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为欧洲攻守战

欧洲是华为的「粮仓」和「第二本土」。面对美国政府对华为的制裁，欧洲人会作出怎样的选择？

瑞士最大城市苏黎世的郊区，电信运营商 Sunrise 总部，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10 月 14 日，在全球移动宽带论坛开幕的前一天，Sunrise 在这里展示了与华为合作的欧洲首家 5G 联合创新中心，用于孵化云游戏、智慧农场、智能制造等 5G 应用场景。

此后两天，华为迎来大批论坛参会者，希望告诉全球的电信运营商：我替 Sunrise 实现的场景，也可以帮你做到。

全球移动宽带论坛是华为运营商业务每年最重要的客户活动之一，主要在欧洲举办。今年已是第十届，选在欧洲第一个进行 5G 商用的国家——瑞士。不过，今年论坛的气氛有所不同。相较于以往的「动口不动手」，今年 5 月 16 日，美国商务部「祭出」实体清单，对华为实施出口管制，希望阻止华为获取最新的美国技术，抑制华为发展。

所有的目光都盯着欧洲。这是华为第一大海外市场，几乎每个国家都有运营商在采购华为设备，是华为重要的「粮仓」。同时，这里也有大量美国的盟友，2019 年下半年以来，美国政府不惜出动副总统和国务卿来游说欧洲诸国，希望他们将华为排除在 5G 网络建设之外。

「此轮中美 5G 博弈的关键在欧洲。」咨询公司欧亚集团 (Eurasia Group) 全球科技政策事务负责人保罗·特廖洛 (Paul Triolo) 今年年初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预测。他认为，欧洲的选择，甚至有可能决定全球科技行业是否会走向「一个世界，两套系统」，即西方国家一套系统、中国与其他发展中国家使用另一套。

对于欧洲市场，华为寸土必争，不仅在比利时和德国新设了网络安全实验室，还允许欧洲各国检查其产品源代码。7 月 23 日，华为创始人、CEO 任正非在接受 BBC 采访时表示，华为会战略性地把欧洲作为「第二本土」来投资，包括在英国建光芯片工厂，在意大利建微波工厂。

英国咨询公司 IHS Markit 的电信技术专家史蒂芬·蒂拉尔 (Stéphane Téral) 向财新记者表示，在本届移动宽带论坛，华为专门展示了没有美国零部件的 5G 基站设备，以便让全球运营商放心，自己不会因美国制裁而断货。10 月 21 日，华为副董事长胡厚崑在接受法国《世界报》采访时进一步表示，华为在欧洲有约 3500 个供应商，将在未来五年向欧洲公司采购价值 400 亿美元的产品。

「这是美国制裁之前的预测。」胡厚崑表示，随着美国出口管制继续，华为将加大在欧洲的采购。

尽管欧洲有些国家受到了美国态度影响，但多数还是选择继续与华为合作。10 月 15 日，华为 5G 产品线总裁杨超斌在媒体圆桌上表示，华为已在全球签署超过 60 个 5G 商用合同，其中 32 个来自欧洲，占据了半壁江山。有华为高管向财新记者表示，特朗普政府的「免费广告」使更多运营商对华为产品产生兴趣，今年移动宽带论坛的参会人数还比去年增加了 20%。其中，来自法国 Orange、英国沃达丰、西班牙 Telefonica 等的运营商高管纷纷登台演讲，间接表达了对华为的支持。

随着美国对华为的制裁成为「新常态」，欧洲政府、电信运营商和消费者将对华为产品作出何种选择？未来又存在哪些变数？

5G 时代的瑞士野心

Sunrise CEO 奥拉夫·斯万特 (Olaf Swantee) 可谓华为的铁杆拥趸。从 2011 年起，他担任英国电信运营商 EE 的 CEO，直到 2016 年 EE 被英国电信以 125 亿英镑的价格收购。在斯万特主政期间，EE 的核心网和基站大量采购华为设备。目前核心网部分的华为设备正被英国电信移除。

2016 年，斯万特转战瑞士第二大电信运营商 Sunrise，希望复制此前打法，联合华为来挑战本国国企瑞士电信 (Swisscom)。斯万特在全球移动宽带论坛期间接受财新记者专访时表示，选择华为并不是因为其售价更低，而是因为产品的表现和服务更好。

他举例说，虽然华为与全球数百家运营商都有合作，但与胡厚崑等人交流时，能感觉到华为最高层很清楚 Sunrise 的情况，比如在某个隧道存在需要解决的网络问题。「这种对细节的关注、确保运营商网络没有任何缺陷且变得越来越好的态度，是合作中我最喜欢的地方。」斯万特表示。

这样的紧密合作也是 Sunrise 目前急需的。瑞士是欧洲乃至全球最早进入 5G 时代的国家之一，显示出这个制造大国在创新领域的全球野心。

今年 2 月，瑞士完成 5G 频谱拍卖。到 3 月底，Sunrise 已经宣布，自己成为瑞士第一家提供 5G 信号的运营商，在 150 个城市和乡村实现了 5G 覆盖。瑞士电信也不甘落后，他们与爱立信合作，在 4 月开建 5G 网络，准备在今年年底让 5G 信号覆盖瑞士全境。第三大运营商 Salt 选择的合作伙伴是诺基亚，原计划今年三季度上线，但到目前为止，其 5G 网络还没有进一步消息。

斯万特告诉财新记者，Sunrise 之所以率先铺设 5G 网络，是因为作为瑞士市场的一个挑战者，它只能通过建更好的网络来改变现有的市场格局 (status quo)。他认为，考虑到目前 Sunrise 网络上的数据量每 20 个月翻一倍，建设 5G 网络可以更有效地满足暴涨的流量需求。

在帮助 Sunrise 挑战瑞士电信方面，华为有自己的技术优势。一名当地的华为员工向财新记者介绍，目前 Sunrise 与瑞士电信的网络差距主要体现在农村，瑞士电信财大气粗，已经在全国铺设了光纤网络。以前，Sunrise 如果想要触达农村市场，需要租用瑞士电信的光纤，但在 5G 时代，Sunrise 可以使用微波技术，给农村用户提供高速上网服务。微波是无线电波的一种，可用于信号的无线传输。

在今年 1 月中国国内媒体的采访中，任正非曾颇为自信地表示，全世界能把 5G 和微波技术结合在一个基站上的，仅华为一家。他表示，采用微波技术后，5G 基站就不再需要通过光纤连接，可以用微波进行超宽带回传。

「过去这只适用于广大农村，现在也适合广大西方国家，因为西方国家遍地都是分散的别墅，要看 8K 高清电视，进行高速的信息消费，就需要买我们的设备。」任正非表示。

Sunrise 看好瑞士农村 5G 市场，另一个原因是城市新建基站难。有华为员工向财新记者介绍，瑞士对基站辐射要求极为严苛，比欧盟标准还要严格 10 倍。要在瑞士城市里新建一个通信杆和基站，走完审批流程至少需要两年。即便如此，还有大批瑞士民众认为，5G 辐射太高，通过上街抗议，要求暂停 5G 网络建设。对瑞士运营商来说，这意味着在城市中心建网的阻力加大，只能在现有基站上先作替换。

与华为的合作是否会受到美国禁运的影响？斯万特表示，自己听到美国制裁华为的消息后，第一反应是吃惊，因为自己从 2010 年起就接触华为，并不认为有安全问题。今年 6 月，他带队前往中国，与任正非等华为高管见面，制定应急措施。

他告诉财新记者，双方采取了多种措施来减少事件对 Sunrise 业务的影响，包括一些与美国技术相关的服务，华为无法继续提供，Sunrise 便自己去购买。

「除此之外，在网络方面，可以说是一切照常。」斯万特表示，因为从 4G 时代开始，华为电信设备里的很多零部件就已经是华为自己研发，5G 设备的大部分零部件来自美国以外，自己并不担心华为会断货。他还表示，由于瑞士与中国有良好的双边关系，且瑞士政府不认为华为构成安全威胁，他相信瑞士会在中美之间保持中立。

欧洲的选择

瑞士仅仅是欧洲局势的一个缩影。

10 月 15 日，全球移动宽带论坛开幕当天，德国政府发布了期待已久的 5G 网络建设安全指南草案，要求所有电信设备供应商都通过一系列鉴定程序，证明其核心部件的安全性。德国联邦政府发言人塞伯特 (Steffen Seibert) 在发布会上表示：德国在建设 5G 网络时，不会先入为主地禁止任何企业。

目前，德国所有的运营商都是华为客户。德国《商报》称，不排除华为的决定，是由德国总理默克尔主导作出的，希望不损害中德关系。华为回应称，欢迎德国政府的决定，认为该指南创造了公平的竞争环境。

「当德国作决定时，整个欧洲都会听。」蒂拉尔向财新记者表示，德国是欧洲最大的经济体，他们肯定是在详尽调查之后，才作出这一决定。他认为，此后，法国、意大利等其他欧洲国家应该也不会去排除华为，「西班牙则根本没有人担心这事」。

蒂拉尔还认为，从技术角度，美国封杀华为的理由站不住脚，因为要想在电信网络上「做手脚」，根本不需要借助电信设备制造商，只需要在软件应用中写一些代码就够了。

特廖洛向财新记者表示，欧洲的大部分国家并不像美国那样视中国为地缘政治对手，他们不会将华为定义为安全威胁。他还分析，目前，大多数欧洲国家已经采用了华为的 4G 设备，电信运营商也给员工作了培训，让这些运营商额外花费数十亿美元将华为设备移除，恐怕没人愿意。

芬兰最大电信运营商 Elisa 的副总裁 Kirsi Valtari 向财新记者表示，虽然芬兰拥有诺基亚这家电信设备厂商，但他们仍希望，能有多家供应商提供服务。目前，Elisa 与华为、诺基亚和爱立信均在 5G 方面签署了合作，包括购买华为的 5G 基站。

「Elisa 已经有 130 多年的公司历史，我们一直秉持多供应商策略。」她向财新记者解释，「这也是为我们自己着想，因为我们必须确保给消费者提供最有竞争力的价格。」

为了夺得运营商订单，设备商之间竞争激烈。此前有华为驻海外的员工向财新记者表示，诺基亚正在积极抢夺华为客户，甚至不惜采用低价策略。在日本，软银集团已经将电信设备供应商从华为切换至爱立信和诺基亚。

这位华为员工还称，诺基亚会与很多运营商签约，但由于其 5G 技术没有华为和爱立信成熟，在不少运营商里只是占位。

美国 Sprint、韩国三大电信运营商均曾在媒体上抱怨，诺基亚无法按时提供 5G 基站，导致他们被迫推迟建设计划达数月之久。对此，诺基亚 CEO 拉杰夫·苏里 (Rajeev Suri) 曾在公司财报会议中承认，全球 5G 技术的落地比其预期中更早，公司产品交货有「数周」延迟。但他认为，这仅是短期问题，能够得以解决。诺基亚此前回应财新记者称，每个 5G 设备商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但只有诺基亚公开谈论此事，诺基亚有信心解决问题，为客户提供出色的 5G 网络。

斯万特表示，诺基亚和爱立信也曾劝说 Sunrise 转而使用他们的产品。不过，在他看来，两家公司一直很有「职业道德」。「他们并没有卷入这场政治纷争，甚至有诺基亚和爱立信的代表告诉我，这对整个行业没有好处，他们并没有很激进地利用目前的局势。」

国与国之间、同行之间激烈的竞争，导致全球都感受到 5G 正在加速落地。华为预计，3G 用户达到 5 亿人大约花了九年时间，4G 用了六年，而 5G 只需三年。

「5G 从一开始就是标准、网络和终端几乎同时启动。在制定标准的同时，终端和网络芯片就已经开始发展，所以一旦 5G 标准确定，市场就起来了。」华为无线网络首席营销官彭红华向财新记者解释，「现在，全球都在考虑如何加快 5G 部署，包括频谱的发放、拍卖和清理，以及在垂直行业应用上的快速尝试。」

脱钩的挑战

在欧洲，华为与运营商的另一个合作重点是手机。根据市场研究公司 Counterpoint Research 统计，今年一季度，华为 49% 的手机在中国卖出，23% 在欧洲，使其成为华为手机最大的海外市场。Counterpoint 研究总监闫占孟向财新记者估计，在欧洲，约有 60% 到 70% 的智能手机是通过运营商渠道销售。

在瑞士多个城市，财新记者一共走访了六家运营商门店和手机零售店，观察美国制裁对华为手机销售的影响。财新记者注意到，在所有门店，三星、华为和苹果都是三个最主要的手机品牌，OPPO 和小米各有一款 5G 手机在售，另外还有一些诺基亚手机。大部分门店都将三星作为主打产品，在橱窗中展示。只有一家 Sunrise 门店进门之后，首先看到的是华为手机。

这种摆放说明了，各家手机厂商在运营商和消费者心中的分量。根据市场研究机构 Canalys 数据，今年二季度，三星在欧洲市场的份额比去年增加 6.7%，达到 41%，为五年来最高；受美国制裁影响，华为出货量暴跌 16%，市场份额从去年同期的 22.4% 降至 18.8%；苹果排名第三，市场份额为 14.1%。至于小米和 OPPO，闫占孟解释，在西欧发达国家，电信运营商一般要求手机厂商提前两年把产品录入测试库，完成多项测试后，才能入店销售，小米和 OPPO 打入这些市场还需要时间。

在瑞士市场，华为仅销售高端手机，即 P30 和 Mate 20 系列，而三星在旗舰手机之外，还销售价格较低的 A 系列手机。

由于未能获得谷歌授权，华为于 9 月 19 日在德国发布的 Mate 30 系列手机未在邻国瑞士销售。10 月 21 日，胡厚崑在接受《世界报》采访时表示，华为希望欧洲消费者可以使用 Mate 30 手机，但目前没有在欧洲进行商业化的确切时间表。

正在销售的华为手机，则搭载了大量谷歌应用。财新记者看到，柜台上一款 P30 Pro 手机一共搭载了 13 款谷歌应用，包括搜索、邮箱、地图、YouTube、日历、文档等。一位 Sunrise 店员告诉财新记者，华为给他们的信息是，目前这些手机使用谷歌应用没有任何问题，「但我不知道，未来是否会有问题」。

闫占孟表示，由于谷歌授权一事尚不明朗，国外运营商目前不敢大量进货，消费者也会犹豫是否购买，这导致华为手机的海外销售未恢复到制裁前水平。今年 8 月，华为消费者业务 CEO 余承东曾公开抱怨，由于美国禁令，让华为在二季度少卖了 1000 万台手机。

即便现在，华为仍在期望，美国政府可以允许谷歌继续与华为合作，而不是马上在手机上推出自己的鸿蒙操作系统。任正非在 9 月接受美国《财富》杂志采访时表示，现在海外手机市场的前景如何，他还不能作出清晰的判断，但即便将来不能使用谷歌生态，华为也会坚持终端海外销售不动摇。「虽然海外市场可能萎缩、衰退，也不动摇。我们也试试，市场反应会怎么样。」任正非表示。

分析师的普遍观点是，如果华为手机抛弃谷歌应用，海外市场的销量下滑在所难免，但也未必是绝境。分析机构 Strategy Analytics 的无线智能手机战略总监隋倩向财新记者表示，俄罗斯和东欧因为有自己的内容和软件服务提供商，目前约三分之一的安卓手机没有预装谷歌应用。

曾长期在法国居住的蒂拉尔对华为手机的欧洲战况更为乐观。他表示，从自己与身边朋友沟通的情况来看，华为手机近几年在欧洲积累了一批粉丝，尤其是那些喜欢拍照的用户，即便华为手机不支持谷歌应用，也会有部分人愿意购买。

他认为，鉴于欧盟委员会早就对谷歌垄断心生不满，欧盟在政府层面甚至会欢迎一款没有谷歌应用的手机，以扶持欧洲本地应用。

「欧洲并不是没有自己的搜索引擎，地图方面的 App 也有 Here。」蒂拉尔举例，「如果华为真的推出自己的手机操作系统，对一些欧洲人来说，可能是令人欢迎的新闻。」

在运营商市场，华为 5G 产品的「去美国化」，则是切切实实在执行当中。 9 月，任正非表示，华为在 8 月和 9 月对新版本的切换进行了磨合性实验，10 月之后，没有美国零部件的产品就能实现量产。今年估计将生产 60 万个基站，明年能达到 150 万个。杨超斌向财新记者表示，华为已经在对外发货没有美国零部件的 5G 基站，但没有说明具体数量。

下一步，外界关心的是，这些去掉美国元器件的 5G 基站，是否能保持业内领先水平？对产品要求严格的欧洲运营商，是否愿意为这些产品埋单？斯万特心中已经有了部分答案，他告诉财新记者：「当然，只要它们足够可靠、足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