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贵的清洁取暖
昂贵的清洁取暖
燃煤中毒事故只是一个表象，用户、企业和政府三方的账本都显示，华北地区全力推进的清洁取暖昂贵得出人意料
到 2019 年底的这个冬天，华北地区近年来最大的民生工程——煤改气、煤改电 (又称气代煤、电代煤、双替代) 冬季清洁取暖改造工程已实施三个年头。
2019 年 5 月，煤改工程规模最大的河北省宣布，全省已改造 535 万户，2019 年计划再煤改气、煤改电改造 180 万户，这一改造规模与 2018 年相当。据河北省生态环境厅 2018 年取暖季前发布的数据，2017 年河北省「双替代」工程共完成 253.7 万户 (累计完成 353.9 万户) ；2018 年，全省计划完成 177.4 万户，其中，气代煤 145.2 万户，电代煤 32.2 万户。
但在煤改工程持续推进的过程中，今年河北省多地曝出清洁煤取暖引致煤气中毒、燃气公司对煤改气用户实施天然气限购的消息。财新记者实地走访发现，煤改工程推进三年来，尽管进度成绩可观，但背后的居民账本和政府账本都已可以用「负重前行」来形容。
中毒事件
11 月 23 日早晨不到 5 点，果立锁接到 9 岁女儿果梦琪打来的电话，说找不到妈妈了。果立锁让女儿去家里猪圈找找，会不会是去照看猪了。不久，果梦琪打来第二通电话，「妈妈在炕上不动了」。
果立锁当时在外地跑车，马上给住他家附近的二叔打电话。二叔赶到时，果立锁妻子王立霞「人已经不行了」，送医后没能抢救回来。
据火化证，44 岁的王立霞于 2019 年 11 月 23 日去世，死亡原因是煤气中毒。河北省唐山市玉田县医院给果梦琪开的出院证也显示，果梦琪于 2019 年 11 月 23 日住院，出院诊断为「一氧化碳中毒」。
果立锁家住河北省唐山市玉田县亮甲店镇沙沟村。果立锁称，妻子煤气中毒去世的很大原因，是今年家里烧的清洁煤球。
清洁煤 (又称洁净煤) 是由政府在煤改气、煤改电未覆盖地区推广使用的一种煤。据河北省政府官网，2019–2020 年采暖季，唐山全市农村「双替代」暂未覆盖过渡区及边远山区洁净煤需求农户 53.26 万户，需求洁净煤 55 万吨。
往年果立锁家都烧块煤，也就是一大块一大块的黑色散煤。由于散煤对空气污染严重，为治理京津冀雾霾，玉田县 2019 年采暖季严格禁止农村烧散煤，转而推广清洁煤。「前两年，政府不怎么管烧什么煤，大家都烧散煤。今年用大喇叭不停地喊话要求烧清洁煤，还有人下来查，发现块煤就收走，因此村里人都转烧清洁煤。」
财新记者在亮甲店镇镇政府大门口看到一张玉田县政府《关于开展散煤销售管控和回收置换工作的通告》，通告称，为进一步加强大气污染防治工作，持续改善空气质量，经县政府研究，决定开展散煤销售管控和回收置换工作。
销售管控工作包括：散煤经营户必须全部进驻经县政府批准设立的三个散煤集中销售市场，经营品种限定为优质无烟煤和兰炭，其他散煤销售点一律取缔。此外，严厉打击非法经营活动，县政府成立由市场监管局、公安局、环境分局等部门人员组成的联合执法队，严厉打击场外私自经营散煤、游击兜售和夜间私分散煤行为。
散煤置换工作的对象是未完成「双替代」改造地区的农户、居民存有的取暖自用散煤。回收由市场监管局统筹督导，各乡政府、街道办是主体，负责对居民劣质散煤进行计量收集，1 吨散煤置换 1 吨洁净型煤。根据上述通告，回收的散煤送玉田县顺发热电实业有限公司进行处理，按销售给居民的洁净型煤价格计算。由该公司支付给洁净型煤配送企业。
一些玉田县的村民告诉财新记者，他们之前从市场购买散煤的价格普遍在 900 元/吨，政府发放给他们的型煤价格只有 550 元/吨，按照 1:1 等重置换，他们认为自己的散煤被强制贱卖。
果立锁称，他家今年第一次烧清洁煤，清洁煤呈球形，一拳大小，他认为今年的清洁煤不容易烧透，烧完后留下的灰较多，可能存在质量问题，容易导致煤气中毒。
财新记者走访看到，果立锁家的平房是玉田县比较普遍的三间屋结构。左右两间屋是卧室，取暖用的煤炉子并不在卧室里，而是在中间的堂屋。煤炉后面有一个洞，通着左边屋子的炕。煤炭燃烧产生的烟气，从炕里通过，把炕加热，然后经过墙里的烟管从烟囱排出。果立锁称，炉具已经用了几年了，是之前大队统一让买的，说是清洁煤和散煤都能烧。至于炕是否有炕缝，他认为，大家常年用炕，难免会有炕缝。
果立锁表示，除了换了燃料，今年烧煤的炉具和方法习惯和往年没有不同。他觉得妻子中毒并非操作不当那么简单。「咱烧煤炉烧了多少年了？这是生活常识。而且以前我们用散煤都没事，咋现在出问题了？」
果立锁的遭遇在玉田县并非个案。据财新记者了解，玉田县亮甲店镇杨五官屯村村民孙久霞于 2019 年 11 月 23 日因一氧化碳中毒死亡，其家属也认为和烧清洁煤有关。在亮甲店镇北边的玉田县林头屯乡，后户部庄村民黄春明和杨翠珍夫妇于 2019 年 11 月 24 日因煤气中毒去世。该乡闫庄子村村民赵秀玲的公公婆婆在 11 月 15 日早起时发现煤气中毒，公公没有抢救回来。
除了上述 4 户共 5 人死亡之外，仅财新记者走访联系上的，就有玉田县亮甲店镇、鸦鸿桥镇、窝洛沽镇、大安镇、郭家屯镇 9 户共 19 人煤气中毒，最早在 10 月 25 日煤气中毒，最晚于 11 月 24 日出事。他们普遍表示，今年是第一次烧清洁煤球，烧煤的炉子已经用了很多年，是从市场上买的或者是村里前几年发的，还有的炉子是自己砌的。根据这些村民的普遍说法，各乡镇对于冬季取暖的宣传着重于禁止烧散煤，缺乏关于烧清洁煤的安全教育。
从时间上来看，上述煤气中毒和煤气中毒死亡的案例集中在 11 月 22 日到 11 月 24 日，3 户 4 人死亡，另有 5 户 12 人中毒。玉田县这几天气温较低，以阴天为主，寒冷导致农村居民普遍开始取暖，而阴天气压低，烟气从烟囱中排气不畅也容易导致煤气中毒。
不仅玉田县，据河北沧州市青县人民医院微信公众号 11 月 23 日的一篇文章《一天收治 30 多位一氧化碳中毒患者》，该医院 2019 年 11 月 23 日当天收治 30 多位一氧化碳中毒患者，均是煤炉取暖导致。原因可能与气温低、空气湿度大、雾霾天气有关。
2019 年 11 月 26 日，玉田县发改局和农业农村局联合发出《关于加强燃煤取暖安全工作的紧急通知》，针对今年玉田县已发生多起燃煤取暖一氧化碳中毒事故的问题，要求各乡镇政府落实两点安全应急措施：室内使用地炉及烟气通炕炉具的农户，必须安装通气风斗，未安装通气风斗前，严禁燃煤生火取暖；推荐燃煤取暖户安装一氧化碳报警器。
果立锁向财新记者展示出事那天烧的清洁煤包装袋，包装袋显示该清洁煤品牌为「蓝火暖民用型煤」，生产厂家为甘肃武威市型形煤化有限责任公司 (下称型形煤化)。财新记者拨打包装袋上的销售热线电话，对方称对煤气中毒的相关情况并不清楚。型形煤化办公室人员称，无法提供和煤气中毒相关的信息。
黄春明和杨翠珍的家属出示的清洁煤包装袋显示，该清洁煤品牌为「兰煤能源洁净型煤」，也由型形煤化出品，由兰州兰煤节净能源有限公司 (下称兰煤能源) 监制。兰煤能源销售部门负责人对财新记者称，该公司和型形煤化在清洁型煤方面没有任何合作，既没有授权其使用兰煤能源的标识，也没有监制型形煤化的型煤，公司将组织法务团队追究型形煤化的品牌冒用责任。
据《红星新闻》报道，12 月 4 日，型形煤化工作人员称，他们确实有提供「清洁煤」给唐山市玉田县，用于该辖区内的村民使用，「我们是经过政府招投标等正规流程参与进来的，所有的煤球质量都是严格按照政府的标准要求来生产的，全部合格。」同时，该工作人员还说，目前公司在玉田县的经销商已经在与当地政府进行沟通，协助处理相关事情。
12 月 10 日，财新记者在玉田县洁净型煤供应企业唐山迅昌商贸有限公司门口看到多辆拉煤的重型货车。多位货车司机表示，他们从甘肃武威的型形煤化拉煤到玉田县，然后在玉田县的各个乡镇卸煤。
玉田县农业农村局相关负责人对财新记者称，他们只管型煤的推广和建立台账，煤炭的来源和质检都不归农业农村局管。他表示，洁净煤推广是由发改局牵头的，很多部门都参与其中，而煤炭质量是由市场监管局管的。据他了解，公安部门目前已介入调查。玉田县发改局办公室工作人员对财新记者称，发改局是起到一个牵头领导的作用，安排各个部门开会报进度，并不负责清洁煤推广的具体业务。玉田县市场监管局拒绝了财新记者的采访。
林头屯乡政府相关负责人称，清洁煤是县里统一招标采购的，镇里面只是组织发放，该乡煤气中毒的情况已经上报县委。他还表示，县里和乡镇对安全烧煤进行了反复宣传，「县电视台、村里大喇叭喊」。黄春明和杨翠珍的家属对财新记者称，12 月 10 日，后户部庄村支书去林头屯乡开会，乡里让村支书带话给家属，乡里正在和县里协调这件事情，看怎么给受害者一个答复。村支书还称，他给了乡里一袋清洁煤，供乡里去找检测机构检测煤质。
关于今年河北农村出现的清洁煤中毒事件的源头，业内人士和专家说法不一。
「以前是你们不调查，哪年冬天没有好多老百姓中煤气的？」石家庄一家型煤厂人士对财新记者表示，烟囱没装防风罩导致倒灌、炉具陈旧、屋里封闭得太好等等，都会导致煤气中毒，不单纯是煤炭质量的原因。
另一位型煤企业负责人认为，块煤不容易造假，但清洁煤对原煤进行了再加工，一些厂家可能会在煤里添加黏土、劣质煤来降低成本。劣质煤就是便宜的煤，比如煤泥、煤灰等等。「劣质煤加进去以后，发热量低、灰高，造成型煤不容易引火，燃烧不充分，所以更容易产生一氧化碳。」他表示，好多地方清洁煤球不容易引火，要用木柴引燃。但是清洁煤球如果好的话，根本不需要木柴，用纸板就能引火。
一位清洁煤专家则表示，散煤的烟气味道比较大、比较呛，所以大家会对煤气中毒比较小心，而清洁煤味道较小，老百姓容易大意。他认为，不能光去累计清洁煤中毒的个例，更重要的是中毒的事故率。
清华大学能源与动力工程系教授姚强对财新记者称，到底是煤的问题，还是设备本身的问题，还是设备安装的问题，应该由当地的专家到现场去分析。他表示，要避免一氧化碳中毒，燃料与炉具使用的匹配非常重要，「一种炉具它原来设计用什么燃料，改用其他种类的燃料需要进行适应性分析」。
姚强称，普通居民不可能都有很高的烧煤水平，因此每家每户的炉具与大型电厂的锅炉相比，其运行水平是不可控的。炉具要在不管什么样的运行条件下都能保证安全，取暖系统的标准化很重要。他认为，一氧化碳中毒应该与燃料关系不大，关键是要提升安全意识、防范意识和标准。可以在三个方面入手：一是在燃料与炉具本身的角度，使煤在任何条件下能充分燃烧，避免一氧化碳的产生；二是要提升安全要求，不能用烟气直接加热房间、床及炕等，而采用间接加热方式，保证一旦有一氧化碳产生也不会泄漏到人的生活空间；三是加强监测报警，要加入一氧化碳监测，一旦出现泄漏会被发现并及时报警。
中国农村能源行业协会清洁取暖专家委员会主任郝芳洲对财新记者称，清洁煤是否烧得透，有两个因素，一是煤炭质量问题；二是用户的操作方式。农村烧煤晚上有封火的习惯，就是把进风口关小，让煤缓慢燃烧，但这样就会导致燃烧不充分，产生大量一氧化碳。
郝芳洲表示，如果炉子通炕，第一要看炕裂了没有，有没有炕缝；第二要看炕洞的烟气是否通畅；第三要看炉子和炕的接口是不是严密。他认为，一夏天没有通炕加热，炕座里是湿的。初冬刚开始烧的时候，容易烟道不通畅，往回反烟。郝芳洲称，农村以后不能手烧炉子，大方向是用自动化比较高的炉子。
居民煤改账本
对大气治理任务沉重的河北来说，清洁取暖主要有三种方式：煤改气、煤改电以及清洁煤。清洁煤只是煤改电、煤改气工程暂未覆盖区域所采用的一种过渡方式。
为达标「大气十条」第一阶段任务，河北省 2017 年开始大规模推进煤改气、煤改电改造工程，但当年发生「气荒」，导致多地居民冬季无暖可取 (参见财新网「失算煤改气」)。2018 年 6 月，国务院总理李克强曾指出，要坚持从实际出发，宜电则电、宜气则气、宜煤则煤、宜热则热，确保北方地区群众安全取暖过冬。
如今，已经完成煤改气、煤改电工程地区的居民能否温暖过冬？财新记者 2018 年 11 月初曾在河北保定市走访，部分煤改气、煤改电用户反映，由于气价、电价超出承受能力，他们「用不起」。2019 年 12 月，记者再到唐山玉田县走访时，情况与一年前的保定相差无几。
果立锁的家门外，可以看到煤改气的细长管道。2019 年采暖季到来前，沙沟村的煤改气只把管道通到了村里，还没有来得及入户，因此果立锁家今年仍靠烧煤取暖。
据唐山市政府官网 2019 年 4 月消息，玉田县于 2019 年 4 月 10 日召开 2019 年气代煤、电代煤工作动员部署会议，会议称，按照市达玉田县任务，2019 年玉田县要在进入供暖期前完成近 13 万户「双替代」改造工作，全面完成冬季清洁取暖试点任务，实现 2019 年玉田县平原地区农村散煤取暖基本「清零」的目标。
农村清洁取暖对玉田县是一件大事。玉田县下辖 20 个乡镇、750 个行政村，总人口 69.2 万，其中农业人口 57.9 万，占到八成以上。
2017 年，玉田县煤改气、煤改电在玉田镇和彩亭桥镇这两个离城区较近的乡镇开始试行，涉及大约 1000 多户。2018 年玉田县正式开展「双替代」。据玉田县政府提供的数据，到 2018 年底全县「双替代」任务完成 17249 户，其中气代煤 14293 户，电代煤 2956 户。
2019 年，玉田县改造量有了大跃进。县政府会议确定的改造量约 13 万户，是 2018 年改造量的 7.5 倍。但由于任务量太大，截至到 2019 年 12 月 10 日，该县 2019 年「双替代」任务完成 67664 户，其中气代煤 62507 户，电代煤 5157 户。年初计划的剩余任务需要结转到 2020 年。
财新记者走访玉田县多个已进行了「双替代」改造的乡镇发现，煤改气虽然比之前烧散煤要贵，但使用率较高；煤改电用户则普遍不开机，靠「小太阳」取暖器、电热毯取暖。
玉田镇唐庄村的老马家是 2019 年进行的煤改气，取暖季前就已经通气可以取暖。他家也是三间屋的平房结构，12 月 8 日财新记者到访时，他已经烧气取暖约一个月了。房子不大，室内面积六七十平方米，他和老伴两个人住，24 小时都开着取暖。「挺方便的，也不用封火，还干净。」据他计算，目前一天一宿大约要花 10 元，一个冬天大概要花 1200 元。往年他都靠烧块煤取暖，一吨 700 多，要烧不到两吨煤，大概也要 1400 元左右。他表示，今年第一次用，他往卡里充了 1350 元，到明年春天取暖季结束看到底花多少钱。他还听说头三年还有 0.8 元/立方米的气价补贴。
在玉田镇东小定府村，73 岁的张大妈家煤改气的壁挂炉关着。她表示，今年 10 月左右通气后，她家就开始用天然气做饭了。虽然采暖季已经开始，但她听说烧气取暖太贵，因此只是在早晚烧一会儿，「烧天然气水管热得快，凉得也快」。她 10 月买了 80 立方米的天然气，花了 200 元，气表显示她家到 12 月 8 日也才用了 24 立方米。据她计算，往年冬天取暖要烧一吨清洁煤球和半吨块煤，总计 900 元左右。两个人没有收入，她老伴有病要吃药，子女家庭条件也不好，指望不上，因此她能少开壁挂炉就少开。
东小定府村的老吴家里面积有 100 多平方米，也是今年完成煤改气的，改的时候气价还是 2.4 元/立方米，现在已经调整为 2.65 元。老吴从 11 月 17 日左右开始烧气取暖，现在已经用了大概三个礼拜，他每天早上 7 点开，10 点关，下午 5 点开，10 点关。他表示，取暖开始时他充了 1000 块钱，大概买了 377 立方米的气，用了三个礼拜只剩下 77 立方米，平均一个礼拜用 100 立方米，每天要花 30–40 元，算下来一个冬天得花 4000 元左右。「现在还没开始冷。往年烧块煤的时候，大约 900 块钱一吨，烧 3 吨半就够了，也就 3000 块钱出头。」他表示，家里儿子儿媳有两个孩子，加上他一共五口人，都靠儿子一个人上班，压力较大，他担心以后天然气的气价会继续上涨。
财新记者走访发现，总体来讲，煤改气虽比烧煤要贵一些，但仍然较为经济，开机率较高。相比之下，煤改电的推广并不理想。
财新记者在孤树镇八间房村老王家看到，他家靠「小太阳」和电热毯取暖。老王表示，他是去年煤改电的，今年已经是第二年了，去年烧过，发现太贵就没有继续烧，今年也没有再用过。他表示取暖季有峰谷电价，晚上 8 点到早上 8 点是三毛钱一度，白天是五毛二。他就一个屋子取暖，去年在掌上电力 APP 上看，一晚烧电取暖花了十七八块钱，白天就更不敢烧了。他表示，去年的补助今年才刚刚拿到手，领了 400 块钱左右。而往年他取暖也只烧一吨煤，大概花 800 块钱就行了。
八间房村另一户居民对财新记者称，他观察电表发现，晚上刚开始烧电炉子取暖时，一小时得走 10 度电，花 3 块钱，之后能耗会慢慢降下来，一小时走两三度电，1 块钱不到。他领补贴时了解到，全村 380 户人家，长时间开电炉子的人家应该只有 30 多户。
孤树镇柳树辛庄的老陈也是 2018 年做的煤改电。往年他烧块煤，一冬烧一吨多一点，花 1400 元就能够给两个屋供热。去年由于煤改电太贵了，而烧散煤管得不严，主要还是靠烧煤取暖，没怎么用电炉子，总共补贴才拿了 110 元。老陈今年 63 岁，老伴 65 岁，为了保护水管，他每天会开一两次电炉子，也就是一两个小时。由于今年散煤抓得紧，清洁煤又不供应已经煤改电、煤改气的村庄，老陈今年主要靠空调取暖。老陈在附近一家镀锌厂工作，月工资 2000 元，在村里已经是条件比较好的了，「估计村子里有 100 户，长期用电炉子的也就 20 户」。
据玉田县政府官网的网络问政栏目，孤树镇政府曾在 2019 年 1 月 25 日受理孤树镇定府庄村民反映煤改电后用电量大、费用高问题。镇政府答复称，经查，孤树镇电代煤村 7 个，包括邢家楼、八间房、柳树、柳辛、定府庄、姚辛庄、孤树店子，其中邢家楼、八间房、柳树、柳辛选用威布森即热式电锅炉，定府庄选用中嘉即热式电锅炉，姚辛庄、孤树店子选用的是北京天韵蓄热式电锅炉。经过一阶段的使用，初步粗略统计，早 8 点至晚 8 点，电费 0.55 元/度，晚 8 点至次日早 8 点，电费 0.3 元/度。威布森、中嘉即热式电锅炉每天花费电费 50 元左右，北京天韵蓄热式电锅炉每天花费电费 20 元左右。总体来说，烧电比烧煤要贵 1 倍。
供气企业账本
由于煤改气的政府补贴迟迟未到位，今年冬天河北多地还一度传出天然气限购的消息。11 月中旬，上市公司中国燃气控股有限公司 (00384.HK，下称中国燃气) 的多家河北地方公司向农村煤改气采暖用户发布限购通知，通知称，因上游供气方冬季气价上涨，决定对农村煤改气采暖用户采取两档价格供应天然气，如果用户选择每立方米 2 元多的低价购气，则必须分次限量购气，一次购气充值限额为 100 元；如果选择每立方米 3 元多的高价购气，则充值不设上限。
一份网上流传的保定市雄县中燃燃气销售公司的通知显示，由于上游冬季采购气价上涨，冬季采购价格是 2.968 元/立方米，2017 年采暖季保供该公司气价倒挂亏损 2970 万元，2018 年取暖季保供气价倒挂亏损 1722.016 万元，两年总计因气价倒挂造成亏损 4692.016 万元，公司运营风险越来越大，保供形势严峻。为了保证广大百姓温暖过冬，按国家上下游价格联动政策，该公司采取「采购价格+配气价格 0.63 元」的价格，在冬季预收、预充值，待上游落实气代煤返还政策 (目前国家发改委已发文明确相关政策) 或政府落实补贴政策后，该公司向用户多退少补予以返还。
该通知称，2019 年农村煤改气采暖用户如果按照 2.4 元/立方米的价格，要采取分次限量购气，一次购气充值限额为 100 元 (每天只限一次) ；如果选择 3.6 元/立方米的价格，则充值不设上限，采暖季结束后结合价格政策落实情况统一办理清退返还。
中国燃气该限购政策一度在河北多地执行。除了雄县中燃燃气销售公司，保定市定兴县中燃宏洁能源开发有限公司、邢台市沙河市中燃能源发展有限公司也有类似通知在网上被披露。
中国燃气是中国最大的跨区域能源供应服务企业之一，在华北地区的「煤改气」工作推进中扮演重要角色，2018 年全国环保工作会上提出的北方地区完成 400 万户煤改气、煤改电的年度目标，一半的贡献由其完成，已累计签约的乡镇「煤改气」居民用户超 700 万户。2018 年财年 (2018 年 3 月–2019 年 3 月) 公司全年共出售天然气 246 亿立方米，其中向农村居民用户提供 6 亿立方米。
天然气限购在多地引发质疑。随后，河北多地政府部门紧急约谈燃气公司，叫停限购。保定市发改委负责天然气保供的一位工作人员对财新记者称，保定市确有燃气公司出通告限购天然气，但 11 月 18 日上午市发改委已经约谈了燃气公司，「这个情况我们今天上午已经解决了，已经不让限购了」。他表示，保定市各个县的县政府和燃气公司也已经达成保供协议，燃气公司签了承诺函。
雄县中燃燃气销售公司的股东保定中燃清洁能源有限公司的一位负责人对财新记者称，通知中所称的亏损主要是因为气价倒挂。「一个雄县公司两年亏损 4600 万元，保定全市那个钱是太多了。」他表示，「售价是国家指定，必须得按照这个最低价格，但上游的一些渠道没有完全捋顺。」
保定望都县中燃客服 19 日对财新记者称，限购政策已于 11 月 19 日 0 时取消，现在购气价格仍为 2.4 元/立方米，只有这一个价格。他解释，今年和去年的价格都是 2.4 元/立方米，每立方米补贴了 1 元，去年直接按照 2.4 元/立方米卖给用户是因为中燃先垫款了，但今年政府补贴没有下来，中燃也没有垫款，所以有限购的情况。
针对天然气限购一事，中国燃气副总裁朱伟伟回应财新记者称，此次燃气限购只持续了 3–5 天，主要因为地方公司资金链承压，随后各地已全部停止限购。
他解释，每到采暖季，上游供气方 (主要为「三桶油」) 会提高对燃气公司的天然气售价，但居民终端销售价按照要求不能上涨，因此中国燃气向农村煤改气用户供气业务一直承担亏损。另外，上游供气方今年拟对中国燃气售气时实行「先收后返」，即售气时按照工商业用户价格提前收取，待取暖季结束后，核定燃气公司向居民和非居民的供气比例，再返还多收取的售气费用，这给地方公司的现金流带来了额外压力。
政府补贴账本
眼下这个冬天，将是于 2017 年完成煤改气、煤改电的河北农村居民享受全额运行补贴的最后一个取暖季。从 2020–2021 年取暖季开始，他们享受的省级运行补贴将递次减半，并将在三年内取消。
河北省政府相关人士对财新记者称，2017 年到 2019 年这三年间进行煤改气、煤改电的用户，都将享受满三年的运行补贴。三年补贴期满后，这些居民享受到的省级运行补贴将在第一年退坡 50%，第二年退坡至 25%，第三年不再补贴。退坡政策的文件已经省政府同意印发。「之所以要有财政补贴，就是因为要推煤改气、煤改电。但以后一直都有补贴，尤其这种大范围的补贴，是不可能的。」
在河北，煤改气、煤改电用户享受两种补贴，一是设备购置补贴，二是运行补贴。设备购置补贴是一次性的，运行补贴以三年为期。
据 2017 年出台的《河北省省级大气污染综合治理财政补助资金管理办法》，农村煤改气给予采暖用气 1 元/立方米的气价补贴，每户每年最高补贴气量 1200 立方米，由省、市、县各承担三分之一；农村煤改电给予采暖期居民用电 0.2 元/度补贴，即每度电补 0.2 元，每户最高补贴 1 万度，由省、市、县各承担三分之一。
2018 年出台的补助标准又较 2017 年有所下调。据《河北省 2018 年冬季清洁取暖工作方案》，给予采暖用气 0.8 元/立方米的气价补贴、每户最高补贴气量 1200 立方米，最高补贴 960 元，由省、市、县各承担三分之一；给予采暖期居民用电 0.12 元/度补贴，每户最高补贴电量 1 万度、最高补助 1200 元，由省、市、县各承担三分之一。
2019 年河北省的冬季清洁取暖工作方案尚未公开。但据唐山市政府官方微信公号「唐山发布」11 月 27 日的消息，唐山农村地区清洁取暖财政补助政策已确定，给予采暖季农户用气 0.8 元/立方米补贴，每户最高补贴气量 1200 立方米，最高补助 960 元，由省、市、县各承担三分之一；给予采暖期农户用电 0.12 元/度补贴，每户最高补贴电量 1 万度、最高补助 1200 元，由省、市、县各承担三分之一。也就是说，与 2018 年相比，该补贴标准保持不变。
上述河北省政府相关人士称，在省级运行补贴退坡后，市县要结合当地实际情况，具体制定补贴办法。不过市级财政可能也要跟随退坡。
据上述「唐山发布」的消息，唐山市现行气代煤、电代煤三年运行补贴政策到期后，将参照省级做法，市级采取逐年退坡方式给予补助，第一年退坡 50%，第二年退坡至 25%，第三年市级不再补助，各县 (市、区) 可结合实际制定当地具体运行补贴办法。唐山市政府相关人员对财新记者称，省市两级都退坡了，「县里面的政策要由县政府定」。河北另一地级市政府人士对财新记者称，该市也正在研究退坡政策，「估计和唐山都差不多」。
清洁取暖的运行补贴已经给地方财政，尤其是市县两级，带来很大压力。据《中国散煤综合治理调研报告 2019》，保定市 2017 年完成煤改「双替代」72.8 万户，运行补贴资金每年超过 9 亿元；2019 年完成三年示范期所有改造任务 (三年共 239.72 万户) 后，若沿用目前的补贴水平，未来每年运行补贴资金近 30 亿元，占城市一般公共预算支出的 4.72%。财新记者查询保定市 2017 年全市一般公共预算支出决算数据发现，30 亿元大约相当于该市 2017 年度住房保障支出 (20.4 亿元)、文化体育与传媒支出 (6.9 亿元) 和科学技术支出 (4.4 亿元) 三项之和。
政府财政受到清洁取暖运行补贴压力的城市不仅是保定。由于清洁取暖对京津冀治霾至关重要，2017 年中央财政开始支持北方地区冬季清洁取暖试点工作，试点为期三年，目前已有三批共 43 个城市，第一批有 12 个城市，包括保定、天津、石家庄、唐山、廊坊、衡水、太原、济南、郑州、开封、鹤壁、新乡。
上述调查报告显示，2017 年首批 12 个试点城市运行补贴支出占当年一般公共预算支出的比例为 0.03%–1.46%，平均为 0.52%，如果完成三年示范期所有农村改造任务，且仍沿用目前补贴水平 (鹤壁市考虑无补贴)，补贴支出将占城市一般公共预算支出的比例为 0.11%–4.72%，平均为 1.51%。与保定类似，衡水和石家庄届时运行补贴资金将分别占其政府一般公共预算支出的 3.5% 和 2.5%。
同在京津冀地区的天津市经济状况好于河北诸市，11 月 22 日天津就《关于延长执行我市居民冬季清洁取暖有关运行政策的通知》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通知显示，天津计划将过去三年的清洁取暖运行补贴政策延续三年，自 2020 年 11 月起至 2023 年 3 月止，补贴标准与之前一致。
「我们的政策到现在还不能退坡。」天津发改委能源处相关负责人对财新记者表示，运行补贴延续三年后，会再结合当时的市场情况，老百姓的承受能力，包括物价水平等等，再研究是否退坡。
上述河北省政府相关人士称，天津财力挤出来这点补贴是没问题的，但河北财力差太多。一位清洁取暖行业专家对财新记者称，河北省大气污染防治工作对京津冀整个区域的治霾，特别是北京的「蓝天保卫战」贡献很大。「中央应该给予河北这种经济实力比较差的地方一些资金支持。」
北京化工大学教授刘广青对财新记者称，从 2017 年到 2019 年，很多农村煤改用户的收入并没有增加，如果没有补贴，煤改用户可能会去复烧散煤，「政府应该考虑政策的可持续性」。
在唐山市的各县市区里，玉田县经济发展相对落后。据玉田县政府《关于 2018 年县总决算情况的报告》，近几年来，玉田县财政收入始终低位徘徊，虽然 2018 年一般公共预算收入突破 11 亿元关口，但与支出相比，可用财力增长乏力。收入未能实现明显增长，导致多项津贴补贴得不到落实，如物业补贴、通讯补贴、目标考核奖、精神文明奖等津贴补贴无法执行，影响了公教人员工作积极性。
财新记者了解到，省市两级政府在清洁取暖方面给予了玉田县一定的资金支持。据玉田县政府提供的《关于冬季清洁取暖财政补贴资金情况的报告》，针对 2018 年 1.7 万户的「双替代」任务，全县已到位补助资金 1.1 亿元，其中省级 5315 万元，市级 3964 万元，县级 2106 万元。针对 2019 年完成的 6.7 万户「双替代」任务，截至 2019 年 12 月 10 日，已经到位补助资金 2.9 亿元，其中省级 8444 万元，市级 2.1 亿元，由于「双替代」项目尚未验收完毕，县级资金暂未安排。
上述玉田县政府报告称，随着「双替代」工作深入开展，「双替代」改造任务大幅增加，受施工能力的限制，施工成本可能上升，单户改造成本也可能随之增大。为减少农户负担，减轻地方政府支出压力，建议上级政府加大大气污染防治专项资金在「双替代」工作中的投入力度，全力保障农村地区清洁取暖工作的顺利开展，减小县级财政压力。同时，建议上级安排气代煤协管专项资金，以提高气代煤工作的后期安全保障。
一位玉田县政府人士对财新记者称，对于补贴退坡的事情，政府目前还没有具体想法。他表示，玉田县煤改气、煤改电省市县三级的运行补贴共有 5000 万元，其中县级的运行补贴大体上不到 2000 万元。如果全县煤改气、煤改电全部改完，预计会有 14 万–15 万用户，到时省市两级退出运行补贴，都靠县里补贴，估计运行补贴会在 6000 万–7000 万元的水平。
此外，县里还有一些清洁取暖相关支出省市两级不会覆盖，比如为了保证各煤改气村落的用气安全，每个村都要安排安全员。他表示，虽然上面退坡政策这么定了，估计也得看老百姓的实际使用情况。「如果用气用电率太低，上面也会再具体考虑。民生的事情不能都在县里头啊。」
煤改设备、管道等的投资相对运行补贴来说是大头。如果 2019 年 13 万户都改造完，得花 3 亿元，而且壁挂炉这样的设备投资也不是一次性的。「现在很多炉子的寿命大体是五年。」
据他介绍，除了「双替代」，玉田县今年还对清洁煤进行大量补助。县里从煤场买的清洁煤球定价是 1300 元/吨，卖给老百姓一吨收 550 元。中间每吨差价 750 元由省级补贴 50 元，市级补贴 200 元，县级补贴 500 元。上报任务之内可以拿到省市补助，任务之外的省市就不管了。今年玉田县上报了 5.1 万吨洁净煤，但实际使用量已经上升到 7 万吨以上。因此玉田县 2019 年在洁净煤补贴上面就又要花 4000 万元。此外，烧清洁煤的炉子县里也要搭钱补贴。
「县里这一年下来压力太大了，你看看这都是不在预算的钱，年初没想到有这么大的投入。」该人士说。
而 2020 年，河北还将迎来一波清洁取暖改造的小高潮。根据国务院 2018 年 6 月发布的《打赢蓝天保卫战三年行动计划》，2020 年采暖季前，在保障能源供应的前提下，京津冀及周边地区、汾渭平原的平原地区基本完成生活和冬季取暖散煤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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