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 Disco》为何成为「神曲」

2019-11-01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这是一名骤红的说唱歌手的倒叙人生,这也是这名歌手与歌迷交错的东北故事

老舅说,他就好像摆在透明屋里的雕像。

「感觉是在做一场实验。」老舅说,一首歌成了爆款,呼啦涌来那么多人,说喜欢我、爱戴我。芸芸众生小人物,跟大家一样奋斗过、失败过,可能得了一点机会,「又怎么样呢,有点滑稽可笑」。

说这句话时,他坐的车正行驶在回长春市区的机场高速路上。时值深秋,阳光格外绚烂,透过茶色玻璃折射肌肤,竟有阵阵灼烧感。

2019 年夏,在「中国新说唱」节目上,老舅以一曲《野狼 Disco》蹿红,凭借洗脑的旋律、「土嗨」的舞步、接地气的歌词,经由网络综艺包装后病毒式蔓延,这首说唱封神年度第一「神曲」。

老舅这个艺名是歌迷们封的,在东北,老舅特指最小的舅舅。他本名董宝石,一个 33 岁的长春人。

包括《野狼 Disco》在内的此类单曲统一收录在唱片《你的老舅》。置于经济下行的语境,专辑里,老舅一副不得志的中年男子形象,人蛮好,没啥本事儿,好面子。同时,老舅不忘缅怀曾经拥有过的辉煌往昔,复古意象轮番浮现,梦回经济转型前后丝缕倔强的余晖。

老舅现象引发严肃讨论。理论批评连篇累牍,知乎、豆瓣热帖长期置顶,被网友誉为继电影《钢的琴》,作家双雪涛、班宇之后,东北伤痕文艺在歌坛的卓越代表。一个著名知识博主评介《野狼 Disco》为歌曲版《阿甘正传》:「如冲决而来的泥石流,二十年来的一砖一石,翻腾奔涌到眼前。」

这是属于老舅的大时代。在「中国新说唱」上演唱《野狼 Disco》之前,老舅向节目组提要求,希望场地能安排一个「灯球」,对方回答,OK。结果来到现场一看,灯球在哪里?导演说,嘘,你就是。

冲破

2019 年 9 月 29 日,长春演唱会上,老舅和台下互动:「虽然 (「中国新说唱」比赛) 名次不太行,但咱们的歌还是很牛逼的。」讲完,忽然嗷一嗓子「干就完了」,台下顿时掀起「老舅」「老舅」的声浪。

回到家乡,老舅兴致看上去精神了些。爆红后,巡演安排密集,10 月份塞进去 14 座城市。紧巴日子过太久了,亟须接些来钱快的行活「垫吧垫吧」。

老舅在长春待了不到 24 小时,活动却一大串。为发小的新录音棚开业站台、喝大酒的局、经纪人的会,留给与父母独处的间隙只有傍晚一点时间,「你看这事儿给闹的,回家见见爸妈,还得到酒店」。夜里十点多后台包厢,小学同学、亲戚簇拥一团,许是疲惫的缘故,老舅神情漠然地杵在沙发中心,呆呆发愣。

三年前,「中国新说唱」(当时叫「中国有嘻哈」) 还在筹备期时,董宝石就收到邀约,没当回事儿,搞了十来年说唱,屁都没捞着,生活还是一团糟,都麻木了。

不久,老友夜楠在决赛日作为大众评审去投票,问宝石要不要去感受一下现场。看看就看看,事后回想,宝石仍抑制不住激动,妈呀,那灯光、那音效,处于半地下的老梆子们,哪见过如此阵仗,第一次见到说唱歌手在那么棒的舞台上,说不出的刺激、感动。

淹没在下方灰暗的人海,董宝石感慨万千,时代变了,要么你在这趟车上,要么就跟说唱说拜拜。结束录制已是深夜,他俩回到旅馆一宿无眠,先是沉默,香烟一根接一根,躺在床上,夜楠对董宝石说,兄弟,你得出来。

2017 年,乐坛大众风向转盘指针滑向 Hip–hop。眼瞅着比自己小的、不如自己的老熟人一夜蹿红,眼瞅着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花钱听说唱,董宝石下决心,一定要参加这个节目。

当时董宝石在成都给老板开车,很干脆,辞职专职做音乐了。他将自己关在家里,学习流量艺人的技巧,没日没夜地创作。「我回来了,快来看看我吧」,2018 年「中国新说唱」上,鼓足干劲准备大放异彩。没成想,海选都没过。

董宝石近乎哀求,哪错了呀,告诉我,我改还不行吗?随着 2018 年「中国新说唱」完结,他啤酒咣咣下肚,没由来地泣不成声,情绪低到极点。

这是董宝石走红前的至暗时刻。有一天,老伙计 YoungMai 发来信息问,有两个给明星写歌的活,愿不愿意干。大学时期在西安,YoungMai、夜楠和董宝石一起组建过三人团「X.A.E.R」,几经锤炼,Mai 已成长为圈内顶级制作人。

那还用考虑吗,董宝石心想,愿意啊,太愿意了,嚯,还有活干,有活干就成,有活干就有饭吃,怎么能不愿意呢。暂时不去想失利这档子事儿了,那就写吧。一首是供给《明日之子》的《脑瓜疼》,另外一首是写给凤凰传奇的《山河图》,像疯了一样,一会脑瓜疼,一会山河图,几天时间交货。

关键时刻,兄弟情谊伸手拉了一把。夜楠策划了说唱巡演项目「地下 8 英里」,说你来吧,多少能赚点。而且,有助于维持实战的敏锐触感。

疗完伤,董宝石收起文艺青年的孤傲,收看韩国原版综艺,从短视频平台扒拉素材,不断调试风格,剪入《我们不一样》、脱口秀演员的采样,你的男孩谢广坤、刻着你名字的电热宝、金曲野人的士高贵,等等,热门「土味」元素一勺烩。

董宝石写得很流畅,仿佛原本就潜藏在脑子里,只是恰逢其时倒出来而已。

代表作《野狼 Disco》开头是一段蹩脚的「塑料粤语」,接着他提到大背头、BB 机、舞池里的「凌凌漆」这些上古词汇,诸如小皮裙、大波浪等暧昧元素,让歌曲层次更加丰满。短短几分钟内,宝石讲述了一个夜店搭讪失败的跌宕故事。最后,「左手画龙,右手画彩虹,胸口再比划一个郭富城」的副歌部分周而复始,让人欲罢不能。

距离产生美,身居西南遥望那片耳濡目染的故土,脑海镜像从未如此鲜活。董宝石用《你的老舅》二次认知东北:《浪漫男银》写的是,没钱给媳妇买貂,抬不起头,同学会上逞能拼酒,借车换上宝马标充愣;《夏日发廊》唱道,不得已南下广州,到发廊打工,盘手串、穿人字拖,在珠江边思念故乡。

这是一个真真切切的东北老舅。一个知乎热评阐释,老舅就是东北国企下岗后,迫不得已开出租车的那种四五十岁半大老头。

其间,招牌菜「蒸汽波说唱」顺势发明出来。老舅在网上接触到「蒸汽波」,立刻牢牢吸引,朦胧、放松、颓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蒸汽波源自日本 1980 年代的「City–pop」,代表着工业高度发达基础上的「未来复古主义」,混杂「赛博坦」基因,是对后工业纸醉金迷的泡沫幻想。

融合进「蒸汽波」,是董宝石对中文说唱的一大贡献。独创的新鲜玩意一经问世,就紧紧抓住网友们的耳朵。

算是整明白了,人家是一档娱乐综艺节目,不是说唱比拼大赛,「想让观众看到想看到的东西」。极短时间内,董宝石转换曲风,学会造人设、讲故事,适者生存,他展现出把握潮流的惊人天赋。量身打造一批新歌,摘掉刻意伪装出来与年纪不符的猖狂面具,烫了时髦的锡纸烫头型,报名参加了 2019 年「中国新说唱」。

东北蒸汽波

最近,吉林人唐艺赫的老公闫禹整天搁家循环播放《野狼 Disco》,老带劲了。反复洗耳后,唐艺赫知道了老舅,了解了蒸汽波。啥叫蒸汽波啊,你听听,那不就是俺们嘎达那点事吗?

在唐艺赫的印象里,东北老家经年被氤氲不散的蒸汽笼罩着。

东北供暖期长达半年。暖气片贴着墙壁一溜排开,烧得滚烫,能听见咕噜咕噜沸水声。不锈钢架宽得不得了,唐艺赫小时候经常挨窗静坐,伸出手指拨弄,把散热杆想象成古筝,学电视里女主角的样子弹。

居民楼不远处,伫立着铁合金厂,给钢厂供毛坯,高炉耸入云霄,烟气缭绕着水汽,袅袅升腾,作业间一年四季热气滚滚。

这一切,像极了老舅在歌里营造出来的氛围。他们的同学过来玩,看了周遭环境,说「蒸汽朋克」十足。闫禹的理解,蒸汽波传递出「后工业」虚无感,戴上耳机,马上能触到老舅歌里的时代点。

双方家庭往上三代,都是工厂里的工人。唐艺赫的父亲长春人,在沈阳读大学,冶炼专业,1980 年代毕业,对口分配到吉林市,做工程师。爷爷奶奶还在长春,都吃过「大锅饭」。那会当工人光荣,待遇没得挑,高材生不惜下车间呢。

唐艺赫姥爷当时是工长,看到新来的小伙子踏实、能干,一眼相中了,介绍给了小女儿。唐艺赫爸爸与闫禹爸爸也是工友。刚处对象那会,男方女方脾气秉性爱好,对方父母知根知底。她们读书的地方叫「铁合金小学」,见面打招呼,你是哪个分厂的,你是哪个车间的,从小到大生长在一个熟人社会里。「关系、人情,突破不了的。」她说。

董宝石早年组合「吾人族」里,孙铭比其他成员年纪稍大,对集体、国有记忆更为清晰。他说,整个东北遍布工厂,搪瓷厂、阀门厂、活塞厂、塑料厂、化工厂……「我妈是搪瓷厂的。」孙铭 18 岁曾到上海滩闯荡,是吾人族早期核心成员,眼下经营着一家街舞培训班。

圈在特定空间中,谁跟谁都认识,形成了好面子、好攀比的习性。长辈们打麻将的聊天话题,无非是,谁加班比谁多两个工分,退了休,谁的退休金比谁多一百元,贼神气。

比来比去,大同小异。如果真的明显高人一等的,那就是长春一汽。造出第一辆「红旗」的车厂仍是图腾。众多关于长春一汽的神话中,流传着一个经久不衰的例子:老宿舍楼每家每户有两个水龙头,一个冷水,一个热水。24 小时,随时打开都有热水。

以至于,提及长春一汽的第一反应,莫名觉得它的锅炉房特别有「牌面」。蒸汽、蒸汽,弥漫得到处都是。

十一假期,唐艺赫夫妇回吉林。姥爷住院了,见到外孙女,念叨起唐艺赫爸妈谈恋爱时的趣事。那个时候好啊,人比较单纯,过得稳当,说着说着睡着了。那的确是美好韶华,虽然改革春雷在南方敲响,整个八十年代,东北仍是计划经济的黄金时代。

流浪

在参加「中国新说唱」之前,董宝石在成都。他是 2015 年离开长春,抱着刚出生的儿子,随媳妇回成都娘家养病。

走之前,他和吾人族成员高煜燃录了最后一首歌《WeAreTheCity》,字里行间传递出绵绵不舍与无奈:

「让他在雪地上再撒点野,就由他喝醉流泪在今夜;任他去感受这城市的一切,诚挚地感谢这大风的凛冽;而今夜一切都不需要关心,所有的触摸都那么的真切;所有的对话都统统能和解,感受这心脏和大地更紧贴。」

流浪是一代东北人的宿命。空降到陌生地盘,首要问题是生存。小舅子介绍他去批发手机,没干几个月,老板跑路,欠了个把月工钱。卖过水龙头,店里围着一群大妈岁数的同事,天天嗑瓜子闲聊。得了,开辆小 Polo 去做网约司机吧,自由点,到头来,老是摸不清路,总拉错地方。

闹心,盼着老家来人,抓住一个就是一通唠,终于跟过往有了链接。成都的宽窄巷子去了几十次,每次接待荷包吭哧哧吃不消,可心里还是高兴。

极少回去,混得不咋地,回去干啥。好不容易聚个会,「混得好的端起酒杯不停吹牛皮,只有他故意把头埋很低」,董宝石把真实落寞编进歌里,「马老三」倒满香槟,问「老舅」在做什么生意?他说,写点饶舌小歌曲。马老三接话,那么大年纪,咋还在跳霹雳。对方故意不给台阶,杠越抬越来劲:「那啥,《中国有嘻哈》那几个小子,你有没有他们微信呐?」

最痛苦的是,发觉几乎与音乐隔绝了,疲于奔命讨生活。午夜梦里,会怀念东北的时光吗?谁知道呢。

在长春后期,董宝石已经不太痛快去录音室录歌了。说唱五人组「吾人族」其他几个人,埋没在无尽的庸常琐事中,去得更少。

高煜燃投资建录音棚,把「吾人族」升级为独立厂牌「吾人文化」,出过一张专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还主办过说唱大赛「问鼎关东」,三年便寿终正寝。

他和高煜燃还在写歌,没啥人听。大概 2011—2014 年,明显察觉到行业疲软。

复盘这股低潮的成因,从业者不假思索作出解释,民谣大爆发,分流走了说唱乐的市场份额。然而,放在更广阔的视野内审视,众人忽视或回避了这样一个事实,东北经济的不景气早已成为公开的秘密。

电影《钢的琴》问世后,反映老工业基地涅槃的文艺作品此起彼伏。2014 年电影《白日焰火》在柏林摘金,「锈带」话题推向高潮。在文坛,双雪涛、班宇相继拿出重量级小说,「东北伤痕文学」成为学术名词。媒体对东北的聚焦一轮又一轮,人口外流、「投资不过山海关」等等议程设置,隔三岔五占据公共话语空间。

董宝石 2013 年结婚,爱人跟着他回长春,做珠宝销售,越来越难做。董宝石在商场做楼面经理,收入没多少。那时候,人前人后叫他董主任。孙铭想买个养生枕头,几百块钱的商品,找到董主任打招呼,便宜不老少。

秋冬季节一到,董宝石就发憷。大清早要去仓库帮手码货,棉袄、棉裤、老头套衫、呢子大衣,爬梯子摞到铁皮屋顶。父母从前做调味品批发,不太行,转行做服装批发,也不太行。快维系不下去了。生意上的事情宝石不懂,除了扛大包出苦力,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不太行,不太行,真的没落了。董宝石说,终究是要走的,跟城市告别,跟过去告别,跟音乐告别。至今,双方对离愁别绪的片段讳莫如深,按照高煜燃的模糊描述,那天很冷,俩人头垂在录音棚沙发上,侧着脸,相对无言。许久,宝石近似喃喃自语张开了嘴:

「我要走了。」

「上哪去?」

「我要去成都。不回来了。」「操。」

大背头、BB 机,舞池里的「凌凌漆」

曹胜男是老舅非常特殊的一名粉丝。《你的老舅》有两节女声采样,一个是《社会老舅摇》,外甥女失恋,找老舅求安慰;另一处在《同学聚会》,这回轮到老舅找外甥女借车。挖掘十来个女生试音,胜男慵懒、娇羞的嗓子一开口,就对上了。从此成为老舅的「御用外甥女」。

她把歌转发到家庭群显摆,老妈循着链接听全部歌单,上头了。似乎每个听众都能映照出各自的兴奋点。阿姨从中看到了当年去广州进货的情景,你甭说,挺像那么回事。

老妈老爸是东北最早一批下海的个体户。1980 年代末,胜男爸爸入职一家轻车厂,各方面待遇还行,架不住对象鼓动,不干了,下海去了。

社会风气焕然一新,不一定非得要铁饭碗,小买卖整得好,也有光明的前途,也算给国家做贡献。

邓小平南方讲话那年,曹胜男出生。生完娃,妈妈去了广州,在火车站旁边的服装市场投资档口、倒腾服装。爸爸在沈阳盘下一爿门面,零售童鞋。

港台风潮一路呼啸。双喇叭录音机播放着劲舞金曲:刘德华的《我恨我痴心》《开心的马骝》、郭富城的《对你爱不完》。女孩烫发,男生时兴「郭富城头」。

曹胜男的小叔,正值青春年少,四大天王迷得紧,房间里贴满海报,抽屉里塞满磁带。胜男刚记事起,去爷爷奶奶家玩耍,还能嗅到追星族遗迹。要不说,胜男给老舅的配音一遍过,拿捏得好情感尺度。

那时火过一阵歌舞餐厅,能吃饭、喝酒,也能跳舞。天花板吊一枚灯球,360 度嵌满霓虹灯,嗖嗖转圈,光斑洒满屋子。跳得好的舞女,会收到花篮,价格五十一百不等。出手阔绰的群体,集中于「吃螃蟹」承包车间的暴发户。

合集《野狼王的士高》渐渐攻陷东北「三大厅」:歌舞厅、录像厅、游戏厅,继而成为 1995 年左右娱乐场所的标配。囊括《野人》《请你恰恰》《兔子舞》等神作,《野人》那句「Nononono」乃经典中的经典。

与老舅同岁的高煜燃,对外部流光溢彩的变革感知强烈,「非常向往 (歌舞厅),很神秘」。高煜燃说,稍微再大一些,溜进游戏厅玩过,确实好玩。唯有歌舞厅,始终是个童年谜团。

小男孩董宝石两眼放光盯着街上五彩玻璃门浮想联翩好多年后,背井离乡的说唱歌手老舅,将音符一帧一帧流淌进扑朔迷离的舞池。在《野狼 Disco》中,他重构了东北这笔浓墨重彩的国民记忆:

「大背头、bb 机、舞池里的『凌凌漆』,东北初代牌牌奇,DJ 瞅我也懵 B;不管多热都不能脱下我的皮大衣,全场动作必须跟我整齐划一。」

出师

以旁观者的身份回溯,辰昊总结,2004 年 9 月 11 日是长春乃至东北说唱界的「井冈山会师」。

那一天,精兵强将汇聚长春,举办了一场盛况空前的拼盘演出。董宝石、高煜燃所在的「禅」乐队,升入高校的李环宇、李萌,以及刚从上海回来的孙铭,一同参加汇演。五个人接上头颇感融洽,一见如故。

此后,经验丰富的孙铭挨个走访几个说唱组合,打算录一张城市合集。录到第二首,默契度如胶似漆,一步到位,五人合流,新组合取名「吾人族」。

到了 2005 年,董宝石考上大学,远赴西安读书,吾人族出唱片的行动没有搁置。平时 QQ 连线,寒暑假从外地回来,录音继续。各自分工,「我啥也不会,就写歌。」董宝石说,2005 年到 2008 年是他创作的第一个高峰。

董宝石返回西安也没闲着。BBS 上,董宝石结识了当地人 YoungMai、夜楠,结合为「X.A.E.R」。周末,坐四五十分钟公交,汇聚省体育场、鼓楼广场切磋技艺。

三四十个二十郎当岁的穷学生聚集一起,打篮球、跳街舞、涂鸦,随后 Battle。Battle 是一种即时对战,较量说唱基本功与应变水平。「X.A.E.R」闪耀全场,董宝石战斗力爆表,专挑人多的地方钻,路人不明就里,抻直脖子瞧,奇装异服围成圈,唾沫星四溅。唱了、喊了、发泄了,出一身臭汗,马路边咕咚一瓶冰峰,舒坦了。

YoungMai、夜楠都觉得,董宝石惧怕孤独,走到哪都往人堆里扎,离不开亲密关系的慰藉。独处时光,董宝石把内心托付给诗歌。四年间,他大量阅读,读聂鲁达、里尔克,读海子、顾城。之后备受赞誉的《海子》发轫于斯。

儿子诞生后,董宝石把海子的诗句镌刻在胳膊上,左臂写着「流浪、爱情、生存」,右边与之对称「诗歌、王位、太阳」。

吾人族的第一张专辑做了两年。2007 年,千呼万唤的《出师表》呱呱坠地,第二张大碟《冲破》于次年出品。

吾人族和「X.A.E.R」全体追忆,这几年,他们表露出职业生涯最「汪洋恣肆「的状态,无忧无虑,没什么压力。「吾人族是我的青春,青少年时代的信念,深深烙印在心里,是我一生的骄傲。」董宝石说。

这一时期的董宝石深沉、凶猛。「一会怼天怼地,操翻全世界,一会又深遂得没边没沿。」他展露出不竭的学习欲望,曾在《野狼 Disco》与《Rock》《21Savage》中,秀了一把粤语与四川话。追溯至西北岁月,他便吸纳「陕北号子」缀在说唱音乐里,这首黄土肆虐的《浪子》,收录进了下一张专辑《吾人归来》。

2009 年毕业步入社会,董宝石在西安晃荡了大半年,考公务员没考上。高煜燃坐了半年班不干了,着手创建独立厂牌「吾人文化」。鸟枪换大炮,兄弟们终于有了根据地,董宝石飞奔回长春,拉开架势准备大干一场。

筹措一年多,吾人文化出品的《吾人归来》于 2011 年发行,铜版纸印刷,原创编曲、混音,「绝对的良心之作」。

海的泪到底有多蓝

老舅不止在一个场合表示,创作《你的老舅》那年,认真阅读了东北作家班宇的短篇小说集《冬泳》,受到很大启发。尤其是名篇《盘锦豹子》,与《你的老舅》的精神内核相连。

班宇是双职工家庭,爸妈都在变压器厂做工,1996 年,事业双遭变故。《冬泳》着力阐述 1995 年到 2000 年前后的所见所闻。在《盘锦豹子》中,主角是国营工厂工人孙旭庭,作者以彩票站老板的视角,道出个体无法回避滔天洪流的无力感。

同为 80 后东北文艺青年,他们俩有着相似的成长环境和爱好。作品承载的时代要素、社会环境、时间节点,基本吻合。

班宇也公开表示,他同样是老舅的歌迷,从《吾人归来》时期便关注董宝石。班宇是少数仍生活在原驻地的东北作家,坚持书写东北。

「老舅每一首歌都是一首诗,或者小说。」他分析,老舅风格的转换,与歌词聚焦的那个年代剧烈的社会变迁不无关系。班宇逢人便推荐老舅的旧作《海子》,认为它是与《野狼 Disco》两个审美维度的作品。班宇称,这首被低估的说唱,与自己小说的情感基调最为契合:

「他叫查海生,为了大海生,阿尔的太阳照亮他一生;一个诗人一个时代的象征,只留下信一封飞在山海关的大风;海离我到底有多远,海的泪到底有多蓝。」

唐艺赫、闫禹生命里的铁合金厂,奇迹般熬过世纪末危机。但进入千禧年,波浪式下滑,数任厂长落马后,终究还是倒闭了。双方父亲结伴到内蒙古重新择业,凭借精湛技术,收入比原先国有厂矿高出一大截。这才渐渐明白,再坚不可摧的厂子也会黄,唯有身上的本事,才是抢不走的「铁饭碗」。

进入 1990 年代后半期,曹胜男爸妈的生意也大不如前。先是丢了广州的摊位,陆续又关了沈阳的门面。妈妈十来年前,开始吃斋念佛。不过依然爱美,出门坚持穿高跟鞋。曹胜男去了深圳,当了空姐,打算再攒点钱,把父母接过去。

董宝石原生家庭的状态与胜男颇为接近。那几年,利润越来越微薄,窘迫到吃顿好饭都困难,土豆、大白菜换着做法吃。妈妈抱怨暖气不暖,电费没钱交。爸爸一筹莫展,关在屋里生闷气,拉上窗帘抽烟。

无穷尽的脸色,无穷尽的争吵,构成了董宝石进入青春期之前,最后的记忆。

青春

进入 10 月份,秋天降临西南—东北走向的这条老街。它称得上车水马龙,不够宽阔,侧边一条轨道贯穿,凹糟浅陋、颜色发黑,隔上很久驶来一辆红白壳子,悄无声息,生怕打扰到城市秩序。慢悠悠穿过,眼角瞥见路牌上三个字:红旗街。

长春仅剩的一条伪满洲国时期的轻轨电车从红旗街上驶过。很久以前,久到很多故事还没发生,红旗街上工厂林立,最著名的一家,不是长春一汽,而是「长春电影制片厂」。如今老厂房改造成为博物馆,院内崭新的领袖塑像招手示意,游客在门口合影缅怀。

老舅的儿子特别喜欢电车。长春出生,成都养育,老舅熟悉的一草一木,小屁孩无法感同身受,唯独电车没见过,百看不厌。老舅带着坐,爷爷奶奶带着坐,「电影厂」站出发,掠过万达广场、省人民医院、红旗旅店、红旗商场,掉头折返。

老舅就住在红旗街上。他在《YoungBlood》里边追昔青葱岁月:

「我从小有点野,家住在红旗街,我从来不怕高年级的同学抢我钱;风那么的凛冽,吹着我的脸,东北斯拉夫的少年嘴里叼着烟;我好像在写小说,家里偷点酒喝,那青春残酷物语或许你也有过。」

董宝石的「青春残酷物语」在网吧、啤酒、摇滚乐与文学中拉开序幕。高二那年,高煜燃分到隔壁班,前后门连着。课间,叛逆少年凑在一块吐槽班主任,争论哪个女生好看,除了学习啥都聊。

某个普通的一天,高煜燃递给宝石一盒磁带,有崔健、黑豹、窦唯。说,听这个,这个带劲。

高煜燃就是《你的老舅》里边「高叔」的原型,音乐节上,粉丝呼唤高叔的分贝愈来愈高。那时候,他给自己起的艺名叫「莲花」。

莲花父母是知识分子和文艺工作者,娘胎里带出来的基因,能歌善舞,文艺委员,代表班级、年级参加汇演,名次必须得拿下,没说的。高二那会,他跟其他班级同学组建了一支小乐队,时不时相约礼堂排练。

莲花告诉董宝石,什么是好的音乐,好在哪,有什么深刻的意义。说,要多看些书,推荐了王小波、王朔,看这看那。给他灌输艺术的概念,要专注做音乐。

混熟了,董宝石冒充乐队成员去礼堂,可以正大光明逃课。其实,宝石啥乐器也不会。转眼高三,学业紧张,乐队解散。宝石说,要不咱俩搞一个二人组吧,不会乐器没关系,搞说唱。乐队取名「禅」。

他们的音乐兴趣已经转向说唱。在网吧,偶然听到哈狗帮的《韩流来袭》,身体被电流击中,音乐还可以这样做。在网吧里,他还听到了隐藏乐队、竹游人乐队。整宿整宿听。

那个时候资源少,里里外外翻遍了,中文说唱就那些个。就把那些好听的存货拿出来反复听。「手表快十分钟,走在时间之前,如果你想超过至少需要十年。」早年喜欢的歌,现在倒背如流。对着电脑琢磨韵脚、学习饶舌发音。莲花也跟着一起去,他会到国外网站下载软件,慢慢研究。

很快就获得演出机会。篮球品牌搞活动,邀请滑板、街舞、涂鸦少年去闹腾,说唱组合找的是禅。专门写了广告歌,信心满满。可是有个小问题。说唱演出需要有成熟的伴奏,专业术语叫 Beat,才能演。Beat 需要编曲、混音,当时条件下,国内说唱玩家都没有这玩意。

日版打口碟随机会赠送,国外偏僻 BBS,零星也会上传,需要悉心留意下载。他第一次见到 Beat,是在吾人族成员一个同学前辈电脑上,鼠标下滑,文件夹里全都是。「很震撼,觉得很厉害,我连电脑都没有。」

董宝石跟莲花想了个法子。拎了捆「大绿棒」,点了俩菜,找前辈喝酒。酒过三巡,大哥瘫床上休息去了。两个小鬼拿出 MP3,拷走了一个 Beat。现学现卖,主办方一人送了一个发带。

马上就要高考了,莲花走艺术生路子。宝石也想学艺术。经济条件不允许,除了说唱,也没啥明显的特长。后来他去学了市场营销。

他们还是网吧的常客。《年轻的血》这首歌还写道:「我和我的老铁,关系特别铁,每天夜里都在外面晃到三四点;冰封不住的幽冥,白玫瑰不会凋零,生死契阔的交情,我在呼啸之中长大。」

他们坐在角落里,一个听歌,一个钻研软件。早上下机天没亮,一出门,凛冽的冷气灌进脖子里。通常,他们先吃顿肯德基,暖和些了,步行往莲花家走,到家倒头就睡。

一次他们出了网吧门,天上飘着雪,走到解放桥上,路灯星星点点,黄色光线照得大地看上去很温暖。董宝石依稀记得,自己停住脚,对莲花说,我想躺在地上,莲花斜过头,说,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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