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怀邦陷落
胡怀邦陷落
曾为学者、监管官员、纪委书记、大行一把手，何以蜕变？
国家开发银行原董事长 胡怀邦
离任十个月之后，胡怀邦终被调查。
7 月 31 日，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发布消息称，胡怀邦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现年 64 岁的胡怀邦曾任国家开发银行 (下称国开行) 党委书记、第二任董事长，于 2018 年 9 月到龄离任，赵欢接任。据财新记者了解，近期审计署对胡怀邦正式开始离任审计。
胡怀邦被查，无疑给国开行在上一任董事长陈元时期积累的声誉带来重创。近年来，国开行正处于十字路口，棚改贷压缩、地方政府直接发债融资、地方城投平台商业化转型，开发性金融如何落地，需要重新定义。
继往开来，需要对胡怀邦任内的所作所为作出客观评价。国开行内部较为普遍的看法是，在陈元任内，定位于开发性金融的国开行主动性比较强，都是创新业务，只要是符合国家战略方向的，国开行会主动创造条件去创新，「能替国家想到的做在前面。胡怀邦来了之后，头两年国开行都在收缩业务，国家让做的才做，开发性金融缺乏主动性，业务陷入单一化。」
「胡怀邦来国开行之后，主动关心和主动推动的项目并不多。但只要是他主动关心、主动强力推动的，回头看，基本都有事：不仅造成巨额不良资产，而且这些不良资产都带着案子。」有国开行内部高管如是评价。
「他完成了他的使命：拔大旗、结私党，攀附权、提庸人、整异己，摘熟桃、砍老树，埋不良、败行风，害得一个行满目疮痍，最后也害了他自己。」前述消息公布后，这样一段话在国开行内部微信群广泛流传，国开行内部对胡怀邦的评价可见一斑。
胡怀邦安排国开行推进的项目，包括中国华信能源有限公司 (下称华信)、海航集团 (下称海航) 这样已经发生重大案件或濒危的企业，这两家都曾名列「世界 500 强」，国开行都是最大贷款行。
据财新记者了解，截至 2018 年底，海航负债 7500 亿元，其中从国开行获得 800 多亿元贷款；而财新记者从多个渠道获悉，最新数据显示，华信总负债 2300 亿元，资产 1800 亿元，已进入破产程序。其中，华信从国开行获得近千亿元信贷支持。
眼下，这两家企业都几乎可确定将给银行留下巨额不良贷款。据国开行内部人士推测，胡怀邦在任期间，仅华信和海航的贷款就损失巨大，「华信的贷款损失一笔就在 200 亿元左右，可能还有其他风险敞口。海航 800 多亿元的国开行贷款中，估计至少损失大半；现在贷款本息都不还了，抵质押严重不足。」
财新记者从接近国开行华信债委会的人士处了解到，在华信的账上，截至 2018 年底，资金缺口上千亿元，其中用于行贿的达 200 多亿元，税金、利息等空转费用 300 多亿元。目前来看，华信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给银行业造成最大贷款损失的第一大案，而胡怀邦在其中责任甚大。
双面胡怀邦
「我家的钱，几辈子都用不完了。」据知情者转述，这是胡怀邦的妻子薛迎娟在一家美容院时随意夸下的海口。
这有些令人错愕。薛迎娟退休前在原银监会医务室工作，有原银监会同事称她比较和气，颇为低调，偶尔会操心儿子未定的婚姻大事。
胡怀邦夫妇有一子胡啸东，现年 37 岁，曾任职恒丰银行资产管理部副总经理。胡啸东曾在建行、中信证券供职，此后加入恒丰银行，曾和蔡国华等人一起，通过高管持股平台持有恒丰银行股份。2016 年 11 月，财新独家报道蔡国华调动恒丰银行的资金违规曲线 MBO (管理层收购)，直至 2017 年 11 月，蔡国华被查。在此期间，胡怀邦曾亲自带着儿子去中央纪委投案，退掉了相关股份，此后胡啸东就没在恒丰银行露面。目前，胡啸东的手机呈关机状态。有国开行内部人士称，胡怀邦一家三口都被查。
胡怀邦曾长期供职于银行系统。生于 1955 年的胡怀邦是河南鹿邑人，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二批大学生。他 1982 年自吉林大学经济系毕业后，先到陕西财经学院任教，1997 年 3 月由陕西财经学院副院长调任中国金融学院常务副院长。2000 年 6 月，胡怀邦从学者转变为金融业监管者，历任中国人民银行成都分行副行长、西安分行行长；2003 年银监会成立后，他任监事会工作部主任。胡怀邦自 2005 年步入部级干部序列，历任中国银监会纪委书记、中国投资有限责任公司监事长等职，2008 年 9 月转任交行党委书记、董事长。2013 年 4 月，任国开行董事长。
在胡怀邦被查的消息正式发布前，财新记者曾采访原银监会、交行和国开行的多位人士，对胡怀邦的口碑可谓两极分化，褒贬不一、毁誉皆有。
银保监会及交行员工不少对胡怀邦赞誉有加，多以「谨慎、正直」形容。「看到央视的这个消息，大家都震惊了。」一位交行内部人士谈及 2018 年 10 月胡怀邦出现在王三运案证据链中的感受，「胡怀邦在交行威信比较高，他离开交行之后，少有员工对他有怨言。」
据财新记者了解，胡怀邦在交行期间，全员连续三年加薪，底薪几乎翻倍。在此前后，交行从未有过这样大规模的加薪。
交行内部多称胡怀邦性格比较大度，对下属和蔼，就事论事，人缘很好。「不像有的行领导不尊重下属，动不动就拍桌子甚至骂人。」一位交行高管告诉财新记者，胡怀邦曾经当过老师，学者风范，比较善于听取员工意见，没有官架子，性格上也有一种北方人的质朴感，「大家都愿意把他当朋友。」
他称，胡怀邦在交行重视和欣赏的员工分两种：一种是人品正、有能力的人，「大会小会常表扬」；另一种是有政治资源的人，「但如果这人是无赖、不干活的，再怎么送礼，他也不吃这一套。」
在前述交行人士看来，虽然胡怀邦并不特别熟悉银行具体业务，但论宏观分析、理论功底、银行战略，都把握得不错，交行「两化一行」(走国际化、综合化道路，建设以财富管理为特色的一流公众持股银行集团) 的目标就是胡怀邦提出来的。
还有一位交行中高层人士认为，「胡怀邦并不显得贪婪和张扬，也不显得刻意钻营官场；但他也会讲政治。比如省分行行长能把省委书记请出来，他就很高兴；请不出来，他就不高兴。」
相较于交行内部对胡怀邦的正面评价，国开行内部对胡怀邦的评价则贬多于褒。
胡怀邦上任之后的主要业绩，是落实国务院部署的脱贫攻坚目标和棚户区改造的保障房计划，在 2014 年、2015 年成立了两大事业部，即专门支持保障房建设的住房金融事业部和扶贫事业部。「大家都知道这些政策性业务由财政兜底，风险不大，闭着眼就能做。」有国开行人士认为，胡怀邦未在开发性金融探索上有所作为。
也有国开行人士表示，胡怀邦值得称道的举措或许是干部选拔机制，打破了国开行分行处级领导上升通道的「天花板」。「此前分行员工的升迁最多到处级，分行的领导都是从总行派的。」
但在胡怀邦任内，一意孤行地安排对华信和海航的巨大金融支持，很多做法违规甚至涉嫌违法，在行内引发了巨大争议，并最终造成了巨大损失。当时持不同意见的部门负责人大批被胡怀邦及其亲信调职、免职等，因此在国开行内部对胡怀邦有「德不配位」的评价。
对于此次胡怀邦的落马，国开行内部人士告诉财新记者，「行内纷纷拍手称快，就差放鞭炮了」。在他看来，胡怀邦贪婪的一面在交行没有暴露，到国开行之后「完全暴露了」。「胡是纪委出身，有反侦查意识，不会明目张胆地收钱，主要是收字画古董，搞关系、搞利益输送，手段了得。」前述人士透露，他还常让秘书出面，请监察部门的熟人到国开行的食堂吃饭，「主要是为了打探消息。」
海南分行 56 亿美元贷款
2018 年 10 月 11 日，央视关于甘肃省委原书记王三运受贿案的报道，让胡怀邦的问题初露端倪。
在河南省郑州市中级法院一审开庭的电视画面里，出现了王三运收受华信董事长叶简明贿赂的证据画面，包括两项王三运通过胡怀邦为叶简明下属公司提供融资帮助的指控，提供融资的金融机构正是胡怀邦曾任董事长的交行和国开行。
王三运于 2017 年 7 月 11 日被中央纪委正式调查。两个月后，叶简明被要求协助调查。2018 年 3 月 1 日，财新独家报道叶简明被查，并起底其政商关系网，揭示了华信从福建到上海，快速膨胀为国内最大民营能源公司的法门——与大量互相参股或担保的外围公司「信用证循环套现+贸易串流水」，同时串通一些力图快速做大营收规模的国企进行「国企放贷+贸易业务买卖」，通过多重「左手倒右手」的贸易业务买卖做大流水，获得更大授信许可，其中大量是虚假贸易。
胡怀邦牵涉其中，国开行总行内部对此并不意外。一位国开行人士告诉财新记者，2017 年 10 月中下旬，「就听说中央的一些文件里点到华信时，曾提到前交行主要负责人、国开行主要负责人参与其中，只是后来一直没有见到进一步的动作。」
在交行期间，胡怀邦与叶简明就有往来。据知情人士透露，2012 年 7 月华信通过收购上市公司华星化工 (现为 *ST 华信，002018.SZ) 借壳上市。胡怀邦曾安排交行给予海南华信 11 亿元贷款，用于收购华星化工。「当时胡啸东对外曾提及，其母薛迎娟大量买入了这只股票。」
「叶简明的关系是胡怀邦从交行带来的。」一位国开行人士曾向财新记者透露。在华信通过虚构贸易快速膨胀为世界 500 强的过程中，国开行起到了重要作用：自 2014 年起，也就是胡怀邦到任国开行董事长不到一年，国开行就成为华信最重要的贷款银行。
截至 2014 年 3 月，作为华信的融资主体，上海华信获得的银行授信总额为 217.23 亿元，其中国开行提供了 164.4 亿元，占其授信总额的 75.68%。到 2017 年 9 月末，上海华信共获 17 家银行授信总额为 616.4 亿元，其中国开行就提供了 420.74 亿元的授信额度，占总额的 68.25%，已使用 385.3 亿元。
其中，据央视披露，王三运通过胡怀邦，为华信下属海南华信获得国开行 48 亿美元综合信贷额度提供帮助。提供这笔巨额美元贷款的是国开行海南分行，用途是华信收购俄罗斯国家石油公司 (下称俄油) 的股份。
2017 年 9 月，华信宣布以 91 亿美元收购俄油 14.16% 股权。在叶简明被调查后，2018 年 5 月 4 日，该笔收购宣布终止。
按照国开行以往的审贷程序，几十亿美元的巨额外汇贷款，要先报中央，同意后才能做。「起码应该上报至银监和外管局，但胡怀邦没有遵守旧例。」
接近银保监人士告诉财新记者，涉及华信的这笔国开行巨额外汇贷款承诺，从未收到过国开行的报备。
蹊跷的是，据财新记者了解，胡怀邦 2013 年从交行到任国开行之后，曾大刀阔斧地压缩国开行的国际业务。「商业性国际业务基本上全线收缩，大部分国开行的海外代表处都撤了。」一位国开行总行人士透露。而在陈元于 2013 年 4 月卸任国开行时，国开行已成为最大的对外投融资合作银行，外币贷款规模一度超过中行。虽然国开行目前仍是全国最大的对外贷款行，但是主要做跟随中央领导出访，「领导画圈的业务才做，比如支持『一带一路』项目等，国开行主动作为的国际贷款项目很少。」前述国开行总行人士称。截至 2017 年末，国开行外币贷款余额约 2617 亿美元。
相形之下，国开行安排海南分行对华信海外并购突然贷款 48 亿美元，尤为反常。知情人士透露，时任海南分行行长徐伟华为了讨好胡怀邦，积极推动华信项目。而国开行海南分行曾全面陷落，多人接受了华信的利益安排。「徐伟华常坐叶简明的商务机出去考察。而国开行海南分行分管评审业务的副处长关文哲直接跳槽到华信负责融资。据说给华信贷款，有 3% 的佣金可拿。」
按照贷款流程管理规定，贷款要根据项目建设进程分阶段投入，而不是一笔放出去。「华信的这笔 48 亿美元的贷款，海南分行在几天之内就都放出去了，没有与项目进程挂钩。这种做法在以前的国开行是无法想象的，海南分行自己也不敢这么干，除非总行有特殊指令。」国开行人士如是称。
「海南分行在华信出了问题之后，仍一再给华信授信。被国开行行长郑之杰发现之后，才开始有所收敛。」据国开行内部人士透露，海南分行竟然趁郑之杰出国期间，在 2017 年底给华信追加放款 8 亿美元。
根据财新记者的调查，华信从国开行获得贷款，最早的一笔可追溯到 2013 年 8 月，也就是胡怀邦就任国开行董事长四个月后。2011 年，华信洋浦石油储备基地在海南举行开工仪式，但直到 2013 年 8 月，国开行为洋浦一期工程提供了至关重要的 24.4 亿元贷款 (占其项目总投资 80%) 之后，基地才得以于次月正式开工。此后，这个储备油基地成了叶简明向外界展示华信实力的必到之处。
国开行对华信的支持，成了叶简明自我介绍时的最强背书。在 2017 年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叶简明称：「国开行的支持不是一般民企能获得的。我们不是单纯的商人，是为国家战略服务的。」
2017 年 2 月，阿布扎比国家石油公司 (ADNOC) 宣布，以 9 亿美元向中国华信转让阿布扎比陆上作业公司 (ADCO) 和陆上油田开发项目 4% 的股权。上海华信负责人李勇曾向财新记者介绍，阿布扎比项目投入约 18 亿美元，国开行将提供 80% 的项目贷款。
华信泡沫破灭后，债务问题成为焦点，目前已有多笔债券实质性违约。2018 年 4 月，作为最大债权方的国开行已牵头成立了华信债委会，但纠葛重重。
胡怀邦与王三运
在央视新闻节目披露的王三运收受叶简明贿赂的画面中，包括两项违规证据，除前述 48 亿美元贷款承诺，另一项是王三运通过时任交行董事长胡怀邦，为上海华信入股海南银行提供帮助。
海南银行成立于 2015 年 8 月，注册资本 30 亿元，由海南鹿回头旅业投资有限公司 (海南省发展控股有限公司全资子公司) 作为主发起人，海马财务有限公司、上海华信国际集团有限公司、海南省农垦集团有限公司、海航国际旅游岛开发建设 (集团) 有限公司、海南港航控股有限公司等 12 家股东，共计出资 40.8 亿元发起设立。其中上海华信持股 12%，与海马财务一起并列第二大股东，这一持股比例甚至超过了持股 10% 的发起人交行，海南银行行长由原交行海南省分行副行长、纪委书记朱德镭担任。
上海华信如愿进入海南银行的大股东序列之后，也成为该行的贷款客户，2016 年该行曾给予上海华信集团商业保理有限公司 4 亿元授信额度。
2019 年 6 月 25 日，为期两天的海南银行股权拍卖结束，华信持有的海南银行 12% 股权因无人问津而流拍。
在央视节目提供的证据画面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显然来自叶简明的证词：「2011 年，王三运为我公司入股海南银行提供了帮助，当年，有一次我陪王三运及其妻子李晓玲在一起吃饭时，王三运夫妇对我说，王畅两口子想在上海买个大点的房子，让我在买房和其他方面支持一下，我当时表态一定支持。」
王畅是王三运之子，从 2010 年底到 2012 年初，王畅担任胡怀邦秘书一年有余。2011 年底，王三运从安徽省省长转任甘肃省委书记之后不久，王畅很快从交行离职，追随其父到甘肃。「其实就是去甘肃找项目去了。」一位交行内部人士向财新记者透露。
当胡怀邦于 2013 年到任国开行之后，王畅又从甘肃返回，目前还在国开行上海分行工作，是正处级行员。
根据起诉书的指控，1993 年至 2017 年，王三运利用担任中共贵州省六盘水市委书记、贵州省委副书记、安徽省省长及甘肃省委书记等职务上的便利，以及利用职权或者地位形成的便利条件，通过其他国家工作人员职务上的行为，为相关单位和个人在入股银行、工程承揽和职务晋升等事项上提供帮助，直接或通过特定关系人，非法收受上述单位和个人给予的财物，共计折合 6685 万余元 (详见本刊 2018 年第 19 期封面报道「甘肃肃贪风暴」)。
「2012 年交行甘肃分行行长胥小彪上任的任命会上，时任甘肃省委书记的王三运曾受邀到场发言。那时就听说胡、王两人交好。」一位曾参会的知情人士透露。胥小彪后因涉嫌受贿、贪污、国有公司人员滥用职权，于 2016 年 1 月由甘肃白银市会宁县检察院向会宁县法院提起公诉。
据国开行多位知情人士透露，王三运曾在一封忏悔书中交代，国开行甘肃分行前行长、党委书记杨某送了王三运约 600 万元，而王三运向胡怀邦推荐杨某出任国开行总行人事局长。后来在胡怀邦的运作下，2015 年 7 月，杨某转任某中央级投资公司高管。杨某曾送给薛迎娟一个价值七八十万元的挂件。2019 年 1 月，现年 56 岁的杨某离任，后任一家大型券商的副董事长。
知情人士透露，胡怀邦来国开行之后，曾找王三运帮助运作，想到央行当党委书记，解决正部级问题，但并未成功。
对海航贷款不断增加
另一家在国开行获得巨额贷款的争议机构是海航。近年来海航大肆举债，全球性多元化激进投资，2017 年后被叫停，目前正在全球资产处置、回归航空主业的痛苦进程中。
根据安永审计的海航 2018 年财报，截至 2018 年末，海航总资产从 12319.36 亿元减少为 10705.13 亿元，降幅 13%；但负债不降反升，从 2017 年的 7365 亿元上升为 2018 年底的 7552.68 亿元，资产负债率从 59.78% 升至 70.55%；亏损 49 亿元。
7 月 29 日有公开信息显示，16 海航 02 债券违约，未能兑付相应的本息，违约金额为 15.93 亿元。到 2024 年 7 月 29 日，海航存续债券还有 9 只合计 157 亿元待偿还。
「国开行给海航提供贷款近 800 亿元，至少损失过半。」有国开行内部人士透露说。
2012 年 12 月 4 日，国开行将对海航的授信额度首次提高到了 1000 亿元。彼时海航董事局主席陈峰曾对《证券市场周刊》记者表示，「国家开发银行对海航集团的发展可谓功不可没。」时任国开行海南分行行长徐伟华表示，国开行与海航合作超过十年，属于长期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截至当年 11 月 30 日，国开行在海航贷款余额为 500 亿元，签署合同后还未履行贷款的有 200 亿元。
「自胡怀邦 2013 年上任的这几年，国开行在海航的贷款增长较快。对海航的贷款已逾期 400 多亿元了，也不执行银监会贷款逾期不良政策。」国开行内部人士透露。
2017 年底和 2018 年上半年，国开行常务副行长周清玉曾召集国开行各业务局负责人开会救海航，十几位局长一致反对，各局表示海航的财务问题严重，内部管理混乱等，难以通过正常办法扶持。「但周一意孤行，给央行等有关部门汇报，称海航只是流动性问题，导致国开行对海航的贷款不断增加，这两年又增加了 100 多亿元。」前述人士透露，周清玉还曾让国开行资金局买海航发行的信用债，但资金局不同意。
海航患资金饥渴症多年，但其信用债早已无人问津。据财新记者了解，海航的债从 2013 年就开始通过一些私募机构以「结构化+返费」的违规模式非正常发行。
央行要求海航 2018 年变卖资产 5000 亿元，把负债率降下来。自 2018 年下半年以来，负债累累的海航「卖产求生」，处置了超过 3000 亿元资产。
据财新记者独家获悉，2017 年海航旗下首都航空曾试图向空中客车公司购买一批新飞机，向空客提供了一份声称由国开行开具的贷款材料，以获得飞机交付机位。但实际上，国开行并未向首都航空开具该笔贷款材料，后者所出具的文件系伪造。由于彼时关于海航传言甚多，空客向国开行求证，首都航空伪造贷款材料的行径才得以曝光。有消息称，办案人员在查抄首都航空财务部办公室时，发现大量「萝卜章」和虚假材料。「怪不得海航拿什么材料都这么快，要什么都能拿得出来。」一家了解海航贷款的银行人员称。
「海航系」股票于 2018 年下半年复盘，股价基本跌了一半，接近净资产。
据前述人士透露，海航的资产泡沫大、贷款风险大，一是重复投资，如国开行内部曾发现海航虚假注资天津航空 80 亿元，但仅仅过个账又投入海航下属其他企业；二是高估资产，如海航在波音、空客四折到五折买的飞机，却按七八折在银行贷款；三是抵押物重复抵押去银行贷款，如进出口银行曾发现海航以飞机发动机重复抵押获取贷款，「后来又拿非上市股权来抵押，资产都早已抵押给银行了，有啥用呢？」
如此大开绿灯
面对胡怀邦在任期间的这些问题贷款项目，国开行内部并非没有反对的声音。
「前述华信洋浦项目贷款有抵押，损失还少一些。对后来华信的信用证贸易融资，当时国开行总行评审管理局局长郑旭东就一直不同意，认为是虚假贸易，但很快被调离。」前述人士透露。
一位大行信贷部门人士介绍说，华信的营业收入号称有上千亿，「都是胡扯的。其利润率不到千分之一。」他分析称，华信的流动性来源主要是与石油贸易相关行业的贸易融资，其贸易方式明显以套现为目的，价差都是以融资成本来计算。其方式是转口贸易现收现付。「这就说明钱是都用于资金周转。很多贸易是虚构的，有合同但是没货。类似国内的承兑汇票交易，大部分都是虚假贸易背景，找家企业去开进口信用证，通过虚假贸易返货做周转来套取资金，把银行授信变现。」
「国开行以前很少做贸易融资，尤其是这么大的额度，从来没做过。」前述国开行人士透露，在郑旭东被调离后，华信一路绿灯，拿到了几百亿元信用证贸易融资额度。「其他银行看到国开行支持华信，就跟进了。」2014 年，上海华信在国开行的信用证贸易融资额度为 140 亿元，2015 年快速上升为 300 亿元。
为了通过华信项目的审核，胡怀邦创造了很多内外部的条件，从机制、人员安排上处心积虑。据国开行的一位前高管透露，为了给叶简明贷款放绿灯，胡怀邦在国开行大调岗，涉及 50 多人，包括贷委会主任、评审局局长、风险管理局局长、信贷局局长等关键岗位的负责人。「从头到尾的审核环节，都换成了胡怀邦的自己人，还改变了国开行运行多年的风险评审流程，胆子很大。」有国开行人士告诉财新记者。
国开行华信贷款项目的整个流程，从贷委会审核到放款各个环节都与以往迥异，违反了国开行运行多年的风控制度。
据财新记者了解，在陈元时期，为了防范寻租，贷委会早年是由几位行领导轮流主管。此后姚中民任国开行副行长期间，曾长期担任贷委会主任，出了不少问题，但他也未同时主管各评审局、风险局、信贷局。
在胡怀邦到任国开行之后，变成了由副行长王用生一人身兼多职。王用生既担任贷委会主任，又同时主管风险管理局、信贷管理局、评审局、评审一局、评审二局，前述部门均为核心业务部门。
2015 年 1 月，王用生因违反「八项规定」被中央纪委通报之后，前述分管业务部门除了评审一局、二局，其余均由副行长周清玉接管。也就是说，贷委会主任、前中后台一条龙的核心业务延续为周清玉一人主管。据财新记者了解，至今这一做法尚未调整。目前周清玉还负责扶贫事业部。
一般而言，贷款审查委员会 (下称贷委会) 是银行决策贷款项目的最高评审机构，不过国开行和其他银行不同，贷委会之上还有评审管理局，评审管理局汇集了熟悉不同行业的产业专家，项目放贷时要先得到评审局的专业审核意见，之后再上贷委会，而贷委会的组成成员是从国开行业务部门抽调的不同审核人员组成，「这样权力之间可以相互制衡。」一位国开行的人士称。
为了海南分行报上来的华信项目能顺利通过评审，胡怀邦调整了国开行运行多年的项目风险评审机制，允许所有的分行项目可以直接报贷委会，不用经过评审局的行业评估，即把防控风险最主要的一关评审专业局给去掉了。「这样的话，这个项目在专业上合适不合适，行里就没部门提意见了。」
尽管如此，国开行内部很多人都知道华信项目的风险。因为贷委会上还是有好几位贷委会委员都表达了不同意见，这个项目被认为有问题，但仍然强行通过。
对于类似向华信大开绿灯、所有风控审核手段失控，并非偶然现象。
多个国开行内部人士透露，2015 年国开行重庆分行的「重庆信威」项目，也是先调离了当时反对的重庆分行相关负责人，后干脆由国开行总行企业局审核，最后强行在总行贷委会通过。「这是不符合制度的。因为通常在 1.5 亿元以下的地方项目是由地方分行负责审批，而国开行总行企业局本应负责央企客户。」国开行内部人士称，该项目或涉胡啸东。
国开行是重庆信威的出口卖方信贷贸易融资行。据一位国开行重庆分行人士透露，该项目也有骗贷嫌疑。该项目是收购乌克兰的一个项目，计划在重庆建厂落地。国开行给予近 50 亿元贷款，「但项目资金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该项目由于涉及军工，于 2018 年被乌克兰有关部门叫停。重庆信威是 *ST 信威 (600485.SH) 的子公司。*ST 信威 2018 年被会计师事务所出具无法表示意见的审计报告。2019 年 7 月 12 日，在停牌长达 31 个月后，*ST 信威复牌即跌停。
「当时立信的审计数据一直未向债权人提供，一是胡怀邦还在位，想尽量拖，怕影响自己；二是怕影响华信阿布扎比石油股权交割和捷克资产处置。前述两个项目原计划在 2017 年 10 月底完成。」一位知情人士透露。
2017 年 7 月，王三运被查。此后华信项目初露端倪，惊动了高层，对此有 16 个字的批示，大意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一意孤行，后悔晚矣」。
胡怀邦与姚中民
2014 年 12 月，徐伟华因被农发行内部举报，在任职海南分行行长期间，违规接待时任农发行副行长刘梅生 (刘后任职国开行监事长)，被中央纪委处以严重警告两年。但他被免职后调任总行，先是接任了郑旭光担任评审局局长，目前为企业局资深专家，仍为正局级。
而海南分行原副行长胡志荣接替徐伟华任海南分行行长。2017 年 7 月，几乎与王三运案发同时，胡志荣突然被调任总行国际金融局业务部主任，继续负责落实华信项目。
目前国开行海南分行行长为原厦门分行行长杨爱武。海南分行分管评审处的副行长石进国也调任总行人事局担任副局长。同时，原定出任天津分行行长的胡怀邦前任秘书高晓红被任命为风险管理局局长。高晓红此前为国开行办公厅副主任，是胡怀邦任职交行时的秘书。胡志荣、高晓红均为胡怀邦推荐的后备干部。
从人事局、风险局、评审局，再到信贷局、贷委会、国际金融局，都有胡怀邦信任的人主持。其中风险局是负责项目的风险认定，以及问题项目的处置的；信贷局是处置不良资产的，这些均是与华信业务相关的核心业务部门。也就是说，胡怀邦将华信项目的相关亲信，都调到了总行。
「前述人事乾坤大挪移，主要是胡怀邦为了按住内部争议、掩盖事实采取的应急措施。」一位国开行知情者认为，「一般领导在职时，问题是不好查的。」
据国开行人士透露，华信事情败露之后，特别是王三运在 2017 年 7 月出事之后，华信的信贷档案重新整理，调整增补了很多东西。「国开行内部召开了几次专门针对华信化解风险的会议，其实是为了应对外部检查。这几次会议都违反常规，不让做记录，不做会议纪要、不录音。」
近年来，国开行已经有几位总行级别的领导被查。此前被查的原党委副书记、监事长姚中民也是河南人。从国开行华信贷款项目的整个流程看，经历了两任贷委会主任之手，分别是前副行长王用生、现任副行长周清玉。
姚中民曾任国开行副行长、监事长等职，于 2013 年底到龄退休。王用生原为姚中民担任河南建行分行行长时期的办公室主任，后来随姚中民进入国开行总行，直至升任副行长，曾任党委委员。2015 年 1 月，姚中民、王用生均因违反「八项规定」被中央纪委通报。后姚中民被查。2017 年 8 月，根据法院的判决，姚中民利用担任国开行领导职务上的便利，为相关单位在获批银行贷款、承揽工程等事项上提供帮助。直接或者通过其弟姚中全等人，非法收受相关人员给予的财物共计折合人民币约 3600 万元，以受贿罪被判有期徒刑 14 年，罚金 380 万元，受贿所得及孳息没收。
王用生于 2017 年底到退休年龄，于 2018 年初退休。
知情人士透露，胡怀邦到了国开行之后，姚中民曾建议，削弱陈元在国开行的影响。胡怀邦对此积极力行，标志性事件就是，2016 年 2 月 27 日，在一夜之间，位于西长安街国开行门口的牌楼被拆了。次日，国开行新闻处公告称，「根据中央第五巡视组反馈意见及长安街沿线景观、照明等统一要求，国开行对办公大楼门前的牌楼进行了整改。」
国开行内部人士透露，正是胡怀邦向巡视组实名举报拆了牌楼。这座牌楼是陈元主政国开行时期所盖。
胡怀邦在任期间，基本把前任时期的业务骨干都全换完了。「和胡怀邦关系好的、讨好胡怀邦的犯错误了不处理；不讨好胡怀邦的干部，抓出一点小错就上纲上线。」国开行内部人士说。
人事乾坤大挪移
7 月 17 日，国开行山东分行行长钟小龙割腕自尽，牵涉出的国开行内部调查吉林分行 32 亿元违规担保一案，就与胡怀邦在任期间的纵容有关。该案涉及原总行评审管理局局长刘洪斌以及山东分行、吉林分行相关人士。刘洪斌已于 2019 年 4 月被调岗到国开行专家委员会高级专家 (正局级)，目前等候调查结果再做处理。
刘洪斌在担任国开行吉林分行行长期间，给中信银行吉林分行的企业客户吉林森工违规担保 30 多亿元，全部损失。刘洪斌的第二任妻子任职于中信银行吉林分行。在中信吉林分行发放贷款的过程中，由国开行吉林分行提供担保，从 2009 年到 2016 年左右，连续几十笔，相关借款主体未能还款，最后导致国开行巨额亏损 32 亿元，期间涉嫌利益输送。此前银保监会一直要求处理刘洪斌，胡怀邦为了笼络干部，迟迟未做处理。「国开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严重的违规担保案，但是在胡怀邦任职期间，总行一句批评都没有，更没有内部通报。直到后来总行换了领导，才开始筛查。」国开行内部人士称。
而钟小龙自尽又与几周前国开行总行市场与投资局原处长陈晓波被查有关，因此揭开案中案，或牵涉好几位副部级官员，除了胡怀邦，还有某大行前行长王某，后者为陈晓波的舅舅，自 2005 年到 2012 年先后在吉林省政府任职，在当地根基深厚。而陈晓波曾在甘肃武威市挂职副市长，与甘肃武威市委原书记火荣贵相熟。
2019 年 7 月 18 日，甘肃省定西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公开开庭审理了火荣贵受贿、挪用公款、滥用职权一案。
在胡怀邦任内，国开行新增了几十个局级干部，「都是内部粮票，很多岗位都是虚职，浪费人力资源。」广设虚职成为胡怀邦笼络干部的手段之一，「多设庙，多给帽子，又叠床架屋、互相掣肘。」
比如，国开行风险管理局负责全面风险，包括信用风险、市场风险、操作风险，属于国开行的核心业务部门之一。在胡怀邦任内，国开行设立了三大事业部——棚改事业部、扶贫事业部、国际事业部，而扶贫和棚改以前分别只是一个处，都分别增设了三个局。
再如，原来的国际金融局和国际合作局并入国际事业部之后，下设五个局：国际金融局再下设业务综合部和信贷管理部 (局级)；国际合作局再下设亚太局、欧亚局、北非局三个局级干部。同时每个事业部内设三个局：评审、信贷、综合局，仅仅国际事业部就相当于一下子多了好几个局长岗位，「搞的原来总行的评审局和信贷局无事可做。」
另外，在总行层面，国开行审计局也从 1 个增加到 8 个。审计局原本是审查国开行内部业务的自我监督机构，「审不起来，都无所事事。」「都是自娱自乐。票子发多了，局长也贬值了。」另一位国开行总行人士表示。
多位国开行人士告诉财新记者，国开行在胡怀邦任期内提拔的干部里，胡啸东和薛迎娟推荐了不少人员。「胡怀邦用的人，基本都是与其有利益关系的。比较明显的是，多数都是调任了两次以上的干部。比如薛迎娟曾向广西分行推荐看了某贷款项目，广西某副行长就获得提拔，先是调任总行，不到一年就回归广西分行当行长，几年之后又回总行当局长。国开行内部对此都觉得很奇怪，因为这违反了用人的惯例。
在干部管理方面，2015 年中央纪委《关于姚中民、王用生同志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问题的通报》中，暴露了国开行的干部管理漏洞：从中央巡视组反馈的意见看，国开行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等问题较为突出：追责问责「高举轻放」，失之于宽、失之于软；执行组织人事纪律不严格，存在因人设岗、「带病提拔」等现象；信贷、采购、工程建设等重点领域存在廉洁风险和道德风险。其中采购、基建此前也是由王用生负责。
「装和蔼、扮亲民，用跑风撒气拉拢干部。」这是国开行内部的微信群流传的另一句评价。所谓跑风撒气，就是指不符合组织原则地向对方透露用人信息，借此笼络对方。
胡怀邦笼络干部的另一种手段是，「善于编织关系网，即使被处分，只要找到上面对他重要的人，连送带打招呼，仍然任职，小兄弟还被提拔。」
据国开行内部人士透露，2014 年中央巡视组巡视国开行时，发现涉姚中民案的国开行天津分行原行长郭林 (郭林曾为姚中民秘书，2017 年退休) 受贿 50 万元现金、市场与投资局局长樊某受贿两玉镯 (价值 50 万元)。但两人上交钱物后一直未做处理，也未内部通报。国开行内部监察局曾提出方案，把樊某降为副处，但上党委会前一天，樊某托人找了胡怀邦，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在胡怀邦退任后，郭林还是被查了。2019 年 2 月，据中央纪委国家监委驻国家开发银行纪检监察组披露，国开行原行务委员郭林因违纪问题被立案审查调查。经查，郭林在担任国开行天津分行行长期间，严重违反廉洁纪律，接受承揽分行办公楼装修工程的私营企业主为其装修住房未支付费用，以明显高于市场价格将自有房屋出售给分行贷款客户。
在前述重庆信威项目后，曾经手该项目的一路人马被重用，包括评审二局局长刘某 (后调任企业局局长)、北京分行副行长马某 (后调任山西分行当行长)；北京分行行长徐明被巡视发现不少问题，其中一项是私自销毁了贵重物品采购清单。但在胡怀邦的保护下，没有再追究其违规责任，继续安全留任。
「胡怀邦保了不少人，但害了更多人。他曾当过纪委书记，思路是通过巡视检查发现干部问题，控制干部，为其所用，否则就极尽打击陷害。」有国开行人士如此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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