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警钟鸣响

2019-12-06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经济下滑表明更深入的改革已刻不容缓

印度的规划者希望,短短几年内,子弹头火车就能把商业首都孟买和莫迪故乡古吉拉特邦最大的城市艾哈迈达巴德 (Ahmedabad) 之间 500 公里的旅程从六小时缩短到两小时。眼下,保护微小地产的法律阻碍了铁路的建设。破土动工两年后,这个由日本人资助的项目甚至还没拿到所需的土地的一半。相比之下,仅 2018 年一年,中国遍布全国的高铁网络又延长了 4000 公里。

历史学家认为,这两个亚洲巨人在它们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里经济水平大致相当。1990 年代中国开始了大胆、坚定的经济改革,自此才冲到了前头。如今中国的名义 GDP 是印度的五倍。巨龙已经放慢了脚步,但即便如此,据耶鲁大学教授、印度央行印度储备银行 (RBI) 前副行长拉克什·莫汉 (Rakesh Mohan) 在一项报告中指出,它每年都在增加相当于四分之一个印度的经济规模。如果印度能将其人均 GDP 增速维持在 7% (大概是过去 20 年的平均水平) 直至 2030 年,它将能勉强到达中国今天所在的位置。但可能连实现这个目标也很费劲。

如今,印度以令人震惊的速度,从全球增长最快的大型经济体变成了一列咣当咣当的印度火车。截至 6 月的一个季度里,其经济增速跌至 5%,为六年来最低。其他指标更叫人担忧。在截至 9 月的一年间,卡车和公共汽车的销量下降了 45%,连廉价饼干和肥皂的销售都萎缩了。截至 9 月的两个季度里,流向企业的整体信贷额同比减少 88%,说明信贷几乎要冻结了。

吹嘘得自己都相信了的政府对这些迹象视而不见。不过,尽管经济放缓的趋势愈发明显,莫迪在 5 月仍以压倒性优势获得连任。新任财政部长尼尔马拉·西塔拉曼 (Nirmala Sitharaman) 在 7 月宣布了莫迪第二个任期的第一个预算案,发出的信号是一切照旧。其重点是新税项、更多救济补助、更多监管法规、进一步为国有银行纾困,以及在五年内将印度 GDP 翻番至五万亿美元这一不切实际的目标。然而,夏天就要过去了,一件事变得清晰起来:经济走向背叛了莫迪——尽管选民们没有。现在最大的疑问是,经济下滑是否会严重到足以迫使总理采取一些他在自己第一个任期内逃避的那些急需的改革。过去几个月里,一些改变已经开始发生。

自 8 月启动的微调收效甚微。但在 9 月 20 日,政府突然下令大幅削减公司税,从 35% 的实际税率降至竞争力大增的 25%。这一举措引发了孟买股市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暴涨。市场瞬间爆发的巨大欢乐暗示了两点:其一,印度经济中有大量被压抑的能量,等待被更明智的政府政策释放;其二,如果莫迪的政府花点心思,它是有能力提出更明智的政策的。企业正在静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传言称将会有一轮大范围的私有化行动。但是,目前尚不清楚莫迪身上改革派的一面能否压过保守主义的一面。这种保守主义让他不假思索地倾向积极干预的政府、保护主义的贸易政策,以及印度教民族主义的工会、小企业游说团体及理论派的观点。

些微进步

这番拉锯在莫迪第一个任期里已有显现,政府在那时实行了一些受欢迎的改革。一项早该执行的破产法律理论上将企业破产清算的时间从约四年缩短到了九个月。尽管文书繁琐,商品和服务税 (GST) 废除了荒唐的州际关税,使国内商贸提速。财政纪律让通胀保持在适度水平。基础设施尤其是供电大幅改善。过去十年中每年有 3000 万印度人接入电网,目前电网已覆盖印度九成家庭。印度在世界银行的营商便利指数中惊人地跃进了 65 位,并吸引到了创纪录的外国投资——过去三年里每年总计超过 350 亿美元。

但政府一再回避更深入的结构改革,以免赔上自己的政治资本。令雇用和解雇成本过高的劳动法还在阻碍增长,让企业难以获得土地的法律也一样。这些障碍继续使得印度难以扩大中国式制造基地,无法创造大量低薪工厂职位来安置农村移民。政府没有为小企业提供支持,而是试验了冲击性的废钞令、花样翻新的税收和更严格的执法。它没有促进贸易,而是取消了现有的双边协议,提高了关税并与世贸组织争执。莫迪没有响应将一些银行、工业和公用事业私有化的呼声,反而迫使状况良好的国企合并深陷困境的同伴,令支持他的商业选民深感失望。

与此同时,监管部门在一个紧急的问题上反应迟缓。在前任政府耀眼的预测数字和任人唯亲的驱动下,国有银行让不良贷款膨胀到了 2000 亿美元的地步。然后它们就陷入了监管部门越来越多的审查,于是收紧了放贷,这进一步限制了投资,并把寻求贷款的人群推向了非银行金融公司 (NBFC)。2018 年 10 月,一家 NBFC 违约波及整个金融部门。尽管政府为国有银行提供了 300 亿美元的纾困,且不良资产慢慢减少,借贷双方仍心有余悸。

莫迪第一个任期内,尽管外国直接投资一直保持强劲的势头,但绝大多数新资金都流向了服务业和一些大型收购交易,而不是创造就业或出口的行业。最大的单笔交易是美国零售巨头沃尔玛斥资 160 亿美元收购了在线零售商 Flipkart 的控股权。然而还没等沃尔玛开出的支票墨水干透,政府就大改了电子商务规则,而这些规则是沃尔玛决定投资的基础。小商贩是颇具影响力的印度教商业游说团体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在沃尔玛发起收购后向政府施压,要求做出改变。这揭示出改革需要克服的那类障碍。

一直以来,有关印度经济增长的说法掩盖了以下事实:农场交货价格下跌、城市工资增长停滞、出口增长乏力、家庭债务增加、储蓄和投资率长期下降,以及消费者支出持平或下降。

印度一些顶尖的经济学家确实注意到了令人沮丧的数字。他们意识到,自印度的统计部门于 2011 年变更方法以来,GDP 计算与一系列其他指标之间的分歧不断扩大。质疑者包括在 2014 年至 2018 年担任政府首席经济顾问的阿尔温德·苏布拉玛尼安 (Arvind Subramanian)。他们并不认为政府蓄意作弊,而是方法糟糕,再加上占印度经济高达 45%、贡献了 75% 就业的「非正式」部门难以衡量。如果批评者是对的,那么自 2011 年以来的增长可能被夸大了每年 2% 到 2.5% 之多。正如苏布拉玛尼安指出的那样,把数字弄错的麻烦在于,这就像开一辆速度表不准的车。确实,经济增速被夸大的最有力证据是印度似乎已经偏离了轨道。当前的低迷在很大程度上可归因于所颁布的政策是基于错误的认知做出的——误以为印度正以每年 7% 到 8% 的速度冲刺,而真实速度却是 5% 到 6%。

由于经济放缓持续,西塔拉曼已经取消了新税项和合规规定中最繁琐的部分。她还宣布政府将支持 NBFC,并添上了一系列旨在方便获得出口信贷和住房贷款的措施。在印度储备银行采取一系列降息措施之时,政府还迫使一些国有银行合并,从理论上讲这将改善它们的资产负债表,让它们更积极地放贷。政府在突然大幅削减公司税的同时又给了一点甜头:在为期两年的时间里,企业若开展新的工业投资可以将税率进一步降低到 17%。

企业广泛欢迎所有这些措施,就像它们对于税赋大减三分之一的反应一样。但忧虑仍然存在。尽管对供应侧的些许改善有其助益,这并不表示莫迪个人关注这一块,更不用说许多人认为启动增长需要的那些政策转变了。「搞不懂怎么一点经济远见都没有,」一位保守派智囊团学者说,他现在后悔当初给莫迪投了票。「他们在大选中取得了这么夸张的胜利,然后什么也不做?」

举例来说,把十家缺乏生气的国有银行变成四家更大的银行,从长远来看或许确实能增强金融部门的实力。但在眼下,这恰恰在经济需要它们的时候束缚了它们。政府承诺自己会购买更多汽车,并降低公务员的购房利率,却忽视了诸如农村公共工程之类的更有力的需求侧刺激。西塔拉曼谈到要调整出口信贷和加快对出口商退税,而放任被高估的卢比贬值原本能更有力地提振出口。她斥责税务官员太过激进,但除了把公司税降至仅仅是更接近世界平均水平外,她并没有再提出其他大胆的税收减免方案。

而这是非常急需的。印度的税负的复杂程度在世界上名列前茅,而且执行起来还非常积极。商品与服务税的文书程序很麻烦。一些商品的税率之高简直是灾难。水泥和汽车要缴纳 28% 的税 (汽车还有其他高额税项),这在政府希望保住制造业岗位或刺激住房投资的情况下让人看不懂。一些个人遭遇令人毛骨悚然。一位奢侈品高管抱怨说,巡查人员半夜举着枪冲进他的住处,把他和妻子扣押了两天,边翻查他的橱柜边威胁说如果不合作就把他们关进监狱。他们什么也没找到,但这名商人惊魂未定。他已经决定离开这个国家。

不能指望独角兽

尽管巧取豪夺,政府仍面临长期赤字。它自称赤字仅为 3.4%,但在计入隐含的预算外债务和邦政府债务后,政府总借债接近 9%。8 月稍有缓解,因为央行支付了一笔有争议的巨额股息以增加政府收入。但那些预算外的弄虚作假、来自各邦的需求,以及税收收入的减少将很快开始让国库承压。

倒也不全是一片黑暗。以班加罗尔和海得拉巴等新兴城市为中心、价值 1800 亿美元的信息技术行业持续繁荣发展。据行业组织 NASSCOM 统计,2018 年全国有 7200 家创业公司,其中八家已长成「独角兽」,价值超过 10 亿美元。塔塔咨询服务公司 (Tata Consulting Services) 跨越了印度信息技术企业的又一个里程碑:市值达到 1000 亿美元。然而,这个行业并不足以拉动印度其余部门,而且有其自身局限性。NASSCOM 预测,自动化可能会在未来五年内将信息技术岗位 (目前超过 400 万个) 削减约 14%。

人口增长、生产率提高以及膨胀的抱负可能会推动一个庞大的多元化经济体以稳定的 5% 的增速前进。除非发生全球危机,否则即使没有雄心勃勃的新政策,印度或许也能够摆脱目前的低迷。回到 7% 到 8% 的增长轨道上则需要略长一些的时间。

如果够幸运,几年后回头看,当前的低迷可能被看作一个有益的催化时刻,就像 1991 年的经济危机引发了印度最初的市场改革那样。但是,要让 2000 年代中期那种勇于冒险、生机勃勃的情绪回来并不容易。莫迪在 2014 年承诺带来「好日子」,赢得了许多人的信任。他的第二个任期以经济滑入深度低迷开局,他除了自己外没有其他人可以责怪。更糟糕的是——评论人士说——他没有什么人可以求助。西塔拉曼坚韧而直率,但她的团队让人没有信心。「我们的机构从来都很糟糕,但还是有一些真正有才华的人,这些忍者会投身其中并把事情搞定,」一位前财政部官员说,「而现在,这是一个特朗普式的荒原。」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