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富人

2019-10-17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一探德国商业巨头的隐秘世界

如果美国大亨认为自己在富豪榜上的排名过低了,会大为光火。如果德国大亨看到自己的排名高得不对劲,会抱怨连连——海因茨·杜尔 (Heinz Dürr) 说。几年前,一本杂志把他称作亿万富翁,他专门打电话给编辑抗议。记者重复计算了杜尔在木材加工机械公司豪迈 (Homag) 的股份——他的家族企业、机械工程公司杜尔 (Dürr) 在 2014 年收购了这家公司。在美国和意大利,巨富们已跻身政界高层;在亚洲,超级富翁常以铺张的排场炫富;在德国,巨头们却喜欢保持低调。

德国可不缺超级富豪。它的富豪人数排名全球第三,仅次于美国和中国。 今年 2 月,据编制富豪排行榜的《福布斯》杂志统计,德国共有 114 名亿万富翁,是英国的两倍多 (见图表)。这也就是说,每 72.7 万名德国人中就有一名亿万富翁,与美国每 53.9 万人一名亿万富翁的比例相差并不太大 (不过美国共有亿万富翁 607 人)。据智库德国经济研究所 (German Institute for Economic Research) 估计, 德国最富有的 45 人的总资产和全国较贫穷的一半人口的总资产大致相当

这些数字令许多人感到意外,而这印证了杜尔所说的德国富豪的那种态度长期存在。 德国的商业大亨比其他任何地方的富翁都更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隐私。 几乎人人都知道亚马逊老板杰夫·贝佐斯长什么样。大多数法国人都能认出法国首富、奢侈品大王伯纳德·阿尔诺 (Bernard Arnault)。但在德语和英语版维基百科上,介绍 Lidl 和 Kaufland 两家连锁超市的所有人迪特尔·施瓦茨 (Dieter Schwarz) 的页面都没有他的照片。试试能不能在那里找到折扣超市阿尔迪 (Aldi) 的所有人阿尔布雷希特 (Albrecht) 兄弟的照片吧,或者掌控私人控股企业集团 JAB (旗下拥有甜甜圈连锁 Krispy Kreme、烘焙连锁 Panera Bread 及许多其他消费品品牌) 的超级富豪家族莱曼 (Reimann) 的成员照片。

「我们不想引人注意。」世界上最大的机床制造商之一通快 (Trumpf) 的老板妮古拉·雷宾格-甘穆莱 (Nicola Leibinger-Kammüller) 说。她的父亲贝特霍尔德·雷宾格 (Berthold Leibinger) 从通快的创始人、无子嗣的克里斯蒂安·特伦普夫 (Christian Trumpf) 手上买下了通快。雷宾格-甘穆莱是一位虔诚的路德教徒,父亲和她以及她的两个弟弟妹妹制定了一份家族行为准则,第三代家族成员将在 16 岁时签署。准则内容涵盖了公司的继承和股份出售事宜,还包括宗教宽容、谦逊和尊重他人等行为指引。

根据奥托·拜斯海姆管理学院 (WHU Otto Beisheim School of Management) 和咨询公司普华永道的一项研究,三分之一的德国企业家族都有类似的准则。 莱曼家族的家规将保密奉为圭臬,据说要求家族成员在 18 岁时签署一份契约,承诺不插手家族企业的日常运作、不使用社交媒体、避免在公共场合被拍照及拒绝媒体采访。

有几个原因造成了这种隐姓埋名的喜好。一是大亨们所拥有的企业的特性。 在美国,许多巨额财富产生于金融或科技领域。许多德国富豪的成功靠的是通过不起眼的、渐进的技术改善而推进的传统企业,而不是夺人眼球的颠覆性技术飞跃。德国亿万富翁的过半财富都来自零售、制造和建筑等沉闷的行业。 德国十大豪门要么是汽车制造商 (宝马和大众)、车辆制动系统 (克诺尔 [Knorr-Bremse]) 和零部件制造商 (舍弗勒 [Schaeffler]),要么经营超市 (施瓦茨和阿尔布雷希特兄弟)。德国许多在机械工程等细分领域里引领全球的「隐形冠军」都低调地生活在乡间。

文化也有其影响。德克·罗斯曼 (Dirk Rossmann) 创办了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连锁药店。他说德国富人们都很低调,因为害怕出洋相,尤其是虑及国人的妒富倾向,以及担心自身安全——特别是在 2002 年一个银行家族的 11 岁男孩雅各布·冯·梅茨勒 (Jakob von Metzler) 惨遭绑匪撕票之后。

和其他国家一样,德国的许多记者比较左倾,本能地对富豪带有敌意。今年 3 月,《明星周刊》(Stern) 发表了一篇关于「无耻富豪」的封面文章,配图是一把金汤匙。文章认为,德国最富有的 5% 的人试图通过游说降低税收和在海外隐藏财富来保护自己免受福利国家再分配政策的影响。5 月,新闻周刊《时代周报》(Die Zeit) 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探讨「富人责任」,支持征收财富税及提高遗产税。 「亿万富翁在德国媒体上是无法获胜的。」托拜厄斯·普利斯特 (Tobias Prestel) 说。他的普利斯特合伙公司 (Prestel & Partner) 专为超级富豪的家族办公室组织会议活动。

历史有污点是富豪们保持低调的另一个原因。如今大多数德国亿万富翁都不是白手起家,而是工业王朝的后裔。他们的先辈并非特别低调,也不是只关心本地事务。二战期间一些家族在第三帝国的统治下发达起来。战后,它们的行事风格发生了变化。

莱曼家族的财富可以追溯到 1823 年约翰·亚当·本基泽尔 (Johann Adam Benckiser,缩写为 JAB) 创立的化学品公司。几年前,莱曼家族委托慕尼黑大学的历史学家保罗·埃克 (Paul Erker) 调查自己家族在纳粹统治时期的行为。埃克发现,当时莱曼的大家长阿尔伯特和他的儿子一早就热心支持希特勒。他们在自己的企业和家中放任对强制劳工的冷酷虐待。

百乐顺饼干帝国的现任掌门人维尔纳·巴尔森 (Werner Bahlsen)26 岁的女儿维蕾娜 (Verena) 最近在被问及百乐顺家族曾剥削强制劳工的问题时,脱口说出那些劳工得到了善待。巴尔森表示,其家族将聘请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调查前人在纳粹时期的所作所为。(维蕾娜事后为她的「轻率」的言论道歉。)

科万特家族 (宝马)、克虏伯家族 (钢铁)、保时捷家族和其他大家族也都受到类似的历史污点的困扰。 2000 年,包括西门子、戴姆勒、德意志银行和大众汽车在内的 4760 家德国企业与德国政府一起创立了一个基金会,为在纳粹暴行和奴役劳作中幸存下来的人筹集了超过 50 亿欧元 (480 亿美元)。莱曼家族当时捐资 500 万欧元。埃克的初步调查结果公开后,莱曼家族宣布将向慈善机构再捐赠 1000 万欧元 (但没有指明捐给哪家机构)。

不光彩的过去加上行事隐秘,可能是让德国人不喜欢富豪的部分原因。 去年,历史学家莱纳·齐特曼 (Rainer Zittelmann) 为一项研究而委托阿伦斯巴赫研究所 (Allensbach Institute) 开展了一项问卷。结果显示,人们说起富豪最多想到的词是自私 (62%)、拜金 (56%)、不计后果 (50%)、贪婪 (49%) 和傲慢 (43%)。只有 2% 的人承认发家对自己「非常重要」,20% 的人说「重要」。调研公司 Ipsos MORI 对美国人做了类似的问卷,发现 39% 的年轻受访者表示致富对他们是重要或非常重要的,而年轻人对财富的态度往往比年长者还更具批判性。

齐特曼表示,德国人还比美国人更可能将全球各种弊病归咎于富人。半数德国人认为是富人导致了金融危机或人道主义灾难,而只有四分之一的美国人这样认为。各种调查还显示,如果富有的商人在风险交易中倾家荡产,德国人比美国人、英国人或法国人都更可能幸灾乐祸。

这样的态度解释了为何德国商业大亨会一直保持低调。不管怎么看,罗斯曼的生活方式都不算张扬。他没有智能手机或高档手表,和妻子在一栋并不怎么高档的房子里生活了 35 年,每八年买一辆新的奔驰。如果他或像他这样的富人发挥影响力,通常都局限于家附近的区域,一般都是某个不起眼的小镇。去年雷宾格-甘穆莱对她所在的教区慷慨捐赠,一份左派报纸在一篇赞美她的人物特写中将她誉为「来自斯瓦比亚 (Swabia) 的圣母玛利亚」。像她这样的家族可能也与当地政客抱持着密切的关系,通过他们在柏林发出自己的声音。

他们学会了谨慎地发声。2006 年,德国家族企业基金会 (Stiftung Familienunternehmen) 为降低遗产税而大力游说,结果适得其反,整个改革完全失败。十年后,富人的主要全国游说团体德国联邦工业联合会 (BDI)、德国雇主联合会 (BDA) 和家族企业基金会在游说时更为低调,成功通过了更温和的法规——财富继承人只要能将企业保持七年以上,并维持就业岗位和工资水平,就可免于支付遗产税。

随着德国大亨与其他地方的富豪往来增多、公司变得全球化,他们现在开始变得稍微「大声」了一些。这并非总对他们有利。在巴尔森的女儿对强制劳工的问题做出不知人间疾苦的评论之前,她曾这么回应德国社会民主党青年团的一位领袖将大企业公有化的提议:「我是资本家,我拥有四分之一个百乐顺,这很好。我要买游艇,还要买其他高档玩意。」不过,并不回避媒体的罗斯曼认为,德国富人应该更积极地参政,因为德国政坛缺乏企业进取精神。到目前为止,还鲜有德国富人做这样的尝试,更没有人成功过。

杜尔也提升了自己的知名度。在把自家企业打造成了全球领头羊并在证交所上市后,他进入了公共部门,担任国营德国铁路公司 (Deutsche Bahn) 的老板。他将其与原东德的国营铁路公司 (Reichsbahn) 合并,并于 1994 年转型为私营股份公司。和罗斯曼一样,杜尔也不回避公众的视线,他甚至一度考虑竞选公职,不过最终还是打了退堂鼓。本性难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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