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超越

2019-12-19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那些本能的东西表达了人生最真实的需求和关系,我们可以带着它们走,深化它们、穿越它们

没有结束的青春期

毛尖的师友大多被她在专栏里损过。在表达欲旺盛的年份,她一周会写十个专栏,那些心胸宽广、「底线」较低的朋友偶尔成为她半真半假故事的主角。作家孙甘露说,「那些最可笑的人物,多半由她的朋友出演。」

同门师兄、华师大中文系教授罗岗今年生日,毛尖写了一篇祝贺文章,说罗岗本人就像穿着麦兜睡衣的西门庆,并写到,日本学者来访,罗岗三杯茅台下去,不耐烦地挥戈:武藤兰以后,还有什么好看的?对方也不是吃素的,荤口反问,武藤兰一年 304 部,你都看完了?

毛尖是在人堆里长大的。18 岁以前她住在宁波外婆家,餐桌上从来都坐着十来个人。外婆家大,占据了弄堂的一半区域,有公共广场的功用,晚上 10 点前大门敞开。夏天,邻居们到她外婆家的井里打水、冰西瓜,晚饭时候,大家端着饭菜加入。

她也喜欢看金庸,和里头的大侠一样养成呼朋引伴的性格。一篇讲述孙甘露如何优雅的小文里,她调侃自己「激动起来就暴露贫民窟锻炼出来的大嗓门」。11 月的一个午后,我和毛尖一起走向她下午将主持讲座的教室,她的声音回荡在教学楼走廊,一位同事在办公室里试探着问:「毛尖?是毛尖吗?」然后探出头来,眼镜正好滑落,「哎呦,一见到毛尖我激动得眼镜都掉下来了。」

80 年代末到上海求学,毛尖老被叫「小宁波小宁波」,因上海与宁波那层血缘上的亲近免于受到地域歧视。有朋友善意揶揄她是「社交网络」,朋友的女朋友来华师大玩都找她解决住宿问题。毕业后男生羡慕地说,毛尖是睡过最多女人的人。毛尖自己也承认,她喜欢「成群结队地去做一件事情」。今年夏天在上海特写书店的一场活动里,她本是嘉宾,到问答环节却对台下的熟人说,「XX 你来分享一下嘛!」气氛顿时被她搞得活络。

黄昱宁第一次见毛尖是在十八九年前《万象》杂志的作者饭局上。她记得,《万象》作者大多是「德高望重的老头」,毛尖和她年龄最接近,「反应快速,特别聪明,既有分量又有见识,什么梗都能接住。」她视毛尖为「非常靠谱」「完全值得托付」的朋友,有时又「夸得你不知所措」,但她能从这些好话里看到善意的希望和建议。罗岗觉得,毛尖身上有《射雕英雄传》黄蓉刚出场时的古灵精怪,更有《神雕侠侣》里郭襄「把天下人都作为自己朋友」的赤子心。

这或许也是家传。毛尖的妈妈 80 岁还在商场里帮人抓小偷,完全是出于过了一辈子公共生活的热心;毛尖的外婆多年前认真听她讲了《包法利夫人》中爱玛为虚假、茂盛的浪漫主义付出生命的故事梗概,说了一句:「这个包太太要是在我们这,不可能死的,我第一个就把她给劝住了。」

不知怎么谈到心脏,毛尖说,她的心跳很慢,一分钟只有五十来下,「是不是天性而言,我应该是个不动声色的人?」但大概是心理心跳拉平了生理心跳,她日常生活热闹高温,「有时候过于激情地把自己扔出去,有时候也受伤,但根深蒂固的习惯似乎蛮难改的。这个其实是文艺腔,是对自己的情绪把控能力不足的表现。」伯格曼说自己的青春期 58 岁结束,毛尖据此说她的青春期也没结束。

毛尖的青春期是集体主义式的。小时候语文老师给他们上全市公开课,大家不约而同穿了白衬衫——相似的家庭条件让大家穿得一样朴素,一样难看,只有美丽的班花穿了件粉色的衬衫,却觉得不好意思。这件事常年保鲜在毛尖的记忆中。后来开始写作,她也很少使用「我」,非要用,也是「我们」。

「这是我们这一代的政治和美学,它长期留在我们的公共生活中。住在一样的衣服里,我们觉得安全。现在是个体被大写的时代,但我在人际交往中,在阅读取向上,在道德在学术中,集体主义这个东西都已经内化在内心。」毛尖说。

「留在人生中的都是那些不相干的东西」

1997 年,26 岁的毛尖从上海到香港读博,陡然感受到人和人的关系拉远。在寂寞的环境中,她每天看四五部电影。让她以影评成名的《非常罪,非常美》大多源于那几年的积累。

毛尖的影评并不客气。罗岗提到,导师王晓明和他们几个研究生出过一本小书《无声的黄昏》(1996),大家评论 90 年代文学文化现象,强调最多的就是「要有批评的尊严」。「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朴素的东西,但可能我们忘掉了。毛老师的文章背后最重要的是,她从来没有做过掉份的批评。」

「你在嬉笑怒骂中,多少也扔进了自己的肉身。」毛尖说。她被不少电影圈朋友拉黑过,也有很多读者喜欢她的率性。刚工作那年,一位至今不知是谁的朋友替她征婚,成麻袋的信件向学校收发室飞来;还有人在电台给毛尖点歌。

至于嬉笑怒骂,毛尖开玩笑,「这是罗岗引领的。」罗岗比毛尖大三岁,1992 年他们一同考上现当代文学硕士。学生时期,罗岗带头臧否各路领军人物,大家提醒他,他骂得最狠的那位就在隔壁,罗岗愈发提高音量:他也是个 SB!

罗岗大笑着听我转述完这个段子,说,当年就是这样,谁也不服,只向才华低头。

1988 年,毛尖到华师大读英文系,四年后又考了中文系。诗人宋琳一边念诗,一边把诗稿撒向会场,校花挤着去捡。马原走进教室,满当的教室迅速让出一条道又迅速封死。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可能成为诗人,毛尖的一位好友亦纯洁地供养过一位诗人。在这样的文艺思潮下,王晓明收期末论文,毛尖勇敢地回:没写。挨完批评她嘀咕:作业很要紧吗?

1996 年毕业后,毛尖留在华师大对外汉语学院做了老师。2019 年 11 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我在她的英国文学课堂上看了本科生表演的《威尼斯商人》。这门课毛尖上了十来年,每年都会组织学生表演莎剧。「这会成为他们毕业时一个非常美好的回忆。」毛尖认真地说,「留在人生中的都是那些不相干的东西,好像无意义的、跟分数没关系的、不在你大学主流教育里的东西。」比如,读书时代听了那么多讲座,但她印象最深的是,某讲座上导师绅士地帮哈佛出版社的学者 Lindsay 挪凳子,Lindsay 没看到,一屁股坐到地上。

《威尼斯商人》演完,毛尖卷起袖子上台,「场面调度非常好。」「夏洛克很好,但是太漂亮了。」「你们人不够,法庭戏容易有寒伧感,再用塑料手套,不是更增加了塑料感?」她稍微露出影评人的痕迹,又马上变回严肃的老师,开始讲她喜爱的诗人威廉·布莱克,声音像霰弹枪一样连绵不断地对台下发射,课堂最后她强烈建议大家背诵布莱克的名诗《London》,「每一个单词,都是一个现代关键词。」她告诉台下。一学期内她要从《贝奥武甫》讲到 20 世纪,时间怎么都不够,「所以每次都是秋收一样。」

留校那年,毛尖被照顾性地安排给留学生上课,备课量少一点。但她难以控制子弹发射的速度,学生看她像看恐怖片,半年后大家相看两厌,彼此解脱。有学生在学期结束后说,挺喜欢毛尖老师,但一学期基本没听清她讲什么。

毛尖觉得语速之快几乎要成生理缺陷了,但这不影响她成为一个好老师。罗岗说,今年夏天毛尖被评为全校最受本科生喜爱的教师——这要连续三年都被学生评为全校最优才行。黄昱宁偶尔听毛尖抱怨课业太重,或是最近要盯着某个学生写论文,「她会说,『哇,现在的学生满世界找不到人。』她一直在这上面花很多时间,比我见过的很多高校老师跟学生之间的关系都更紧密一点。有时候你觉得她不管有多少名气、多大年纪、在这个岗位上呆了多少年,她身上还是看不到任何倦怠,这一点还是挺朴实的。」

毛尖讲课不喜重复,去年上电影课,她以「红与黑」为主题,把 1930、1970、1990 年代的革命电影和黑帮电影绑在一起;今年的同一门课,她又以 1959 和 1962 年为两个线头,试图给学生圈出世界电影在五六十年代之交的流变。

在某篇专栏中,毛尖有些伤感地遗憾于学生不像 80 年代的他们一样热爱经典了,在她的学生时代,哪位高人一说「没看过《白鲸》怎么理解美国文化」,第二天图书馆的麦尔维尔就被借空。她让学生比较海明威和任意作家,有人举出痞子蔡,有人选了罗贯中。「那种和经典之间的距离好像是近的,其实是远了。你理解我说的吧。」

「那个时代给我们的一个馈赠不是具体的知识,而是大学文化的共同体感受;不是靠学校提倡或者是谁组织,我们的老师辈和我们都在共享 80 年代。我们非功利地共同讨论某些极其抽象的问题,我们觉得这是日常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然后我们变成了一个有爱的共同体。我觉得这个东西永远消失了。幸运的是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个时代。」罗岗说。

年轻的单词里没有累

华师大的老校区在上海中心地带,绿化极佳,深秋的丽娃河畔落叶满地。复旦和华师大相距 20 公里。30 年前,华师大姑娘毛尖曾经倒三趟公交或是骑两个小时车去复旦跳舞,燃烧激情。「现在不可能,太遥远了。但年轻时候的单词里没有累。」

这一行为或是指认毛尖文艺、小资最久远的证据。90 年代末,她开始在文艺的《万象》杂志写作,后来又有影评集出版,黄昱宁回忆起那时毛尖的文字,说是「比较『腐朽』」。

毛尖小时候,一家人都爱看电影,妈妈要让全家换上干净衣服才能进电影院。「八一」的标志闪闪发光,演员用标准的普通话演绎字正腔圆的人生,她便觉得整个人要正襟危坐。「看电影是一种仪式,是高于日常生活的时刻,里面有比我们大一号的、更磅礴的人和人生。」但随着毛尖长大,中国第五代导演走向世界,她的电影趣味和家人产生区隔:父母辈喜欢所有故事被细水长流、有因有果地讲述,她则在西方的路子上越走越远。

她坦承成名作《非常罪,非常美》就很「趣味主义」,「呈现妖艳的灵魂,或者不同寻常的、溢出常态化的人生。」她写过瑞芬舒丹的法西斯美学以及她和希特勒的关系,鲍嘉不动声色的微笑里有着男人都无法招架的忧伤,美女收藏家梅赛德斯·德·阿考斯塔如何迷倒包括玛琳·黛德丽、葛丽泰·嘉宝在内的绝世女星。

读研前,罗岗便在口口相传中得知毛尖写作好,大家熟了以后纷纷表示,以后毛尖文章可以选集出书,就叫「毛选」。考研时,华师大专有一门钱谷融先生定下来的写作考试,罗岗记得那年题目是《夜读》,毛尖差点没及格。在罗岗看来,毛尖没有中文系出身的包袱,学术文章都不按常理出牌,这是她的优势。在电话里,他特别赞赏了毛尖前些年的谢晋研究文章中学术思辨的精彩:她从电影中作为爱情修辞的兰花入手,分析谢晋「粗中妩媚」的电影语法在社会主义美学实践中遭遇的尴尬。

作为大师兄,罗岗擅与社会人士打交道。读研期间,他领着毛尖等人到北大后门访学,在一个平房里买全套塔可夫斯基的翻录带;如今华师大枣阳路后门的绿化道在 90 年代末有兴盛的盗版碟店,在林家港吃好生煎,罗岗一抹嘴,大家就去逛一条街的盗版铺面。11 点后门关了,他们翻铁栅栏回去。

罗岗会给碟店老板们参谋进货清单。「那个时候中国的盗版影碟有世界性的视野。」罗岗说,这是他们这批人电影审美的奠基。毛尖当然揶揄过他:「遇到老板娘,罗岗传音入密:你这张寺山修司是假的,里面是黑泽明。我们就知道罗岗披星戴月赶回家看情色巨片,结果被《袅袅夕阳情》了。」

当年大学校园有录像厅,散发迷影氛围,而毛尖擅长炮制假票,还带出几个徒弟。罗岗更补充了毛尖的重要性:毛尖英文好,看没有字幕的电影常常要她充当半个翻译;在香港时,毛尖是给他们输送碟片的重要通道,侯孝贤、杨德昌等是她引进小圈子的。大家都成为老师后,一次,毛尖把《小武》拿给罗岗,说电影很好,罗岗兴奋地要找刻录机,想起教室就有,于是当晚在当代文学课上他就宣布,这堂课大家看碟片。毛尖没告诉他贾樟柯把小武洗澡拍出了全裸镜头,小武一边裸着一边唱香港流行歌,全班氛围变得古怪。

罗岗记得毛尖的一个说法,要看过 5000 部电影再写影评,他看了很多现在网上精致的影评,觉得失去了他们当年杂食的过程。毛尖的家里堆着数以万计的碟片,纪念当年的疯狂,「好像是要在时间到来之前把它们都收集齐整,但是生活永远变化,你看我们已经没有影碟机了。」碟片变得跟古董一样,一大半都没碰过,有的已经发了黑。

甚至电脑都没有光驱了,毛尖很惆怅。偶尔用教室的老电脑给学生放片段会用碟片,「怀旧一下」。再也没有仪式感了。但是,「电影依然是我梦幻的材料,这个东西不会死掉的,依然结实地留在我的生活中。」

「荡除生活中所有花哨的东西」

少年岁月对毛尖的深远影响在她 40 岁后又渐渐显露。在《一寸灰》的后记中,她写道,她从文青变成了中年妇女,理解了朴素的真理。「就像我妈妈那样,要荡除掉生活中所有花哨的东西。」毛尖说。

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的童年悲惨,同学的衣服上都是好看的花,妈妈给她买的衣服上是黄瓜、西红柿这种不具备观赏性的食物。不知何时,她喜欢钻进农贸市场油盐酱醋的摊子,喜欢上了小津安二郎。「小津很少去表现所谓惊心动魄的风景。在他那里,生活成为最高艺术,它成为一个理想,成为舍利子。他电影中的米饭被表达得那么好看,超过了所有的花花草草。你就觉得生活的真谛在那里。」

她甚至在采访中推翻了她以往多年对伊朗导演阿巴斯的喜爱。戈达尔有名言,电影始于格里菲斯,终于阿巴斯。阿巴斯视路边的树为本质,但毛尖发现这个本质不如一碗饭朴实。她去看阿巴斯影展,漫长的时间里什么都没有发生,直到孩子哭了一声,「看得我也蛮烦的其实。」毛尖说。

那终究是对日常生活的异化,她不喜欢。外婆和妈妈都是朴素的人,她从小的大家庭「美学」似乎重新在召唤她,像是「基因这种东西终于顽强地显影」。

她欣赏以前沪上小报中的烟火气。孙甘露评价,毛尖的视角有时候是「小区保安式的」,「以历史研究的兴致打量在社会缝隙里喘息的街谈巷议。」「她为我们代言,说出我们的喜怒哀乐,说出我们这些介乎保安和保姆之间的老百姓的基本处境。」孙甘露写道。

人与人之间的不可预料让她深感有趣。13 年前,她带两岁大的儿子去看望思想家王元化,出门前培训好儿子:见面说「爷爷好」,临走说「爷爷身体健康」,复习了三遍才妥当。王元化高兴地和孩子行贴面礼,结果「儿子死活不肯叫人,当着面说,我不认识这个爷爷。真的懊恼」。

「你再训练他,你还不知道在具体情境里会发生什么。人是完全不可测的。」从前在舞会,有人给朋友介绍恋人,双方根本没看上眼,介绍人和朋友却发生了恋情,这是生活。

她把人和人之间的丘壑比肩自然的风景。这些年她和朋友去过很多地方,但是,「我们常常不是为了自然风光出门,只是为了在一起。」至于作家,「就应该是马普尔小姐那样的侦探,爱流言爱蜚语。」「生活的溢出物,才是真正激动人心的东西。」

黄昱宁和毛尖见面经常聊生活、聊孩子,而不是聊写作这种严肃的事。她觉得毛尖写作一直不抄近道,「云山雾罩的学术炫技」用得俭省,好像靠着直觉天然完成了涓滴效应,下笔有普罗性,又不流于鸡汤。

几年前,毛尖在汪晖的《阿 Q 生命中的六个瞬间》里看到了「向下超越」的概念,「之前我们希望抛开欲望、生命中本能的直觉来达成更厉害的自我,但是通过阅读阿 Q 却发现,那些本能的东西表达了人生最真实的需求和关系,我们可以带着它们走,深化它们、穿越它们。」

她说,那些看上去高级的目标不过是蕾丝式求索。就像,「80 年代那会儿,看到父母辈在电视机前浪费生命,我们很不屑。而当我们自己也终于成为电视剧爱好者,我们才突然理解,当年,我们的父母其实比我们更早地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的危险,所以他们看电视,因为电视里面依然有一个似乎低级但整全的社会。」

对话毛尖

无数年轻人没有历史包袱地进入电影圈,但只是加入了电影工业

人物周刊:你说过从前的中国电影效仿苏联语法,现在呢?

毛尖: 现在无所谓语法了吧。我们学过美国语法,学过苏联语法,也创造过自己独特的社会主义电影语法。现在谈论电影,好像连专业人士都很少会在第一时间关心语法问题。这事情有好的一面。新浪潮时期,法国《电影手册》派影评人也是直接杀入一线做电影,没有场记、副导这些传统学徒履历,但楚浮 (特吕弗) 高达 (戈达尔) 这批人都有非常明确的电影理念,有他们明确反对和倡导的电影拍法,所以他们刷新了一个世界的美学,还波及香港。现在我们也有无数的年轻电影人没有历史包袱地进入电影圈,但整体感觉,他们只是如愿以偿地加入了电影工业。我们现在看电影,片尾总是会出来一大堆联合制片的大小公司,小的不说了,哪一家大公司提出过自己的美学口号或电影理念呢?大家像淘宝店那样合作而已。当然,资金是一种语法,有钱就能拍电影。我说这个话,完全没有一点恶意。就像我们写作,字数多少决定写法。

人物周刊:你在各种电影节担任评委,是不是还会看到一些让人兴奋的作品?

毛尖: 永远有新的可能性在发生,否则我们影评人就可以自己了断了。FIRST(青年电影展) 一直在涌现意想不到的新人,常常也会有激动人心的时刻。中国中老年男演员层已经生成,今年金鸡奖男主提名,王景春、杨太义、段奕宏、徐峥、涂们、富大龙,个个厉害。

不过整体而言,有三个感觉还是很强烈。一是我们的类型片发育太差,除了武侠片。而这些年的武侠片,也越来越小清新,很不硬。二是我们一天到晚口口声声说我们的电影工业多厉害了,其实我们只是有了流水线的架子,却没有真正电影工业的实质。比如我们的抗战剧中,各种飞机的声音常常都不对。一个真正成熟的电影工业,就会要求每个细节都是准确的,就像扣子和扣眼得丝丝合扣。这方面也得承认,好莱坞领先我们几十年,虽然我们一天到晚也在呼吁要打倒好莱坞。第三,我们电影中的「中国性」实在是太弱了。别的不说,这些年的中国电影中,有几次中国地理表现让你魂不守舍,有几次食物表现高过《舌尖上的中国》的?我们拍的宫廷剧里,皇帝吃的饭菜看上去还不如我们家里做的菜好吃,光宫廷衣服好看有什么用?《唐顿庄园》好看,是他们的餐桌先拉开好看的序幕。这方面,我们之前的电影经验其实值得重提。那时候我们多穷,胶片都要数着用,但是演员的劳动多么真实,每一次锄头下去,每一滴汗水下来,都是来自真实的肉身,不像现在的鲜男靓女,提个大箱子逃难,那箱子一看就是空的,被他们拎得打飘。所以,我们会那么喜欢看小津,小津的演员是一万次说过「我回来了」,才能把这句话说得完全没有一点点表演的痕迹,做到没有痕迹的时刻,才有「日本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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