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得医生,性虐的创伤,否认的银行

2019-12-12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令巴克莱卷入诉讼的医生

James

Photograph by Sophie Gerrard for Bloomberg Businessweek

那是在英格兰东北海岸线附近的纽卡素,一个美好的夏日,詹姆斯 (James) 怀着雀跃的心情前往已预约好的医生那里。他个子小,性格坚韧,独自一人,当时 16 岁。他穿过一条树叶浓密的街道,找到地址,敲敲门。应门的女人让他进去,指一指某段楼梯。他踏上楼梯见到贝茨 (Gordon Bates)。

当时是 1976 年,詹姆斯去那所房子是出于巴克莱银行 (Barclays) 的要求。他需要通过一项体检,然后才能进入巴克莱位于纽卡素及其周边的众多分支机构之一,成为一名最基层的员工。在工业革命时期曾经是煤炭开采和造船工业中心的纽卡素早已衰败,而作为英国最大的银行之一,巴克莱无异是一张通往成功人生、稳定生活和退休金的宝贵门票。该行喜欢雇用当地的十几岁青少年充当柜台职员和办公室助理。他们只需要拿出令人满意的成绩,拥有足以通过面试的个人魅力,再到医生那里去一趟。

詹姆斯进了一个小房间,贝茨关上了门。「当时外面是蓝天白云,而我走进去以后觉得奇怪的一点是,里面非常阴暗,」詹姆斯回忆道。贝茨检查了他的耳朵、眼睛和牙齿。「他跟我说要赶紧去看牙医——如果不去,会造成很严重的问题,」詹姆斯说。贝茨开始抚摸他的手臂和腿。「我在想,这个人在做什么?然后,我至死都忘不了那种耻辱,他叫我脱下裤子。」

贝茨将手放在詹姆斯的睾丸上,并叫詹姆斯咳一下。贝茨的手仍放在詹姆斯的身体上。「然后他让我走到那张小床旁边,叫我弯下腰。」贝茨将手指伸进詹姆斯的身体里,「不是很深,但足以让我尖叫起来,」然后贝茨叫他躺下,握住了詹姆斯的阴茎。

詹姆斯穿好衣服离开,回到诊所外。他记得自己沿着巴士路线狂奔,跑过一个又一个巴士站,一直跑了几英哩,然后才乘车回到河对岸的家里。他跟妈妈说,事情有些不妙,但没有说到底是什么事,他的父母安慰了他。「或许是因为他们,我才能把这件事埋藏在脑海深处,」他说。

他得到了那份工作,在巴克莱任职 30 多年,辗转升到一个高级内勤职位。大约在 2014 年,他开车时听到收音机里传出贝茨的名字。有关当局正调查一些指控,指控称,这位医生对巴克莱送去他那里体检的年轻男女进行性侵犯。贝茨五年前已经去世。詹姆斯靠边停车,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然后他给警方打了电话。

最终,他加入了 120 多人的行列,提出诉讼向巴克莱寻求赔偿。其中一些人受巴克莱指示前往贝茨那里时只有 15 岁。大多数站出来的人都是女性。这些提出赔偿要求的原告最具代表性的说法是,在大约 1969 年至 1984 年的受雇前体检过程中,贝茨用手指触摸他们或伸进他们体内。《彭博商业周刊》获得的法庭记录中的指控称,其中一些人早在 1970 年代末就向自己的主管报告了这名医生的所作所为;但巴克莱质疑他们的说法。

这宗诉讼将世界最大的银行之一卷入一场有关性侵犯事件的清算,以及谁应当为此付出代价。巴克莱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称无论那名医生做出什么行为,巴克莱都没有责任,因该医生并非该行员工。2017 年,一位法官支持原告的观点。巴克莱提出上诉,但再次败诉。如今巴克莱将官司打到了英国最高法院,并已在 11 月 28 日与詹姆斯和其他人当庭对质。

这场诉讼不只关乎几十年前在纽卡素的那所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以至谁知晓情况,它的重点在于:对于为自己工作的人,企业在什么情况下应当为他们的行为承担责任?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在当今的零工经济中产生回响。

巴克莱发言人对此案不予置评,但表示该行同情一众原告的遭遇。对于自己耗费了 30 多年光阴的这个地方,詹姆斯的期望更高。「要是把我切开,巴克莱已经融进了我的骨子里,」他说,「我可能报复心太强,我希望巴克莱为此付出代价。」

贝茨的父亲是纽卡素的一名医师。贝茨其后在 1950 年代中期成为一名全科医生,几年后开始为希望移民澳洲和加拿大的人做体检。法庭文档显示,他还为一家南非矿业公司审核求职者,审查退休金申请,为一家当地医院工作,并在报纸上撰写一个「亲爱的医生」(Dear Doctor) 专栏。有时他在楼上与患者共处时,他的妻子、儿子和女儿也在家里。一个家族网站上有他的照片,他显得脸色苍白,耳朵很大,有一点笑意,他戴着眼镜,裤子拉得很高。

他的儿子奈杰尔 (Nigel) 向法庭表示,贝茨开始为巴克莱进行体检项目时,只投入了一小部份时间。巴克莱在法庭文档中称,体检的目的是确保雇员适合工作,并获得人寿保险。纽卡素的系统很流畅:求职者通过面试后,巴克莱会发送信函,告知他们必须接受贝茨的体检。巴克莱负责进行安排,告知求职者贝茨的住址以及何时前往,并按人头向贝茨支付费用。一位法官指出,巴克莱称贝茨为「我们的医生」。有时巴克莱会让现任雇员去贝茨那里,但大多数都是没有监护人陪伴的十几岁求职者。

贝茨为每名接受体检者填写一份名为「巴克莱保密医疗报告」(Barclays Confidential Medical Report) 的表格,其中需要填写身高、体重、过往病史等详细数据;表格还要求填写心脏、肺部、神经系统和「生殖泌尿系统」的异常情况,以及经期和流产的情况。在提交法庭的一份样本报告中,贝茨对一名 16 岁的接受体检者有以下描述:「青春期发育延迟。第二性征发育正常。外生殖器正常。」

那个时期的英国医疗指南对于哪种行为构成侵犯并不明确,只是泛泛地警告不得有严重不良行为,但未有具体说明不良行为会招致何种后果。如今,英国医学总会 (General Medical Council) 告知医生在进行生殖器检查时应获得许可,提供监护人或家属陪伴,允许接受体检者提问,预先提醒检查期间可能会有不适,提供私密的脱衣场所,并在可能的情况下遮盖接受体检者的身体。英国医学总会编写这些规则之前,贝茨就已经去世。英国医学总会称,并无关于贝茨的投诉记录。

据一份要求原告列出相关侵犯报告的法庭文档中的指控,超过六位员工和他们的家人曾告知巴克莱,贝茨有逾矩行为。巴克莱被指忽略无视他们的说法。1970 年代末,一名女士告诉位于科林伍德街的巴克莱分支机构的两名经理,贝茨做过「可怕和恶心的」事情。经理向她表示,之前从来没有人投诉过贝茨。1980 年,另一名员工的母亲向巴克莱的一名人力资源经理投诉她女儿的体检情况。一年后,还有一名员工的母亲打电话给巴克莱,称贝茨要求她女儿脱下衣服,对她说:「这胸围很漂亮。脱下来吧。」接电话的员工说,该行之前从未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差不多同一时间,另外三人向高希顿分支机构的一名管理人员投诉,此人将报告转给了地区办公室。两年后,一名男子向另一家分支机构的经理投诉了贝茨。

Newcastle branches, clockwise from top left: Gallowgate, 1966; Clayton Street West, 1969; Barras Bridge, 1967; Collingwood Street, 1964.

Newcastle City Library

巴克莱在一份法庭文档中称,其在 2013 年首次得知相关的侵犯指控,该行的一名律师后来向法官表示,该行未曾忽视投诉。被问及早年的侵犯报告情况时,巴克莱发言人表示该行在最高法院作出裁决之前不会回答问题。她还称:「我们听说有关贝茨医生的指控时非常关注。」

曾经见过贝茨的纽卡素地区分支机构员工有时会跟同事提起自己的经历。「有时加班加到很晚,就会有人提到这个话题,」安妮 (Anne) 说。她在 1977 年见过贝茨,当时她 16 岁。「人们会说:『你去过体检?就是那个下流医生?』」这个问题会让她浑身颤抖。「你能看出来,人们想要谈论,想敞开心扉,但『感到羞耻』或许是唯一的形容词。」

安妮接受体检时,贝茨叫她脱掉 T 恤和胸围,然后开始检查她的眼睛和耳朵,她就那样赤身站着。她表示想把衣服穿起来。「不用,这样就行,」她回忆起贝茨这样说道。

「我还记得,我当时想:这不对,」她说,「我为什么需要这个?我想在银行里工作。」她朝窗外的马路望去,抬起手臂遮住赤裸的胸部。「别担心,」她说贝茨告诉她,「你能看到外面,但没人看得到里面。」他叫她躺在床上。然后他把手伸进她的内裤里摸索。「没事,」他说。她的脑里一片空白。

多年来,安妮没有向任何人讲述过这件事——不管是同样见过贝茨的朋友,还是她的丈夫,虽然她丈夫也在巴克莱工作,而且也见过贝茨。她说,她丈夫仍然不愿意谈论他的体检。

巴克莱一直安排人们去贝茨那里体检,直到他在 1980 年代中期开始准备退休。1989 年前后,巴克莱完全停止了这项体检要求。又过了几十年,在针对英国广播公司 (BBC) 电视名人萨维尔 (Jimmy Savile) 的性侵犯指控成为全国新闻后,一名曾在巴克莱工作的女子才向警方告发这位医生。调查于 2013 年开始,但贝茨已于 2009 年去世,终年 83 岁。一名同事收到了巴克莱的一封信,要求提供关于贝茨的信息,并拿给安妮看,当时安妮仍在巴克莱任职。她给人力资源部打了电话,警察来到她家。「我已经忘记了自己还能记得多少,」她说。

她也终于跟差不多与她同时开始在巴克莱工作的那个朋友谈起贝茨。结果发现,贝茨跟她们两人都说同样的话。「他跟她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太笨了,」安妮说。

经过九个月的调查,警方得出结论,认为贝茨犯下 48 项刑事罪,另外还实施了 77 次不正当的体检。警方向记者表示,如果贝茨还在世,他们会对他提出刑事诉讼。

那个时候,一些经巴克莱指示前往贝茨那里的人已经与律师交流。律师楼 Slater & Gordon 驻曼彻斯特的性侵团队主管斯科勒 (Richard Scorer) 现正代表其中的 26 名原告。斯科勒年轻时,他那一代律师曾推动法庭要为在大机构工作却遭受性侵的人追究这些机构。他最早的一些当事人指控一个名叫希尔 (Michael Hill) 的天主教神父在他们小时候侵犯他们。在类似的案件中,教会辩称神父并不属于雇员,或是其行为超出其职责范围。「法庭面对的是声称自己并未雇用这些人、试图以此逃避责任的天主教会,」斯科勒说。希尔被判处两段不同的刑期,教会则在民事诉讼则上和解。

《彭博商业周刊》获得的法庭记录显示,巴克莱 2017 年在伦敦一个法庭面对贝茨以前的接受体检者时给出类似理由。代表该行的是福克斯 (Edward Peter Lawless Faulks),他是英国上议院成员,受封伯克郡皇家郡唐宁顿男爵 (Baron Faulks of Donnington)。与他对阵的是冈贝尔 (Elizabeth-Anne Gumbel),后者的当事人中有一些女性曾经指控荷里活金牌监制韦恩斯坦 (Harvey Weinstein) 涉及性侵。

Site of the former Barclays branch on Collingwood Street in Newcastle.

Photograph by Sophie Gerrard for Bloomberg Businessweek

在举证阶段,巴克莱不承认也不否认贝茨对任何即将入职的员工实施性侵。相反,巴克莱提出,本身从未是其员工的人员对尚未成为其员工者实施的伤害,该行对此不应承担责任——或者以法律术语而言,不应转承责任。福克斯向法庭表示,贝茨是巴克莱的一个独立外判商,也为包括前述矿业公司在内的其他客户进行体检。「他们所做的不过是,」他如此批评巴克莱,「而且就我们的目的来说并无任何迹象表明这种做法是错误的,那就是要求原告人接受一位医生的体检。」

冈贝尔将她的论证围绕 2016 年英国最高法院的一桩裁决展开,试图以此击败巴克莱,即考克斯诉英国司法部案。提出此诉讼案的是一位监狱厨房管理人员,因为一名监狱工人不小心将一袋大米砸在她身上而受伤。一位法官作出了有利于那名女子的裁决,解释称如果员工在进行对公司或机构业务具有重要性的工作、并代表公司或机构行事,公司和机构应为员工行为造成的伤害承担责任,前提是该机构发起这种行为并实施掌控,从而造成风险。

冈贝尔指出,贝茨为巴克莱所做的工作完全符合上述标准。她说,该名医生为巴克莱从事了重要工作,帮助其为分支机构检查年轻员工身体,而巴克莱给了贝茨相关的医疗信息表格,并指示潜在员工前往贝茨那处,由此造成风险。她表示,伤害的发生是在贝茨代表巴克莱与这些人的见面期间。此外,她表示,「原告人认为自己对此无能为力……虽然他们即将成为该行员工,但当时实际上仍是孩子。」

法官站在原告一边,裁定原告可就任何被证明的侵犯行为要求巴克莱负责。该行提出上诉,2018 年,原告赢得一致裁定。巴克莱要争取这责任诉讼被驳回的最后机会,就是 11 月底的最高法院听证。

法庭的裁决可能对英国方兴未艾的零工经济产生影响,该领域有逾 400 万工人。在英国和世界各地的一些案件中,Uber 等一些规模数十上百亿美元的公司都避免了传统劳动力的成本,声称自己只是自由工作者的平台,而不是雇主。相关法律斗争的关联在于,公司对于为他们工作的人应当负多大的责任。如果巴克莱在最高法院败诉,其他在英国营运的公司也可能因外判商所致的伤害而被追究责任——这正是 Uber 等公司极力想要避免的情况。

Bates’s gravestone in a churchyard near Newcastle.

Photograph by Sophie Gerrard for Bloomberg Businessweek

贝茨的墓地离哈德良长城 (Hadrian's Wall) 不远,这里曾经是罗马帝国的北部边境。周围一片优美的乡村景象,一个小村庄附近有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忠诚的丈夫和父亲,曾经照亮了我们的生命,」他的碑文写道。

根据法庭证词,贝茨的儿子奈杰尔在巴克莱任职 32 年。通过电子邮件联系,奈杰尔写道:「我一直拒绝就这些惊人的指控接受媒体采访。未来几天我将加以考虑,与家人沟通。」他后来表示不予置评。

纽卡素的许多巴克莱前员工仍对该银行充满热爱。该市有自己的展翼鹰俱乐部 (Spread Eagle Club,以巴克莱的商标命名) 分会,一群银发的退休老人和他们的配偶分享打保龄球的照片,炫耀自家手织的毛衣,彼此嘲笑对方打瞌睡。巴克莱以前的一些分支机构现已关闭;科林伍德分行现在是一个热闹华丽的所在,里面有一间名为「革命」(Revolution) 的酒吧。这个城市的其他地方也在改变。数亿英镑已经用于重新开发长久以来散布着废弃仓库和破败码头的区域。2018 年,英国权威旅游指南「Rough Guides」将纽卡素列为全世界最值得去的地方之一。

坐在码头周边社区的一间咖啡店里,詹姆斯回想起他在巴克莱工作的那些年带来的好处。现在年近六十的他已经当了祖父,身材瘦削,体格健壮,一头浓密的银发,眼神炯炯。「巴克莱的工作被认为是一辈子的饭碗,还有更好的生活,」他说,「我那些在造船厂和制造业工作的朋友一辈子都没有稳定的工作。」

对于贝茨对他做过的事情,他仍然感到羞耻。「它让我更多地去质疑,」他说,「结果是我自己不那么容易信任别人了。」巴克莱与性侵案原告的斗争令他愤怒不已,他提到了巴克莱管理层的一件事,以说明巴克莱一贯无视投诉。2018 年,时任行政总裁斯塔利 (Jes Staley) 被处以罚款,原因是有人向董事会写信投诉他,而他试图揭开投诉人的身份。斯塔利「想要找出那个揭发者是谁,」詹姆斯说,「而我想着,得了吧。听听人家怎么说!」斯塔利与美国亿万富豪爱泼斯坦 (Jeffrey Epstein) 的关系可追溯到之前一份工作的商业关系,但在这位声名扫地的百万富豪因招揽诱使未成年少女卖淫而认罪之后,两人还有联系,得知这一点也让詹姆斯愤怒不已。巴克莱称,斯塔利从未向爱泼斯坦支付任何顾问费用。

即使英国最高法院在贝茨案中做出不利于巴克莱的裁决,也不意味着该行必须支付赔偿。如果巴克莱被认定负有责任,围绕被指涉及的侵犯行为可能还会有另外一场法律斗争,之后才会判定赔偿。针对这类案件,英国法庭通常允许的诉讼时效为三年,该行已经向法官表示,将抵制原告方试图争取例外情况的任何行动。该行的代表律师斯科勒说,如果在本轮中败诉,他希望该行谈判达成和解,而不是就时效问题掀起新一轮诉讼。

詹姆斯和安妮在亲友之间仍然不愿意谈论在医生家里发生的事情。单是羞耻感不足以解释。「人们依然对巴克莱非常忠诚,」詹姆斯说,「你会发现很多这种情况。这正是巴克莱或许得以逃脱制裁的原因。」

「有很多人还是觉得:事情就是那样,」安妮说,「我讨厌这种想法。那只是无奈接受而已。纯粹因为当时的氛围,但并不代表这件事是对的。」

对于她来说,道歉的意义不亚于赔偿。「我只希望巴克莱举起手来,说一声对不起,」她说,「我只想要一个结果。我只想让这一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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