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沿网线而来

2019-12-25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浙江温岭警方破获迄今最大规模的「套路贷」单体公司,短短一年中向 9 万人累计放贷 2.9 亿元,至少 6 人在越滚越大的债务和「软暴力」催收下自杀身亡

从福州到沈阳,2000 公里,一串冰冷的短句乘光缆传输——「没办法等你了」,紧接着是「这边要对不起你了」,没有标点。

这是 2018 年 5 月 18 日晚上 9 点左右,这串信息抵达沈阳的一间大学宿舍,出现在大四女生王粒粒的手机上。即将毕业的室友几个月前就已经结课实习,多数时间不住在宿舍,只有王粒粒独自在宿舍慌乱不已。她信誉破裂,没有平台再借钱给她,她给家人打电话,却又不敢吐露实情,她被欠债逼到墙角。

她对着手机哀求,竭力让对方相信自己:「别,哥,你再等我一下,我现在已经在借了,真的。」「你再给我半个小时,我肯定给您筹到,您等我一下好不好,我求您了,真的」。

手机屏幕对面的陌生人迅速发来一张照片,照片里的王粒粒面容清秀,长发及腰,穿着一件时髦的夹克衫,站在超市货架前回头微笑。这张照片取自王粒粒的微信朋友圈。

不顾王粒粒的哀求,对方又发来了横拼的三张照片:左边照片里是个灵堂,一名男子的黑白照片摆在中间,估计是另一个欠债者,照片下面大字写着「奠」,顶上横幅写着「老赖欠钱 不还死全家」,中间照片是王粒粒早前提交的身份证照片,最右边是她朋友圈里的微笑照。

一串短句接着出现:「现在开始 P 图」「你慢慢玩」「朋友圈屏蔽太迟了」「这个钱没这么好拿的」。王粒粒带着哭腔,在 7 秒钟的语音里语速极快地回复:「哥您再给我半个小时,我现在已经在打电话了,已经在借了,现在已经有 5000 元了,我再借 5000 元就够了,真的」。「转过来」,「马上」。「最迟九点半,九点半,我不给您转过去,您随便发好吗?这是我给您最后的承诺。」这句话结尾处,王粒粒的语气有些狠狠的。

黑暗沿互联网而来,扼住了女孩的喉咙。只花了一个月时间,「套路贷」就将她吸空,最终磨灭了她活下去的意志。

年化利率 4307.5%

王粒粒是个倔强的女孩,父母年逾 40 岁才有了她,姐姐比她年长十几岁,她在全家人的呵护中长大,却总想自己做主,证明自己。小时候,她瞒着父母偷偷出门玩单杠,摔下来伤了腿,就用长裤遮住,直到伤口发炎才令事情败露。

现在,王粒粒 21 岁了,身高超过 170cm,大学专业是国际贸易,她想完全靠自己赚出第一笔钱。大四下学期,她本在银行实习,做着琐碎的内勤工作,于是她又去给淘宝网店当平面模特,也帮人直播卖货,网店圈子的朋友发展她成了「微商」,于是她开始销售一款瘦身奶昔。为了凑足几千元的进货资金,她从网上的小额贷款平台借钱,虽然利息高周期短,但货很快卖掉,还债后还能小赚一笔。她开心地向亲人炫耀了支付宝余额,还承诺给姐姐买块手表,向姐姐透露自己「过两天再进货,再大赚一笔」。

这点小小的意气风发产生在 2018 年 3 月。她不会想到,仅仅两个月后,她就被催债者逼到绝境。实际上,从第二次进货开始,上游代理商就「压货」了。花了钱代理商不发货,无货可卖就迟迟没有营收,借的小贷一天天走向逾期。就这样,还没走出象牙塔的女孩一脚踩空,坠入连环欠债的深渊。

每个小贷平台每次只能借出几千元钱,如果想凑上万元,就要多方申请。这些所谓小贷平台,连接着各种各样的贷款组织,他们提供的钱小额、高息、短期,如果还不上,还会有上游「中介」建议她「拆东墙、补西墙」,有时是从 A 平台借钱还给 B 平台,有时则在同一平台再借一笔还之前的债,后面那笔钱的本金已经加上了此前那笔的利息,借得越多,债务就像雪球越滚越大。

2018 年 5 月 18 日这个晚上,王粒粒急切要归还的就是这样一个「雪球」。她于 2018 年 4 月 25 日从对方手中借了 3500 元,约定 7 天后的 5 月 2 日还 5000 元。等到了 5 月 2 日,王粒粒还不上,对方就又给了她 5000 元还债,约定在 5 月 8 日前还款 7000 元。5 月 7 日,她依然还不上,对方又给了她 7000 元还债,约定在 5 月 13 日前还款 1 万元。到了 5 月 12 日,女孩依然还不上,对方最多只能再给 7000 元,她不知从哪里找了 3000 元,凑成整数还了上去,这样也只能算是「续期」,换来 7 天的安宁。5 月 19 日之前,她仍然需要还款 1 万元,并且被告知只能续期一次,到时必须全部还清。

从 4 月 25 日到 5 月 18 日的「死线」,只有短短 23 天,王粒粒在第一天获得了 3500 元,在第 17 天交出了 3000 元,在最后一天,她必须再还 1 万元才能了事。这意味着,借款 3500 元后,23 天后应共还款 1.3 万元,平白多出了 9500 元,据此推算日利率为 11.8%,年化利率高达 4307.5%。

根据最高法院相关规定,借贷双方约定的利率超过年利率 36% 的,超过部分的利息约定无效。但王粒粒不懂这些,她的每一笔应还款都在「存证云」上打了欠条,这个网络平台号称对借贷合同进行存证,保存其司法效力。这个「背书」让许多不懂法律的借贷者深信,如果不按欠条还债,将会承担法律责任,甚至沦落成罪犯。

王粒粒给她的姐姐王阳去电,但不敢讲实话,谎称是信用卡透支,急需借钱周转。王阳在银行工作,敏锐地反问为何信用卡在半夜还在催债,是不是借了高利贷,她只好承认,但依然没说很多。

见到财新记者时,王阳已经不想再回忆那晚通话的细节,她只是强调,自己把妹妹「劝好了」,还约好第二天就赶去沈阳帮她处理债务。王阳懂得,高利贷不受法律保护,第二天再处理不会有碍。但年轻的王粒粒想不到这些,心魔正在压垮她。

整整一夜,王粒粒只凑出 500 元。

催债者不是一位「哥」,带着南方口音的女声传过来:「剩下 9500 元,今天晚上没转过来的话,你今天晚上全家也不要睡觉了,既然你妈都知道了,那你亲朋好友所有的人帮你凑。」女人似乎还不解气,话锋转到对人品的批判上:「你这一个女人,你一个女孩子,这讲话一点信用都没有吗?」

斥责和威胁中,王粒粒挺过了午夜,5 月 19 日清晨时分,她向对方发了一句语音信息,语速缓慢,语气疲惫,不像是对待骚扰者,反而是安慰对方的语气,她说:「姐姐你那儿也不容易,也别等我了。」这是她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对方回复「不可能」「马上转」,她用文字写了两句「我妈妈说」「明天给我」。

女孩说谎了,当晚她并没有第一时间联系父母。直到早上 8 时许,王粒粒给父母发了一条短信,其中包含「对不起」「自己不争气」之类的话语,坦白自己在多个平台借了网贷,利滚利到负债 80 多万元。她的父母回电,没能接通,给她室友打电话,等室友赶回宿舍,王粒粒已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在服药近一小时后被送到医院,因抢救无效死亡。

互联网公司的网贷营生

乍看上去,林焙焙就是个普通的女白领,她是福州远郊的闽侯县人,中专文化。这个刚刚过完 27 岁生日的姑娘,就是王粒粒手机屏幕对面那个冷冰冰逼债的「姐姐」。在王粒粒服药自杀半年后,林焙焙作为逼死王粒粒的「恶势力犯罪集团」的一员,被判刑六年两个月。

林焙焙的人生转折也发生在 2018 年。当时,26 岁的她来到闽侯县创业路的写字楼「山亚国际中心」,在各式各样的初创公司里,她选择在翰风金融担任财务员。虽叫财务员,但她不是普通的会计出纳,公司里分多个小组,每个小组里都有财务员、人事、中介、审核员等等,他们共同的事业是联系客户,发放小额贷款,以及催收。

翰风金融是福州龙腾肆海信息服务有限公司 (下称龙腾肆海) 下的一支团队,但独立核算,独享利润。翰风金融的领头者王会文,是龙腾肆海发起人吴永杰的战友,也是这家公司的监事和四名合伙人之一。

无论龙腾肆海还是翰风金融,都没有发放贷款的资格。这几年,随着依托互联网的金融服务创造了一个巨大的灰色地带,类似的公司大量出现,直到 2019 年,互联网金融开始纳入监管,开始发放有限的许可证。

吴永杰大约 30 岁,是一名退伍军人。2017 年 3 月,他在山亚国际中心 12 层租下了几间办公室,开展网贷业务。他先拉来自己的老战友王会文,又说服了留学归国待业的表姐吴秋香,吴秋香则带来了闺蜜许梦诗,后者作为龙腾肆海名义上的惟一股东,担任这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和执行董事。

2017 年 8 月 3 日,龙腾肆海正式进行了工商注册,注册资本 100 万元。实际上四个合伙人只凑齐了 50 万启动资金,他们私下约定分别占股 25%。工商资料记载这家公司所属行业是商务服务业,经营范围包括商务信息咨询服务,网络科技、计算机技术的技术开发、咨询、转让和服务,企业管理咨询和市场营销策划等。

吴永杰最初只招了 20 名兼职的学生,四名合伙人需要亲力亲为。但不出几个月,公司规模迅速扩大,并逐步形成了一套完善的工作流程:从并不随意的贷前审核说起,经由网络推广、电话推销等方式,联系上有贷款需求的人,放贷者会通过 QQ 发送二维码,对方在扫描二维码出现的界面中输入手机号、身份证号等个人信息,此后放贷者便会通过各个网贷信息联网的「大数据」平台,查询此人的网贷借贷情况,并核实身份证是否实名登记半年以上,还会查询其支付宝信用分等。除此之外,还要求借贷者手持身份证拍摄照片上传,并通过「通讯录助手」,上传手机通讯录中所有亲戚朋友的联系方式。

放贷时,则通过借贷宝、今借到、存证云等软件生成借条。这些软件本是为互联网金融提供便利,让远隔千里的陌生人之间快速生成借贷合约,提高法律保障,但也被一些专门借贷团体所利用,生成与实际情况不符的合法借条。

起先,他们使用「押一付一」策略,如果客户借款 1000 元,会先通过借贷宝转给客户两笔 1000 元,以此流水和两张千元借条,但随后放贷者会要求客户转回 250 元利息和 1000 元,250 元是 7 天的利息,即日息 3.57%,如果逾期,日息按 10% 计算,如果客户消失不见,则用借贷宝上共计 2000 元的合法借条向法院起诉并申请强制执行。2018 年 4 月,因在软件上被人举报还款了但不消除借条,「押一付一」的贷款策略取消。

回款主要靠催,靠想象力去催。先用法律手段,拿出「合法」借条,然后威胁对方要 PS 灵堂照片群发;如果借款人联系不上,就给通讯录中的亲戚朋友打电话,并编写辱骂短信群发,模板一般为「×××恶意拖欠贷款多少元,从小缺父母教育,全家习惯无赖不要脸,欠债一时爽,全家火葬场,望大家出个 10 块 20 块还清贷款」。此外,还会购买「呼死你」轰炸机服务,给借款人及其亲戚朋友不断拨打骚扰电话。

尽管接受警方讯问时,龙腾肆海公司多名成员称,不会 PS 裸照威胁借贷人,但据办案人员透露,在吴永杰的手机中,发现了一些借贷人的裸照和视频,借贷人曾被威胁如不还款就将照片和视频发到网上,很难令人不去联想早先出现的「裸贷」。

在公司具体运营中,龙腾肆海的员工们登录可视化办公软件「伙伴云」,上传客户资料和催款情况,客户的还款情况分已还、逾期、未到期、拉黑、还本金、还到手等。每周五下午 3 点开人事会议,每周日晚上 9 点开负责人例会,在例会上,负责人汇报一个星期的回款率,他们还会讨论公司在运营时遇到的问题以及催收时碰到的各种情况。

四名合伙人很快分化。最初是在 2017 年 9 月份,龙腾肆海公司刚刚注册,吴永杰带一批员工成立龙腾团队,表姐吴秋香和王会文组成肆海团队,没几天,赚到第一桶金的王会文放下工作,出去玩了半个月,等他回来,决定单干,创办了九鼎金融。大概是在 2018 年 1 月,王会文正式分家,九鼎金融后来又改称翰风金融,办公地点一直在山亚国际中心。

翰风金融五脏俱全,有两名人事专员,负责招聘审核员、财务员及计算审核员提成,两名有资源的骨干成员担任中介,利用各种渠道寻找放款对象,然后把放款对象推荐给 5 名审核员,7 名财务员负责放款和催收。

林焙焙当了几个月财务员后,成为骨干,晋升为审核组组长,负责审核业务及管理组内事务。但她依旧下场审核和催收,她的收入与业绩挂钩,据称每天审核放款五笔,有 100 元提成,每收回一笔,提成也不菲。像她这样活跃的骨干成员,每月收入达两万元。

2018 年 5 月 19 日晚上,林焙焙仍在加班。她把每个借贷人的微信名都备注成「还款日期+名字+电话号码」格式。她打开了与王粒粒的对话框,开始催问还债事宜。王粒粒借的 3500 元已经滚了四个星期,滚到 1 万元后,缴纳 3000 元费用续期一次,她知道这个女孩还不起,必须用「特殊方法」才能催回这笔钱。

公安部门提供的资料显示,龙腾肆海「孵化」的小团队超过十个,除了翰风金融,还有龙腾、合纵、义鼎、天道、金时、鑫溢、九洲、九九、彩虹、前海、大洋、天行等团队。员工近 200 人。放出贷款 2.9 亿元,客户辐射 9 万人。

公司也在试图开拓新业务,占据产业链上游,比如招一些程序员组成技术部,开发自家的「呼死你」系统,他们还组建了法务部,提升合法性的信心。

王粒粒自杀一周后,在 5 月 27 日的视频例会上,吴永杰提出,公司要转变催款方式,之前轰炸机等催款方式「比较过激」,以后要用「温柔方式」催款。

但骚扰王粒粒的电话仍在持续,它们应该来自其他「套路贷」平台。王阳称,她妹妹死后,她仍然时不时接到催债电话,王粒粒的同学后来联系到她,请她发一张妹妹的火化证明照片过去,同学把照片发给催债者,这些骚扰电话才逐渐平息。

这是什么罪?

王粒粒去世前几天,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到龙腾肆海公司应聘。

这是一名有些微胖的 24 岁男子,身份证上的住址在浙江温岭。他自称父母是渔民,自己来福州打工,在 58 同城上看到了招聘信息。

男子顺利被录用,第二天就来上班,担任审核员。到岗之后,他学习了两三天操作流程就正式上手。公司正处于扩张期,每天都在进人,和他同一办公室里有差不多十个人,同事中年轻女孩居多,有些人甚至大学还没毕业。他们每天对着电脑敲字,用手机打电话,早晨 11 点上班,晚上 8 点下班,看起来,这就是一家正常的互联网公司。

没人特意去关注每个新来的审核员,也就没人发现这名新人有些不思进取。他催款时从不用激烈手段,而只是打电话给本人,温柔地提醒还款,然后不了了之。在他周围,则是一派热火朝天的催债景象,所有人都信奉「凭本事催回来」,滥用「呼死你」轰炸机,即使是女孩子,着急了都会骂得很夸张,不只骂欠债人,还骂他们的亲朋好友。

这些都被新来的审核员录了下来,他是一名警察。

孙磊住在同一栋写字楼的宾馆里,听到这些录音后,他认定「确实比较恶劣了」,最终下定了抓捕的决心。孙磊 40 多岁,是浙江省温岭市公安局的副局长,他在办公室里放着行李箱,以便走南闯北办案,为了这个「套路贷」窝点,他已经在福州蹲守一个星期。

就像所有崇尚远程办公的互联网公司一样,龙腾肆海拥有分散式的办公室,这令警方十分头疼。先期侦查人员从一个月前就已进驻,总指挥孙磊赶到后,又重新踩了其分散在福州的五个办公点,其中既包括写字楼,也有小区居民楼,然而,精确到具体办公室仍有困难。比如在山亚国际中心里,最大的办公室在 15 楼,其余办公室随机散落在 15–19 楼,每间办公室的邻居都可能是另一家公司。为了更加精准确定办公点,预防抓错人,孙磊还带人去垃圾桶里翻快递,而为控制住这间公司里的 200 多人,孙磊组织了 400 名警力。

可等到真正要收网之时,他开始犹豫:这是什么犯罪?

此次抓捕行动的启动,与 2018 年初开始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有关。司法部于 2018 年 1 月出台的《关于办理黑恶势力犯罪案件若干问题的指导意见》中,虽然没有明确使用「套路贷」这一称谓,但已在其第 20 条对「套路贷」犯罪的认定和处理作出了初步规定;多个地方也就办理「套路贷」刑事案件研究出台了地方性指导意见。

2019 年 4 月 9 日全国扫黑办在北京发布了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联合印发的《关于办理「套路贷」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其第一条对于什么是「套路贷」作出了定义,「套路贷」既不是一个法律概念也不是一个政策概念,而是在办案实践中对假借民间借贷之名非法占有他人财物的类型化违法犯罪的概括性称谓。

「『套路贷』实际上它不是一个罪名,它是几种罪名的一个综合,你要从整体来看它的行为,它可能涉及到的有诈骗、敲诈勒索、寻衅滋事、虚假诉讼等等的一些罪名。」孙磊对财新记者说。

但具体到龙腾肆海,究竟涉嫌哪种犯罪?孙磊在脑海中翻来覆去考虑:「诈骗?他们已经明说了借 1000 元要『砍头息』300 元,到手只有 700 元,也没骗你,你也同意对吧?寻衅滋事?就是他们用『呼死你』骚扰你家人,但是这个软件都是网络版的虚拟号码,谁打的电话都不知道,而且往往被害人同时在十几家公司借贷,你连哪家公司都搞不清楚,所以这里面问题很大,寻衅滋事也不行。」

拿到卧底采集的录音后,孙磊想到了敲诈勒索。「他们对每一个被害人几乎都打了辱骂的电话,包括辱骂的短信,还有色情的 PS 图片,目的是为了获得高额的利息。那么,你通过『软暴力』的手段,追求远远超过合法利息的金额,实际上就是一种敲诈勒索的行为。」

2018 年 6 月 1 日,王粒粒自杀 12 天后,警方收网。为了不打草惊蛇,400 名警察花了两个小时才埋伏在指定地点。在山亚国际中心,孙磊先在写字楼低层的宾馆开了几个房间,让所有人先躲在宾馆。收网之前,他们控制了物业的监控室,建立指挥部,把所有人分成五个大组,大组中还有小组,每个小组 10 人,负责一间办公室。

孙磊称,办公室平时都锁着铁门,办案人员就假装有事,先把门骗开,然后迅速冲进去,进入时要保持冷静,不能惊扰到其他办公室,也不能惊扰到里面的人,「万一有谁想不开,跳窗跳下去怎么办」。细节上还是出了一些问题,比如遇到敲门不开的,还有的搞错了,进到了别的公司的办公室。

收网之前,吴永杰或是福至心灵,或是听到了风声,打算离开公司,最终在地下车库被抓获。

最弱势的群体

寻找被害人更加困难。温岭警方获取的龙腾肆海网贷客户名单上有多达 9 万人。先从浙江省开始,再扩展到全国。每个民警被要求每天联系 200 人。但多数人不相信来电者是警察,以为是催债人或诈骗犯。

艰难地打了上万个电话后,警方才得以做了百余份询问笔录。这期间,他们发现,有人反映借款人已经自杀,而在龙腾肆海员工的手机里,他们也找到了欠债者家人朋友发去的火化证明。最后,他们一共核实到了六名死者,他们都深陷「套路贷」已久,在多家公司借贷,最后被越滚越大的雪球压倒。

东北男子贾某在车内自杀。他用手机摄像头对准自己的脸,那张脸慢慢涨红,他的眼皮越来越睁不开。弥留之际,他向妻子和父母道歉,并试图解释:「之前也是没有办法,就是这东西利息挺大……但是就是说,当时觉得自己能还上,等到后期的时候就是,就是完全的,就是说已经不行了……像滚雪球那样,现在就是滚到了现在这种程度……希望爸妈把这个视频,给我传到网上去,让大家知道……知道这个东西的厉害。」断断续续的话没说完,他的头就歪在了椅背上。

这是他在人间最后的一段话。贾某是家中独子,初中毕业后就参与父母的生意。直到死后,父母才知道他欠下了几十万元的网贷。他的母亲几乎哭瞎了眼。

其他死者有的跳楼自杀,有的喝下了一整瓶农药。他们的家属因为太过悲伤,拒绝与警方和记者接触。

龙腾肆海的客户并不只有单纯的年轻人,9 万名借款人涵盖各行各业,甚至警方还发现了一名处级干部。「像我这种都是科一级的,那名上海的被害人比我官大得多了。」孙磊透露,借网贷的并不都是老赖,大多数都是正经人,那名干部点击了手机网页跳出来的小广告,就上传了自己拿着身份证的照片,借了 5 万元。还有一名常州的研究所科研人员,智商超高,也上了网贷的当。

「最初他们的心态都很轻松,但一旦开始,就层层深陷,直到被吃光抹净。」孙磊介绍,很多借款人一开始就是为了买个东西,借个几千元,过几天利息加上去还不了了,他就到另外一个网贷公司再去借,就这样不停地借,就掉到这个陷阱里面了,「最后扛不住,资金链断掉了。我们有个被害人从借几万元钱,到最后家里总共还了几百万元,只是很短的时间」。

这种被认定为新型犯罪的高利贷网络已经肆虐了几年,直到近两年才被纳入扫黑除恶的视野。据温岭警方介绍,龙腾肆海应该是迄今被打击的最大规模单体公司。

在温岭警方内部,第一个坚持追查的民警叫王伟伟。他 30 岁,是某派出所治安大队的警察,被抽调至扫黑除恶小组。当公安部的专家在视频电话会议提出「套路贷」概念时,他首先想到了自己辖区内的多起类似警情。

最初找他报警的并不是被害人本人,而是一位不堪其扰的亲戚。王伟伟回忆,大概是 2018 年春节过后,他辖区内一位居民到派出所,讲了自己亲戚遇到的「今天借 5000 元,明天就要还 8000 元」的怪事。后来,他联系到了那位被害人,在他手机中发现了 60 多个网贷 APP,摸排随即展开。

这位被害人姓林,2018 年 2 月中旬,收到了某网贷公司人员添加微信好友的请求,对方称只需审核微信朋友圈及提供手机内的通讯录即可借款,不需要任何抵押或担保,于是林某没太当回事地借了 1000 元。几天后,还款日临近,林某在对方游说下,又向其他网贷公司借钱归还前笔借款本息。到了 3 月下旬,本息已经滚到十余万元,林某无力偿还,于是其本人和亲戚朋友遭遇「呼死你」骚扰。手机号处于瘫痪状态,亲戚被迫选择报警。

根据林某手机中的多条线索,王伟伟先确定了一家位于安徽合肥的公司,抓捕了 20 余名嫌疑人,这次行动被看作「练手」,他们很快把目光投向了福州的龙腾肆海。

王伟伟称,自己一脚踏入了「套路贷」黑色产业链,其中包含各类服务公司,涵盖了贷款全流程。他介绍,潜在的借款人面临着推广类广告公司和自媒体的引诱,而应用商店和「贷款超市」软件能够进行二次导流,将它们推荐至网贷中介或直接接入超利贷公司,放贷时,电子合同公司、网络「大数据征信查询」公司为其提供服务,放贷后,则有轰炸机公司、地催公司等保证债务的收回。

「这背后的基石是贩卖公民个人信息的网络黑产,说『套路贷』的前身就是电信诈骗,并不为过。」他总结道。

两个「金融从业者」

吴永杰坚持不认为自己的生意有那么坏。作为一名退伍军人,他无法把自己跟「黑恶势力」四个字联系在一起。

11 月 11 日,财新记者在温岭市看守所见到了吴永杰。他瘦高个,驼背,颧骨高下巴短,典型的南方人长相。面对记者,他有些躁动:「我有什么好谈的?犯罪分子有什么好谈的?」他显得心情低落,但会低下头,勉强保持笑容和客套,坚持拒绝回答问题。软磨硬泡中,吴永杰挤牙膏似的说了几句话,但只愿说为自己开脱的部分。他说会出一本书,把记者想问的答案都写在里面。「这个社会是肯定要一直进步的。总得有人牺牲嘛,我们刚好碰到个线就牺牲了。」他一直不觉得放高利贷是犯罪,「市场有高利贷的需求,人家 LV 的包一个 5 万元,我一个包只有三四十到五六十元,为什么不是卖 LV 包的犯罪呢?」

说起因债务自杀的几个被害人,吴永杰一脸苦笑:「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是借钱给他,我是受害者。」他声音大了些,停了一会儿,又说,「你说他死都不怕了,为什么欠债?我就想不明白。」接着,他低头,把「死都不怕,他还怕欠债」又重复了一遍。

就在这次会面的三周前,2019 年 10 月 17 日,温岭市法院一审以敲诈勒索罪判决吴永杰有期徒刑 15 年,并处罚金人民币 80 万元。

吴永杰出生于 1989 年 2 月,福建三明人,父母务农,有一个小两岁的弟弟。2009 年,他考入福建工程学院市场营销专业,大四那年参军入伍,2015 年退伍后,在福州的高校里当军训教官。他后来管理公司的思路,也和军训时相近,即把成员组成不同的团队,每个都取一个好听的名字,让他们相互竞争。

扮演「总教头」的同时,吴永杰和战友王会文做 POS 机生意,即用 POS 机帮助别人刷信用卡套出现金,从中抽取利润。2017 年初,他靠两年来积累的资金开始了网贷生意,他拉来了战友、表姐和老乡,从军训时认识的学生里招募员工,他还说服了自己的大学同学,彼时已是高校里的辅导员,辞掉工作加入他的公司,成了他的高管,后来这些人大部分都获得了刑罚。

吴永杰被认定为是恶势力犯罪集团的首犯,他的判决最后作出,15 年刑期也比其他人更长。龙腾肆海公司 200 多员工中,有 70 余人被公诉,多人因敲诈勒索罪判刑。其中,由于成了导致王粒粒自杀的最后一根稻草,林焙焙 2018 年 12 月 20 日一审获刑六年两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 6.2 万元,吴永杰的表姐吴秋香获刑四年,其他人判有期徒刑两三年不等。

法院认定,吴永杰的公司成立一年间,敲诈勒索金额共计人民币 540 余万元,其中既遂金额人民币 210 余万元,未遂金额人民币 320 余万元。上述行为有欺压百姓、扰乱经济和社会生活秩序的情形,符合恶势力犯罪集团的特征。

王伟伟称,实际涉案金额应该比法院认定的要多得多。他们在公司内部记录查得,放贷金额高达 2.9 亿元,王伟伟透露,这些钱若能收回,按 30% 的利息计算,至少会膨胀至 4 亿元。「这都是吴永杰创办网贷公司短短一年多所创造的业界奇迹。这比贩毒挣钱多了,风险还小。」这位工作九年的民警说道。

吴永杰则认为自己做的事情和银行一样,「只是我越过了那条线」。

王阳在银行工作 10 年,她的父母也在银行系统工作,这家最小的孩子王粒粒因网贷而自杀,成了他们心里永远的痛。「妹妹刚出事的时候我又难过又气愤,我们家人都是搞金融的,她自己也是学经济的,我十分不明白她在这个气氛里看不明白网贷的利率。」她认为,妹妹自杀,是因为那些人的「狠」。

「在他们这些放贷者的认知里面,就觉得我赚我自己的钱,我怎么犯法了?但是有些人他可能天生就是比较狠的,这些人的这种性格决定了不论成立一个什么机构,最终的走向都是坏的。」她说。

王阳称,正规银行也会催收,但与网贷机构大不相同。「顶多软磨硬泡。」她说,对于拒不还钱者,她也会上门拜访,「所有的银行负责催收的客户经理,其实还是以人为本的,他不会嘴里说很多侮辱人的话,或者辱骂家人什么,我在电视看到报道说去家里面泼油漆,把老人吓出心脏病,这些事在正规银行不可能发生的,而且银行和各个放款机构每年都会做很多笔冻结的账户,就是确实是他没有偿还能力了,这个账他就做呆账处理了,因此银行每年都会有损失。但是银行毕竟是国家的,利息能弥补上。」

2019 年 4 月,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联合印发了《关于办理恶势力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关于办理「套路贷」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关于办理黑恶势力刑事案件中财产处置若干问题的意见》《关于办理实施「软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等四个意见,以回应司法实践中在恶势力和「软暴力」违法犯罪认定、依法打击「套路贷」等方面亟待进一步明确、细化的要求。全国扫黑办相关人士介绍,实践中,「软暴力」常被恶势力犯罪集团作为「套路贷」的讨债方式,即打着民间借贷的幌子,通过骗取受害人签订虚假合同虚增债务,伪造资金流水等虚假证据,以审核费、管理费、服务费等名义收取高额费用,恶意制造违约迫使受害人继续借贷平账,不断垒高债务,最后通过滋扰、纠缠、非法拘禁、敲诈勒索等暴力或「软暴力」手段催讨债务,达到非法侵占受害人财物的目的。《「软暴力」意见》明确了「软暴力」的概念、表现形式,将其明确定性为犯罪手段,并规定了认定标准及不同情境下适用的强迫交易罪、寻衅滋事罪、非法拘禁罪、非法侵入住宅罪等罪名。

10 月,「两高两部」又印发了《关于办理非法放贷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其中规定,两年内向不特定多人以借款或其他名义出借资金 10 次以上,以超过 36% 的实际年利率,个人非法放贷数额累计在 1000 万元以上的,单位非法放贷数额累计在 5000 万元以上的,或个人违法所得数额累计在 400 万元以上的,单位违法所得数额累计在 2000 万元以上的,或个人非法放贷对象累计在 250 人以上的,单位非法放贷对象累计在 750 人以上的,或造成多名借款人或者其近亲属自杀、死亡或者精神失常等特别严重后果的,均属于情节特别严重,以非法经营罪定罪处罚。

尽管这一系列司法规范性文件被一些法律界人士认为其涉及犯罪和刑罚却并非法律,因此与《立法法》有抵触,有八名律师已经联名向全国人大常委会提出建议,就《「软暴力」意见》进行备案审查,但至少刑罚的阻吓已经让「套路贷」和「软暴力」这些曾经在灰色地带野蛮生长的悲剧之源得到遏制。

妹妹王粒粒去世后,王阳辞掉了工作,在家里用七个月的时间运营微信公众号,向大学生普及金融知识。她认为,现在 20 岁的年轻人把贷款看得过于轻松。「我见过很多很年轻的人,有很多逾期的贷款,年纪轻轻就上了黑名单,房贷和车贷再也批不下来了。」她说,现在年轻人思想意识薄弱,抵抗诱惑、判断风险和经受压力的能力比较弱,社会应当关注这些问题。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