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尚早
言之尚早
一位研究不平等的学者思索资本主义的未来
共产主义垮台时，人们认为本该如此。历史将继续，但关于该如何组织社会的争论似乎尘埃落定。然而，尽管资本主义已经加强了对全球经济的掌控，历史的裁决似乎还没有最终完成。纽约市立大学斯通社会经济不平等研究中心 (Stone Centre on Socioeconomic Inequality) 的布兰科·米兰诺维奇 (Branko Milanovic) 在其新作《单打独斗的资本主义》(Capitalism, Alone) 中指出，全人类都在向一个单一的社会制度靠拢，这为历史是向着进步行进的观点提供了支撑。但是，富裕国家相继出现的金融和政治失灵，加之中国的崛起，削弱了这一行进的目的地必是自由资本主义的信念。资本主义的胜利不能被视作理所当然。
米兰诺维奇概述了资本主义的分类，并追溯了它们的演进过程：从 1914 年之前的古典资本主义，到 20 世纪中叶的社会民主资本主义，再到许多富裕国家尤其是美国践行的「自由精英资本主义」。他将最后一种资本主义与许多新兴国家的「政治资本主义」(中国是典型) 加以对照。这两种资本主义形式如今主宰着全球格局。它们的共同演进将在未来几十年里塑造世界史。
自由精英资本主义普遍与自由的政治制度相关联。这类资本主义虽然比其前辈社会民主资本主义更加「红牙血爪」，但由于承袭了社会民主派的福利国家制度，还是比古典资本主义更主张平等。其显著特征是容忍才智非凡的人在择优体系下赚得财富所造成的不平等。相比之下，政治资本主义是不自由的。这种资本主义的出现是因为威权政府需要凭借其促进经济增长的能力来寻求自身的合法性。为了寻求经济增长，又需要开展自由市场改革。
然而，认为政治资本主义体系必然会在政治上变得更加自由是错误的——西方领导人曾一度对中国寄予了这样的希望。这样的体系靠的是一个「没有法纪的地带」，它让政府得以压制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私营部门利益集团。而在大多数发达经济体秉承的法治之下，商人阶层可能会成为一个新的权力中心，有能力推动政治改革，从而限制精英统治阶层的行动。由于无法纪地带的存在，政府还可以随时出手抑制腐败这一政治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流行病，只要它威胁到了经济增长。很难说政治资本主义在促进经济增长方面是否比自由资本主义更出色 (米兰诺维奇有时候暗示有这种可能)。近几十年来，中国和越南的经济增速远超美国，但随着两国收入水平的增长，以及向其他国家学习的机会逐渐消失，它们的增速可能会放缓。
政治资本主义是否更有利于增长暂且不论，它看上去还是可持续的——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是如此。然而全球现状却未必可持续。中国经济增长放缓最终可能会削弱其执政党的合法性。而自由制度则可能向威权主义靠拢，而不是反过来。正如米兰诺维奇所写道的，自由精英资本主义内部的结构性力量会将社会推向更加不平等的境地。在先前的几类资本主义制度下，资本雄厚的人和劳动收入较高的人往往分属于不同的阶层。但在自由精英资本主义之下，这两个群体几乎融为一体，难以区分，因为富人在子女的教育上砸下重金，而有才能的人赚着大钱。精英阶层利用自身的经济实力培育政治影响力，推动社会建立一个无从推翻的、永久的统治阶级。
美国的代际经济流动性确乎已经下降。政治支出猛增，且由巨富人群主导。2016 年，最富有的 1% 人口中的前 1% 贡献了 40% 的竞选捐款。这些人在钱上很精明，当然期望花出去的钱能有回报。而确实有研究表明，当选领导人更关心富人的利益，而不是处于收入阶梯较下层的人们的利益。政治资本主义的其他特征也在悄悄渗入。其一是腐败。从特朗普政府「拿钱办事」的倾向，到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都趋向于从政府公职直接跳到薪水丰厚的私营部门岗位，都是例证。
米兰诺维奇认为，这背后的原因是自由主义价值观受到了侵蚀。在资本主义体系内，金钱是价值的终极衡量标准。对狭隘的私利的追求被认为会带来最大的善果。因此，出于道德原因而放弃利润的人可能会被视为有损社会利益，因为他们妨碍了最大限度地利用资源。此外，他们的克制也为道德水平较低的竞争对手创造了机会。在这种体系之中，其精英阶层日益由为了增加自身财富而不惜做任何事 (只要不全然违法) 的人组成。
价值观岌岌可危
关于不够道德的经营手段，还是得多说两句。正如米兰诺维奇所指出的，全世界的人都会对追求私利表示理解。来自很多不同文化和背景的人都可能从事不符合道德标准的商业活动。没有这一点，近些年的「超级全球化」也就不可能实现。但代价也正变得显而易见，例如企业为了保住留在利润丰厚的市场的机会而屈从于中国的审查制度，或是政府容忍明目张胆的逃税行为，认为这是资本流动畅通无阻的代价。
也许和 19 世纪的资本主义一样，今天的资本主义所展现出的丑陋面相只是通往更美好世界的道路中令人不快的曲折坎坷。但是，也有可能，世界貌似从较粗劣的资本主义向更好的资本主义前进的历程并非一种历史的必然，而是有赖于悉心培育自由主义的价值观，例如诚实，以及尽己任公平待人。如果是这样，那么一旦缺少了这些价值观的缓和作用，资本主义单凭其自身将可能走进历史的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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