码被印在一颗雪白的大米雕塑上,夜里还亮着灯。「我们在电视、报纸上都大力宣传,让消费者购买带溯源码的产品,在哈尔滨国际机场和中央大街都开了官方体验店,京东还有线上体验店。」张野说。

张野介绍,溯源的核心在于总量控制。所有稻田的信息都被录入五常农业物联网服务中心,农业部门根据每年的气候、土壤等种植条件,给出平均的亩产数,再根据耕地面积,就能算出每个农户的稻田大约可以生产多少水稻,设立交易账户。

假设农户 A 账户里有 10 吨水稻,按照 50% 的出米率算,政府就给米厂配发 5 吨大米相应的溯源码。这样,米厂来找该农户收购只能是按 5 吨大米的总量,「刷卡购稻」。

总量控制外,为防止企业弄虚作假,政府还有后手。人眼看不出大米是否掺混,五常政府从 2013 年就与深圳计量质量检测研究院合作,花一百多万元从德国引进一套检测设备,根据大米的近红外光谱检测是否掺混调和。

不过,这套追溯体系也并非完美。

张野称,有溯源码能保真,但没有进入溯源体系的大米「也不能完全说人家就是假的」。目前只有「稻花香」这一个品种纳入到了溯源体系里,在五常一些丘陵地带不适合种「稻花香」,也有少量种植东北长粒香等水稻品种,暂不能使用五常大米标识。「我们先抓稻花香这个主要矛盾,正在设法推进将其他品种也纳入溯源体系,毕竟都是五常出产的大米。」

另一个问题是,这一整套溯源体系和商标使用,对企业起引导作用而非强制执行。

当地的人大代表提出立法,五常市政府也正在考虑制定五常大米地方保护条例,强制要求企业进入溯源体系。

保真之外,五常大米产量无法满足五常大米加工企业产能的矛盾仍未解决。张野称目前已经有 271 家五常米企获准使用国家地理标志,还有 30 多家正在申请。

1990 年代,五常有 450 多家米企,经过市场整合淘洗,现有 271 家。随着规模较小和工艺较落后的米厂自然淘汰,供需缺口可能会逐渐缝合。

「五常大米溯源体系还处于成长阶段。」张野希望外界能给五常一定的时间。

2019 年 9 月底,南方周末记者在五常市批发市场看到,有的产品只在包装上印了「五常大米」四个大字,但没有厂商名、生产地址、生产日期。有的包装精美,包装上也没有厂商厂址。一位商户透露,这种包装主要用来送礼,如果米厂想作为产品包装直接销售,「一般也能运得出去」。

桃山村前的公路,是一条外地进五常的必经之路。村民王晓斌这两天发现,五常「稻花香」开始收割,第一批外地大车也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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