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握人事大权，将官员「家臣」化，一手任其亲属亲信在油气煤及地产行业攫取不当利益，「权力黑手」和「白手套」联手敛财数以亿计

2019 年元旦，三亚安纳塔拉度假酒店迎来了它的常客赵正永一家。对这位上一年的全国「两会」换届刚刚卸任全国人大内务司法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彻底退休的前省委书记来说，这个元旦颇不平静。即使置身宁静的私人阳光沙滩和无处不在的泰式香熏之间，也丝毫不能帮助赵正永放松紧绷的神经。

1 月 9 日，中央电视台播出的电视专题片《一抓到底正风纪——秦岭违建整治始末》披露，2014 年 5 月以来，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先后就秦岭违建别墅问题作出六次批示，却被陕西省、西安市主要领导阳奉阴违、整而未治。

在专题片中，现任陕西省委书记胡和平、西安市委原书记王永康、西安两任原市长董军和上官吉庆，陕西省委原常委、秘书长刘小燕等一众陕西省和西安市的官员先后出镜，身陷囹圄的西安市委原书记魏民洲亦在镜头前忏悔检讨。然而，在 2012 年 12 月至 2016 年 3 月间担任陕西省委书记的赵正永并没有在专题片中露面，却被隐以「时任陕西省委主要领导」，并多次遭到批评。

电视片透露，2014 年 5 月 13 日，习近平就秦岭北麓西安段圈地建别墅问题作出重要批示，要求陕西省委省政府主要负责同志关注此事。但接到总书记的重要批示，时任陕西省委主要领导没有在省委常委会上进行传达学习，也没有进行专题研究，只是简单地批示省委督察室会同西安市委尽快查清、向中央报送材料……对中央的工作部署、对总书记的重要批示，陕西省和西安市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层层空转，这为后来秦岭违建别墅整而未治、禁而不绝埋下了隐患。

由「生态环境问题」上升为「严重违反政治纪律的典型案例」，陕西敏感的官场中人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靴子很快落地。2019 年 1 月 15 日，中央纪委官网发布消息，赵正永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赵正永成为 2019 年首名落马的正省级官员，也是中共十八大后陕西省落马的第八名高官。

一个星期之后，《中国纪检监察》杂志刊发文章，赵正永被定性为「可耻的政治两面人、两面派」。

讽刺的是，三年多前的 2015 年 10 月，《中国纪检监察》杂志还发表了时任陕西省委书记赵正永的署名文章《坚决防止「两面人」现象》，赵正永在文章中指出，「在一个地方、一个单位，『两面人』是败类、是脏水，虽然只是极小一部分，但放进整个干部队伍的池子里，也会给一池清水掺上杂质。这样的人不仅会害事业、还会乱人心，不仅可以危害当下、还可能祸及长远。『两面人』一方面为了一己私利会做出违反组织纪律的事，造成一个地方不安宁；另一方面，他们又惶惶不可终日，往往用拉关系、搞圈子、结联盟那一套，导致清水化不净脏水、还可能被脏水同化。」

强势省委书记

现年 68 岁的赵正永，出身于安徽马鞍山一个矿工家庭。1968 年，17 岁的赵正永卷入「上山下乡」洪流，到安徽宣城地区宣城县水阳公社插队。当了两年务农知青后，赵正永得到招工的机会，进入马鞍山钢铁公司 (下称马钢公司) 修建部机动车间，成为铆工和钣金工。1974 年 10 月，赵正永作为工农兵大学生，进入有中国「矿冶黄埔」之称的中南矿冶学院 (后合并为中南大学)。在材料系金属物理专业三年学习毕业后，赵正永回到马钢公司，转为一名干部，在钢铁研究所从事技术工作，之后又在马钢公司内从事团委工作，先后担任钢铁研究所团委副书记、马钢公司团委副书记和书记。

马钢公司是中国特大型钢铁联合企业之一，是马鞍山乃至整个安徽省最大的工业企业。1982 年 8 月，身为马钢公司团委书记的赵正永转任马鞍山市团委书记。从国有大企业到地方任职，在当时很难说是主流的选择，但它成为赵正永的人生转折点。钢铁工人出身、作风硬朗的赵正永从此踏入仕途。

不到一年后，32 岁的赵正永即进入马鞍山市委常委班子，成为一名副地厅级干部，之后又被选拔到中央党校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学习。中央党校中青年干部培训班俗称「中青班」，是培养省部级高级官员的重要梯队。自「中青班」开班以来，有相当大比例的学员最后都晋身省部级。但赵正永并未很快获得擢升，1985 年他返回马鞍山，平级转任市委秘书长，七年之后离开马鞍山，调任黄山市委副书记。1993 年 4 月，42 岁的赵正永历经十年的副地厅级蹉跎，升任黄山市委书记。

又过了八年，在国家启动「西部大开发」、中组部向西部调配精干力量的背景下，赵正永于 2001 年 6 月从安徽省委政法委书记、省公安厅厅长转任陕西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终于迈过了从地厅级到省部级的门槛，此时赵正永已经年满 50 岁。

一名与赵正永共事多年的退休老干部回忆，初来陕西的赵正永「高个子，总是笑眯眯的，做事果断，是个能干人」。陕西是能源大省，尤其北部延安、榆林等地富产煤炭和油气，石油和天然气累积探明地质储量居全国第六和第三位。各路煤老板、油老板云集之下，矿权纠纷不断，甚至发生持械暴力冲突。赵正永担任陕西省政法委书记期间，曾坐镇指挥处置多起矿权纠纷，获得了「能吏」的名声。

2005 年，赵正永转任陕西省常务副省长，分管陕北能源化工基地建设。之前的 2003 年，中央正式批准陕北能源化工基地在榆林启动建设，这是全国惟一的国家级能源化工基地，赵正永担任陕北能源化工基地建设工作组组长，由此开始掌握陕西能源大权。其间的 2007 年 9 月–12 月，他还被中组部选拔到美国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的合作项目短期学习。

2010 年 6 月，年近 60 岁的赵正永实现仕途的「神奇逆转」，打破了 59 岁副省级不再提拔的惯例，接替跟他同期来到陕西、2010 年 5 月转任山西省委书记的袁纯清，就任陕西省代省长，翌年 1 月在陕西省人大十一届四次会议上当选省长。

「当时陕西官场一致认为已近退休年龄的赵正永将很快退居二线，那段时间，常能看到赵正永带着小外孙在省委大院里溜达，一副准备安享晚年的姿态。」前述退休老干部说。

2012 年 12 月，在中共十八大上当选中央委员的赵正永再接再厉，接替升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组织部部长的赵乐际，上任陕西省委书记。从 2010 年 6 月到 2016 年 4 月年满 65 岁转岗至全国人大内务司法委员会副主任委员，赵正永主政陕西将近六年时间。

赵正永担任省长掌握实权后，其办事硬朗果断的作风也逐渐变成霸道和专权——这种作风在后来其主要亲信干部身上也多有体现。「他做省长期间很强势，有的事情不向省委汇报，就独自做了决定。到他担任书记期间，又大肆插手政府具体事务。」陕西一名厅级干部向财新记者说。

他指出，赵正永的强势集中体现在牢牢把控组织人事上，尤其是在公检法、纪检、组织等重点部门安插自己的亲信。「他有很强的『江湖大哥』做派，组成自己的小圈子，重用自己人，排除异己。」

他举例说，赵正永上任省长不久，就找时任省政府秘书长谈话，直接表明要调他去省人大，秘书长不服，后来被逼调离陕西。这位厅级干部认为，赵正永之所以要调离省政府秘书长，一方面是赵正永担任常务副省长期间，认为该秘书长对其多有不恭，另一意图是给陈国强挪位。陈国强作为赵正永的安徽籍老乡，颇受赵正永赏识。2007 年赵正永在美国哈佛大学研修期间，正在美国另一个州学习的陈国强经常驱车跨州到哈佛陪赵正永打球。陈国强 2010 年 11 月至 2018 年 1 月先后担任陕西省政府副秘书长、秘书长，2018 年 1 月升任陕西省副省长。但赵正永落马后，陈国强今年 3 月被免去副省长职务。

赵正永对不听话的人毫不手软。省水利厅一位厅长的工作能力颇受同僚肯定，但赵正永一直对其打压。究其原因，赵正永曾要求该厅长在系统内安插赵正永的人，前后叫他去谈话近十次，明示他：「你要听我的。」该厅长说：「我作为一名党的干部，对组织负责，不对个人负责。」他的仕途止步于此。

对于自己人，赵正永则十分宽容。上述退休老干部告诉财新记者，曾任西安市委常委、西安高新区党工委书记的赵红专在赵正永担任省委书记期间就查出问题，在兴建三星工业园区时涉嫌虚报园区征地面积骗取土地补偿款。赵红专被责成在一次西安市委常委扩大会议上作检讨，赵红专检讨完毕，专程参加会议的赵正永说：「红专同志，讲了就没事了嘛。」

赵红专在赵正永任期内平安无事，2017 年 7 月，赵红专在西安市政协副主席任上被带走调查。2018 年 6 月，渭南中级法院对赵红专受贿案作出一审判决，赵红专利用职务之便，接受他人请托，在土地征用、协调办理土地手续、承揽建筑工程等方面提供帮助，收受贿赂 2491 万元，被判处有期徒刑 12 年。

同样在赵正永任上，针对时任榆林市委书记胡志强的举报不断，但由于在陕北能源化工基地项目中两人关系密切，赵正永把胡志强的问题按下不查。2018 年 6 月，在陕西卫计委党组书记任上的胡志强被带走调查。

2019 年 2 月，西安市检察院对胡志强受贿案提起公诉，指控胡志强在担任咸阳市副市长、咸阳市委副书记、陕西省政府副秘书长、榆林市市长、榆林市委书记等职务期间，利用职务之便，本人或通过配偶、亲属收受他人财物，为他人谋取利益，数额巨大。接近陕西省检察院的人士告诉财新记者，胡志强买官卖官涉及的受贿金额总价值上亿元。

陕西官场一名人士透露，2015 年，赵正永还曾给时任陕西省委常委、西安市委书记魏民洲「背书」，向中央保证魏民洲在政治上没有问题，没有传播同情令计划的错误言论。陕西官场人士表示，魏民洲为了职务升迁，千方百计攀附曾执掌大权的中央书记处原书记、中办原主任令计划，毫不避讳地大谈其与令计划关系如何亲密；其能够担任西安市委书记，亦曾得到令计划的大力支持；令计划数次到西安，均由魏民洲陪同吃饭，魏民洲并向令计划输送过名家字画。在令计划 2014 年 12 月落马后，魏民洲被人举报在市委工作会议上为令计划鸣不平。2017 年 5 月，中央纪委网站发布消息，魏民洲涉嫌严重违纪接受组织审查。其后中央纪委公布的审查结论中，魏民洲第一条问题就是「严重违反政治纪律和政治规矩，搞政治投机和政治攀附」。

「圈子」干部

在陕西官场，人尽皆知，赵正永重用的干部集中在三个圈子：网球圈、老乡圈、学友圈，尤其是球友圈。赵正永个子高，爱打网球，坊间戏称赵正永为「网球队长」。赵正永当权期间，陕西官场兴起一股网球热，不少官员为了获得赵正永的青睐，苦练网球技术，以期加入赵正永的网球团队。陕西官场戏言，给赵正永捡球的至少是厅级干部。

陕西官场有独树一帜的「领导干部网球赛」，各大企业争相为领导干部网球赛冠名。2012 年 3 月 26 日出版的《陕西日报》提到，「中银财富杯」陕西省领导干部网球赛，有 6 名省级领导和 67 名厅局领导参加，经过三天的决战，赵正永与人搭档获得亚军。

有人统计，赵正永的网球队成员在 70 人左右，主力队员约 20 人。财新记者获得的一份 70 人网球比赛分组名单中，除了离退休干部，大部分人在赵正永任上得到提拔和重用。

两位地厅级干部告诉财新记者，赵正永是通过布局省委组织部牢牢掌握了人事大权。在赵正永任内，其亲信李某和翟某先后担任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在赵正永的授意下，提拔干部不做廉政调查、不做公示的违规现象比比皆是。李某卸任后因在《陕西日报》上未经批准给赵正永写吹捧政绩的文章，遭到警告处分。陕西日报社社长张某亦是网球队常客，被牵出并发现违规收受礼金等其他违纪问题，遭到开除党籍和断崖式降职处分。赵正永被调查后，翟某亦曾被带走谈话，回来后受到降级处分。

赵正永甚至通过把省委组织部处级干部大量「空降」地方组织部的方式把控地方人事权。财新记者查阅公开资料发现，在赵正永任期内，陕西有十多个地市的组织部长由没有地方工作经验的省委组织部处级干部「空降」担任。官场人士指出，这是颇不寻常的现象。

2017 年 2 月 26 日至 4 月 26 日，中央第十一巡视组对陕西省开展巡视「回头看」，反馈意见显示：陕西选人用人存在突出问题，一是用人搞「小圈子」「搭天线」，以地域关系为纽带的「圈子文化」仍有市场，一些干部喜欢跑北京「搭天线」；二是任用程序不规范，自 2014 年 10 月上一轮巡视反馈以来，省委常委会研究干部共 28 批次，有 16 批次在没有作出党风廉政意见、个人事项核查、信访举报等结论的情况下就上会研究。调整干部随意性大，有 42 名任期不满三年的市县党政正职被调整工作岗位，有的干部「火箭」式提拔、「点卯」式工作，毕业后 10 年经历 8 个岗位，提拔至副厅级。

这一轮巡视「回头看」主要是针对赵正永担任省委书记期间的乱象，对干部违规提拔问题曝光触目惊心。上述老干部说：「28 批厅级干部选拔，有 16 批没有作出党风廉政意见、个人事项核查，这说明赵正永任期内的干部提拔有一大半是不符合组织规定程序的。」

据财新记者统计，赵正永是中共十八大以来，陕西被查的第八名省级官员。其他七名分别是：2014 年 2 月，时任陕西省政协副主席祝作利落马，2015 年 11 月被河北省廊坊市中级法院以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 11 年；2015 年 11 月，陕西省委原副书记、时任陕西省政协副主席孙清云因严重违纪，受到留党察看二年处分，降为正处级非领导职务；2017 年 5 月，时任陕西人大常委会党组副书记、副主任魏民洲落马，2018 年 11 月被湖南省郴州市中级法院以受贿罪判处无期徒刑；2018 年 1 月，时任陕西省副省长冯新柱被查，2019 年 5 月浙江省杭州市中级法院以受贿罪判处其有期徒刑 15 年；2018 年 11 月，时任陕西省委常委、秘书长钱引安被查；同月，时任西安市委副书记、市长上官吉庆受到留党察看两年处分，降为副厅级非领导职务，同时被处分的副省级官员还有西安市政协原主席程群力。赵正永被查后，2019 年 3 月 29 日，陈国强被免去陕西省副省长职务。

如此多省级高官落马，让陕西超过山西成为「地方塌方式腐败」的新样本。财新记者了解到，赵正永被查后，陕西前后陆续有上百名厅局及处级干部被约谈，余震并未结束。

「赵正永把省委组织部变成个人权力的橡皮图章，把党的干部变成了家臣，把公权力私有化，极大地恶化了陕西政治气氛，这是陕西官场出现坍塌式腐败的根源所在。应该从制度上反思，引以为戒。」一位厅级干部对财新记者总结。

一人得道，全家升天

赵正永违纪违规的具体事由目前尚未正式公布，但在 2017 年中央巡视组「回头看」的反馈意见中可见端倪：「领导干部及其亲属插手工程项目和土地、矿产资源开发问题依然突出。」

财新记者调查发现，赵正永利用其职权和影响力，放任其亲属和「白手套」王湧、李华等人，渗入陕西重要的省属国企延长石油、陕煤集团、陕燃集团、陕建集团等，在一些企业负责人的纵容或配合下，在石油、天然气、煤炭、地产等重点行业攫取不当利益，「权力黑手」和「白手套」联袂大肆敛财，涉及金额以亿计。

赵正永的妻子孙建辉是赵氏家族贪腐的重要角色。知情人士告诉财新记者，孙建辉和赵正永同为马鞍山人，孙建辉的父亲祖籍河北，作为南下干部举家迁至马鞍山。这桩工人子弟和干部子弟的联姻为早期的赵正永提供了官场上的便利。赵正永早期仕途得益于其岳父及南下干部圈的照顾，因此孙建辉在赵正永面前较为强势，「在外强势的赵正永有惧内的名声」。

孙建辉喜欢翡翠珠宝，时常与一群矿主太太们喝茶，太太团中就有知名「房姐」龚爱爱。2013 年 1 月龚爱爱被曝光有四个身份证，在北京有 41 套房产，一时舆论哗然。2013 年 10 月，龚爱爱以伪造、买卖国家机关证件罪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消息人士称，赵正永曾当面听取了龚爱爱的代理律师有关案件进展的汇报。

有与孙建辉打过交道的人士向财新记者透露，孙建辉个子不高，性格很有侵略性，在陕西官场有「陕西于姐」之称。与全国政协原副主席苏荣妻子于丽芳成为「江西权钱交易的代名词」类似，孙建辉也擅权干政，喜欢差使赵正永的手下人，染指陕西的能源、地产项目敛财。赵家的数只「白手套」或代理人都与孙建辉有联系，其中最为直接的，当属陕西建工集团有限公司 (下称陕建集团) 员工、安徽籍同乡李华。

消息人士称，李华挂靠在陕建集团名下，实则用陕建集团的资质包揽工程，陕西宾馆改扩建项目就是孙建辉私下插手借助李华之手敛财的典型项目。

陕西宾馆又称陕西丈八沟宾馆，是陕西省政府接待宾馆，有「陕西钓鱼台」之称。2008 年前，陕西宾馆启动 12 号楼改扩建工程，该项目由陕建集团一公司承建，李华为项目经理。2010 年陕西省政府的一份文件显示，为满足政务和商务接待需求，改善接待条件，陕西省委、省政府决定实施陕西宾馆扩建工程，新建 18 号楼、会议中心及辅助配套工程，该项目总投资估算 18 亿元，同样为陕建集团一公司承建。2012 年初项目竣工，李华被陕西省政府评为陕西宾馆扩建工程先进个人。今年 1 月赵正永被调查后，李华随后亦遭协助调查。

赵正永的弟弟赵正发也在陕西利用赵正永的影响力，承揽多项工程。陕西一名商人告诉财新记者，他曾经参加一个赵正发在座的饭局，席间赵正发和时任省发改委副主任贺久长毫无顾忌地谈生意项目，「省委书记的弟弟和省发改委副主任当着外人的面明目张胆谈利益，他们都不需要回避。」

知情人士告诉财新记者，赵正永的独女曾经在某全国性股份制商业银行的陕西分行工作，为银行拉存款拿提成。该银行陕西分行一位高管透露，提成是以绩效工资加营销费用的形式发给赵女，总金额在 2000 万元左右。按照国家税法的规定，营销费用最高可达销售额 (存款) 的 6%。「她的业绩是实在的，按照公司规定获得提成，这并不违法。」该高管说。

一位金融行业人士则认为这也涉及利益输送问题。「赵的女儿无疑是利用其父亲的影响力轻松获利，若换成普通工薪阶层子女，拼死拼活也很难挣到上百万绩效工资。」据他介绍，赵女所在的银行属于第二梯队，处于国有大行和地方银行的两面挤压下，「招聘高干家属成了这类银行获得地方财政资金和国企存款以及好项目最便捷、最有效的办法。」他透露，赵女在当地都并非孤例。

消息人士称，赵正永的妻子、弟弟等多名亲属也被协助调查，仅其女婿在美国得免。而早在赵正永落马前，即有被称为赵正永外甥的陕西省纪委预防腐败室原主任胡传祥，于 2018 年 8 月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带走调查。事实上，52 岁的胡传祥并非赵正永的外甥，其出生于安徽滁州，与赵正永的妻子孙建辉能攀上一点远房亲戚关系，会来事的胡传祥经常往赵正永家跑，被认为是赵正永的心腹之一。

胡传祥 18 岁进入武警安徽总队服役，历任战士、排长、副中队长、中队长，1996 年调入陕西武警系统。2006 年，39 岁的胡传祥从武警系统调入陕西省纪委，担任第二纪检监察室副处级纪检监察员，2015 年升任副厅级的陕西省纪委预防腐败室主任。「胡传祥能力一般，他的升迁主要是依附赵正永。」知情人士告诉财新记者。

身为预防腐败室主任，但胡传祥本人就是一个贪腐的反面典型。今年 2 月，陕西省纪委公开通报称，胡传祥违反政治纪律和政治规矩，拉帮结派、搞小圈子，伪造、销毁、隐匿证据，订立攻守同盟，对抗组织审查；违反廉洁纪律，收受可能影响公正执行公务的礼品，违规经商办企业，违规拥有非上市企业股份，违反规定配备超标车，违规放贷并获取高额利息；贿赂国家工作人员，谋取不正当利益，数额特别巨大，贪污公共财产，数额巨大，涉嫌犯罪。

「胡传祥身为纪委官员，违纪违法行为比大多数贪官更猖狂，纪委内部通报他贪腐金额属于上亿级别。」一位了解内情的陕西省纪委干部告诉财新记者。

财新记者调查了解到，胡传祥至少在六家公司间接持有股份，这些公司分布在地产、园林绿化、石油天然气等行业。其中有一家陕西盛骏贸易有限公司 (下称盛骏贸易)，公司大股东是胡传祥的表弟，为胡传祥代持股份。

知情人士透露，借助胡传祥的关系，盛骏贸易通过炒「楼花」拿下陕西天地源股份有限公司 (600665.SH，下称天地源) 七栋「楼花」，再倒手卖出获利近 2 亿元。炒「楼花」是地产公司一种非常规业务，一般是指地产公司拿地后，为筹集资金，拿出几栋楼的楼位预订出去，并在统一销售后分享收益。

天地源是地方国资企业西安高科 (集团) 公司旗下的上市公司，是西安本地知名的房地产公司，西安高端楼盘丹轩坊即出自天地源。丹轩坊位于西安高新区核心区，是西安市价最高的学区房之一。售楼人员告诉财新记者，丹轩坊有八栋商品住宅楼，2016 年开盘，当时西安商品房均价还在 6000 元/平方米，丹轩坊开盘每平方米就卖到 2 万多元，很快售罄，现在二手房价升到每平方米 4 万多元。

知情人士告诉财新记者，盛骏贸易拿到的七栋「楼花」即在丹轩坊，天地源有雄厚的资金实力独自开发，却通过炒「楼花」的方式把部分利益转让给盛骏贸易，涉嫌变相利益输送。

2018 年 8 月 6 日陕西省纪委监委宣布胡传祥接受调查十天后，8 月 15 日晚，天地源公告称接到陕西省监察委员会留置通知书，公司总裁李炳茂、副总裁马小峰涉嫌违纪违法，被采取留置措施。知情人称，胡传祥通过炒「楼花」获得上亿利润后，拿出 2000 万元作为好处费分给了李炳茂和马小峰。

伸向延长石油的「白手套」

在西安高新区科技二路林立的高楼中，陕西延长石油 (集团) 有限公司 (下称延长石油) 的金字招牌熠熠生辉。作为中国第四大石油公司、西部第一家世界 500 强企业，延长石油在陕西省属国企中享有重要地位，巨大的能源资源也成为各方觊觎的焦点。财新记者了解到，延长石油此前两任董事长沈浩、贺久长，迄今均已失联超过三个月，两人均被认为与赵正永案有关。

沈浩于 2007 年 3 月–2017 年 6 月先后担任过延长石油董事长、党委书记等职，2017 年 6 月卸任党委书记退休。贺久长则于 2013 年 2 月–2017 年 6 月历任延长石油总经理、董事长，其中 2015 年 6 月从沈浩手中接任董事长，2017 年 6 月返回陕西省发改委任副主任、党组副书记。

沈浩现年 66 岁，江苏常州人，1968 年参加工作，一直在陕西任职。最开始他在铜川下乡插队，1970 年 10 月进入铜川市矿务局，并在此工作了 30 年，1997 年 8 月担任铜川市矿务局局长。2001 年 10 月，沈浩转调陕西省煤炭运销 (集团) 有限公司 (现陕西煤业化工集团有限公司，下称陕煤集团)，任集团副总经理，2004 年 1 月升任陕煤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 2007 年 3 月，干了 30 多年煤业的沈浩转身石油，被任命为延长石油董事长、党委书记，延长油矿管理局局长。

延长石油是国内除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三大能源央企外惟一拥有石油和天然气勘探开采资质的企业，其前身是 1905 年光绪年间创建的中国陆上第一个石油厂——延长石油厂，1907 年打成中国陆上第一口油井。1998 年，中国石油工业大重组，陕西省将原属于延安市的延长油矿管理局、延炼实业集团公司和原属于榆林地区的榆林炼油厂合并，组建为省政府直属的国有独资企业陕西省延长石油工业集团公司，2005 年 9 月根据陕西省《陕北石油企业重组方案》再重组为陕西延长石油 (集团) 有限公司。2006 年 6 月 30 日，时任陕西省代省长袁纯清、常务副省长赵正永为新组建的陕西延长石油 (集团) 有限公司揭牌。

有丰富能源国企领导经验的沈浩，被赋予了把延长石油建成国内一流、世界知名的大型能源化工企业的重任。从 2007 年初任董事长、党委书记，到 2015 年卸任董事长、2017 年卸任党委书记，沈浩执掌延长石油十年，对延长石油影响颇深，曾被称为公司的「定海神针」。有知情人士称，沈浩个人能力强，很会说话办事，不过为人霸道，重要板块、重要岗位上多安插自己的人。

自沈浩上任后，延长石油开启大幅扩张之路，确立了「一业主导、多元支撑」「油气并重、油化并举，油气煤盐综合发展」的产业发展战略。一方面，延长石油大力发展石油采炼和运销领域，新建两期杨庄河炼化项目，并对延炼、永炼、榆炼等三个炼厂实施技术改造，同时扩张终端、原油及成品油输送管道以及海外业务等；另一方面，大举进军油气煤盐综合化工等相关领域。这些项目往往投资额巨大，其中典型项目包括靖边能源化工综合利用项目 (概算投资 270 亿元)、延安煤油气资源综合利用项目 (概算投资 216 亿元)、榆横煤化工产业园项目 (总投资 135 亿元)、兴化大化工项目 (总投资约 46 亿元) 等。与此同时，延长石油的产业链还从传统能源延伸至新能源、装备制造、工程建设、金融、酒店及房地产、旅游等诸多产业。

2013 年 7 月，美国《财富》杂志更新世界 500 强企业排名，延长石油以上一年度实现销售收入 253.42 亿美元的业绩跻身第 464 位，成为中国西部地区首家世界 500 强企业。之后的 2014 年–2018 年，延长油田分别位居世界 500 强的第 432 位、380 位、325 位、326 位和 288 位。

业务大幅扩张的同时，是延长石油飙升的资产和负债。沈浩担任董事长期间，延长石油总资产从 566.38 亿元增长至 2672.54 亿元，总负债从 2006 年底的 103.39 亿元增至 2014 年底的 1580.72 亿元；资产负债率从 18.25% 增至 59.15%。

2015 年，原油价格暴跌后，延长石油出现十年首亏 (亏损 11.19 亿元)。当年 6 月，62 岁的沈浩不再担任延长石油董事长，但继续担任党委书记一直到 2017 年。

接棒沈浩担任延长石油董事长一职的，正是贺久长。58 岁的贺久长是陕西蒲城人，1977 年 3 月参加工作，长期在陕西省计委和发改系统任职，早年曾担任陕西省计委副处长、处长等职务。

贺久长与赵正永关系匪浅。在 2005 年赵正永任常务副省长并分管能源工作的同年，贺久长以陕西省发改委能源处处长身份出现；至少自 2009 年起，贺久长开始担任省发改委副主任，后兼任省能源局局长，主持省能源局全面工作，分管能源综合处、煤炭电力处、石油天然气处等。赵正永重点关注的陕北能源化工基地、「气化陕西」工程等重大能源项目，贺久长在其中均起到较重要的作用：他担任过陕北能源化工基地领导小组办公室专职副主任，以及「气化陕西」工程领导小组成员。

2013 年 2 月，贺久长暂时离开发改委，转任延长石油总经理，三年后接班沈浩任延长石油董事长。不过，接近延长石油的人士介绍，贺久长为人较为绵和，比较文气，实际很多事情都做不了主，在延长石油存在感较弱。

2017 年 6 月 14 日，延长石油召开领导干部大会，宣布陕西省委关于延长石油集团领导班子主要领导的调整任命决定，延长石油时任总经理杨悦被任命为党委书记，为董事长人选；沈浩不再担任党委书记职务，贺久长不再担任党委副书记、董事长职务。回到省发改委的贺久长任副主任、党组副书记 (正厅级)。

巨大的能源资源就像一块巨型蛋糕，引得各路人马觊觎。随着财新记者对赵正永案的调查逐步深入，赵正永在陕西石油系统的「白手套」俞洧浮出水面。多名知情人士向财新记者证实，陕西海安实业有限公司 (下称海安实业) 董事长俞洧在赵正永落马一周内亦被带走协助调查。

「俞洧通过赵正永的关系，专门做延长石油的生意。俞洧的海安实业与延长石油合资成立公司，从延长石油捞走的钱肯定是上亿级别的，可以说老俞是从延长系统挣钱最多的民营企业老板。」一位延长石油内部知情人士对财新记者说。

现年 66 岁的俞洧又名俞安保，和赵正永同为安徽马鞍山人，比赵正永小一岁多。知情人士告诉财新记者，俞洧和赵正永两人的父辈是世交，早在青少年时代就熟识，两人的妻子也是密友。俞洧早年曾在安徽从政十余年，后下海经商，先后在深圳、陕西创立多家公司，其中最为成功的就是 2008 年在陕西创办的海安实业。

随着赵正永在陕西站住脚跟，权柄日大，俞洧也从深圳转至陕西，并将目光投向延长石油这块蛋糕。财新数据显示，海安实业于 2008 年 1 月注册，俞洧为第一大股东，出资 1020 万元占股 51%，2015 年后他将股份全部转让给其子，但始终是海安实业的实际控制人，担任该公司董事长。

海安实业经营范围显示，其主要从事化工产品的研发、生产、销售，化工及油田技术服务等，公司网页自称是多年专业从事表面活性剂驱油剂、压裂液、降凝型驱油剂、解堵剂等油田化学品研发、生产及销售的综合性高科技企业，曾荣获「陕西省重大科技创新项目专项」「高新技术企业」及「专利创业富民工程」等多个称号。

知情人士称，海安公司的主营业务就是为延长石油提供油田化学服务，俞洧的合伙人赵某发明了一种驱油剂，命名为 YC 型高效驱油剂，该产品是针对低渗透油藏的物性条件开发的一种表面活性剂专利产品，其主要性能是防止和消除低渗油层的水锁、气锁等伤害，恢复油层的渗透率，从而提高单井产能。

2008 年，YC-2 驱油剂率先在延长油田的青化砭采油厂进行矿场试验，之后被延长石油系统的少数几个采油厂采用，但未在延长石油得到大规模推广。「这个时间段，这个项目并没有得到集团的大力支持。」

2011 年 1 月，赵正永当选陕西省省长，完成从副省级到「封疆大吏」的关键性跨越。也是在这一年，时任延长石油董事长、党委书记的沈浩开始为俞洧「站台」，YC 型驱油剂真正在延长石油获得大范围推广。

海安实业官方网站发布的新闻显示，2011 年 8 月 4 日，沈浩率队到海安实业考察；仅仅一个半月后，2011 年 9 月 20 日至 22 日，沈浩又带领延长石油集团相关领导一行到延长石油青化砭采油厂和定边采油厂，就海安实业的新一代 YC-3 表面活性剂驱油剂提高采收率技术项目实施及进展情况，进行了为期三天的专题调研工作。沈浩在现场办公会上对 YC-3 表面活性剂驱油剂给予充分肯定，并部署在集团内部大面积推广。

2012 年 4 月 17 日，延长石油与海安实业合作年产 20 万吨驱油剂系列化工产品项目，与其他三个项目一起在延安安塞工业园召开集中开工仪式，时任陕西省省长的赵正永携省市及延长石油领导出席奠基仪式。

2012 年 12 月，赵正永就任陕西省委书记。延长石油对海安实业的支持也进一步实质化。此前一个月，延长石油和海安实业在延安合资成立了陕西延长石油油田化学科技有限公司 (下称延长油化)。工商资料显示，延长油化注册资金 2.1225 亿元，实交资金 1.1425 亿元，其中延长石油控股 51%，海安实业持 49%。延长石油内部人士告诉财新记者，海安实业是以专利折算成 9800 万元再加 600 万元现金，获得延长油化 49% 的股份，而延长石油实际出资 1.0825 亿元。延长油化的第一任董事长由延长石油下属的延长油田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王书宝担任。据陕西省纪委网站消息，2017 年 8 月，王书宝因涉嫌受贿被立案调查。

延长石油内部人士告诉财新记者，延长石油虽然是延长油化的大股东，但负责该公司日常工作的总经理由俞洧指派，延长油化的实际控制人是俞洧。

财新记者获悉，自 2012 年延长油化成立，延长石油在这个项目上花费的资金超过 13 亿元，注入 5.6 万吨 YC-3 驱油剂。「延长石油是出钱方，老俞是得钱的，成立延长油化实际上是给俞洧进行利益输送的。」该知情人士指出，据内部人员估算，这个项目利润在 40% 以上，俞洧在这个项目中挣钱过亿。

延长石油在 2013 年、2014 年、2015 年对延长油化的投资力度最大，随着 2016 年 3 月赵正永卸任陕西省委书记，该公司业务逐年萎缩。今年以来，赵正永和俞洧先后被带走调查，延长油化已经处于瘫痪状态。消息人士称，目前延长石油正在考虑结束延长油化，或者注销，或者提出破产申请。

财新记者了解到，延长油化曾在延川县投资了一个油田压裂材料项目，投资额超过 1 亿元，征收了大量农民土地，当地农民以土地入股分红的方式参与该项目。但项目烂尾，失地农民分红无望，目前正在上访要求补偿。「这个烂摊子最后还是要延长石油来收拾。」延长石油内部人士说。

俞洧被带走，在延长石油内部亦引发波涛暗涌。知情人士向财新记者透露，由于俞洧和赵正永的特殊关系，俞洧在延长石油系统被称为神通广大的「老俞」，有延长石油的「地下组织部长」之称。

「延长石油内部人都知道老俞，能和老俞攀上关系是一种荣耀，想要升官发财的争相巴结他。有人参加沈浩和俞洧均有出席的饭局，饭局上俞洧坐主位，沈浩坐陪席。」一位延长石油内部人士也证实，多名延长石油的处级干部通过巴结俞洧跑官，「买一个采油厂厂长的行情在 600 万–1000 万不等」。

陕煤的三亚五星级度假酒店

陕西不仅是油气大省，亦是煤炭资源大省。沈浩曾经长期供职的陕煤集团，2015 年成为陕西第二家世界 500 强企业，赵正永在其间亦有「白手套」代理人。

宁静的私人沙滩，面朝大海的独栋别墅，无处不在的泰式香薰和泰国风情，在海南三亚鹿回头景区，源自泰国水疗理念的奢华酒店安纳塔拉度假酒店在众多五星酒店中别具一格。安纳塔拉度假酒店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财新记者，酒店业主代表姚春雷每年冬季都要陪赵正永或者赵的妻子来此度假，有时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2018 年的冬季也不例外。这位工作人员说：「2019 年元旦前后，姚春雷指着他身边的高个子对我说：『这是我的老板，前省委书记，你们要招待好。』赵正永一家被安排住进面朝大海的 800 平方米独栋别墅。」

安纳塔拉度假酒店名义上属于山西籍煤老板闫琦的三亚鹿回头旅游开发有限公司 (下称三亚鹿回头公司)，实则是陕煤集团旗下全资子公司海南德璟置业投资有限公司 (下称海南德璟) 的财务投资资产。财新记者从陕煤集团内部人士处了解到，2013 年，海南德璟旗下的中恒基金以 10 亿元现金投资获得安纳塔拉酒店的资产管理权，海南德璟总经理姚春雷成为业主代表——姚春雷正是赵正永安插在陕煤集团的「白手套」。

陕煤集团内部人士表示，姚春雷在集团里级别不算高，仅为处级干部，但集团领导都忌惮他三分。姚春雷在赵正永被带走调查后数日亦遭协助调查，至今未归。

现年 49 岁的姚春雷也是安徽人，14 岁初中毕业后入伍参军到陕西。头脑灵活的姚春雷在部队摸爬滚打十多年后，担任营级教导员职务。上世纪 90 年代末，姚春雷从部队转业，分配至陕西省政法委任宣教处副处长。

2001 年，赵正永从安徽调任陕西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恰好是姚春雷的顶头上司，两人由此产生交集。接近姚春雷的人士称，姚春雷很会来事，服务领导有一套，从巴结赵正永的妻子孙建辉开始，帮孙建辉哄小外孙，赢得孙建辉的信任，成为经常出入赵家的生活助手。姚春雷的一位朋友透露，他曾经在西安郊区太白山上诱捕了一只锦鸡，锦鸡的羽毛色彩亮丽，姚春雷得知后讨来，装进笼子里送给孙建辉的小外孙观赏玩乐。

随着孙建辉对姚春雷的信任日增，姚春雷逐渐从赵家的生活助手晋升为商业「白手套」，职务亦随着赵正永的升迁变动。赵正永从省政法委书记调任常务副省长，姚春雷也从省政法委调出，担任国家电网西北电网物资公司副总经理；赵正永担任陕西省省长期间，姚春雷调入在陕西省属企业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陕煤集团，担任集团战略规划委员会副主任，主管非主营业务投资，即陕煤集团除煤矿、化工外的其他投资产业，都要经过姚春雷之手。

2012 年 12 月，赵正永担任省委书记，姚春雷在陕煤集团更进一步，2013 年 2 月担任新成立的海南德璟执行董事和总经理。海南德璟是陕煤集团在海南三亚的全资子公司，注册资金 2 亿元，主要从事旅游地产、养老养生地产、物业管理和五星级酒店的投资和开发。

姚春雷在海南德璟的第一笔大投资就是安纳塔拉酒店。一名参与该项目前期调研的知情人士告诉财新记者，经过前期尽职调查，他认为该酒店的母公司三亚鹿回头公司财务状态堪忧，这笔财务投资风险较大，向姚春雷建议不要投资该酒店，被姚春雷拒绝。

知情人士告诉财新记者，姚春雷投资酒店的初衷是为了给赵正永一家寻找冬日避霾的好去处。西安地处关中平原，周边秦岭山脉阻碍了空气流动，冬日雾霾严重，姚春雷欲在三亚投资一个酒店，供赵正永度假。恰好 2013 年上半年，三亚鹿回头公司出现资金困难，在姚春雷的运作下，海南德璟出资 10 亿元，获得安纳塔拉酒店的经营管理权。

一位接近安纳塔拉酒店的财经界人士告诉财新记者，姚春雷很强势，并不懂酒店管理，他安排一个管理工程的人担任安纳塔拉酒店总经理，酒店经营不善，年年亏损。「安纳塔拉酒店的硬件设施比旁边的洲际酒店好，但年年亏损，洲际酒店却挣得盆盆满，因为姚春雷不在意酒店管理，他最在意服务好他的领导。」

酒店的业主代表一开始由姚春雷和一名专业基金管理人共同担任。该基金管理人告诉财新记者，为了独揽酒店的管理权，2015 年姚春雷命人撬开他在酒店的办公室，强行拿走酒店财务印章，迫使其退出酒店管理团队。「国有企业的负责人采取撬门锁、抢印章的方式，这分明是黑社会行为。」他对姚春雷的胡作非为很震惊。

长于风险控制的该基金管理人退出安纳塔拉酒店管理后，海南德璟的这笔财务投资遭遇危机。2018 年，三亚鹿回头公司申请破产重组，安纳塔拉酒店所属的三亚东海旭日酒店有限公司在 12 家重整企业之列。财新记者从参与破产重整的项目管理人处得知，截至 2019 年 1 月，三亚鹿回头公司申报负债 815 亿元，可变现的存量资产约 200 亿元。陕煤集团投入 10 亿元，本金加利息 13 亿元左右，目前已缩水至 3 亿元左右。

据前期参与的该基金管理人透露，陕煤集团在投资这笔 10 亿元的财务型资产时，三亚鹿回头公司曾押给海南德璟 30 亿元资产。2016 年、2017 年三亚鹿回头公司出现财务危机时，若陕煤集团采取强制执行拍卖，至少能拿到本息，避开国有资本投资损失。「但是姚春雷为了保住酒店，让卸任省委书记的赵正永一家继续在酒店度假，没有及时处置抵押资产，造成国有资产白白损失。」

2018 年，一位参与对陕煤集团主营业务和非主营业务做尽调的律师告诉财新记者，当他要求陕煤集团提供关于海南德璟的投资收益情况时，陕煤集团对此讳莫如深：「陕煤方面拒绝披露海南德璟的相关情况，他们说如果出现任何风险，他们自行承担责任。」

除了安纳塔拉度假酒店，海南德璟还投资了海南德璟正邦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 (下称德璟正邦)、陕西德璟置业有限公司 (下称陕西德璟)、海南欣龙丰裕实业有限公司等。德璟正邦在三亚天涯区红塘湾旅游度假区拿地 800 亩，修建了「德璟红塘湾 1 号」高端房地产项目，2018 年竣工交房。陕西德璟为 2017 年海南德璟出资 2 亿元成立，承担了陕煤集团在西安 1800 亩存量土地的开发运营任务。在姚春雷的大手笔规划中，陕西德璟准备在西安市红光路打造「长安汇国际文化旅游超 MOA」和「渭南市华山温泉度假小镇」。2018 年 4 月，陕西德璟和上海复星集团签订合作协议，拟联手运作这两个高端文化旅游和健康养生项目。

背靠世界 500 强企业陕煤集团的雄厚实力，雄心勃勃的姚春雷规划把海南德璟打造成城市产业运营的品牌企业，2022 年实现营收 100 亿元以上。但随着背后老板赵正永被查，姚春雷也遭协助调查，海南德璟由陕煤集团收回管理。

在煤炭方面，财新记者还获悉，陕西前首富高乃则亦因赵正永案被协助调查。这是高乃则近期继 2018 年 6 月榆林市委前书记胡志强案发后第二次被协助调查。财新记者了解到，高乃则曾涉嫌向胡志强行贿 1000 万元，换取胡志强为高乃则的陕西兴茂侏罗纪煤业镁电 (集团) 有限公司 (下称兴茂集团) 在煤炭资源整合审批、奥维乾元项目 (又称 3052 项目) 和协调建行榆林分行筹集资金等方面提供帮助。

57 岁的高乃则出身于陕西省榆林市府谷县贫寒农户，早年贩过牛羊、卖过豆腐，1995 年在煤炭市场低迷期买下了府谷镇二矿的经营权。其后煤炭价格飙升，1998 年，高乃则成立兴茂集团，其经营煤矿超过十多家。到 2017 年，兴茂集团总资产达到 240 亿元。

消息人士称，高乃则涉及赵正永案可能也是因为 3052 项目。3052 项目位于府谷县皇甫川工业集中区，由兴茂集团控股的陕西奥维乾元化工有限公司开发运营，项目总投资 50 多亿元，年产 30 吨合成氨、52 万吨尿素和 20 万吨甲醇，2008 年 4 月开工建设，2013 年 8 月建成投产。

公开资料显示，3052 项目建设过程中，赵正永曾多次前往考察，并力促加快项目建设、尽快投产，该项目曾连续三年被列为陕西省、榆林市的双重点项目。知情人士称，通过该项目，高乃则获得了配套的海则庙煤矿，该煤矿矿井工业资源储量 1.75 亿吨。

陕燃「白手套」：分羹「气化陕西」

距离陕西汉唐石刻博物馆 500 米左右的雁塔区枫林路 12 号，是一座三层办公楼，红黄砖外墙，四周绿树环绕，这里是赵正永最主要的白手套之一王湧的公司陕西百事通企业投资 (集团) 有限公司 (下称百事通) 所在地。

现年 59 岁的王湧曾用名王勇，河北唐山人，早年曾在兰州军区服役八年，后转业至西安市电信局工作，20 世纪 90 年代初下海创业，先后创办多家公司，主体公司为 1998 年创办的百事通。2019 年 1 月时，王湧称百事通年贡献利税超亿元，以此推算，其营收在数十亿元至百亿元级别。

王湧与赵正永的交集始于何时尚无法确定，但其关系亲近无疑。知情人透露，赵正永 2007 年去美国哈佛大学脱产学习时，王湧曾陪同去埋单、打网球。

王湧下海后成立的第一家实业公司是西安振华通信设备工程有限公司，主营业务为通信线路和管道工程建设，随后又成立陕西天地装饰工程有限公司等，经由这些公司，王湧先后涉足陕西宾馆、陕西省人大办公会议楼、西安市地税大厦、西安市人民大厦、西安碑林区政府大楼、西安咸阳国际机场、西安世界园艺博览会浐灞调度指挥中心等重要建设项目。

随着赵正永仕途的升迁，王湧的业务也逐渐拓展至能源、旅游、文化、科技、教育等诸多领域。其在地方人大、政协的职务也在增加，这在不少陕西民企老板看来当属殊荣：自 2007 年起，王湧连续担任两届西安市人大代表，2013 年当选陕西省政协第十一届常委、省政协社会和法制委员会副主任，并在公检法系统有多项荣誉身份。

目前尚无法确认王湧现状，一说也被协查，一说已前往美国——他是美国华侨进出口商会副会长及名誉会长。对于王湧近况及百事通现状，百事通总裁办负责人只称公司运营目前一切正常，拒绝了财新记者的采访。

与不少赵正永的身边人一样，多位接触过王湧的人士形容其「架势很大」「叱咤风云」。作为涉足能源行业的民营企业老板，王湧甚至对合作伙伴直言，「小郝说的话不算数」。

小郝即陕西能源国企陕西燃气集团有限公司 (下称陕燃集团) 董事长郝晓晨，同样是赵正永嫡系之一。郝晓晨现年 59 岁，陕西延川人，早年在中石油长庆油田、中石化中原油田工作，1993 年回到陕西进入陕燃集团前身陕西省天然气管道筹建处，至今已超过 25 年。他最开始参与陕西省天然气管道建设与管理工作，1999 年任陕西省天然气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党委书记，2003 年任总经理，2011 年 10 月陕西省天然气有限公司重组为陕西燃气集团有限公司，郝晓晨任总经理、党委副书记，2014 年 4 月任陕燃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

行业内人士透露，王湧是陕燃集团下属上市公司陕西省天然气股份有限公司 (002267.SZ，下称陕天然气) 前高管亲属，与郝晓晨认识多年，关系匪浅。借助赵正永和郝晓晨的关系，百事通在陕西天然气业务涉入很深。在官网介绍中，百事通宣称与陕燃集团是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百事通旗下在新三板挂牌的子公司陕西通源天然气有限公司 (838687，下称陕通股份) 亦在财报中称，公司多年来始终与陕天然气保持稳定、良好的合作关系。

陕燃集团及其前身陕西省天然气有限公司负责陕西全省天然气长输管网的规划、建设、运营和管理。2001 年 4 月，陕西省天然气有限公司建成三条天然气长输管线之后不久，王湧旋即创建了陕通股份，主营城市天然气分销。陕通股份于 2016 年 8 月在新三板上市。截至 2018 年底，陕通股份总资产 4.25 亿元，净资产 2.65 亿元；2014 年–2018 年间，陕通股份年均实现净利润在 2300 万元左右，毛利率在 16.5%–24%。

陕通股份成立之初，即可见陕西省天然气有限公司身影，郝晓晨一度出任陕通股份董事。其时陕通股份的大股东为百事通，出资 510 万元，持股 51%；与陕西省天然气有限公司有关联的企业和个人合计出资 490 万元，共持股 49%，其中天元天然气、新源天然气、荆雷分别持股 15%、17%、17%。天元天然气是陕西省天然气有限公司的下属单位，新源天然气是陕西省天然气有限公司员工持股公司，最大股东和法定代表人正是郝晓晨，荆雷则是陕西省天然气有限公司原副总经理。

知情人透露，由于有人举报，天元天然气和新源天然气在 2003 年 5 月、2007 年 7 月逐渐退出了陕通股份。陕通股份公开转让说明书显示，两次股权转让均按原出资额转出，至 2014 年，新源天然气在陕通股份有 307.88 万元应收账款，由于债务账龄较长被核销。

百事通与陕燃集团在投资方面多有合作，包括接手主要负责渭南市城市天然气网络建设与运营的渭南市天然气公司近一半股份；2012 年 7 月，为建设杨凌和西安液化天然气 (LNG) 应急储备调峰项目，陕燃集团和陕天然气发起成立陕西液化天然气投资发展有限公司，百事通亦为初始股东。百事通还入股了 2013 年 5 月成立的陕西燃气集团交通能源有限公司，其业务集中在天然气加气站、加油站、充电站等的投资建设。另外，王湧旗下的建筑公司也插足陕燃集团下的多个建筑工程项目，如陕天然气指挥调度中心大楼、陕天然气住宅小区。

赵正永任上的一大政绩是「气化陕西」工程。该项目于 2008 年 12 月提出，彼时赵正永尚担任主管能源的常务副省长。在 2009 年 2 月公布的「气化陕西」工程领导小组中，赵正永担任组长，前文提到的时任省发改委副主任贺久长和郝晓晨均在小组成员之列。执行这一项目的主力正是陕燃集团。2018 年 9 月，因推进「气化陕西」工程，郝晓晨还被陕西省国资委评为优秀企业家。

在「气化陕西」工程中，百事通自然分得一杯羹，业务主要分布在地处关中平原的渭南、西安。

最显眼的合作发生在渭南市天然气公司。早年该公司股东为渭南市政府和陕西省天然气有限公司，知情人透露，市政府打算退出时，郝晓晨拉来了王湧。2009 年 7 月，百事通以 8000 万元接手了渭南市天然气公司 49% 股权。几经更迭，目前股东结构变更为陕燃集团持股 51%，百事通下属企业陕通股份持股 47%，渭南市产业投资开发集团有限公司持股 2%。

借入股渭南市天然气公司，百事通得以深度参与「气化渭南」工程，推进了渭南市经开区天然气利用工程、临渭工业集中区天然气利用工程等项目。近三年，渭南天然气公司平均贡献净利润在 2000 万元左右。

百事通还在渭南蒲城、大荔、华阴等县抢占城市燃气市场。一位地方企业人士介绍，百事通抢占市场的主要方式是先抢建管道，用管道迅速圈定一个市场，再补办相关手续，强行介入当地供气。为抢修管道，甚至一度招致打架斗殴，引来当地警方介入。其修建的卤阳湖至白水县天然气输气管线项目，是从央企中石油抢过来的项目。知情人透露，该线开建时，只拿到渭南市发改委的立项文件，安评、环评等其他文件均不具备。

陕燃集团给百事通的支持，还体现在气量供应和价格上，这对燃气企业至关重要。业内人士向财新记者指出，冬季用气高峰期，陕燃集团给陕通股份的气量较多，限气也较少。陕燃集团控制陕西省境内的主要气源，早年一度是省内惟一天然气长输管道运营商，对城市燃气企业的供气量拥有很大的话语权。

城市燃气企业的主要利润来源为通过门站价 (进价) 和销价之间的差额获取利润，其中气价以及冬季能否保证供应是关键。年度供气指标由省市发改委分配决定，此为存量气，价格较为便宜，超出指标之外的气量为增量气，乃高价气。在民用气和工业用气的供应比例上，陕燃集团同样拥有极大的话语权。早年民用气、工业用气实行价格双轨制，居民用气与非居民用气价格差距较大，因此两者的供应比例对企业利润影响很大。陕通股份介绍，2015 年，西安、渭南等市的居民用气门站采购价格为 1.49 元/立方米，非居民用气为 2.277 元/立方米，差距高达 0.787 元/立方米。

陕西官场人士告诉财新记者，郝晓晨对赵正永非常忠心，他曾为讨赵正永欢心，修建了一座耗资 400 多万元的网球场。郝晓晨在工作上很卖力，抓得细、盯得紧，不过与赵正永及其他赵正永欣赏的干部一样，其对部下比较强势、独裁，说一不二，亲朋好友亦染指过陕天然气的相关业务。

2019 年 1 月 18 日，郝晓晨还主持了陕燃集团党委扩大会议，通报中央对赵正永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进行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的决定。据财新记者了解，郝晓晨已经在春节前后被协助调查，引来陕燃集团内部大动荡。