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暗时刻的火把

2019-10-25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黑羊与灰鹰》不仅是一部探寻巴尔干火药桶之谜的地缘政治游记,它更深层的目的在于,试图从南斯拉夫的苦难中获得欧洲在新一轮邪恶中何去何从的启示

英国女作家丽贝卡·韦斯特借着厚达千页的游记《黑羊与灰鹰》,在她魂牵梦绕的南斯拉夫,苦苦思索人类的命运和生命的意义。在韦斯特看来,无论个体还是国家,要想领悟命运,了解自己在宇宙秩序中的处境,答案就藏在巴尔干半岛。

《黑羊与灰鹰》被誉为「20 世纪几乎没有人能够超越」的游记,脱胎于韦斯特 1936 年至 1938 年间三次游历巴尔干西部的经历。她的足迹由北向南,游览了克罗地亚、达尔马提亚、波黑、塞尔维亚、马其顿和黑山等地区。彼时,这些区域都属于历史上的第一南斯拉夫,而这个脆弱的巨人已经在纳粹铁蹄逼近的脚步声中摇摇欲坠。韦斯特和她的苏格兰银行家丈夫安德鲁斯一道,坐上前往克罗地亚首都萨格勒布的火车,进入南斯拉夫被历代列强严重撕裂但依然跳动着强健节奏的地心深处。这部浩大之作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边记录沿途所见的风俗民情,一边跳脱出现实而遨游于历史追忆。在研究南斯拉夫漫长而复杂的历史时,韦斯特用巨大的耐心和超大的词汇量,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南斯拉夫人的心灵画卷。

这部耗费五年、投入巨资的作品,经常让韦斯特觉得「可怕得让人难以忍受」,可穿越南斯拉夫这趟旅程,却比以往生活中其他任何事都对她影响更深。这位女文豪是博学的记者、犀利的女权运动家,更是嫉恶如仇的作家。她在著作中反复阐述道德的价值,猛烈鞭笞卖国主义,从不肯轻易附和文学与政治上所谓的公认观点。但是,即使是这样坚毅的知识分子,面对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自由主义行将就木的欧洲,她依然只是脆弱困惑的个体,无力抵挡大陆即将陷入集体疯狂的厄运。

韦斯特信奉帕斯卡尔的名言——「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一直以来,她都急于知道自己的命运,弄清英国乃至欧洲的命运。她寻找着走出生存迷宫的契机,而一则关于刺杀的新闻点燃了她。1934 年,第一南斯拉夫的国王亚历山大一世在法国马赛被刺杀,幕后主使是墨索里尼。得知这个消息时,韦斯特刚刚动完一个手术,躺在伦敦某私人医院里听收音机。这让她回想起几位死于刺杀的历史人物——奥匈帝国皇后伊丽莎白、塞尔维亚国王夫妇、奥匈王储费迪南夫妇⋯⋯这些事件环环相扣,究其源头,居然都是东南欧的斯拉夫问题。它盘根错节地导向各种危险的路径,法西斯主义、民族主义、种族问题⋯⋯都是威胁个体与集体命运的预兆。彼时欧洲的上空,法西斯乌云犹如手术台灯般刺眼阴郁,韦斯特感到自己和自己的国家都仿佛正躺在手术台上,准备接受邪恶的「治疗」。而对于产生谜题的南斯拉夫,她却感觉自己一无所知。

三次南斯拉夫之旅是韦斯特的救赎之旅。在写作《黑羊与灰鹰》期间,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事正酣,纳粹德国入侵巴尔干,英国在张伯伦的带领下屡屡受挫,甚至有成为纳粹羔羊的危险。在此情境下,韦斯特看到南斯拉夫以飞蛾扑火的抵抗精神挫败了纳粹的作战计划,为盟国胜利争取了时间。韦斯特秉持道德正义、蔑视绥靖和苟且,表现出对南斯拉夫的由衷同情和欣赏。

英国作家杰夫·戴尔评价《黑羊与灰鹰》,说它「有两个主题:一是南斯拉夫,二是其余一切」。中文版《黑羊与灰鹰》分上中下三册,前两册是主题高潮之前的「其余一切」,是阐述「南斯拉夫」之魂的前奏曲,从巴尔干西部的地域风情到南部斯拉夫人的民族性格,从始于罗马帝国的历史传奇到近代列强在此对垒的地缘政治状况,包罗万象。而下册携带着阐释书名「黑羊与灰鹰」的使命,以塞尔维亚的历史和现实为中心,展现了韦斯特对于这块「血与蜜」之地那难以言喻的深情和颇为矛盾的认知。

关于「其余一切」,我们从萨格勒布的火车站月台起步,随着韦斯特夫妇和她身边三个背景不同、骨子里却具有斯拉夫人一致性情的当地朋友一起,一路遇见形形色色的巴尔干人民,浏览这部堪称巴尔干的「民族志」。韦斯特的写法浩浩荡荡,支流蜿蜒,时而长篇历史故事,时而大段景物抒情,又穿插大量读来让人忍俊不禁的人物对话。如果要定义此书的结构,可以说它宛若一首从头到尾充满即兴演奏片段的爵士乐曲,每个乐章的细节布满缱绻诗性——韦斯特描写风景的文字之绮丽清新,让人无法忘怀——即兴片段最终汇成流畅而略带忧郁的乐音,从四面八方合力演奏着南斯拉夫这片山峦嶙峋的贫瘠之地那令人惊叹的丰美与神奇。

韦斯特观照了 14 世纪中叶至「二战」爆发这六百年间的巴尔干历史。南部斯拉夫人长期受到环绕四周的几大帝国的盘剥。她敏锐地察觉出第一南斯拉夫内部各种「隐疾」:信仰天主教的克罗地亚在心理上亲近奥地利和西方,与信仰东正教、更受拜占庭东方影响的塞尔维亚有死结一般的矛盾;备受威尼斯人剥削的达尔马提亚无法摆脱意大利的消极影响;波斯尼亚斯拉夫人的桀骜不驯最终成为毁掉帝国的导火索;马其顿在奥斯曼土耳其的消极治理下显出无望的贫穷;黑山停留在荷马的英雄时代,前途未卜;至于塞尔维亚,它的悲剧精神成了南斯拉夫的灵魂,拯救了它,也让它滑入深渊。

在进行各国「民族志」的描写中,《黑羊与灰鹰》的特色之一是对日耳曼人犀利甚至刻薄的批评和讽刺。在韦斯特笔下,我们无法忘记塞尔维亚诗人康斯坦丁的德国妻子格尔达堪称丑陋无知的模样。她那颇有种族霸权的言行举止,不单指涉韦斯特眼中的日耳曼人,更是代表一个未来可怕世界中「一股难以阻挡的侵略势力」。在「二战」大背景下,韦斯特表现出亲南斯拉夫、贬斥日耳曼 (列强) 的强烈「偏向」。她写下《黑羊与灰鹰》时,「日不落帝国」已经衰落,自 14 世纪地理大发现时代起发展了六百年的近现代英国旅行文学传统,也已经在 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全球民族解放运动的高潮和「一战」的混乱之后,伴随大英帝国的衰落而衰落。事实上,自 20 世纪初始,英国旅行文学已从先前的展望世界帝国愿景、建构帝国子民的全球意识等「向外」的扩张性特征,逐渐发展成了「帝国的怀旧」和探索人性等「向内」的反思性品格。

在韦斯特之前,早有约瑟夫·康拉德、D.H.劳伦斯、毛姆和 E.M.福斯特等英国作家,在旅行文学作品中对帝国体制和本族中心主义进行了深刻反省。面对异族生活的世界,他们开始卸下傲慢的帝国面具,承认自己的无知。韦斯特秉承前人作家的先进意识,在书中坦言,「我生来就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帝国之一的公民,而我还成长为它的尖锐批判者。」正因如此,《黑羊与灰鹰》不仅是一部单纯探寻巴尔干「火药桶」之谜的地缘政治游记——虽然它精准而悲伤地描述了南斯拉夫内部「兄弟阋墙」和外部势力的残忍给巴尔干带来的苦难——它更深层的目的在于,试图从南斯拉夫的苦难中获得英国乃至欧洲在新一轮邪恶中何去何从的启示。

全书的高潮是描写南斯拉夫的核心塞尔维亚以及科索沃 (老塞尔维亚) 的部分。韦斯特用惊人的篇幅,讲述中世纪塞尔维亚王国历史和 1389 年科索沃战役作为巴尔干转折点的故事。她以艺术家的直觉,准确地用「黑羊与灰鹰」来概括塞尔维亚乃至南斯拉夫的悲剧性灵魂。在塞尔维亚,人人都会背诵「灰鹰诗」——1389 年,拉扎尔大公在战前蒙受「先知灰鹰」的启示,决定用世俗的失败换取天国「神圣王国」的永存,全军覆没于奥斯曼土耳其人,改变了整个巴尔干的历史走向。

韦斯特说拉扎尔大公错了——怀抱仇恨的人决绝如灰鹰,准备杀害无辜以换取利益,而无辜的人却偏偏急于殉道。南斯拉夫忍受了那么长世纪的苦难,心中却依然涌动着一股为神圣牺牲的渴望,不惜把自己作为羔羊献祭给失败,以此达到永恒。面对黑漆漆的科索沃平原,韦斯特陷入巨大的恐慌:正是灰鹰与黑羊的合作,让科索沃成了血腥之地。

然而,1941 年的欧洲大陆,韦斯特知晓第二次英德战争已在所难免。在纳粹的践踏下,「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科索沃,是一片惨不忍睹的、血腥的土地」。德国空军在英国上空盘旋,法国全然放弃抵抗,波兰和捷克遭受了非人之苦,平民被屠杀,正义被蔑视⋯⋯南斯拉夫却没有屈从纳粹,而是在明知失败的前提下选择抵抗,慷慨赴死。

此时,拉扎尔大公和灰鹰的诗再度出现在巴尔干上空。韦斯特全然明了,南斯拉夫的赴死行动,不再是科索沃战役时对牺牲和失败的病态迷恋,「是他们的抵抗,而不是他们的失败成了严峻考验中的圣洁元素」,黑羊与灰鹰已经合体,他们不再赞美死亡意念,他们要用抵抗来与生命气息相通。

电影《至暗时刻》中,英国首相丘吉尔同样面临「灰鹰」的审判:是向纳粹妥协,还是团结人民反抗?最终,他集结整个国家为自由而战。而南斯拉夫的向死而生,打乱了纳粹的计划,使同盟国免于遭受同样的毁灭,为悲痛的国家洒进阳光,它是世界在至暗时刻的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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