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大「战事」

2019-12-12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在夜里奔赴中大的人们抱著这样一个想法:「如果中大守不住,香港都守不住了。」

2019 年 11 月 14 日,香港中文大学二号桥,警察与示威者发生冲突。

摄:林振东/端传媒

一条大约 1 公里长的人链,自大学正门起,蜿蜒穿过香港中文大学 (下称「中大」),将砖头、雨伞、制造燃烧弹的原料传到校园东边的二号桥。桥上,示威者正与防暴警察发生激烈冲突,燃烧物的红色火光和催泪弹的白色烟雾滚滚升腾,11 月 12 日晚,这所创建 56 年的大学,已变成战场。

从 6 月初延续至今的反抗运动,在闹市街头和偏远地区频繁爆发,唯有大学校园仍得以维持相对的平静。对运动的主力——本地大学生、中学生而言,校园或许是最后一道安全的防线——眼下,这道防线岌岌可危。

一些人决定离开。外国交换生收到了返回原校的通知,内地生则从微信群里不断获悉同学撤回深圳的消息。在夜幕的掩映下,几个内地女生夹著轻便的行李、低头匆匆走过夏鼎基体育场,在一片狼藉中寻找逃离校园的路线。「我们担心白天出不了宿舍。」「宿舍消防钟一直在叫,我们睡不著。」她们说。

一些人正在赶来。穿著西装、背著电脑包的中大校友,在全港许多干道交通堵塞、瘫痪的情况下,从中环坐两个多小时的士,或自驾绕路来到校园,加入年轻人的人链。「中大就是我屋企。」「我们的青春就是这里。」他们说。在夜里奔赴中大的人们抱著这样一个想法:「如果中大守不住,香港都守不住了。」

2019 年 11 月 14 日,日出时示威者在中文大学二号桥现场。

摄:林振东/端传媒

升温、调停与逃离

情势从 12 日下午三点开始急遽燃烧。此前,示威者和防暴警察已在二号桥一带对峙超过 24 小时。 12 日中午,中大新闻与传播学院大四学生安琪 (化名) 来到校园时,示威者聚在大学道、海旁路及车站道的一个三岔路口——一边通往二号桥,一边通往港铁站「大学」,一边通往俗称「四条柱」的大学正门。

中大依山面海而建,占据著一座超过 137 公顷的山头,学校没有闸门,四通八达,但主要的出入口,正是上述三个,再加连结大埔公路的崇基门。在前两个路口,示威者都用树枝、课桌椅子和足球场上的龙门设下了路障,试图抵挡警察。

香港中文大学地图。

图:端传媒设计部

安琪记得,2 点 15 分左右,数位老师和教职员先后来到现场调停,提议:示威者和警察在桥上各自退后,由大学派保安看管二号桥。这个提议获得部分学生们同意,他们让老师们去和警察谈判,死线为两点半。但前往谈判之后,老师们转达:「警察现在要换更,45 分钟之后再谈。」

「有的同学觉得 deal 也是需要时间,那就等咯,但有的就觉得『凭什么要我们等啊?』『要打就现在打!』大家吵起来。」安琪说。三点过后,一些示威者越过防线,走向二号桥,防暴警察随即发射催泪弹,并突然之间推进,冲入了校园,拘捕至少四名学生,又向夏鼎基运动场发射多枚催泪弹。

安琪跑到运动场的一个高位,看见黑衣年轻人在催泪白烟中惊慌逃跑,另一边,有示威者开始在三岔路口的两个路障上生火。在通往二号桥的路障上,不知道谁拉来一辆废弃汽车点燃了,几公里外的市民隔著海,看到中大的山头冒起了浓烟。

夏鼎基运动场的催泪烟开始钻入正对面的善衡书院,四楼的内地学生马克 (化名) 感到一阵鼻酸。站在宿舍窗边,他看到汽车燃起的火焰,看到燃烧瓶被投掷在地上、释放出的一团团火束。

「(我) 很惊慌,我怕 (火) 会烧上来,中大都是树,真烧起来挺难控制的。」马克说。但大火让现场的示威者感觉安全,大家的焦点全在如何应对退到二号桥另一头,但可能随时再冲进来的警察。安琪说:「有了火之后,大家就在后面重整。」

与此同时, 书院内的气氛亦随著火焰一起灼热起来。很多人来来往往,「上上下下扛物资」,宿生会 (协助舍监管理宿舍、组织活动的学生组织) 的人则用毛巾和胶带封堵每一道窗缝和门缝,连洗手间也被封了起来,14 层的书院最后只留下一层楼的洗手间供大家使用 ——这个动作加剧了马克的不安。

恐慌开始在微信朋友圈蔓延滋长。 在香港城市大学,就读大二的周许 (化名) 于下午一点多收到中联办透过内地生学生会传达的撤离通知。他们被告知不要声张,由舍监领著到达上车地点,乘车去往深圳,一行约 150 名同学。尽管组织方很快改口说这并非中联办、而是内地学者联谊会的安排,但消息还是在香港各所大学的内地生微信群里迅速发酵,大家猜测:中联办都出手了,一定是形势危急。

有人认定,学校接连放假是危险的预兆;有人在新闻里看到黑衣人放火,觉得像「恐袭」;也有人本想留在宿舍按兵不动,却看到朋友圈发消息说,黑衣人会挨个敲宿舍的门,向内地学生泼油漆……没有人能确定消息的真假,但大家都感受到了恐惧。

大大小小的微信群组被建立起来。在一个由中大内地生建立的、名为「政治难民 workshop」(后更名「cu-sz workshop」) 的群组里,人们不断发布校园的「战况」,哪条路可以走出去,哪里可以搭乘校友、内地机构提供的疏散车辆……人们呼朋引伴,并相互提醒撤离的时候不要讲普通话。

马克和朋友们决定离开。下午 4 点半左右,六个男生在善衡书院底层的电梯口汇合,每人背一个双肩包,马克带了电脑、充电器、几件衣服,他打算去深圳住酒店,「看这边什么时候复课」。

2019 年 11 月 12 日,下午 3 时左右,警察与示威者在香港中文大学二号桥前发生冲突。

摄:林振东/端传媒

决定离开的理由五花八门。一个男生说:「反正也没课,在这里学不进去」;一个说:「餐厅关了好几个,没吃的,不方便」;还有一个觉得,警察很有可能进宿舍抓捕学生,他不想警察进入自己的房间,也反感宿舍变成战场。

他们从群组里获悉,大学正门和崇基门等几个出口都走不出去了,遂决定前往校园最北边的 39 区——罗桂祥综合生物医学大楼附近——从那里继续向北可抵达罗湖口岸。

马克所居住的善衡书院有大约 1200 名宿生,其中内地生约 200 人,和其他书院相比,内地生比例、宿生融合程度都很高,也很有家的气氛。马克不记得从何时开始,本地同学会在聚餐时喊口号、合唱《愿荣光归香港》,「很尴尬」,他说,本地同学站著唱歌时,内地同学只好坐下来等。

关于这场运动,马克说自己同情香港同学的立场,但不支持他们的做法——同行的几个内地生也持相似观点,但他们中的多数并不曾在同温层之外的场合表达过看法。马克没有交好的香港朋友,和香港同学聊天时,双方都会有意避免谈到这场运动。

前往 39 区的路上,大家挤进一辆电梯,七嘴八舌聊起来:「政治是一种妥协的艺术」、「现在两方都很极端,让我想起法国大革命」……一个男生打趣道:「我们现在就是二战前的犹太人!」大家哈哈大笑,连说「不至于」。

叮——电梯门再次打开,走廊尽头出现两个黑衣男生,在最前面带路的内地男生突然回过头,将食指倚在嘴边,对热烈讨论的众人做出一个嘘声的动作。

2019 年 11 月 12 日,香港中文大学球场有物品被焚烧。

摄:林振东/端传媒

二号桥之争

现在回看,中大这场战事似乎突如其来,又不可避免。

运动进入 11 月,对抗胶著,而长期目睹同伴被捕、受伤甚至死亡的香港示威者经历著沈重甚至极端的情绪,仇警和「揽炒」的想法越发浓烈。11 月初,香港科技大学 22 岁的学生周梓乐在冲突现场附近的停车场堕楼后不治身亡,悲伤和复仇的情绪迅速传开,示威者的口号也从「香港人,反抗」变成「香港人,报仇」。 周梓乐去世后三天,双十一这天,示威者发起「三罢」行动和瘫痪全港交通的「黎明行动」。

安琪说,在中大,有学生响应这一行动,在 11 日清晨在二号桥上扔杂物,试图堵塞桥下的吐露港公路。不过,学生扔杂物之后并没有离去。早上 8 点 40 分左右,防暴警察抵达二号桥布防,发射胡椒球弹,而示威者则用燃烧弹还击,中午,警察又抵达中大的另一个出入口——崇基校门外,与校内示威者爆发冲突。

这天的冲突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深夜都未完全平息,五名示威者被捕。尽管警方曾强调,「只是到场清理路障」,但中大学生和校外的示威者普遍不相信。11 日下午 3 点多,网上一度流传消息说,警方已取得中大宿舍的搜查手令,引发恐慌,其后被证实并无此事。

这一冲突也引发大学范围是否为私人地方及警方执行动法理基础的讨论。 根据地政总署的地理信息地图,中大地界内属私人土地,边陲的二号桥正处于官地与私地的交界,亦是警察与黑衣人冲突最激烈之地。13 日,地政总署回应传媒查询指出,二号桥属于政府土地,中大获授非专用通行权,并须负责维修保养。

2019 年 11 月 13 日,香港中文大学祟基门外有砖墙堆起。

摄:林振东/端传媒

法政汇思成员、大律何旳匡向端传媒指出,界定整个中大是公众或私人地方要视乎当刻背景,警方行动是否合法亦要视乎警察当时运用哪条条例及以什么原因进入场所,如按《警队条例》,警方需要拘捕特定疑犯,或相信对方有可能逃走,可以在无手令的情况下,进入私人处所。

若以《公安条例》执法,何旳匡解释,公众地方的定义是公众人士有权可以进入的地方,他称大学虽相对自由,但宿舍、教室等一些地方亦有管制,非公众人士可以自由进出,质疑单纯引用此例作权力来源规管中大的「公众集会」或有不妥,除非警方在该处相信有人可能管有攻击性武器,则有权进入相关位置。

但无论如何,对警方的不信任的情绪早如如瘟疫一般,四处蔓延。12 日下午,第一次调停失败之后,新传的讲师梁启智等人,去校长府邸游说校长段崇智亲自去见学生。社会学系教授蔡玉萍也来到现场,了解学生想法,同时联系校长。大约五点半,段崇智来到三岔口,大批黑衣年轻人情绪激动,有人大喊「下次可以早点来!」,也有人说,「来了都好啦!」最后,段崇智决定在教职员的陪同下,越过路障,步行去二号桥与防暴警察谈判。

现场的躁动一度归于沉寂, 众人等待之际,一个年轻人突然手持正在嗡嗡开动的电锯越过防线,朝二号桥方向冲去

一群黑衣年轻人追上去,一同打开雨伞,形成包围年轻人的伞阵,大喊著「不要傻!」年轻人反复哭著喊:「我没有屋企人的!」「我们就是你屋企人啊!」在场的人和应。(按:广东话「屋企人」指「家人」)

天色在等待中渐渐暗淡,与此同时,撤退的六名内地生从微信群组得知,39 区变成冲突地点 (后证明不符实),遂改道前往西北方向、靠近校区的赤泥坪村离开。他们像逆流而上的鱼,穿过正赶赴冲突区的人群。多数时候,这个撤退小组都表现出集体出游般的兴奋和余裕,除了偶尔经过大群黑衣人时,大家便突然默不作声了。马克说,黑衣人会殴打异见者,这令他感到不安。彼时已在深圳安顿下来的周许说,在这么「敏感特殊的时期」,平时关系很好的香港同学一旦穿上黑衣、戴上面罩,也会让她害怕。

一行人在傍晚近 6 时穿过赤泥坪村,抵达大埔公路马料水段,打算步行前往大埔墟港铁站。段崇智正在斡旋的消息并没有改变他们的决定,「没有复课、食堂也没有恢复,」他们说,对于示威者前线的状况,他们没有太感兴趣。

破裂、战场和救援

半小时的谈判之后,段崇智带回来一个方案——只要学生不从桥上扔东西下去,警方就退后,退到学生看不见。段崇智强调至少三次,这是一个「好大的 breakthrough」。

现场平静地听完方案,随即爆炸。「下午被拉的人怎么办啊?」「他们一分钟在警署,一分钟就被人打!」「会被人强奸啊校长,那是你的学生!」「放人!放人!」现场喊起口号,有学生站起来,隔著口罩声嘶力竭的发言,话音刚落,整个人突然晕厥倒地。

段崇智遂表示,他马上去警署见被捕学生。示威者们要求校长从二号桥出去。安琪回忆说,当时示威者的想法是,「如果校长真的可以从二号桥走过去,那代表警方真的尊重校长,也意味著二号桥恢复正常了。」

2019 年 11 月 12 日,香港中文大学校长段崇智与警方谈判后见学生及传媒。

摄:林振东/端传媒

段崇智和副校长吴基培、讲师梁启智之后一起走往二号桥,旁边跟著一些黑衣示威者。根据现场直播和梁启智的说法,一行人还未走到警方桥边的防线,警方随即指他们是非法集结,并对校长说「现在不是谈判的时候」;有示威者用雷射笔射向警方,警察马上发射催泪弹,示威者再投掷燃烧弹,在众人「保护校长」的呼叫之下,段崇智在催泪烟中离开现场,前往警署。

漆黑的二号桥一带旋即演变成激烈的战场。有示威者拆卸了球场的铁架看台,往二号桥方向推进,当作冲突前线的烽火台。地上,有示威者举起一面大木桌当作盾牌,不断往前推进,安琪蹲在前线的后排,帮忙灭催泪弹、为其他人冲洗眼睛等。示威者不断投燃烧弹,而桥上,警方则密集发射催泪弹、海绵弹、橡胶子弹。

自夜晚七点半到晚上十点,警方出动水炮车之前,枪声在中大校园里回荡不绝。运输物资的人链越来越长,不少校友开私家车送来水、面包饼干、雨伞口罩等物资,不同书院的楼下,则开始形成物资站。因为示威者堵路、以及市民发起慢驶行动,前往中大的交通变得非常困难,一些人开始骑电单车进入中大。

在夏鼎基运动场旁,一个占地一百多平方米的健身室,变成了临时医疗室。来自全港各地的十多名医生自发前来参与急救。

「我们这里有足够的医生,四五个外科、两三个急症、一个麻醉科、一两个骨科,好多伤者不愿意去医院,好彩我们在这里都可以处理到,」毕业于港大的钟医生对端传媒说。而另一边,中大毕业生、外科医生姚医生说,他晚上在同学通讯群组收到校园爆发冲突的消息,马上和太太一起开车赶来,太太送物资,他则和前线的义务急救员、圣约翰急救队的同行配合,分流伤者。中大前校长、医生沈祖尧也来到现场查看伤者。

大约 9 点半,媒体传来消息,中大高层跟警方沟通后,达成协议,暂时停火。但不到半个小时后,前线送来大量中蓝水的伤者。警方随后解释,出动水炮车是「别无情况下使用最低武力,协助警方撤离。」

临时医疗室瞬间变得拥挤。「中蓝水的先不要进来,不要有 contamination,全部在外面冲洗了再进来!」一名医生大喊。外面数名急救员大叫:「紧急 case!双腿骨折,准备!」「入来入来,不过这种一定要 call 白车了!」医生回应。

临时医疗室外,中了蓝水的人被成批从前线送至健身室外的草地和停车场上,除去上衣,由急救人员手持水管冲洗。一个卷发男生在水流下发出尖叫,整张脸皱缩在一起,他举起双手想要抓脸,被急救人员拦住,原来双手已彻底浸蓝;一个瘦到肋骨突出的男生躺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只有染蓝的脚掌微微抽搐……地上很快汇聚起蓝色的水流,空气里弥漫著催泪弹的气味,赤裸上身的示威者在水中发出嚎叫,掩盖了健身室里鸣叫不已的消防铃。

「我都不知道蓝水是什么,我们读书都没有读到,」钟医生说,目前在医学界,没有人知道蓝水的解药是什么,在兵荒马乱的冲突现场,大家只能「用水冲」。当晚,他处理的最严重的个案,是一个浑身被蓝水射中的人,「痛到一度休克」。

与此同时,前线被蓝水攻击的消息已通过人链传至后方的大学宿舍楼下,「有无颓 tee?」有人喊道。楼上传来「有!」,紧接著,几件 T 恤被扔下楼,又随著人链穿回前线。

2019 年 11 月 12 日,香港中文大学,示威者以树枝架设路障,堵塞校内马路。

摄:林振东/端传媒

胜利和迷茫

二号桥上的硬仗打了整整两个半小时。22 岁的陈景天 (化名) 当时也在示威前线,他戴了眼罩和俗称猪嘴的防毒面罩,但现场催泪弹的浓度和密度依然呛鼻, 水炮车一来,示威者全部被赶下桥,但之后,示威者不断用燃烧弹和砖头往前推进,重新占领二号桥 ,现场气氛激动。

「示威者就好像一条弹簧,压得他们愈低,就会有更加大的反弹,」陈景天说,他毕业于其他大学,今年刚开始工作,上班后大多以和平游行、捐款等方式支持运动,这天感觉学生被「逼到墙角」,决定到中大支援。

12 日夜晚约半十点,得知水炮车走了的沈祖尧,在立法会民主派议员邝俊宇的带路之下,快步来到二号桥的前线,现场催泪烟味道仍浓,他戴著眼罩、用麦克风对学生说:校方已经成功保释当天被捕的五个学生,三个出来了,两个在医院,警方也已退出校园之外,「我们也会退出这条桥,并保持不会有汽油弹和杂物扔过去阻塞道路」,他建议大家和平散去。

但战火已无法凭一人之力浇熄。 「警方根本不可信!」「戆居仔!」现场有示威者喊。

没有人打算离开。「手足都是非常谨慎,即刻起防御设施」,很快,二号桥的两头架起了至少两层大型路障,有人从体育场拿了弓箭,商量「如果两层路障都失守,才用箭」。在二号桥上,示威者朝吐露港公路扔石头,试图瘫痪公路,防止警车来中大。大量私家车、的士、巴士和旅游巴被堵在路上。在大学站附近,有示威者开始破坏大学站和美心餐厅。

2019 年 11 月 12 日,下午 3 时左右,警察与示威者在香港中文大学二号桥前发生冲突。

摄:林振东/端传媒

这晚深宵,在二号桥上通宵留守的人大多不是中大的学生,而是来自其他大专院校及中学的学生。 夏鼎基运动场成了休息区,不少学生躺在塑胶跑道上睡觉休息。公开大学二年级的男生振南 (化名) 在运动场用手推车派送食物,他说中大是不少港人向往的地方,有浓厚社运传统,不能让警察攻入中大,因为「这是香港最后一道防线」。11 月 11 日, 警察在西湾河对学生腹部开真枪 后,他在家中写了四封遗书,给父母、前女友、现在喜欢的女生,还有朋友,他告诉身边人写如果自己死了,希望对方好好生活。眼下,他说要跟中大共存亡。

凌晨 6 点,内地生章青 (化名) 在熟睡中接到母亲的电话,哭著求她回深圳。13 日,一篇名为《香港告急,暴乱以来最黑暗一日》的文章在内地疯狂传播,尽管有学生指责类似报道煽动恐慌情绪,但起火、冲突的照片和视频依旧在家长微信群里造成恐慌,家长们纷纷打电话求孩子回家。

除了中大、港大的深圳校区提出送内地生回大陆外,短短一个上午,各省同乡会、当地热心企业纷纷组建起「营救内地生」平台。受深圳市统战部管辖的深圳市大鹏新区海归协会会长李达告诉端传媒,他 12 日晚上便开始联系在港内地学生,把他们的信息提供给「爱国人士」,再由后者组织车辆接载学生。香港岭南大学的黄咏 (化名) 在家人的催促下,拨打了深圳共青团中央微信公众号推文中的电话——深圳共青团运营的青年驿站正免费为在港内地生提供住宿。

撤退的气氛持续蔓延。台湾学生也选择离开学校了 ,13 日下午 4 时许,崇基门外陆续出现拖著行李箱的学生,一群人沿大埔公路走,现场众说纷云,有人说 5 点前要先与大队集合点人数,有人说接驳往机场的旅游巴因公路挤塞来不了,可能要徒步逾四公里往沙田接驳交通。

八十多人就在路上,茫茫不知所然,有在场记者看不过眼,找来熟悉环境的市民协助带路,尝试以物资链路线,指示同学们由大埔公路走一段过百级的楼梯,路经双子桥,沿著城门河畔步行至大水坑停车场,在这里登上旅游巴离开。过程不简单,人群走走停停,历时大半小时。而领队同学不熟悉路线,广东话不纯熟,最终要把电话扔给协助的市民,才能跟旅游巴司机相约上车位置。

「我本来是来送他们回去,但学期结束了,父母担心,我不会讲广东话,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队伍中揹个小背包,没多少行李的王珮雯 (化名) 说。航班时间为晚上十点,同学要自行致电预留机位,她的眼眶湿润,「我很喜欢香港,我很喜欢中大。我是被迫离开,不想让他们觉得被留下。」

王珮雯说话声音很小,口罩不离脸,顶著个帽子,「中文大学之前很安全,这两天就开始不安全了。」曾在反修例运动主力当后勤发文、传物资,她怕的不是冲突,而是被清算。

香港台北经济文化办事处代理处长高铭村向端传媒表示,有 303 名台生在中大就读,办事处担心同学安全,与台生学生会互相联络后,决定协调机位及交通,让同学回台。

下午 6 时,中大正式宣布本学期结束。浸会大学和香港科技大学表示,将相继把所有校内课程改为网络授课。理工大学、香港大学、教育大学、树仁大学、恒生大学则宣布取消本周课程和考试。

中大正在彻底成为战场 。大量校友和校外的示威者陆续来到中大,在夏鼎基体育场等地方静坐,也有人在不同地方设置路障,整理物资,有示威者开著原来学校的校巴和物业管理处的小巴巡逻校园。 许多书院宿舍都打开了大门,随便进出。众志堂的学生餐厅本来没有营业,但一群年轻人自发营运,有人冲奶茶、有人洗碗。

在学生餐厅的厨房,27 岁的 Chris 与几名厨师各有分工,有人焗面包,有人斩烧味,有人制作三文治。Chris 正职本是厨师,他说自己一直投入反修例运动,来了中大,发现饭堂无上锁,于是开始烹饪泰式青咖哩、白汁午餐肉意粉、回锅肉炒公仔面等菜式。Chris 说,食材部份来自捐赠的物资,也有来自原来饭堂的储备,大家特设钱箱回赠饭堂。

入夜以后,校园的不同出入口都有黑衣年轻人把守,对进入的人检查背包及证件。足球场上,有年轻人在连续投掷燃烧弹,而旁边的网球场上,则有人在测试不同成份的燃烧弹效果。

2019 年 11 月 12 日,香港中文大学二号桥,警察与示威者发生冲突。

摄:林振东/端传媒

对于眼前的校园和网上的信息,安琪有些茫然和担忧。「大家把中大捧成抗争枢纽,说新传、政政学系是主力,我和身边的朋友只希望大家低调点,我担心中大被清算,校长迟些被换,一些蓝丝会不再捐款,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安琪说。

另一方面,她也担忧目前的运动,似乎越来越靠「自我牺牲」的个体奉献去推动。「Give me freedom, or give me death」 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安琪说,「因为 (手足) 受伤就去报仇,报仇之后我们又更加受伤,」这一切如此循环下去,大家要走向哪儿?「 运动好像每次都大鸣大放的进行,但政治问题其实没有改变 ,我真的就觉得很多问题,还是要靠走入社区和深耕细作。」

但安琪也明白,在当下的香港,似乎已经不存在深耕细作的氛围和条件。她能做的只是留在中大,留在同学们的身边。「你们一天在这里,我也在这里,我不会走的,但我会一直想,这是为什么?」

Related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