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人之变

2019-11-14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他尊重时间在他身上的反应

凌晨 3 点,乌鸦「哇——哇——」地叫嚷起来,宛如代替公鸡提早打鸣。

5 点,轻轨车轮轧过轨道的「咔嚓」声一阵阵地传到耳边。王石醒了。

从 2018 年秋开始的三百多天,希伯来大学学生王石秉承着同样的生活节奏:在耶路撒冷雅法大街上 7 层公寓的房间做好早餐,坐 25 分钟的公交车,抵达校园。从斯科普斯山上的校区俯瞰,无论是新兴发展的东区、西区,抑或浅黄灰白色的耶路撒冷老城,圣殿山上的金碧辉煌的清真寺,圣母大教堂,一览无遗。「到礼拜天的时候,基督教堂的钟声,和伊斯兰教用大喇叭宣礼、召唤信徒礼拜的呼喊声,同时在这座城市上空回荡着。」

继哈佛、剑桥之后,这里是王石海外访学的第三站。60 岁后,他在一一实践亲往基督教、犹太教、伊斯兰教摇篮的目的地探索之旅。

在哈佛和剑桥,王石经历了过语言关的「炼狱」,学会用方法论看待和解决问题,那种智识激荡时不时令他眼前一亮,如同黑暗中被点醒。在更为古老的耶路撒冷,他和当地人一起过逾越节,吃无酵饼,安息日里倾听犹太家庭几代人的家长里短,感佩于这个民族与中国家庭范式当中截然不同的独立表达。

2019 年 10 月,王石的新著《我的改变:个人的现代化 40 年》由三联书店出版。在这本书里,王石向读者分享了 2008 年之后,他在身体、个性、智识、社会角色和生死观等方面的体悟。

重新看待「从传统到现代」,成为王石近年来最关心的问题。他不再纠结于东西方文化的优劣对比,而是正视、理解它们之间的差异:「作为一个有中国文化背景的人,怎么在全球文化当中来把握平衡?」

过去的 40 年里,王石把万科打造成量质并举的城市住宅开发商、上市蓝筹股、受尊敬企业;带着对传统文化的批判意识前往西方,回溯现代文明的鸿蒙之地。他在大学讲授企业伦理,参与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加入阿拉善 SEE、中城联盟和壹基金管理层,创立「一个地球自然基金会」、大道应对气候变化中心和「乡村发展基金会」,出书、演讲,不断输出自己形成、吸收并笃信的观念。他把自己定义为「世界主义者」。

面对一次次重新出发的王石,有人觉得他变得更松弛了,有人则揣摩,带着中西碰撞和太多舆论包袱的王石,多少还是有点拧巴。一面背负着偶像之重,一面要接受随时落入八卦之眼和风暴中心的现实。在商业丛林主义与反精英话语体系的两头夹击下,他内心秉持的理想主义还有多少腾挪和发挥空间?

不成,也没太大关系。「我对未来有信心。这是这个国家,也是个人现代化的必经之路。」王石如是说。

永动机

63 公斤。贴身运动装下,拥有不轻易示人的人鱼线。抬头纹不算深,眼睛里略有一丝疲惫。但只要谈到严肃话题,两眼便如鹰隼般聚焦。

奔七的王石,身板挺拔。多年来,他活在一份紧绷的日程里。不论身在何处,早晨必五六点起床,有条件则在水上赛艇,或者在室内练一小时左右测功仪 (划船机)。在跑步、马拉松成为国人风潮前 20 年,他已经创造过中国人登顶珠峰的最大年龄纪录和 6100 米中国滑翔伞盘高纪录。

62 岁开始学划赛艇,第一次尝到科学运动的甜头,成为理性身体观的受益者。虽然摔断两根肋骨后,滑雪时很多动作不敢做了。但在松花湖滑雪,看到有蹦床,他又开始新的训练。这一年,王石 66 岁。

他认为一个人对自己身体的态度,是个人价值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外在和内在,会相互影响。

798543 米。见到周寅猛的那天,我在他手机软件 Rock row 上看到这个数据。「就是从今年 1 月累积到 10 月底,王石个人划船机里程纪录的数字。五千多会员里,他排在第 4 位。」

周寅猛是深潜公司 CEO,也是王石多年的学术助理。他笑着说,这款软件的用户经常在线上相约比赛。「比如就定今晚 9 点,咱俩比,看谁划得快,或者说单位时间里谁划的距离更长。王石很有意思,每次他完成自己的指标以后,如果排在他前头的人比他多出太多,比如十几公里,那就算了。如果那人只比他多一两公里,他一定要多划出一两公里,超过对方,力争排在排行榜首。」

关于去哈佛,王石曾经半开玩笑地说与老友汪建的「竞争」有关。后者和他一道登顶珠峰下来后说,「王石是企业家,我也是。他登上珠峰,我也上了珠峰。但我是科学家,他不是。」这话说完两个月,王石背上书包去了美国。2015 年初,王石被授予剑桥大学彭布罗克学院院士称号,特地邀请老汪出席。对王石而言,这是一种证明,也是压力的释放。

好胜心常常是向外的,节制和意志力则是对自己的严苛。

冯仑足足地领教过这位老友的执拗:只要出国,坚决不吃中餐,为了充分体验当地文化。「经常跟他一块吃完西餐,哥儿几个和我又一块偷偷出去吃顿中餐,变通一下。」冯仑乐呵呵的,接着说起自己的佩服:「伟大是管理自己,不是埋怨别人。走『玄奘之路』,赶上开斋节那天,他就说戒酒。之后真就是不喝,一点都不喝。十多年都不喝了。」

冯仑认为,王石的自律和家庭有关。「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把他散养。很有意思的一种母子关系,不是温情脉脉型的,彼此都清楚边界。他母亲做事有魄力,王石的独立性也很强。」

在登山界,大家形容王石是「永动机」。纪录片摄影师洪海曾在 2008–2010 年跟拍王石和万科。他说王石登雪山的风格是:路途中不吃不喝,不拉不停,不休息。

「高山过程连续十几个小时,不做补给。这是非常难的。他有他自己的道理。他说他走得慢,不能在这些动作上消耗体力。所以你看他出发时,不是第一个。但回来的时候,一定排第一个。」

王石向来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和炫耀,他也因此吃过苦头。在西藏山南的青朴山飞滑翔伞,听到下面发出的尖叫声,表演欲上来了,谁知藏地空气阻力小,他还按照先前低海拔系数计算下降速度,结果滑翔伞刹车,瞬间失速——王石一头就栽了下去,后果惨烈:右侧两根肋骨骨折,右肩胛骨骨折,肌肉撕拉性损伤。但 25 天之后,在郑州开会的他又忍不住去了林县太行山飞滑翔伞。

越挫越勇,「屡教不改」,头撞南墙也不回,大抵是这类人的本性与宿命。

从哈佛到耶路撒冷,从美国到以色列,各地游历取经,未尝不是另一种好胜求强。

万科总规划师付志强感慨,这些年王石至少去日本有上百次了,每次都还能提出新问题。「他总是紧密接触有知识含量的人,也在社会大学里拼命地学习、思考。他真是我见过最充实的人,比人家多活好多年。求知能让他获得精神上的满足感。当然你也可以说是一种虚荣心,他会表现出来,他比人家了解得多。」

异人

对自我要求极高,必然也就不满于强调同一和顺从的环境。

作家周桦在《王石这个人》里写道,在新疆部队时期的王石便不是一个消停的人:有能力建立卓越功勋,也有能力一地鸡毛,让所有上级头皮发紧,担惊受怕。

但 50 后王石的身上依然烙下很强的集体主义痕迹和父亲的影子:坚韧,果敢,极强的原则性和尊严感,以及对个人先天条件和知识匮乏的自卑感。

「个子不高,打什么球都不行,和小伙伴玩儿只能是拿着旗子插到山头的那一个。知识结构也不系统。」

生平第一次违抗母意,便是没有留在部队,而是选择复员转业到谁都不看好的锅炉大修车间。目的非常清晰:等待大学指标下来,考出去,再伺机而动。

他如愿考上兰州铁道学院,但造化弄人,读的给排水专业,丝毫提不起兴趣。好在大学几年拼命看书,结识了几位贤师。分到铁路局和广东外经委这种外人看来的好衙门,却待得苦闷。直到去深圳,终于如鱼得水,起先的念头也不过是过渡几年,未来还是想出国。

岂料一待便是 36 年,倏忽间半生交付。

王石自承:「很多人以为『万宝之争』是我人生最艰难的关口。但对我自己来说,到深圳之后,生意上的事情,再难没有难过 1983 年。」

那一年,因为港媒报道鸡饲料中含有致癌物质,珠三角出口香港的肉鸡失去市场,在深特发饲料组工作的王石进了千吨玉米被迫囤积、发霉。加上地方要求尽快清货的压力,他在短短几天赔掉 110 万。那个时节,最折磨他的是那种不确定性。经济特区的前景不明朗,更不用说,饲料生意出现巨大风险的时候,自杀的心都有。「怎么安慰自己呢?就想明天反正太阳还会出来的嘛,第二天早上醒来,再去面对。」

直到创办万科,他终于找准了节奏和发力点。创业 30 年,万科始终保持着 25% 的高增长。2014 年,万科销售额突破 2000 亿,成为全球最大房地产企业。但业内公认,王石留给万科最重要的精神遗产,莫过于规范、透明和专注的企业管理与职业经理人制度。根据知乎上行业人士和前员工透露的信息,在地产业猎头和对家公司的意向人才库里,有万科履历的候选人非常抢手。

在王石的人生理想清单上:外科医生,有神圣感;侦探,出神入化;战地记者,用文字和镜头冲锋陷阵——唯独没有「商人」这个选项。直到 50 岁,才认可了自己的身份,「就这样吧。」

再回首,倒也不是认命,而是干着干着,发现了房地产业里有建筑美学、人居环境的改善,有城市更新,内涵之丰富,超乎想象,「越做越有意思。」

上世纪 80 年代,王石认识了曾供职香港警署的暨南大学英语教师曾昭科,两人一见如故。曾昭科细心地告诉王石应该怎么喝葡萄酒,并且鼓动王石吃一块奶酪。

王石第一回尝,觉得实在难吃。教授不理会,只淡淡地说一句:「习惯就好了。」

他不光很快习惯了奶酪,还长期订阅《经济学人》和美国《国家地理》,迷恋上登山、赛艇,沉湎古典音乐和植物分类学,乃至对西方哲学、历史、社会、文化等全方位的求知,彻底钻进那一片文明的汪洋大海。

后来被命名为「九二派」的陈东升等企业家,颇有士大夫气质。冯仑打小就爱研究训诂,反切注音,自诩为「中体西用」套路:「我更照顾到各方面,你可以说更柔软,更圆滑。王石不是。他一开始就对西方企业管理和一些价值观非常欣赏,比我更认真地去研读吸收,更认真地去思考。」

但越读西方的商业正典,越在商圈打滚,王石越发感觉中国商人偏多,而缺乏企业家。从日本索尼到英国汇丰,美国 GE 到帕尔迪,质量管理、董事会和经理人制度,一样一样拿过来。

同代的企业主大多韬光养晦,埋头聚集财富,只做不说或者少说,王石却不。

他找来华润给一手创建的万科当大股东,本人只占微小股份;提倡不行贿,高于 25%的利润不做,被怀疑唱高调和做秀;认准专业化,一条道走到底。他推崇张謇、荣氏家族的报国济民,多年后,在哈佛跟随普鸣教授学习「中国古典道德与政治理论」,他恍然悟道,原来自己排斥多年的传统文化,早就深植内心。

对于名与利之间的倾向选择,王石有重名誉、珍视羽毛的一面,更有对外界声音的仔细掂量。

2003 年左右,他想过和几家房地产公司合买一架商务飞机。当他把这个想法和法国里昂银行中国投资部的一个经理聊时,对方表示,「只要你王石买商务机,我即刻把你万科的股票全部抛掉。」自那之后,此事不再提起。

「他以前是不太谦虚的。『地产教父』嘛,他有当大哥的心态。但也有中国式的侠义。你要从万科离开,再回来。他很欢迎。在万科,三进三出的例子都有的。其他的管理者很难做到。」付志强表示。

有时候,侠义和不忍还发展成了引发争议的「施惠」行为。

1998 年,万科北京公司的一个员工因为酒后驾车,车毁人亡。公司认为驾驶员是违章开车,与公司无关,还毁坏了公司的车辆,开会后决定不予追究也不予任何赔偿。但死者的父母很激动,天天到万科公司申诉和哭闹,还在王石北京开会期间,当场给他跪下。王石第二天就拿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从他个人工资里每月拿出 1000 元给死者的父母。

这一决定引起公司高管与王石的激烈争吵,他们认为最高决策人也应维护制度的严肃性。

王石一拍桌子,勃然大怒:「他妈的,人家就这么一个儿子,死了,你们不去安慰人家,还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那到底该怎么做?」

有职工委员会的给王石写了一封信,用「面部肌肉抽搐,满面通红,青筋暴起」形容王石,希望他注意形象。第二天,王石回信表示了歉意,对自己的做法做了解释,但也悻悻地表示「对你的措辞我不太满意」。

和王石恳谈过十余回、去过万科多次的周桦说,王石不出声的时候,表情会变得很僵硬,眼神里是冷冷的目光。聚精会神听人说话时几乎是屏住呼吸,仿佛把一个大大的「是吗」挂在脸上,令整个环境里的空气凝固度骤变。

据说王石曾想改观自己的公众形象。他提醒自己在办公室经常保持笑容,但旋即就遭到了无情打击,公司的人集体反映:「皮笑肉不笑」,更让人心里发毛。王石大感失望,就此作罢。

在事业最巔峰也是自己最年富力强的时候,王石「卸甲」轻装,一人远去海阔天空。

「你说他知进退吗,不如说不执着。」周桦说。「做企业不是他的全部。他对生命有更宽的追求。」

归来的王石,身段和姿态都有了点不同。

曾在万科工作过的华大运动 CEO 曹峻是王石多年的山友。他说王石从剑桥回来以后,特地把不同行业的民间登山爱好者拉到一起。「以往,一群人里头,总是他主动提出问题,然后讲他看到什么,思考什么。至于别人说什么,他就不太管了。那一次,他请大家来分享,过去的一年,分别经历了什么,有什么收获,明年想做什么。他开始聆听别人说什么。我想他在西方参加了很多圆桌晚餐。多少有这方面的影响吧。」

万科逻辑

回溯与反思里,绕不开这一生都将如影随行的至暗时刻。

2008 年汶川地震发生,强人王石「祸从口出」,栽了人生最大的跟头。

尽管出发点是不希望企业和个人捐助时背负道德压力,期望慈善量力而行。但在民意滔天的当口,他瞬间成为众矢之的。「王十元」的绰号不胫而走。

在那之前的「拐点论」已令万科成为行业里不受欢迎的出头鸟,「捐款门」则让王石和企业的品牌都跌入历史最低谷。

冯仑回忆,出事以后,两人去见了共同的一个好朋友。「他专门找我们俩,劝他下台,意思就是说你就辞职吧,说这是最好的方法。那个时候,王石一开始是有点懵的,我们也有点懵。确实对社会有点不理解,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 (键盘侠)……当然他做的肯定不是下台的决定。」

在冯仑看来,王石觉得是对的,便相信大家也认为是对的。「这种性格,对少数人的时候有效,但面对多数人的时候,(别人的反应) 都会有点懵。」

一夜之间,昔日的媒体宠儿和大众明星犹如置身惊涛中的一叶扁舟。王石猛然意识到自己所固持的价值系统行将崩溃。他开始重新认识个人在社会上的位置。

洪海记得,那段时间,万科不少高管悄悄彼此安慰和打气,以期共渡这段「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在接受凤凰卫视采访时「无条件道歉」之后,王石也在当年 6 月的临时股东大会上当众道歉。

「他起草了文书。表示『因为我在博客上不合适地回答了网友们的提问,在这里我向各位股东无条件道歉,不作任何辩解。』这之前他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他当时在座位上挪动了几下,耸肩膀,皱眉头。身体语言,很不自然。对王石这样的男人,这种被按在那里检讨的感觉,应该很不舒服。英雄折戟啊。」洪海说。

半年之后,王石去澳大利亚学滑翔机。对着洪海的摄像机,他反思,原来自己曾经坚信属于这个社会的共识的东西,那些真理,和这个世界的认知有巨大的差距。

洪海听了很是吃惊。「我以为他这样一个人,对时势一定有预判,但在某些特定事件出现时,还是会格格不入。但也正是因为他的不觉察,格格不入,过滤掉周围的噪音,让他成为今天的王石。」

11 年之后,王石在本刊采访一开始便直陈那段时刻对他的巨大冲击。但这依然不是万科的企业基石和文化可能遭受的最大重创。

2015 年 7 月,宝能系首次举牌万科。年底,王石在万科内部会议上表示,不欢迎宝能系成为万科第一大股东。「万宝之争」(亦称「宝万之争」) 开打。半年后,宝能提请罢免王石等董事、监事。两年内,华润、安邦、恒大、深铁等大型国企民企先后深度介入。直到 2017 年 6 月,深铁成为万科 A 第一大股东,尘埃落定。旋即,王石宣布退位,郁亮接棒。

对这场中国资本市场诞生以来最为跌宕起伏的收购与反收购案例,中国证监会原副主席高西庆认为,「万宝之争」是中国证券法、公司法历史上最重大的进步之一。「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会有一个上市公司的兼并收购,造成这么大规模的、广泛的公众注意,这是证券法、公司法教育。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此次事件最终促进了中国金融监管体制的进一步变革。」

当事人对诸多细节讳莫如深。企业界和经济学界各路人马则分执一词。

理解王石的一派认为,这位创始人在用情怀和力所能及的努力捍卫万科。媒体人秦朔希望社会能平衡商业绩效和商业之善:「两者能够良性互动,实现『共生主义』。」

但王石又一次以「不合时宜」的姿态和涉及对方「出身」的发言为自己招来激烈批评。经济学家马光远表示,对王石在万科的贡献以及他的薪酬,从来没有异议,但王石在「宝万之争」中过于傲慢与自负。反对王石的论调多集中在「投资者举牌上市公司是正常的市场行为,忽视公司治理结构的决策层 (管理层) 应当扮演好自身角色,更好地为投资者服务。」

朗诗地产董事局主席田明也曾在 2016 年的业界研讨中表示,「王石希望把万科搞成像汇丰、GE 这样的公司,没有什么显著的大股东,由管理团队来经营这个公司,其他的投资人喜欢我就买我,不喜欢我你就走。但这个想法不太切合实际。创业者应当为这个企业奠定一个好的产权基础和传承机制,而王石没有能够完成第二个任务。」

再一次没管住嘴的王石,这回主动就言辞不当道歉。洪海感觉,他变得平和了,「但不是软弱。」

《万科逻辑》一书作者黄秋丽在接受传媒狐采访时形容,王石很像个锥子,不崇尚中庸之道。喜怒形于色。「他是有错,太轻率,树敌太多。他是创业者、企业家、爱思考爱科学的人,不服输,不断冒险。很多人看到他谈恋爱,只看到一个维度的王石。那么多维度,如何将维度排列组合,也会得出不一样的结论。」

对外宣布退休前的那天,冯仑接到王石的电话。

「他说你在北京?我过来和你吃个饭,跟你说个事。他见面第一件事就告诉我,明天要宣布 (退休),不希望我是通过媒体看到这个事。我挺感动,他对朋友特别真。那天他是一种释然,因为这个事有结论了,而且他也做了决定。然后他就开始规划之后的事情,聊了很多。」

离开王石的万科,还是从前的万科吗?

无论如何,离开万科的王石,已经开始了新的人生布局。

弱与强

11 月 10 日下午,上海世纪公园,树林后的深潜赛艇基地,呐喊声此起彼伏。

参与本年度「中国新企业家精神计划」上海站的 24 名深潜学员在此检验训练成果,最年轻的 20 多,年纪最大的 57 岁。

不论年龄和出身,赛艇训练都要求学员早晨6点半便在水上集合。一场训练和比赛下来,有人感慨「累到十年都不会忘」。

5年任期刚满的亚洲赛艇联合会主席王石,几年前在剑桥康河上接触这项运动后,一发不可收。高强度训练结束,不仅让他吹着口哨,找回青春时的愉悦;更深的变化是从登山时期的个人英雄主义,到了如今的利他主义。

当天世纪公园的小铁人三项,包含跑步 5km+路上划船机 3km+ 静水赛艇 3km。结束最后一项赛艇之后,需要跑到背景板合照才算结束,同一条艇上的郑志春、罗小飞、王永成三人一路小跑过去。罗小飞用手撑着腰,脸颊微红,但神情很放松。王永成签名的时候,手有点发颤了。

复盘时他们强调,「赛艇一定是你们组里最弱的那个人,决定了你的成绩。你再强,其他人再强,有一个弱的,往往他起反作用,你不管它哪个桨,因为它这个幅度很大,前后打桨。」

5公里跑步,到后头有的组因为成员体力不支,已经放弃。王永成带着同组较弱的罗小飞跑,也讲求技巧。「跑步是个人项目,但是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我不会跟她一起?我要跟她一起,她很快就泄气了,就跑崩了,我得在前面飘着。最后1公里我必须陪着她一起,不然她随时就停了,就是像一直有个胡萝卜挂在你前面,不能掉队。」

深潜学院是从公益逐渐过渡到商业的创业项目。2014 年王石在剑桥读书时,国内很多企业家组团到英国去看他,实在躲不开,他干脆创办了一个短期游学项目叫作「深潜学院」。结合王石的爱好和资源,深潜逐渐变成了集训练营、水上运动基地、赛艇赛事运营为一体的综合运营商。28 天的课程被拆分到六个城市,拉伸至一年。王石希望将自己的企业经营管理经验,有关运动以及人生的思考,传递给深潜的企业家群体。比如,如何把握自己。

深潜教育培训部经理程灿本来是个运动盲,来了深潜后会跟着去每一站的活动。有时艇上人数不够或者学员生病受伤,深潜员工都会顶上。「企业家们都比较强势,我们虽然划过,水平到底比不上教练。他们脸上不会明确表现出来,但多少会有点不快。这项运动的互相理解和包容很重要。如果你没跟上,其实你宁愿不要划,也不要打乱节奏。稍微收桨休息。」

和王石见面前,企业家郭大江觉得,这人有点高冷,不怒自威。「他脸上还是有那种沧桑的,岁月留下的痕迹。但他的精神状态,就像 50 出头。第一次见面,他问我,你有没有准确的社会定位?就做企业,还是也想做环保、教育?他说如果你的身体和思想停止活动了,你的生命也就停止了。这个对我触动很大。」

那么,深潜就是一个带着运动色彩,加传道解惑的 VIP 俱乐部吗?

王石不避讳二次创业的商业属性和盈利动机,但他的抱负和愿景当然不止于一弯水面。

「我希望用赛艇运动推动水资源保护,这也是一种倒逼机制,赛艇运动,水不干净不行,亚赛联和中国赛艇协会一直在推广这个理念。」王石曾对媒体表示。

他去探访美国、日本、以色列等国的优质企业和高科技经济发展模式,创新课程、新的学习线路设计也应运而生;已经布局中国十几个城市的水上运动基地,既推动白领和中产阶层健康生活方式,也会和更大的谋划结合。

「大部分基地正好在运河沿岸。大运河是个很有内涵的网络,我感觉也是我们这个民族面对未来,非常适合对外交流的一种逻辑和语言。当你做运河城市的赛艇接力,就不仅仅是赛艇,运动、健康、教育、城市的再更新,自然环保,都在这里面了。到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二个 40 年,你王石扮演什么角色?这是很值得去好好挖掘的。」王石踌躇满志。

轻盈

1980 年,在广州大路上骑着铃木摩托开心飞驰的王石,或许嗅到了风暴的味道,但对未来仍然懵懂。

「年轻时没野心,甚至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那时只想做番事业,做了一个发现不适合就换一个,又发现不行就再换一个。最后发现我适合做企业家。」

然而万科的「大」从来不是他的目标。他希望能在环保、节能和未来人居的探索方面有所成就,「这才是最优秀的公司应该做的。」

《十三邀》那期节目里,许知远问王石,是不是能够做到放弃更广阔的人群,仅仅靠自我实现,便能自足?

海风拂面的王石,有点怔住了。「我没有那样的能力,能够坐在一间屋子里,(源源不断地) 产出思想和文字。」这回答颇为自谦和自惭。

不如说,王石始终无法从那种斗室发光的自足里,获得和发挥出足够的能量。一位豆瓣读者评价王石:「有了丰沛生命体验的人,目标并不是丰沛的生命体验,而是为了他的使命感,建立在广大人群中的存在感。」

在 68 年生命里,王石一直与中国传统的人情观抗争,和自我的局限抗争,从肉身到学识,希望能打破先天与时代造成的遗憾——在中年乃至老年已至时,做到随心而学、而为。但在这种努力的同时,他也要与无法躲避的年龄、固化的思维和行为习惯、外界的看法抗争。

我问周桦,你觉得他变了吗?

「温和,放松,和年龄有关系。但我觉得他不会改变他的核心性格。王石是内心极强大的人。姜桂之性,愈老弥坚。固执而强悍,这是王石。」

采访过程当中,王石两三次主动地提到死亡话题。也许因为正走向物理上的暮年,也许是基于父母去世时不够及时交流的遗憾,还有在世界各地的墓园和教堂参观所感,在攀登珠峰和历险时几次生死一线的体验……王石说自己对此早有准备,他不惧怕那一天,只恐惧自己失去创造力,成为他人的负累。

王石微信头像的照片,是洪海在剑桥《时间的虫子》雕塑前所拍。「那是很著名的机械装置。王石背着书包,他就是个学生。大家年轻过,那你老过吗?他是问出那句话的人。他尊重时间在他身上的反应。」

在洪海眼里,大部分人的生命是如同晨钟暮鼓、有高潮低谷的一条抛物线,但王石把自己过成了幂次方曲线,持续上扬。

不久前他和王石去特拉维夫的赛艇俱乐部。院子的树下有个很普通的秋千。从俱乐部出来,王石问:洪海,这秋千你能不能荡一荡?

「秋千谁不会荡。要站在上面把自己扬起来呗。但你站在上面,其实很难摆起来。很难站稳,还得保持肌肉协调。欸,王石他这么轻轻一纵,身形特别轻快欢畅,仿佛一青春少年。那一刻,你会觉得,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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